韓柏年陪著哥哥用完了飯，又陪著說了一會話，悟法從外頭擎來一支紅梅，顯是細心揀過的，形態古樸，花色殷紅，皆是含苞未放，香欺蘭蕙。韓禮伯見了笑著夸贊道：“小師傅這枝紅梅倒好，不知哪兒來的，一會兒也送我一枝回去插瓶罷?！?

悟法向韓禮伯頷首道：“這枝紅梅乃是一位施主所贈，請我奉在韓大娘子靈前，我送來與郎君瞧一瞧。”

“哦？莫不是外頭那家的小娘子送來的？”悟法不想韓禮伯一語言中，略愣了愣道：“施主說得正是。”言罷瞧了瞧韓柏年。

韓柏年輕笑了一聲，向哥哥說道：“我說的不錯罷？”

韓禮伯搖了搖頭道：“唉，倒是可憐，憑著她這份心意，我必教她日后不受這后母欺侮便是了?！?

韓柏年將哥哥送了去，順著大雄寶殿側面的小徑回后山時恰逢那少女隨她母親離開，遠遠見了，韓柏年向她微微頷首，那少女亦微微點了點頭，兩人別過無話。

這日午后，韓柏年正在屋內抄經，外頭忽的傳來一陣梵音，雖不知唱的什么，卻莊重慈悲，韓柏年只覺早間那縈繞心間的沉重忽的找到了去處，便推開了門，向寺中而去。

原來為著今日的浴佛法會，定慧寺主持請來了少林寶剎中的無相大師前來講經。如今正是無相大師端坐在殿中誦經，無相大師內力深厚，誦經時梵音隨內里激發而出，方圓幾里皆可聽聞，是以及至韓柏年行至大雄寶殿時，那來早已圍滿了香客。無相大師誦罷大悲咒，那大雄寶殿前雖有數百人圍坐，卻一時靜寂無聲，唯有香燭輕煙圍繞期間，忽得殿外幾聲鐘罄，如天外來音，震得人心神俱明。韓柏年心中自在無比，望向無相大師，正對上大師慈悲目光，只覺如在苦海中忽見得了明燈，從此后便跟隨無相大師鉆研佛法。

冬去春來，春盡夏始，無相大師已在定慧寺中盤桓半載，這日兩人正在那小院樹下辯經，無相大師卻接到了少林的消息，需得起身回山，韓柏年半年間日日沐蔭佛法，正是潛心向學之時，遂請同往。

無相大師卻只搖頭微笑，向他道：“小施主心慧眼明，與佛有緣，只是貧僧此番回寺是為了寺中私務，實在不便邀你同去。”

韓柏年微一沉吟，跪在無相大師身前，眼神清澈明凈，朗聲向無相大師說道：“弟子誓度一切眾生，誓斷一切煩惱，誓學一切法門，誓證一切佛果，愿從此斬斷紅塵，空門學法?！?

無相大師仍只是微笑著搖頭，說道：“非是貧僧不信小施主愿心，小施主要斬斷紅塵，該當先向父母請命，若是父母不許，貧僧亦不敢隨意與小施主結這佛緣。”

韓柏年眼中閃過一絲迷惘，略略想了想，問道：“不知禪師此去，何時再來？”

無相大師道：“有緣自然再見。再見之時，小施主若還奉此心，貧僧必了此愿?！毖粤T，無相大師雙手合什，推門而去。

如此又是半月余，那院中梨樹又已掛果，青青白白甚是可愛，悟法與悟道便坐在廊檐下閑話避暑。

“你說這樹上掛了多少個果子呢？咱們打個賭如何？我猜是成對的，你便猜它終有一個落單如何？”悟道指著那梨樹說道。

“我們雖是大娘子買來陪伴郎君的，多少也受了戒律，你倒是青天白日便在這里打賭了？”悟法將悟道手指打下，轉過頭再不理他。

“我不過說幾句玩話，又不設什么賭資，大約也不算犯戒的?！蔽虻捞筋^到悟法身側，推了推他，又道：“我昨日在地藏殿中灑掃，聽見幾位女施主在那里說閑話。仿佛那位不能說話的林家小娘子得了門姑蘇城內皆知的好婚事呢！”

悟法雖不大理閑事，因那林家小娘子每月都遣人來寺中奉花，心中倒也感念她的心意，便皆話道：“不知是什么好人家，只愿那小施主今后萬事順遂?！?

悟道見悟法理他，便笑著又說道：“聽說這親事是那小施主的母親在閨中時與密友定下的，只是兩家后來分別，這十數年間便失了音訊。不知怎么的，那家的大娘子前幾日竟尋了來，一點也不嫌棄林家小娘子口不能言，只愛憐非常，更拿出當日信物，說是要來下聘。這十數年間，那林家小娘子的未來阿翁已做了戍守博州的大將軍，如今這林家小娘子怕是要做少將軍夫人了！”

悟法聽罷亦笑道：“不想那小施主竟有這樣一段奇緣。阿彌陀佛，可見菩薩有靈，到底肯憐憫好人的！”

悟道卻站了起來，一臉賣著關子的神情笑了起來，小聲道：“我瞧這里面竟有些咱們郎君的功勞呢！”

悟法不解地歪頭問道：“這是怎么說，郎君日日待在此處，哪里伸得出手去？”

悟道一臉得意地說道：“你忘了么，去歲佛祖成道日，那林小娘子在寺里又被她后母欺侮，恰好大郎君來了寺里，咱們郎君可為林小娘子求了份人情呢！”

悟法憶起那日的事，回過神來，說道：“原來是如此，大郎君可真是神通廣大，不過那日才見過林小娘子一家，人家家中那樣私下的事情便都知曉了?！?

悟道又坐了下來，對悟法附耳說道：“我瞧咱們郎君與那林小娘子也有幾分相配，大郎君如何舍近求遠了呢？”

悟法聽罷忙捂住悟道嘴巴，神色嚴肅地說道：“我瞧你這嘴也忒閑了，連郎君也敢隨意編排了，小心我告訴去！”

兩人打鬧間，那緊閉半日的房門“吱呀——”一聲開了，悟法與悟道忙起身過來，韓柏年自內而出，將一封書信遞與悟法，說道：“你替我將此信交與韓家仆從，囑咐他們交予父親?！?

悟法接過書信，忙出門去了，悟道立在韓柏年身側，只見他眉目舒展，面上露出輕松愜意的笑來，全不似前幾日心事重重，也跟著笑了起來。

不過三日光景，姑蘇城內有適齡未出閣之小娘子的人家們便紛紛議論起城中巨富韓家四處派人為他家三郎議親一事。

富仁坊林家宅院中，幾個粗使媽媽便圍在廚房中閑話此事。

“你們瞧見大娘子這幾日的臉色了么？那可真真是怕人，恐怕為著二姐三姐年歲太小，不可與韓家議親生氣呢！”

“可不是么，大姐兒這門好親事可教大娘子心里不痛快呢，心中憋著氣要為二姐三姐尋兩門門第更高的親事呢！”

“可惜大姐兒方才訂了親，若是可嫁入韓府不比那遠嫁博州好得多嘛！”

“你休說這樣話，大姐兒雖千好萬好，只不能言語這一樣，便入不了多少好人家的眼內了，虧得現如今那親家大娘子一點兒也不嫌的，已不知是幾世修來的福氣了！”

“不過閑話幾句，你還當了真了！聽說這韓府三郎自小身子極弱的，哪里比得那小將軍，哈哈哈哈哈哈……”

幾人一陣笑聲，惹得門房外林家大姐兒的女使念心心中不快，她大力推了房門，口中問道：“秦媽媽，不知大姐兒的藥膳燉好了不曾？”

幾個媽媽見來了旁人，忙散了開去，秦媽媽一邊兒答道：“已好了，我拿與你?！币贿厓耗脻癫紝⒛菬踔炎源箦亙饶昧顺鰜恚诺酵斜P上，念心自拿了柜中的白瓷碗與匙羹，撇撇嘴道了聲謝，自顧去了。幾個媽媽便又圍了過來，一邊兒做事一邊兒閑話。

念心嘟著嘴回到大姐兒房中，這林家大姐兒窗外重著幾棵芭蕉，這烈日炎炎之下，綠得蒼翠，倒透出一股涼意。那林家姐兒正坐在書桌前畫畫，見地上一個人影兒，便知是念心回來了，遂放下筆，坐到念心立著的紫檀圓桌前。

念心嘟著嘴講燉盅內的藥膳倒出，見自家姐兒瞧見她這副生氣的模樣也不問問發生了什么，便推了推大姐的胳膊，說道：“府里的媽媽們可越來越沒有規矩了，拿姐兒你與大娘子說笑呢！”

林家大姐兒只淡淡一笑，并不言語，念心見她如此，說道：“姐兒你倒不生氣嗎？從前咱們在府中無所依傍，自然不得同她們計較，如今姐兒你……哎呀！那王家大娘子如此疼愛你，阿郎言語間亦極看中這們親事，咱們在府中也該有些威嚴了。”

林家大姐兒嘆了口氣，放下匙羹與念心一陣比劃，原來是說：你且消停罷，如今剛太平起來，你可莫要招惹他們那起子閑人，大娘子如今雖也不敢再與我們為難，可她那樣心高氣傲的人，哪里容得我們在她治下立威的？你且想想，你斗得過大娘子身邊的金媽媽媽？

念心見林家大姐兒提及那金媽媽，這爭強好勝的心便泄氣了，自走到書桌旁去瞧姐兒方才的畫，只見上頭畫得是白衣觀音，便笑著說道：“姐兒要畫也該畫嫁衣的繡樣子才是，再不濟，也該畫畫荷花，好教那王郎君先見見呀！”

那林家姐兒先頭還認真瞧念心說些什么，待到了后節聽見念心拿自己取笑，便將手頭一塊秀帕團了團扔了過去。原來這林家姐兒單名一個清字，小字蘊涵，正是其母獨愛蓮花，是以望這愛女得其花君子之風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