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雖然罩著個荒唐無稽的殼子，《紅樓夢》的內里卻切實不過的，是詩禮簪纓里的賈府和花柳繁華上的大觀園。這里存著一個人精美而沉痛的全部過往，也存著一個階層奢華與沉痛的全部歷史。它長久地耽于對塵世富貴的凝視，因此處處是豐腴飽滿的物質細節，那些關于飲食、服飾與居住的細節與微處，匯聚起來卻是如此磅礴，如此鮮艷，從紙面凸將出來，將“真實”充盈得如此飽滿和浩瀚。沒有它們，人物都要減色七分。因這細節的豐盈和光芒，紅樓故事的鋪張便有了實在的落地，實處密不透風，細節無微不至，更顯得那虛空的蒼茫注定，讓結局的到來如長河大川，泥沙俱下，具有裹挾一切和吞噬一切的力量。

所有細節中，對建筑和園林的耽溺和沉湎，是其中尤其豐贍、唯美、意味深長的，它遠不只是現實的摹寫和復制，也不只是演繹故事的背景和舞臺，而已然成為《紅樓夢》里的重要角色，供十二釵駐足凝神，呼吸生長，也與她們一同歌哭悲歡。它的榮枯華衰，處處見證著繁華落盡的過場，參證著“物是人非事事休”的道理，遠比服飾和美食更有承載力，更浩瀚，更委曲，也更深邃。無限的“意”，如白蓮花，盛開在紅樓建筑和園林煙波一般的“境”中。

張愛玲說得好，“就因為對一切都懷疑，中國文學里彌漫著大的悲哀。只有在物質的細節上，它得到歡悅——因此《金瓶梅》《紅樓夢》仔仔細細開出整桌的菜單，毫無倦意，不為什么，就因為喜歡——細節往往是和美暢快、引人入勝的，而主題永遠悲觀。”紅樓中的建筑與園林，金針一般，密密穿起了一部錦繡的紅樓，又將這紅樓渡向空蒼蒼的彼岸去，渡向一場大夢里去。曹公的悲劇意識這樣深沉，因為“好”皆注定要成為“了”，饒是怎樣風光，都逃不過落下片白茫茫的慘淡；《紅樓夢》也是部挽歌，虛空也好，荒唐也好，到底曾經擁有過潔凈與美好，綠窗風月，繡閣煙霞，究竟還是封存了一些溫存而珍貴的記憶。若要那“空”來得更決絕，“悲”行得更徹底，便越是要極盡筆墨，渲染那“樂”之極致。是以在物質上的停留愈久，在細節上的纏綿愈多，實處愈用力，崩毀才來得愈猛切——那背后悲劇性的命運誰也擋不住。應在大觀園身上，明媚鮮妍也是它，風刀霜劍也是它；“好”的時候鮮花著錦，金玉鳴鏘，是塵世里第一等熱鬧的去處，但衰亡的征兆在不期然時已經埋伏下來，累積到“了”的時候，頓時花木萎落，霞彩蒙塵，忽剌剌大廈既已傾倒，怎樣的熱鬧也挽留不了它，倒顯得這熱鬧愈發荒唐可哀。

姑且，我們就選擇紅樓里的建筑和園林，去窺覬這出精彩大戲的浩瀚無涯、縱橫交錯，在其“境”中體會其“意”的深厚與曲折；這樣營營執意地鉆進去，也許能在滿紙淋漓的煙云里，感覺到這部大書深沉悠久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