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韭秋菘二集:四十年飲食生活雜記
- 戴愛群
- 1637字
- 2021-11-24 18:04:18
爆肚兒
梁實秋先生寫《雅舍談吃》多及舊京美食,談到的小吃不多,其中就有爆肚兒:
肚兒是羊肚兒,口北的綿羊又肥又大,羊胃有好幾部分:散淡、葫蘆、肚板兒、肚領兒,以肚領兒為最厚實。館子里賣的爆肚以肚領兒為限,而且是剝了皮的,所以稱之為肚仁兒。爆肚仁兒有三種做法:鹽爆、油爆、湯爆。
東安市場及廟會等處都有賣爆肚兒的攤子,以水爆為限,而且草芽未除,煮出來烏黑一團,雖然也很香脆,只能算是平民食物。
文章寫于20世紀80年代,四五十年前的舊事,像羊胃的不同部位,還能記得那么清楚,委實難得。但百密一疏,把“芫爆”——指用芫菜即香菜爆——誤寫成了“鹽爆”;對東安市場爆肚兒的評價也欠公道——因為我剛剛品嘗了“金生隆”。
“金生隆”的爆肚兒分羊肚、牛肚兩種,羊肚又分葫蘆、蘑菇、食信、蘑菇頭、肚板、肚領、散丹(即梁先生所謂“散淡”)、肚仁八個部位;牛肚則只有肚仁、百葉、百葉尖、厚頭四個名目。另外,還有“羊三樣”“羊四樣”,那只是幾個不同部位的組合而已。
品嘗這許多形狀、口感、味道不同的爆肚兒,確是一件樂事——最常見的牛百葉黑白分明,極脆,嚼后無渣;牛肚仁雪白,水分多,極嫩,微脆;蘑菇頭集六七只羊才得一盤,鮮美滑潤,回味帶一點兒甜;食信是羊的食管,根本嚼不爛,講究的是痛痛快快地嚼,隔兩張桌子還能聽到“咯吱咯吱”的聲音,最后整吞整咽;羊肚仁最嫩,也最貴。
“爆肚馮”的調料不過是芝麻醬、醬油、醋、香菜末、少許蔥花、幾樣香料,絕無味精,簡單,味淡而香,能去腥膻,據說竅門在調料的配比。
大軸是一小碗爆肚湯——爆過肚的滾湯沖入吃殘的調料碗,鮮香濃熱,再來個芝麻燒餅,齊了。
吃完爆肚兒,聽“金生隆”第三代傳人馮國明聊爆肚兒,聊老東安市場,如聞天寶逸事。
20世紀初,馮國明的祖父就在東華門一帶賣爆肚兒,那會兒還沒有東安市場呢。后來進了東安市場,市場里光是賣爆肚兒的就有六七家,除了他家,還有“爆肚石”“爆肚王”……
據馮國明講,老北京的爆肚兒分東安市場和南城天橋兩派。逛東安的有錢人多,這一派的爆肚兒口味清淡,像蔥花,就放那么一點兒,有點兒意思就得;逛天橋的窮苦人多,爆肚兒口味就重,得加鹵蝦油、醬豆腐(此說法網上有異見,姑存備考)。
早先賣爆肚兒是在攤兒上掛個新鮮的羊肚,客人指哪兒就拉哪兒、爆哪兒,當時論價。別小瞧這小小的羊肚,能分成十一二個部位,加工起來也有一套特殊的手法,分選料、洗、裁、切、爆五道工序,一點兒不能含糊。
當初“金生隆”一禮拜總得有三兩天不開業,去大宅門出外會(指廚師上門給人做菜)。會吃的主兒,講究從最有嚼頭兒的葫蘆吃起,爆一盤吃一盤,一盤換一個樣兒,一直吃到最嫩的肚仁。
吃爆肚兒得喝白酒——因為喝白酒的人老想嚼點兒什么。
按馮國明的說法,做好爆肚兒沒什么訣竅,一是不能偷工減料,三代人百年來一直如此;二是別商人氣太重,別太把它當生意。
“爆肚兒不過是個小吃,是個玩意兒。”馮國明想了一下說,“是個作品。”
不錯,爆肚兒是個作品。
蒲庵曰:此篇采寫于1998年,近讀唐魯孫先生文集,發現一條史料,與馮先生的回憶、說法基本相符,證明拙作還有一二可取之處。唐先生還記下了一些現代人忘懷已久也難以想象的細節,故附錄于此,以饗讀者。
燕京梨園知味錄(節選)
故都賣水爆肚,多為天方教人,決不摻有牛肚,售者多為設攤營業,器具桌凳,均潔凈無塵。作料臨時現調,每人一小碗,羊肚亦現切現用水爆,手藝優劣,即在此一汆,時間稍過,即老得嚼不爛,火候不足,則又咬不動。北平各廟會暨天橋,均有這種吃食攤子,但手藝最好頂出名者,則為東安市場潤明樓前空地上之老王爆肚攤。
吃爆肚名目繁多,分肚頭、肚領、葫蘆、散丹等七八種,不是精于此道者,根本叫不出這些名堂。每攤必定設有兩三個尺二白地青花大冰盤,用刷得雪白鍋圈架起來,冰盤里放有整塊晶瑩透明冰磚,羊肚分門別類鋪在冰磚上,外用潔白細布蓋上。客人要什么地方,切什么地方,切好一汆,蘸著作料吃,打二兩二鍋頭,再來兩個麻醬燒餅,既醉且飽,所費有限。(《中國吃》,唐魯孫著,大地出版社2012年版,第8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