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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葉瑪拉意與磨坊主婦

晚上我同獵人葉瑪拉意出去“嘉卡”……也許讀者諸君不大知道“嘉卡”的用意。請聽我說。

正當(dāng)春天的時候,日落前一刻鐘左右,我們攜槍往樹林里去,不帶著狗。先在林端尋找一塊適宜的地方,四圍看望了一下,把槍門審查一下,同著伙伴擠了擠眼。過去一刻鐘,太陽落了,樹林卻還亮著,空氣清新,鳥聲嘈雜,青草閃耀得和綠玉石的寶光一般。我們依舊等待著。樹林的深處漸漸黑暗起來,紅色晚霞慢慢穿在樹根和樹干上,升將起來,越來越高,從低矮的還是光禿的樹枝上移到不動并且靜睡的樹梢上面。慢慢兒樹梢也黑暗起來,胭脂色的天也發(fā)起藍(lán)來。樹林的氣味漸加強(qiáng)烈,微微兒聞得出溫暖的濕氣,吹入的微風(fēng)在我們身旁死過去了。鳥兒挨著種類一個個熟睡起來,最初是金黃雀先睡,過了一會兒“瑪麗”鳥又睡著了,跟著就是蒿雀。樹林越發(fā)黑暗起來,樹兒融合在沉黑的大塊中間,蔚藍(lán)的天上羞怯怯地顯出最初的小星來。群鳥都睡熟了?!吧轿病兵B和小啄木鳥還夢沉沉地在那里細(xì)聲嘯著,一會兒卻也歸寂靜了。等了一會兒,樹林上又發(fā)出一種洪亮的聲音,黃鳥凄凄切切地叫著,鶯兒免不得啼囀起來。我們也等待得十分焦急,忽然間——這個時候只有獵人能理會得出來——忽然間在靜默中間發(fā)出一種特別的叫聲,聽見一陣整齊的拍翼聲音——一只大鷸低著長頭,從黑暗的樺樹里飛出來,迎著我們的槍彈。這就叫作“嘉卡”。

我們于是就同葉瑪拉意出去“嘉卡”,可是請諸君恕我,我還先要把葉瑪拉意介紹給你們。

他年紀(jì)有四十五歲上下,高瘦的身段,細(xì)長的鼻子,狹窄的額角,灰色的眼睛,卷曲的頭發(fā)和寬大的、可笑的嘴唇。他冬夏都穿著德國式的黃色大衣并且系著帶子,帶子上面系著兩個口袋:一個放在前面,很巧妙地分為兩段,裝著火藥和散彈;一個在后面,是預(yù)備裝野味的。葉瑪拉意從自己帽兒里取出棉花來,他要是把賣野味得來的錢買一個藥包囊和皮袋,也不很難,可是他終想不到這層,依舊照著他老法子去辦,叫旁人看著,未免奇怪,他怎么會有手段來避開散彈和火藥混合的危險。他的槍是一根桿子的,還帶著燧石,所以很難用。無論哪個巧人都想不出他能用這個槍來打射,可是他竟打射得很好。他有只獵狗,名叫瓦萊喀,是個奇怪的東西。葉瑪拉意永遠(yuǎn)不喂給它食物。他自己盤算道:“我何必要喂狗,它是只聰明的動物,自己會找到食物?!边@個話真是很對,瓦萊喀的身體雖然瘦得厲害,卻活得很長久,有時處在十分艱窮的地位,也不愿意離開它的主人。那只狗幼年時候曾為愛情所引誘,逃走過兩天,但不久它那股傻氣就消滅了。瓦萊喀的特質(zhì)是它對于世上萬物看得十分冷淡。要不是講的是狗,我就要用“失望”那個詞了。它時常垂著尾巴坐在那里皺著鼻子,有時抖索了幾下,卻永遠(yuǎn)不笑。(狗有含笑的能力,還竟有含笑得很好看的能力,這是大家曉得的。)它的形貌實在難看,沒有一個仆役不在閑空時候找個機(jī)會來取笑它的形貌,可是這許多冷笑和攻擊,瓦萊喀都極冷淡地忍受著。它最能惹起廚役特別的高興,當(dāng)它伸著饑餓的鼻頭,露出不僅狗一類所具有的弱點,進(jìn)入味臭溫暖的廚房門去的時候,廚役就立刻棄去事務(wù),連嚷帶罵地往前追趕它。行獵的時候它絕不會困倦,它生著一種特別的嗅覺,偶然追到一只受傷的野兔,它就十分高興,藏在綠樹底下陰涼里吃完那只兔子,連一根骨頭也不剩。它吃的時候,老遠(yuǎn)遠(yuǎn)里避著葉瑪拉意,恐怕他用一切人家懂和不懂的言語來罵。

葉瑪拉意屬于我的鄰人,老式的田主。老式的田主不愛“山鷸”,卻愛吃家禽。如果發(fā)生不平常的事故,正當(dāng)生辰、命名、選舉的日子,那老鄉(xiāng)紳家里的廚子便著手預(yù)備長腳的鳥。但是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辦,不由得犯著那俄國人稟有的冒險性,那時候他們就在這上面放些聰明的加味,使許多客人都看著那端上來的菜,露出好奇并且注意的樣子,卻終不敢去嘗它。主人吩咐葉瑪拉意每月供給廚房兩只山雞和兩只鷓鴣,卻準(zhǔn)他隨便在那里居住。人家都拒絕他,仿佛拒絕那不會做工的,渥拉地方所謂“卑賤”的人一般。所以火藥和散彈自然不去供給他,正好比他不喂給狗食物的意思一般。葉瑪拉意是個奇怪的人:像飛鳥般的一無掛慮,極喜歡說話,心意渙散得很,行動又極笨拙。他極愛飲酒,在位子上坐不住,走的時候腳步左右傾斜著,卻一晝夜能走五十多俄里路。他時常有些特別的舉動,睡覺的地方不是在池旁、樹上,便在屋頂上、橋底下,有時坐在樓房里,有時卻坐在地窖和車房里面,時常丟失槍、馬和那些需要的衣服,還時常挨人家打。可是過了些時候,他已經(jīng)穿著衣服,帶著槍和狗,走回家來了。他心神雖然時常處在寧靜的境界,卻不能稱他為高興的人,他自視也是個奇人。葉瑪拉意喜歡同好人亂談,酒后尤甚,卻也不很長久,談了一會兒,立起來就往外走了。“你到哪里去呢?正是夜里?!薄暗讲衿牙锱踩?。”“為什么你要到十里路以外的柴蒲里挪去呢?”“到農(nóng)人莎甫郎那里去過夜呢?!薄皩⒕妥≡谶@里吧。”“不,這是不能的。”說著,他就帶著瓦萊喀穿著樹林和水坑,往黑暗里走去??墒堑搅四抢?,那個莎甫郎還是不留他,一邊把他推出門外,一邊說不要驚擾清白的人??墒侨~瑪拉意會在春天漲水里釣魚,并且親手取蝦,按著嗅覺能夠找得到野鳥并且還會引誘鹯鳥,這些技能誰也不能及他??墒撬褪遣粫构否Z順,他沒有這個耐性。他也有妻子,差不多一禮拜只去一次。他的妻子住在破碎污穢的小房里,整天忙到晚上,今天還不知道明天能飽不能,卻終忍著那悲慘的命運。葉瑪拉意固然是個無掛慮,并且善心的人,可是對待他的妻子卻又殘忍又粗暴,在家里便變成一副強(qiáng)暴威嚴(yán)的容貌。那可憐的妻子不知道怎樣去奉承他,只要他眼一瞪便抖索起來,把最末的一個戈比取出來給他買酒;當(dāng)他氣焰熏天地往床上一睡,去做那富貴夢的時候,便極小心地把自己的大衣給他蓋上。我也不止一次看出他不經(jīng)意地發(fā)露那種嚴(yán)澀的殘忍性。我最不喜歡的是他在吞噬被射死的鳥時那副容貌。葉瑪拉意不會在家里住夠一天,可是他一到別個地方,就又變成了“葉瑪爾喀”(按此為葉瑪拉意之親昵詞)。這個名字在周圍一百里內(nèi)都這樣叫他,他自己有時也這樣叫將出來。最末的貴族家的衛(wèi)役覺得自己比這類蕩子身份高,所以也就因此對他還和氣。農(nóng)夫起初都喜歡追他、捕他,仿佛追田野的野兔一般,后來又放他,等到一知道他是個奇人,也就不去追他了,還給他點兒面包吃,同他談起話來。我時常帶著這個人出去行獵,這一次便同他一塊兒到意司塔河岸旁大樺樹林里去“嘉卡”。

俄國許多河流(如伏爾喀河),一邊岸上是山,一邊岸上是草場,意司塔河也是這樣。這條小河是長蛇形的,十分彎曲,直流沒有過半里路的。從高丘的高處看來,十里路以內(nèi)可以看見池湖、堤防、磨坊、菜園、灌木、花園等產(chǎn)業(yè)。意司塔河里魚最多,尤以鰡魚為多,農(nóng)人可以隨便用手去撈。小山鷸呼嘯著,在被寒冷和光亮的泉源剝損著的石岸邊上來回飛著;野鴨成群,在池中游蕩,謹(jǐn)慎地回望著;鷺鳥在樹蔭里、水灣里、崖岸上憩息著……我們站在那里“嘉卡”,有一點鐘時候,已經(jīng)打死了一對鷸鳥,打算在日出以前再去試驗我們的幸福(“嘉卡”在早晨也行),便決定住宿在附近磨坊里。我們就從林中走出,順山丘下去。河中興著深藍(lán)色的浪,空氣為夜寒所引,十分濃密。我們走到一處磨坊,打著門,狗在院里唁唁叫著。里面干澀和睡夢的聲音說道:“誰呀?”“是獵人,容我們住宿一夜?!崩锩鏇]有回答。“我們給錢呢。”“讓我告訴主人去。真討厭!”聽見工人進(jìn)屋去了,一會又回來,說道:“不成,主人不讓你們進(jìn)來呢?!薄盀槭裁床蛔屇??”“你們是獵人,他怕你們呢。你們身上帶著火藥,不要把磨坊讓你們燒了?!薄斑@真是胡說!”“去年我們那所磨坊也燒過一次,因為有幾個腌魚商在這里住了一夜,所以燒了?!薄澳敲床荒茉谠鹤永锶菸覀冏∷迒??”“這個我不知道?!闭f著,他鞋聲橐橐地走進(jìn)去了。

葉瑪拉意朝他說了幾句不好聽的話,后來嘆著氣說道:“我們還是到村子里去吧?!钡沁@里離村子有四俄里路遠(yuǎn)。我便說道:“不如還住在這里,現(xiàn)在的天氣晚間十分溫暖,我們可以向磨坊主人買些干草來鋪著地?!比~瑪拉意當(dāng)時也只得答應(yīng)。我們于是又打起門來。那個工人又說道:“你們又有什么事情?已經(jīng)說過不成了。”我們就把自己的意思講給他聽。他又去同主人商量,一會兒同著主人一塊兒出來了。大門“呀”的一聲開了,一個高身材的人走將出來,他的臉十分肥胖,牛般大的腦袋,又大又圓的肚子。他答應(yīng)我們的請求。離磨坊百步路遠(yuǎn),有一個四面通風(fēng)的小遮廊。里面取出一大捆干草。工人在河旁草上燒著火壺,蹲在地下,用力吹起氣來。煤燒紅了,很鮮明地照耀著青年人的臉。磨坊主人跑進(jìn)去叫醒妻子,后來倒自己來請我們進(jìn)屋里去睡。但是我喜歡在露天里睡。主婦給我們拿來牛奶、雞蛋、番薯、面包等物。一會兒火壺開了,我們就喝起茶來。河上升起一股蒸汽,風(fēng)靜得很,四圍雞不住地叫著,磨坊的車輪發(fā)出微弱的聲音,水點從鏟上滴下,水從堤閂上流著。我們燒起一點兒火來,葉瑪拉意正很高興地在那里烤番薯,我卻打起瞌睡來。微弱的語聲把我驚醒,抬頭一看,燈前傾倒的桶上正坐著主婦,在那里同葉瑪拉意談起話來。我起初從她的服飾舉動上看來,已經(jīng)知道她是個侍候貴族的婦人——既不是村婦,也不是工婦?,F(xiàn)在我又仔細(xì)觀察她的臉龐,她年紀(jì)有三十多歲。瘦白的臉還保存著絕美的痕跡,那雙又大又愁的眼睛尤其使我愛悅。她把兩肘擱在肩上,手遮著兩頰。葉瑪拉意卻背著我坐在那里,臉頰朝著火。

主婦說道:“在柴爾杜喜納地方家畜又有疫病。意溫老丈家里兩頭牛都病死了。”

葉瑪拉意靜默了一會兒說道:“你家的豬呢?”

“活著呢?!?/p>

“不妨送只小豬給我呀?!?/p>

主婦不言語了半天,后來嘆了一口氣,問道:“你同來的是誰?”

“老爺,郭司脫瑪洛甫司基的……”

葉瑪拉意說著,拿起幾根松枝,投在火里。樹枝立刻凄凄叫將起來,濃厚的白煙一直沖在他的臉上。后來他又問道:“為什么你丈夫不放我們進(jìn)屋呢?”

“他怕呢?!?/p>

“這個大腹奴。喂,阿利娜·提摩費甫納,請你拿杯酒給我喝。”

主婦立起身,黑暗里隱進(jìn)去了。葉瑪拉意輕聲唱著鄉(xiāng)下的情歌。阿利娜一會兒就帶著一杯酒出來。葉瑪拉意站起來,道了聲謝,一口氣便把酒喝完了,隨著就說道:“好呀!”

主婦又坐在桶上。他問她道:“阿利娜,你常病著嗎?”“常病著呢?!薄笆裁床??”“晚上時??人浴!?/p>

葉瑪拉意靜默了一會兒,然后說道:“老爺大概睡著了。阿利娜,你不必到醫(yī)生那里去,那就更壞了?!?/p>

主婦道:“我當(dāng)然不去呀?!?/p>

葉瑪拉意道:“可以到我家去走動走動。”

阿利娜低下頭去。

葉瑪拉意繼續(xù)道:“那時候我可以把自己妻子趕走,這是實在的?!?/p>

“你可以把老爺叫醒吧,你看,番薯已經(jīng)烤好了?!?/p>

我那忠實的仆人卻冷冷地說道:“讓他睡著吧。跑了一趟,一倒就睡熟了?!?/p>

我便翻身向著墻壁。葉瑪拉意立起身來,走到我身旁,說道:“番薯已經(jīng)做好,請吃吧?!?/p>

我從遮廊下走將出來,主婦從桶上下來,立在地上,正打算走開。我同她談起話來。

我問她道:“你這磨坊已經(jīng)開了許久了嗎?”

“已經(jīng)有兩年了?!?/p>

“你的丈夫是哪里人呢?”

阿利娜沒聽清我的問題。葉瑪拉意便提高著嗓音,說道:“你丈夫是哪里人?”

“是白萊夫人。他是白萊夫的‘下市民’?!?/p>

“你也是白萊夫人嗎?”

“不,我是主家的人,主家的人?!?/p>

“哪家的?”

“是慈魏爾闊夫家的?,F(xiàn)在我已經(jīng)自由了。”

“哪一個慈魏爾闊夫?”

“阿律山大·西萊奇·慈魏爾闊夫?!?/p>

“你不是他夫人的丫頭嗎?”

“你怎么知道?是呀?!?/p>

我?guī)е丿B的好奇心和同情心看著阿利娜,一方面說道:“我認(rèn)識你老爺呢。”

她輕聲答道:“認(rèn)識嗎?”說著,不由得臉紅起來。

現(xiàn)在應(yīng)該告訴讀者,為什么我?guī)е樾目茨前⒗?。?dāng)我住在彼得堡的時候,偶然同慈魏爾闊夫先生認(rèn)識。他正占著很重要的位置,以聰明強(qiáng)干著稱。他的妻子為人很惡毒,善哭,多情感,面色紅腫,是個怪物。他有個兒子,是個真正的公子爺,性情很傻,卻極得父母的溺愛。那位慈魏爾闊夫先生的外貌遠(yuǎn)不稱他的才具,老鼠似的眼睛在寬大四角的臉上開合著,安著一只又大又尖的鼻子,還帶著兩條濃粗的眉毛,剃短了的斑白頭發(fā),鬃毛似的直立在滿著皺紋的額上,薄薄的嘴唇不住地動著,假裝著笑容。他站立的時候,時??缰鴥赡_,把一雙粗手插在口袋里。有一次我同他兩人坐在馬車?yán)锍龀侨?,我們談著話兒。他正和有?jīng)驗又能干的人一般,教訓(xùn)我“真理之道”起來。

后來他對我說道:“現(xiàn)在有句話要對你說,你們那些青年人對于各種事情的談?wù)摵团袛?,都有點兒偏見。你們不大知道自己的祖國,你們不認(rèn)識俄國。你們所讀的不過是德國書。譬如你現(xiàn)在對我說的那件事,那件關(guān)于侍候貴族人的事。好,我也不來辯駁,這個全很好。但是你終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樣的人。現(xiàn)在我對你說一件小故事,你也許聽著很有趣味。(他咳嗽了一下。)你知道我那妻子是怎么樣的人,大概這樣的婦人再也尋找不到,這個你也可以贊成。她的丫頭簡直好像住在天堂上一般快活。但是我的妻子自己定著一個章程:凡已嫁的丫頭都不準(zhǔn)留著。這個也實在極不合適,如果生著幾個孩子,那么底下人怎么再能伺候主婦,循規(guī)蹈矩觀察她的習(xí)慣?她已經(jīng)管不了這些,她心里也想不到這層了。應(yīng)該按著人道去判斷。在十五年以前,有一天我們走到村莊里去,看見村長有個容貌美麗的女兒。我的妻子就對我說:‘可可(她常用這個名字叫我),把這個姑娘帶到彼得堡去,我很喜歡她呢?!艺f很好,就帶去吧。那個村長簡直跪下來,他絕不會想到他有這樣的際遇。……可是那個女孩卻哭了。這個自然是很可憐,父母之鄉(xiāng)怎樣離得開?!且矝]有什么奇怪。可是不久她就同我們住慣了。起初先讓她學(xué)著,不料那個女孩十分聰明,不多時候,做事就很得力。我妻子和她十分投機(jī),寵愛著她,做她自己貼身的丫頭。可也實在應(yīng)該說句公道話,我妻子身旁從沒有得著這樣的丫頭,又勤謹(jǐn),又溫和,又聽話,簡直什么都好。因此我妻子越發(fā)喜歡她了,給她穿好衣服,在主人一桌上用餐,又賜給她茶喝。你想,待她還要怎樣好呢!她這樣在我妻子身旁服侍了十年。忽然有一天,阿利娜——她的名字叫作阿利娜,不等稟報,走進(jìn)我的書房,朝著我跪下來……老實說,我當(dāng)時簡直忍耐不住了。人從不應(yīng)該忘記自己的體面。我便詢問她。她說:‘求您施恩吧?!裁词履??’‘許我出嫁?!翌D時十分驚愕,便說道:‘你不知道你太太身旁沒有別個丫頭嗎?’‘我依舊可以在太太那里伺候呀?!f!胡說!太太是不留出嫁的丫頭的?!斃峥梢蕴嫖业奈恢?。’‘請你少判斷吧!’‘你的自由……’我那時候真是生氣。你想:我這個人永遠(yuǎn)沒有像那天這般受人侮辱,不得人家的恭敬。也不必對你說……你曉得我的妻子是怎樣的人,簡直是天神,有描寫不盡的美德,即使是惡徒,也要可憐她呢。我就把阿利娜趕走了。我想她經(jīng)這一趕,也許能夠醒悟過來,便不相信世間有惡和不正直的事。不料過了半年,她又來這樣請求著我。我生著氣,又把她趕開,威嚇著她,說要告訴太太去。我真生氣了??墒沁^了些時候,我妻子含著一泡眼淚,到我屋里來,那種難受的樣子,真叫我異常懼怕?!裁词虑椋俊⒗取阋簿兔靼琢?。我說出來也害臊。‘不能吧!誰呢?’‘仆人彼得羅慈加。’這個更使我炸了。我這個人,是不喜歡含混下去的。其實彼得羅慈加也沒有錯處。懲罰他固然也可以,可是他并沒有什么錯處。阿利娜……嗯,這里還有什么話可以說呢?我就立刻吩咐把她的頭發(fā)剃光,穿上破衣,送她到鄉(xiāng)下去。我妻子丟失了個好丫頭,可也沒有法子,家里沒有秩序,那更是不成了。有病的軀干,不如一下子便把它切斷。現(xiàn)在你判斷一下。你知道我的妻子,她真是個天神!……她愛著阿利娜,阿利娜也知道這個,可是她竟不知羞恥。???你說!這不是沒有法子嗎?那個女孩對我的不敬,簡直使我生氣。心肝和感情,在這些人是找不到的!無論你怎樣去喂狼,狼終向樹林看著。最先是要學(xué)問,我不過要對你證明一下。……”

慈魏爾闊夫沒曾說完話,已經(jīng)轉(zhuǎn)過頭來,把自己外套包緊一點兒,來鎮(zhèn)壓自己的氣惱。

讀者現(xiàn)在大概已經(jīng)明白我很注意地看著阿利娜的緣故了。

后來我又問她道:“你嫁給這磨坊主人多少時候了?”

“兩年了?!?/p>

“你主人難道允許你嗎?”

“已經(jīng)有人贖我出來了。”

“誰呢?”

“薩魏利·阿律克塞維?!?/p>

“這是誰?”

“那是我的丈夫。(葉瑪拉意獨自笑將起來。)難道老爺曾對你提過我的事情嗎?”等了一會兒,阿利娜添了這一句話。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問話。忽然磨坊主人遠(yuǎn)遠(yuǎn)里喊道:“阿利娜!”她就立起身來,走了。

我問葉瑪拉意道:“她的丈夫好嗎?”

“沒有怎么樣。”

“他們有兒子嗎?”

“有一個,卻死了。”

“怎么,那磨坊主人愛她嗎?贖她的錢花得多不多?”

“我不知道。她還認(rèn)得字,這個對于他們的事情是有用的,總是愛她的呢?!?/p>

“你早就同她認(rèn)識嗎?”

“早啦。我以前常到她主人家去,主人的莊院離這邊不遠(yuǎn)?!?/p>

“仆人彼得羅慈加你認(rèn)識嗎?”

“彼得·瓦西里菲奇嗎?認(rèn)識的?!?/p>

“他現(xiàn)在在哪里?”

“去當(dāng)兵了?!?/p>

我們兩人靜默了一會兒。我又問他道:“她大概不康健嗎?”

“怎么會康健呢!……明天‘嘉卡’一定很好。你應(yīng)當(dāng)睡一會兒了?!?/p>

野鴨成群咕咕地叫著,在河邊上游泅起來。天黑暗得厲害,未免有點兒寒冷,樹林黃鶯也啼囀起來。我們鉆進(jìn)干草里,就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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