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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積雨云

自從在健康社就職,圣子回到三鷹多半在下午六點以后。

回家路上,順便在站前的超市買點兒東西。

高明早上一般睡到十點來鐘,起來后去附近的井之頭公園散步。

回來后已接近中午時分,簡單吃點早餐,然后讀書或撰寫稿件,有時也會呆呆地望著窗外。

圣子回來后準備晚飯。不管回來的時間是幾點,高明都不會發牢騷。

高興時,不等飯做好,高明就自己先拿出酒杯來獨斟自飲。每頓飯總要喝酒,飯量也不大。

住院時也不曾間斷過飲酒,護士曾經制止,但他照樣滿不在乎。當然,圣子說也沒用。倒也不是抗拒,反正死活不聽。不管別人怎么說,高明都會自己去買酒且堂而皇之地飲用。

他對飲酒似乎抱有一種信念。

結果連護士也輸給了他,由他去了。從飲酒這件事即可看出,他是明里不太吭氣、實際十分頑固的人。

圣子就職健康社后,晚飯時間都推遲到臨近八點。早上出門,高明大都還在睡眠中。午飯兼并的早餐只有醬湯或小碟咸菜,他也沒什么怨言。

只是喝酒時,一定得有下酒菜。來不及的時候,紫菜或放杯水也行。一看就知道他是一個骨子里喜歡喝酒的人。他幾乎不吃米飯、不吃菜,身體消瘦卻勉強支撐著,無疑是虧了有酒。

不過,這么喝也沒醉過。酒量跟年輕時比是少了些,可一天仍能喝三合。一升瓶裝的酒,大概三天就空了。

并且他喝多少也不上臉。有時看似醉了,閉目將雙臂抱在胸前。可是稍后又會突然面對稿紙,那樣子根本沒醉。

他們住在一個外墻抹了泥灰的木造簡易公寓里。這所公寓分別有幾家小單元,二樓住著七戶人家,圣子他們的住房在二樓的盡頭。一進門,就是十張草席大小的飯廳以及八張草席大小的和式房間。另外還有灶臺、洗碗池和洗澡間。

居住的空間不大,但兩人的生活足夠了。

三年前搬到這兒來,在這所簡易公寓圣子他們算是老住戶了。

圣子回來時只要看到簡易公寓盡頭的房屋里亮著燈,就會覺著松了口氣。

高明在屋里。只要感覺到他的存在,她就會覺得內心充實。

圣子拿出鑰匙開門進屋。高明為規避推銷員或挨門行商的麻煩,獨自在家時,總是把門上了鎖。

“我回來了。”

圣子每次進門都打招呼。但高明總是坐在里面和式房間的低矮桌前,稍稍回頭看一眼罷了。

最近沒怎么看到他寫東西。

高明寫稿不用鋼筆,只用鉛芯很硬的2B鉛筆。而且,若事先沒有準備好橡皮、卷筆刀,他會不高興。在圣子看來,他簡直像小學生一樣。

桌角放著一個茶杯,座椅旁邊無例外地放著一升瓶裝酒。圣子沒回來時,他常常獨斟自飲。

“肚子餓了吧,我馬上準備飯。”

“嗯。”

高明話不多,是多余話不說的男人。他好像時常在為稿件打腹稿。

看到其冷漠的態度,圣子反倒有種安心感。

圣子認識高明是五年前的事。那時,圣子去了伊豆七島之一的式根島。

二十三歲A大學國文科畢業后,她立即去了式根島,在那兒唯一的一所中學當了一名國語教師。

一個東京的大學畢業的年輕女性,為何跑到乘船需十來個小時的孤島工作?對于這個問題,圣子自己也解釋不清。

當然,兩年前的暑假里,跟朋友一起來過小島算是起因吧。

海水四面環抱的小島,悠閑自在的生活以及島民的熱情深深地打動了她。

四年的大學生活雖然住在大都市,但是圣子還是喜歡故鄉——山口那樣平靜的地方。

她出身世家,受過女孩應有美德的管教訓練。盡管跟同學們在一起,也談論學生運動與戀愛,且對大家的議論有同感,但卻不能大膽地付諸行動。

朋友稱圣子是大小姐,并用略帶嘲笑的口吻另眼看待。

“那不是你該做的事。”

朋友看圣子,或許因她柔弱的外觀而有種心痛的感覺。

圣子決定一個人去誰都不去的小島,也是出于反駁朋友的心理。

就是想讓對方看看——“我也可以”,同時也想嘗試自己付諸行動的感覺。

在東京的學生生活沒有特別奢華,依靠家里給的錢,圣子倒也不用打工,跟需要流汗打工來補貼生活的朋友總有一線之隔。對此,她有過自責心理。

進一步說,她還有反抗自己生長的家庭環境以及父母的心理。

圣子家是擁有山林的地主、山口的世家,父親經營林木,家里以及周圍的人都是滿腦子的舊觀念。

雖說是大家閨秀,圣子并沒有受到溺愛,父親的管教很嚴,特別在訓練女人應有的言行方面,完全是舊有的一套。女人需端莊文雅且應早早地出嫁。

讓圣子去東京念大學,不是出于教育問題的考慮,主要是為了使女兒具備良好的出嫁條件。

圣子大學畢業后,沒有唯命是從回故鄉,而是打算先工作,想必也是為了反抗家人的舊觀念。

擺脫周圍的說教,圣子想嘗試靠自己的力量生存。告別至今以往的自己,式根島是合適的選擇。

可圣子萬萬沒想到,那樣的選擇竟然是改變自己一生的重大緣起。

中學畢業后,年輕人紛紛逃離了小島。當然小島上沒有高中,也是沒辦法的事。可就是在這樣的小島上,從東京竟然來了位年輕漂亮的女大學畢業生。

“就算是來了,也就干個半年吧。”

小島上的人看到圣子那苗條的身影,一開始就沒指望她會長期待下去。從本島來的游客很多,但沒有誰會在小島上住下來。

即便希望他們長期留下,小島也拿不出任何讓對方長期居住的理由。小島除了悠閑自得的生活,沒有任何娛樂場所。

但是,圣子卻并非三心二意。除了小島美麗、溫柔的吸引,同時,她還想嘗試一下自己的決心。

圣子在島上的中學教國語和家政課。這里女教師只有她一人,所以不得不擔任家政課的課程。作為出嫁前的訓練,圣子學過插花、燒菜,沒想到在這兒派上了用場。

一個年級只有十四五名學生,都是很樸實的好孩子。男孩子到了上初三的年齡,身高超過了一米七,站在這群孩子堆里,小個頭的圣子矮去一大截,旁人看不出誰是學生誰是老師。

島上的人都很親切。

兩年前,還在念大學時就來過這里,那時不論逗留多久,說到底是個游客。可是現在,她已成為居住在島上的島民了。

圣子在漁業合作社社長的大宅院里租了一間房子住下來。島上的人時常送來新鮮的魚類、蔬菜,幾乎沒有另行購物的必要。

學校一共有八位教師,個個性情溫和。

大學時,周圍人都說圣子是大小姐、老好人,來到這兒后,圣子倒覺得這里的人都純樸善良極了。

來小島前做好了寂寥、孤獨的心理準備,住下來后這種擔心竟然完全消失了。因為圣子的房間總會來學生,根本不會感覺寂寞。

一些男學生,在注視圣子的目光里摻雜著仰慕,那已超越了師生的感覺。圣子困惑于少年那般仰慕的情感,同時也有愉悅之感。

就這樣,在美麗的大自然與淳樸的人心中圣子度過了一天天充實的生活,轉眼一年過去了。

當時母親以及大學的朋友都想錯了,以為她心血來潮,半年就會跑回去的。

不久,游客帶來熱鬧的夏季結束了,小島又恢復了平靜。都市游客離去后的靜寂才是島子原本真實的情調。現在這里只有島上的人。

恢復了寂靜后的十月,一個客人從東京來到式根島。他瘦瘦的身材,身著簡便和服,臉色蒼白。

那個人在島上唯一一個靠港口的山野旅館里住了下來。

圣子得知那個人是著名作家,是在他來到小島的四天以后。

“住在我們旅館的客人是小說家,名叫‘能登高明’。老師知道這個人嗎?”

旅館的老板娘問圣子。

“能登高明……”

圣子有記憶。大學三年級時,隨意從朋友書架上借讀的就是能登高明的書。

那是S社的文庫本,書名是《黎明》,里面有三篇短篇小說。

那些作品描寫的男女之愛略顯抽象,暗示著一種虛無縹緲、沒有結果的情愛。

當時的圣子還是學生,對于婚姻、戀愛持有夢想,所以對那些描寫虛無戀愛的小說內容反倒有種新鮮感,似有窺視了成人世界后的心跳與不解。

當時,圣子還想繼續讀能登高明的其他作品,可文庫本僅有那一冊,附近書店也沒有。

另外,R出版社和S出版社各自出版過一冊,可距那時已經過去了十年,似乎也已絕版。

手頭僅有的文庫本前言中寫道,能登高明十多年前獲得S社新人獎,如彗星閃爍一般在文壇初露頭角。他描寫的男女間的虛渺愛情,伴隨著一種都市倦怠和栩栩如生的切膚感受,在當時的文壇備受矚目。

前言的評價是:“如此才華橫溢的作家,真是多年不遇。”

能登高明登上文壇、頗有名氣的時候,圣子還沒上初中呢。在模糊的記憶中,似曾聽說過這個名字,但沒讀過他的作品。從朋友那兒借讀純屬巧合。

但那碰巧借來的小說卻吸引了圣子。

陰暗憂郁的都市氛圍中那般虛渺的愛不是圣子想要的,但她卻能理解那樣的世界是存在的。

名噪一時、被譽為才華出眾的作家為什么突然消失了,圣子無法理解。但留下幾篇優秀的短篇后,忽然離去,這樣毫不留戀聲名的風格跟作品一同打動了她。

那時她問過朋友。然而“能登高明”這個名字無論在報紙還是在雜志,都沒人再次看到過。

后來把《黎明》還給了朋友,她手頭沒有那本書。不過那本書的讀后印象卻深深地留在了記憶之中。

那個作家現在一個人來到了這個孤島。

“如果是真的,他可是了不起的作家啊。”

圣子興奮地對旅館的老板娘說。

“今天照舊又去散步了。”

前幾天,圣子看到過能登高明在海岸或神社散步,大都是在午后接近傍晚時分,他身著深藍色的簡便和服,兩臂交叉放在和服的袖子里,好像邊走邊在思索著什么。

遠處看去,步履蹣跚,自在飄然,有些衰老的樣子。可是近看,竟很年輕。頭發較長,從中間分開向后梳去。白皙的面容,眼角依稀可辨出幾道細小的皺紋,但看不出是步入中年的男子。

圣子在學校的圖書館里查了查人名辭典,二十八歲在S出版社獲文學獎出名,從那以后過去了十五年,現在應該剛剛四十三歲。

圣子不由得算了一下跟自己的年齡差距。二十四歲與四十三歲,相差十九歲。世間還有相差二十歲在一起生活的。

不過,圣子那時根本沒想要跟能登高明相愛且共同生活,只是大致想知道自己跟他有多少的年齡差距罷了。

圣子曾經一度想跟能登高明打個招呼,但是看到他一個人邊走邊思考的樣子,便又打了退堂鼓。

自己只是讀過他的作品,在對方看來,不過是一個素不相識的島上的女人。

照旅館老板娘說的,能登高明只吃午飯和晚飯兩餐。除了散步,總在房間里看書、睡覺,或讓拿給他一升瓶裝酒在房間里自斟自飲。這個客人話不多,很安靜,不需要什么照顧,偶爾會詢問一下島上的歷史以及風土人情。

“說是寫小說的,那么偷懶,怎么生活啊?”

老板娘似乎很擔心地說道。

“看起來什么都不做,腦子里一定在思考著各種各樣的事呢。老板娘,能不能什么時候給我介紹介紹那位作家啊?”

“那太容易了。什么時間方便啊?”

“我今晚就可以。想請他給簽幾個字。”

“那,我現在就去給你問問,討個信兒來。”

“如果對方忙的話,就別勉強啊。”

“怎么會,總看他沒事可做呢。”

在老板娘看來,不做事,就是偷懶。

那天晚上,七點來鐘圣子拿著彩色紙來拜訪能登高明了。

高明吃罷晚飯,正獨自一人拿著酒壺往杯子里斟酒喝。盤子里的下酒菜是當地特產——咸圓鲹魚。

圣子自報了姓名,說明是在東京的一所大學畢業后,來到了島上在中學教書,并試探道:“想請先生簽幾個字。”

能登高明點頭答應了,但并沒接過色紙,只是問了句:

“喝酒嗎?”

圣子當然謝絕了。對方卻接著說:

“愿意的話就喝一杯吧。”

然后他往另一只酒杯里斟上酒,放在了圣子的面前。

接著又詢問了島上的情況及學校的事。

聊了幾句,圣子覺得高明倒是個爽快的人。

從外觀看,白皙的面容、留著長發、干瘦的樣子似乎不好接近。實際上倒好像是一個和善誠實的人,并能認真傾聽圣子講話。

因為是小說家,比起島上的產業開發,能登似乎更關心生活和歷史方面,特別是有關歷史的內容。他告訴圣子,他來這兒后了解到許多事情,甚至比圣子知道得還多。他津津有味地向圣子敘述了一個傳說。

島上的大山神社有些很有趣的傳說,其中一個是有關貓的傳說。這個島上從前有只大貓作惡,于是請山岳修行者來懲治。從那以后,“貓”成了避諱的言詞。生活中不得不使用這一詞匯時,只好說“木桶下的小伙子”。可是明治以后,隨著島民的增加,老鼠也多了起來,只好又請求大王允許養貓,這樣就又開始飼養了。

能登高明對島上唯一的宗教派系——“日蓮宗”似乎也很有興趣,還知道這個島上傳說中的開山祖叫“事代主命”。

老板娘說他只知道喝酒,不做什么事情,看來,他其實做了不少有趣的調查呢。

“是來這兒寫小說嗎?”

“不,只是隨便來玩玩。”

能登拿起酒杯來,露出一絲笑容。在那帶有自嘲的笑容里,圣子捕捉到了淡淡的陰影。

那正是圣子在其小說中體味到的虛無惆悵。

“我也讀過老師撰寫的《黎明》。”

“啊……”

能登露出無甚興趣的樣子,將雙手插入衣袖里,轉眼凝視窗外的夜幕。沉默籠罩著兩人,驟然傳來了窗外海岸的波浪聲。

“那么,是來休養的吧?”

“也不是。”

“可為什么來這兒?”

“查看地圖,發現這個小島好像是東京周邊最小的。”

“所以就來了嗎?”

“是這么回事啊。”

能登仍舊眼望窗外,好像還在傾聽波浪聲。圣子坐在其對面,對其勻稱的外觀面容看得入迷。

“能請您給簽幾個字嗎?”

臨告別時,圣子再次重復道。能登點了點頭,拿出毛筆書寫了“未果”二字,并在一旁簽上了“能登高明”。

圣子是什么時候開始愛上能登高明的?至少在島上的時候,她對于他的情感還說不上是愛。

當時的心情,準確地說應該只是對一個陌生世界里的男人產生了敬畏及崇拜。

的確,學生時代讀高明的小說時,留下的印象與眼前憂郁的身影對圣子具有同樣的吸引力。

自從請高明簽字以后,圣子平均三天一趟去高明那兒拜訪。

高明照舊或讀書或呆呆地望著窗外,終不見其撰寫小說。

“打算在島上住多久?”

第三次去拜訪時,圣子問道。

“住到什么時候呢……”

他好像是在念叨別人的事。

圣子開始在意他個人的事是從此時開始的。

“您太太不是在家等著您嗎?”

“呀……”

高明臉上瞬間閃過一絲陰影。圣子覺得自己不該問,卻又忍不住繼續問道:

“有孩子嗎?”

“有兩個孩子。”

“在等您回去吧?”

“大概回她娘家了。你是不是還沒有戀人啊?”

高明反問道。

“是。”

“哦。”

他倆相互談起個人私事,也就是僅此一次。高明對圣子的事沒有繼續追問,當然也沒再談及自己的事。

雖是簡短的對話,但圣子覺察出高明與妻子之間有隔閡。

在這個島上,圣子與高明之間留下不可忘懷的記憶是十一月初的一個星期天。

那天,圣子吃完晚飯,七點來鐘來到高明的住處時,他已經喝了不少。

說是喝五合都不會倒,但真要喝了這個量,架不住會有些眼睛發紅,拿酒杯的手也會有點兒顫抖。

那天晚上高明就接近這種狀態。

高明喝酒時不會改變身體的姿勢,也不改換說話的腔調。平靜中有種投擲標槍的勁頭,很像他的作品風格。

圣子喜歡高明平時的那副面容,也很欣賞他醉時眼角掛上些許紅暈的表情。年輕的圣子不太懂,其實那里包含著一種韻味,可謂男人的誘惑力所在。

“我后天就回去了。”

那天圣子去了,高明這樣對她說。

“為什么突然要回去了?”

“天慢慢冷起來了啊。”

高明面無表情地喝干了酒杯里的酒。

夏天來了很多游客,不久,八月結束后,游客們一起離去了。

那時也不覺著有絲毫的寂寞。可眼下有了這么一個人,還不知此人會對自己有什么意義,圣子便感覺到了他要離去的寂寞。

“回去后做什么?”

“在這里……”

高明放在桌子上一張紙片,上面寫有住址,地點是“中野”。

“如果來東京,來玩吧。”

“可以去拜訪嗎?”

“當然啦。”

圣子頓時變得六神無主,有一種坐立不安的感覺。迄今兩人平淡相處的時光,此時此刻異常鮮明地呈現在眼前。

“一定要回去了嗎?”

“是啊。”

高明是一旦決定就不會改變的人。圣子無言以對,只有呆呆地看著高明獨自飲酒。

意外地被高明親吻是在這三十分鐘以后、圣子起身準備離去的時候。

圣子站起身來剛剛拉開紙拉門,高明突然從背后擁抱過來,親吻了她。

圣子接受高明是在翌年三月她辭去了島子上的工作、回到東京約兩個月以后。

自十一月離別后的半年里,圣子一直在思念著高明。

對于從未與男性有過親密接觸的圣子,僅有的一次親吻令之感受到極大的震撼。如果對象是與圣子年齡相仿的青年男子,或許也未必會有如此的反應。

因為在圣子心目中,高明的形象實在高大,就年齡相差懸殊這一點,其存在已是不可思議。這個自己一直尊敬崇拜而不曾奢望成為戀人的男子主動親吻了自己,真是做夢也沒想到的事,可卻實在地發生了。

一剎那,圣子躲開了高明。不過那是因為事發突然,圣子的身心都還沒做好應對的準備,而并非其內心要拒絕。

高明離開小島四個月里,圣子的內心由震驚變為喜悅,并伴隨著思念。

雖然只有一次,高明對她說的“喜歡你”是鐵的事實,而且這樣的事實逐漸膨脹占據了她的整個心房。

在島上工作了兩年后,圣子辭去了那兒的工作。辭職時的理由是對中學生的教育失去了信心。上初中的孩子身體已發育成人,但精神仍處于微妙的多變期,對付那些進入青春期的孩子,圣子顯得太幼稚似乎也過于認真。

班上的學生中,有男生反對圣子去高明住處,于是突然采取了對抗老師的行為。他們還很單純,因而才覺察到圣子微妙的心理變化。那樣的少年心理讓圣子感覺得意,同時也有一種恐懼感。

另外,在島上度過了兩年歲月,雖說很充實,卻也有種日復一日重復同樣事情產生的焦躁不安的情緒。

島上終究沒有圣子要嫁的男人,圣子喜歡小島,但沒打算在這里結束自己的一生。

“還是回東京去,找個合適的人結婚吧。”

好心的校長這么勸她。其實那也是島上多數人的意見。總之,島上的人不會隨意將外來者關在這個只有老人和小孩的地方的。

但是除此原因以外,讓圣子決意離開小島的,還有想要見到高明的愿望。那種心情起初無疑僅僅是一點點萌芽罷了,而在島上這樣一個狹小的空間里卻不斷地在發酵、升華。

工作了兩年,說來也到了離開小島的時機。總之,萬事都意味著該要離去。

離開小島后,圣子回故鄉住了一個月。然后說服勸其出嫁的父母,同意她再回母校讀兩年研究生。就這樣,圣子又回到了東京。

圣子跟高明在東京重逢是因為她給他寫了封信。

起先圣子不過是打算告訴對方自己回到了東京。她想,只是告訴這個消息,沒什么不應該的。

但寫著寫著,由告知對方自己回到東京,逐漸涉及近況,等她意識到時,內容已發展至愛的袒露。

其實圣子并沒有直截了當地傾訴愛意,只不過這樣寫道:

現在坦誠地接受先生的表白了。

乍一讀,似乎只是贊同高明的意見。可話里其實包含了——只要高明求愛她便不會拒絕的意思。

一個星期過后,接到高明“方便時來玩吧”的回復。

五月初,圣子造訪了中野。

正如高明在島上講述的一樣,他一個人住在一個小小的木造平房里。廚房的洗碗池里并排放著幾個瓶裝的酒瓶,里屋是六張草席大小的房間,里面亂七八糟地堆放著書籍,看來房間有日子沒打掃了。

離別半年后重逢,兩人談論著島上以及分別后各自的情況,圣子感覺到一種從前不曾有過的親切。

來到他居住的地方,親眼看到他的生活環境,圣子覺得對他那種不易接近的印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久別后的親切及和藹的感受。

他們談論了很多話題,喝了些酒,漸漸地、自然而然地圣子接受了他。

初次將自己的身體給予異性,圣子沒有悲哀,也沒有懊悔。在高明那充滿男人氣息的懷抱里,她明白了這便是對方曾經希求的。她同時感受到一種隨性或滿足,那是因為將自己給了自己喜歡的人。

只有一點遺憾,就是發生這樣的結果是因為她自己寫了信并去主動造訪。

高明的想法是怎樣的呢?小鳥自己飛來,不好拒絕才要的呢,還是內心正在期待著此般相逢呢?這些問題從高明的態度上得不到答案。

高明低語著“喜歡你”,并長時間深深地與她接吻。但那不是戀愛開始時的那種迫不及待與熾烈,而只有沉著與輕柔。

或許高明不是那類男人,毫不掩飾地將愛掛在嘴上。擁抱自己時,其實心里或許蘊藏著充溢的情感吧。

有過一次以后,雙方的距離感快速地縮短。

剛從高明那兒回來,圣子就又在思念他了。不過,說是這么說,不可能第二天立即再跑過去。

圣子心想,不能進一步親密了,高明跟自己畢竟不是同一個世界里的人。但是一夜過后第二天,又想著盡快見到他。

圣子的身體好像著了火,當然那火是高明點燃的。

高明表面看起來顯得很冷漠,實際上卻性情溫柔。獲取處女的身體時,用輕柔、小心之類的形容有些怪異,他似乎只是在用心消除女人彼時彼境的膽怯心理。圣子事后有種虛脫感,但卻沒有后悔。

她沒有去感覺形式上的悲哀,相反內心深深地感受到了自己身體里流淌著的男人的溫柔。

離開時,高明說道:

“等你再來。”

圣子住的公寓在石神井,到中野要先到新宿換乘國鐵。總共近一個小時。

同在東京都內,相距不算遠,想去的話可以立即出發。

但是圣子按捺住了自己的心情。

從大學回來后,或編織毛衣或燒菜,可無論做什么腦子里都在想著高明。就這樣,思念占據了她的整個心靈。

高明的房間不臟,但有獨居男人特有的塵埃。他幾乎天天在外面吃飯,不過有時洗碗池里也會堆滿了玻璃杯及飯碗。

圣子每次造訪,都會刷洗干凈并幫高明整理房間。她把整理高明的房間看成了自己的工作。

兩人結合后三個月過去了。一天圣子跟往常一樣不經意去了高明的住處,發現房間里少有的整齊利落。

房間的犄角旮旯被收拾得干干凈凈,洗碗池邊整齊地擺放著廚房的抹布。

照女人的直覺,圣子明白不是高明所為,而是哪個女人幫忙來做的。

高明的妻子,還是情人?

圣子感到很傷心。在自己以身相許的房間里,會有別的女人出入。

那以后的兩個星期里,圣子沒有去高明那兒。

她想,別的女人有就有吧,但實際上內心卻又無法完全地放棄。

第十五天,高明寄來了一封信。他是不喜歡打電話的人。圣子拆開信封一看,信箋上僅簡短地寫道:

有話對你說,請來一趟。

圣子來到中野的高明家里,見他身旁照例放著一升瓶裝酒,正在喝酒看書。

房間是被收拾過的,但洗碗池里放著三只玻璃杯。

圣子洗了那幾只杯子,坐在了高明對面。

隨便聊了幾句大眾話題后,高明像是想起來什么似的說:

“愿不愿意跟我一起住?”

“我嗎?”

“一直在考慮這事。”

一起居住是什么意思?圣子又反問高明。

“實話說,我現在還沒有跟妻子正式離婚。妻子現在一直住在靜岡娘家。如果想要離婚的話,大概現在馬上就可以。以前覺得麻煩沒辦……”

那是極其符合高明性格的做法。

“如果你希望我離婚,當然馬上就可以去辦。”

“那么做……”

圣子搖了搖頭,自己沒有那樣要求的道理。

“但是,我對結婚這樣的形式持有疑問。所以跟妻子離婚后,不打算馬上再重新結婚。因此跟妻子是否離婚對我來說,沒什么關系。”

“先生說的是想要跟我同居嗎?”

“啊,是。”

高明點了點頭,慢慢將杯子放在了桌子上。

“你還年輕,又很漂亮,以后會有不少很好的提親對象。說實話我這樣的老朽不應該獨占你。”

“您不要那么說。”

“這樣的年齡說起來怪不自然的,但我真的愛你。”

被高明那深邃的目光盯視,圣子不由得避開了自己的視線。

“我想我們不結婚,但一直在一起。”

高明這樣表白,沒有絲毫難為情的樣子。那神情,在圣子看來就像個孩子。

“這是兩個月前就開始考慮的事情了。”

圣子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好。自己正在愛著高明,這無疑是事實。并且同樣,也感受到了一種超越婚姻的、男女間的純粹的結合。自己也曾經想過,為了高明,不論怎樣都不會后悔的。

可一旦真的要面臨選擇,她有些猶豫了,不由得退一步思量起來。

高明那樣的表白令圣子高興,同時又不知所措。或許是因高明提得突然,也說不準是圣子潛意識中對于非婚同居的不安心理。

圣子接受了高明的提議,開始兩人同居是那一個月后的九月中旬。

因為是同居,沒必要公布給周圍的人。正確講來,是來過“中野”高明家幾次后,自然而然地算是搬了過來。

開始同居后,圣子將自己的新住址通知了娘家以及大學。

鄉下的母親開始以為女兒只是變更了住址,可來到東京才得知女兒跟一個比自己大近二十歲的男人在同居,不由得大吃一驚。

圣子的父母見了高明。高明按照正式的請求對方父母準婚的方式,跪拜在草席上,對圣子的父母說:

“既然一起居住了,我就會盡可能地使她幸福。”

圣子的父母開始感到驚訝和憤怒,但聽了高明的這句話后,或許是沒了反對的心情吧,總之默默地回了鄉下。

圣子作為研究生在大學的學習也沒受什么影響,還是跟從前一樣。

同居之后才知道,高明的收入真正是微乎其微。

在普通的文藝刊物上幾乎沒有任何小說發表。僅僅是偶爾應雜志社或報社之約,寫一點隨筆或書評,而且一定是上檔次的雜志。老朋友也會找上門來跟他約稿,但他絕對不接內容上自己不中意的約稿。

高明的人生態度在旁人看來,多少有些將自己逼進窄胡同的感覺。他是一個很固執的人,只相信自己的生存方式,除此以外絕不嘗試。

正是這份固執,反倒成為一種魅力吸引著部分讀者。

有時他像是被讀者突然想起了似的,有些自稱是他粉絲的讀者或是前來拜訪,或是寄來信件。S社出版的僅有的那個文庫本,仍在勉強銷售著。

不過,僅靠高明那點不穩定的收入還是心中沒底。圣子把大學領到的獎學金也加了進去,總算能夠維持普通人的生活。

高明自己卻毫不在意自己的低收入,照舊穿著“結成”或“大島”質地的和服,和服的帶子也一定要用絞纈染[1]。還有他每天都要喝酒,告訴他“沒有了”,他便會自己去賒賬購來。

或許可以說他是金錢意識淡薄或沒有經濟意識,總之有非現實的一面。

圣子對此無可奈何,又覺著正因如此自己才應該陪伴在他的身邊。

高明和圣子從中野的老房子搬遷到三鷹的簡易公寓,是在兩人同居半年之后。

搬家的理由是高明的一句話——“已經厭倦了這個房子”。

三鷹的簡易公寓是經由圣子的大學介紹租賃的。

原來住的雖是老房子,但那是獨門獨院的住家。現在的新居則完全是租賃式的簡易公寓。說是厭倦了老房子,其實是降格了住房條件。依他倆當時的經濟條件,已沒有能力繼續租住原來的老房子。

這些情況高明應該是心知肚明。但他是那種有話蒙在肚里的男人,表面上一副完全是自己樂得搬遷的勁頭。

當然,圣子也不會扯到金錢的話題。他們彼此心照不宣,那樣掃興的話,沒必要說出來。

三鷹的住房不僅離大學較遠,房屋面積也變得窄小。不過,周圍的環境比中野安靜了許多。而且,最令他們滿意的是住房近處有個井之頭公園,那兒是高明散步的絕好去處。

星期天午后日落前,高明常帶著圣子去那個公園散步。

從新的住所到那個公園步行約十分鐘的距離。

路上,兩人幾乎沒有對話。對圣子來說,一起漫步,這就很滿足了。

公園里還留有“武藏野”的風貌,在“御殿山”的一角有片雜樹林,那兒生長著山毛櫸樹、橡樹等。

高明避開池塘附近人多的地方,挑選樹木茂密的路線行走。

周末,公園里攜家帶口的人很多。到處可以看到年輕的爸爸、媽媽拉著孩子的手并排行走;有的則是爸爸背著走累了的孩子,媽媽拿著給孩子買的裝有金魚的袋子正要離園。比比皆是這般風景。

高明特意避開熱鬧的地方,似欲躲開那般喧鬧,或是不愿看到一家老少的場面。

實際上,那樣的場面對圣子也有負面的影響。每每看到一家老少的身影,圣子就會感到不安,擔心高明想起分別后的妻兒,后悔跟妻子分手。

高明顧慮的卻是圣子。擔心圣子看到人家幸福的家庭,羨慕別人有一個得到大家祝福的婚姻,生兒育女,過上平常的日子。

面對眼前的一個家庭,高明嘟噥了一句“沒意思”。他想借此表達自己的感受,不欣賞那般普通家庭的安逸,同時也算是對面露羨慕神情的圣子的一個警告。

來往于公園,圣子想,別人會怎樣看待他們呢?

遠處望,在外人眼中,身著和服便裝、干瘦的中年男子和白襯衣、藍裙子的年輕女性——這個組合或許被看成了父女倆吧。

高明看上去有點兒顯老。

不過,湊近看,正是其皺紋使他的面頰輪廓顯出一種中年男子的英俊來。

人們會不會認為他們是中年男子與情人的關系呢,還是那種婚外戀感覺的關系?實際上,如果說沒有正式婚姻的男女都屬于婚外戀范疇,他倆正可謂是婚外戀。

總之,似乎沒人會覺得他倆是普通戀人關系。高明那沉穩的樣子以及看破紅塵的目光,與戀人特有的那份熾熱感略有距離。

只有兩人的世界里,高明的愛撫有著絲毫不遜于年輕人的熱情與執著。

連接吻都不曾有過的圣子,不到半年工夫就已入道:她撫愛著高明的性器,本來羞于啟齒的話語竟能脫口而出。

這樣的變化,應該說“是經過了高明訓練而成就的”。

圣子雖然對于自己的變化感到吃驚,但采取的態度卻是任其自然發展,正好像肉體先于精神逐漸適應、落后的內心在身后急急追趕一般。

“跟你的戀愛是最后的一次……”

高明常常這么表示。這句話的背后暗示著在此之前曾跟幾個女性有過戀情,但圣子并沒有對此特別惱怒。

撰寫了那般愛情小說的男人,過去自然會有一些經歷。可以說,圣子被高明吸引也是出于一種好奇,想窺測歷經愛情的男人的內心創傷。

對圣子來說,不管高明過去如何,現在愛戀自己就知足了。兩人在一起時,圣子已真實地體會到高明的愛不是在做戲。

高明和圣子的生活雖捉襟見肘,倒也安定下來了。

自他們搬到三鷹以后,起初反對他們同居的圣子父母似已奈何不了,時不時寄給他們一些新產的大米或老家的“魚糕”特產。

做給先生吃。

母親在信中這么稱呼高明。

高明照舊除了散步,偶爾去舊書店獵奇。除此以外,基本待在家里。

類似五月黃金周有連休假日的時候,圣子希望高明能外出一會兒,不要整天面對面地待在一起。有時她也會想,高明真該專心寫點兒東西。甚至,她偶爾會覺得高明是在依附于自己,好像女人包養的情夫一般。

這就像自己崇拜的人物從與己無緣的遙遠世界來到了身邊并朝夕相處,成為至親至近的男女情人,于是,對于對方的印象自然發生了變化。

在以前想象的世界里被她高大美化了的形象,褪色為平凡而普普通通。圣子由此產生的落差感,比高明來得更為強烈。

同居兩年,兩人之間似乎已習以為常。但是,那并不意味著愛情的退落,反之可以說,兩人的關系嚴絲合縫,處于一種穩定的狀態。

圣子雖然有時會希望高明短暫外出,可一旦高明偶爾外出講演,她又會覺得坐立不安。圣子希望自己有一人獨處放松悠閑的片刻,可回家時高明如果不在,就又有種空落落的感覺。

不知不覺中,高明似乎成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

高明遇到車禍,右腿的小腿骨折是在他們同居后的兩年。

接近午間時分,高明照例去井之頭公園做他的早晨散步,走上萬助橋前的人行橫道時,正好進入了卡車反光鏡的死角,司機沒有看到他,他因而被車撞了。

高明立即被送往附近的外科醫院,接受了應急處置,右邊的小腿有拳頭大小的皮膚被剜了起來,露出白花花的骨頭來。

圣子接到消息后急忙從大學趕來時,高明已經做完了手術,右腿從大腿開始被打上了石膏。

事故責任明顯在卡車司機方面,所以住院治療的費用都由對方承擔,高明還得到了一筆慰問金。但是車禍造成的身體損傷并沒有徹底治愈。

由于皮膚較大面積被剜了起來,骨頭不能愈合,造成局部化膿,骨折未能治愈,又發生了骨髓炎。

這么一來,因年齡關系,高明的骨折會更難治愈,于是采取了炎癥部位局部刮清的醫療手段,甚至還做了骨移植。可那些醫療手段皆失敗了。

圣子不得已半途退學,結束了研究生的學習,集中精力照顧高明養傷。高明做了三次手術,結果均不如意,最終決定截肢是在事故發生后的一年半,即今年的三月中旬。

“這么下去,總會……離不開拐杖的。不如截肢的好啊。”

主治醫生這么告訴他本人時,高明閉目片刻,然后平靜地說了句:

“拜托您了。”

高明自己最清楚。這么下去,只是不停地化膿疼痛,無法治愈。

倒是圣子驚慌失措,她請求醫生采取其他治療方法以避免截肢。但這樣的請求似乎已為時過晚。

圣子想到高明失去腿腳的樣子,不由得心情黯淡。真的截了肢,單腿的狀態倒也挺適合他。如果說“適合”這個詞有些過分的話,或許可以說是“符合”。單腿與高明那超然飄逸的風格很是般配,使他有種耐人尋味、與眾不同的姿態。

住院期間定做了假肢,裝上后乍一看跟真的一樣。不過單腿憑靠在樹干邊的樣子似乎才更能顯出高明的風格。

盡管骨折截肢,高明的酒量卻絲毫未減。跟從前一樣,以酒代飯。甚至可以說,發生車禍截肢以后,他更是酒量見長。

住院期間高明沒任何撰稿,卡車公司送的慰問金及賠償費,出院時已所剩無幾。

“我去工作。”

出院過去了一個月,圣子自己提了出來。

高明雙臂交叉抱在胸前,略為思考了一會兒后嘟囔了一句:

“一定要工作嗎?”

“這么下去,要不了一年,我們就會生活不下去……”

“還可以過一年嘛。”

“沒那么樂觀。我們倆都沒有任何生活保障,你我不論誰病了,都不得了。”

“你外出工作過嗎?”

“在島上工作過。”

“那不能算是工作啊。”高明露出一絲苦笑說,“我考慮考慮吧。”

可說過以后,再無下文。高明似乎一開始就沒打算給圣子尋找工作的機會。

正是在這個時候,文英社的望月來看望高明。請求望月幫忙找工作,也完全是圣子的一廂情愿。

圣子后來告訴高明定下了加倉井的健康社時,他也就只說了句:

“會很累的,別勉強。”

《身體》雜志的發行日是每月中旬的十五號。因此,大致在月末的二十九號或三十號校完末校。

雜志的讀者多是長期療養者,或護士、優生管理員、保健師等。最近,普通家庭主婦以及上班族也加入了讀者行列。內容、消息方面的報道,則由從前的疾病、療養為主擴展到了一般性健康常識的介紹。

可以說,雜志正逐步向著加倉井設想的“百萬人健康雜志”大目標邁進。

五月末的末校是準備七月發行的“初夏時節常見病特輯”。內科方面有哮喘、過敏性疾病,外科方面有擦傷、割傷,皮膚科方面有痤瘡、植物性皮炎等,乃是網羅了各個科目的大型特輯。

特輯里還包括健康對談、新入學兒童的健康管理、營養講座以及有關身體方面的隨感等。內容頗多,A4紙足足兩百頁。

五月有三十一天,末校為三十號和三十一號兩天。末校結束后的六月一號和二號這兩天,職員們對半輪休,算是公司的休息日。

圣子來公司工作有半個月了,公司里大家對她的評價很不錯。

公司里共有五個女職員,其中三個比圣子年輕,但圣子總比大家來得更早,來公司后便做清潔,并給大家準備茶水。

就到公司時間長短而言,圣子初來乍到,當然得做這些。重要的是圣子總是帶著愉快的心情。

末校的最后一天即三十一號那天,圣子一直工作到十二點,坐末班電車回家。

她在公司的舉止,看不出在與男子同居的跡象。

末校結束后的休息日,加倉井照例下午才到公司。因為是末校完成后的休息日,又正好逢周六,公司里一副閑散的氣氛,只有四五個負責出版的職員,其中便有日詰圣子。

加倉井看了頭一天的郵件后,寫了兩封回信,然后招呼負責推銷的職員,指示六月開始給北海道及福岡方面,各追加發行一千部雜志。兩點來鐘,他便離開了公司,去參加朋友女兒的結婚典禮。

婚禮下午四點結束,與朋友閑聊后回到公司,見圣子獨自守候著電話。

“其他人呢?”

“剛回去了。”

剛到五點,也許是周六的緣故吧,那幾個職員下班稍稍早了點兒。

加倉井抽了根煙,喝著圣子沏的茶,目光投向了窗外。

早晨還是初夏特有的晴朗天空,下午便開始出現了烏云,傍晚時分陰云密布,天色灰暗,好像快要入梅了。

“已經五點過了……”

加倉井喝了杯茶,對圣子表示道。意思是“可以回去了”。

“社長還不回去嗎?”

“我還有稿件要看,必須在周一早晨看完,再等一會兒。”

出版社計劃發行八月號“海邊醫學”的特輯。昨天從美國寄來了參考樣本——關于《當今醫療》雜志的報道。加倉井打算看過之后,在周一的編輯會議上再次提出有關特輯標題的具體構想。

圣子站起身,走向隔板隔開的個人用品存放柜,好像要做下班的準備。門響了一下,她又返了回來。

“不需要茶水了嗎?”

大概是在更衣柜處稍稍化了化妝吧,嘴唇比往常多了些朱色。

“麻煩再倒一杯吧。”

圣子點了點頭,走向有簡單灶具的房間一角。加倉井看著她的背影,決定明日再看稿件。

圣子用托盤端來茶水時,加倉井離開了桌子,正站在窗戶前看著街面上的霓虹燈。

“你今天有空嗎?”

“啊?”

圣子將茶杯放在桌子上,不解地回過頭來。

“正好肚子餓了,如果有空,一起去吃飯吧。”

圣子歪著頭似乎考慮了一下。

“您工作不要緊嗎?”

“在家也可以看,唉,不管那些,找個地方吃飯吧。”

“噢。”

“啊,斟好了茶,就先喝掉這杯茶吧。”

加倉井輕輕地抿了口茶,站起身來。

“沒有忘東西吧。”

加倉井關掉房間里的電燈,空無一人的房間頓時一片漆黑。鎖上門后,兩人乘電梯下到了一樓的出口處。

“辛苦了。”

彼此已面熟的門衛這么說著,接過了鑰匙。

“去哪兒好啊?”

天空像是隨時會降下雨來,加倉井在出口處停住了腳步,自語道。

自駿河臺下向御茶之水車站方向,左手有個名叫“丘上飯店”的旅館,或許是因位于駿河臺才用了這么一個名字。這一帶周圍是大學及教堂,所以一到夜晚便很安靜。

旅館有六十個客房,作為地處東京的旅館,其規模不算大,但雅致而舒適。

由于離“神田”書街一帶的出版社較近,常有作家、評論家在這兒住宿。當然這些人是為了關在這里集中精力工作的。

這個旅館的客房送飯菜服務是通宵的,雜燴粥是特色菜,或許也是為了方便工作到深夜的客人而特別做的。

因為離公司近,加倉井也常常利用這家旅館。剛剛完成的《身體》雜志上連載的對談,也是在這家旅館的客房改定的。

加倉井和圣子并肩從街道走來,步入這家旅館前的坡道。

這條坡道是單行車道,坡度有點陡,道路兩側并排兩行梧桐樹,大大的樹葉被水銀燈照得通亮。

“你喜歡吃什么啊?”

走上坡頂,加倉井問道。

“我沒有什么特別的嗜好。”

“我什么都可以。那,我們去吃天婦羅,怎么樣?”

“好啊。”

或許是陰沉沉的天空作怪,加倉井的胃不太想接受西餐。并且,跟圣子一起進餐的話,覺著還是日式餐廳更合適。

坡道盡頭左邊有個小小的竹籬,里面有個單獨的日式房屋,那便是天婦羅菜館。

拉開入口的白色格子門進入,右手看到一個小小的池塘,那兒裝飾著日式庭院特有的竹筒引水裝置,點點滴滴慢慢地裝滿了池塘水的竹筒一端倏然落下,拍擊到下面的石頭上,傳來水竹筒特有的寂靜聲。

或許是周六的緣故,雖是晚飯的時間,店里的客人并不多。加倉井與圣子面對面坐到了里面可以看得到庭院的位子上。

立即有女招待拿過來茶水。加倉井對那個女招待說:

“要來一場雨了。”

“真要下的話,索性快點下了舒服。”

女招待講話的口吻有著跟常客說話時的親切感。

“還是要您通常要的飯菜吧?”

“對,還有啤酒。”

圣子看著院子。她脖子細,歪過頭去的時候,可以看到頸脖上從耳后到胸前的一條青筋。熒光燈下,耳朵與那條青筋在皮膚上投下了淡淡的影子。

頸脖的纖細處呈現出少女的特征,而發際處又顯現了成熟女性的特點。加倉井偷偷看著她想到,這女人的漂亮處正是在于她那不協調的特點上。

啤酒端了上來,女招待給兩只玻璃杯里倒入了啤酒。

“那……”

斟好了酒,加倉井舉起了杯子,做出干杯的樣子。圣子也拿起酒杯,小聲說道:

“不客氣了。”

加倉井一口氣喝掉了近三分之一,圣子只小口抿了一下。

“怎么樣?工作基本習慣了吧?”

“是,多虧大家了。”

“大家對你的評價不錯啊。早早來了打掃房間,末校時工作到最后,牧村也挺贊賞你的。”

“剛剛開始工作,努力做出樣子來的。”

圣子縮了下脖子,看起來很老實,沒想到有時也是很頑皮的。加倉井覺得好像是發現了圣子的另一面。

不一會兒,開始上小碗碟的菜了,女招待端上來天婦羅的調味汁。

加倉井勸了兩次酒,圣子才總算喝下去杯子里的一半。

最先上的是天婦羅對蝦和蝦虎魚,接著是蘑菇、短綠辣椒、藕及其他蔬菜。

廚師似乎是根據客人進餐的快慢來烹制菜肴的。

加倉井跟女人單獨就餐已時隔良久。其實兩三年前,他還常常帶著銀座的女人去用餐,最近卻像完全沒了興趣。

對女人的興趣,他也沒了一貫性。最近見到漂亮的女人無動于衷。加倉井自認這是年齡的關系,其實并未衰老到那般年紀。

他解釋或許是因工作的興趣愈發大了起來,自己全神貫注地將精力投入到了公司的緣故。可為什么突然想跟圣子一道吃晚餐了呢?自己對此也摸不著頭腦。

兩瓶啤酒幾乎都是加倉井一個人喝完了。一米七二的個頭,一百四十四斤,就他這個年齡還算是不錯的身材,最近小腹稍稍突起讓他有些在意。啤酒喝多了,自然會起肚子,但他的體質似乎天生就需要較多的水分,因此盡管在意,最終還是不加節制。

倒入最后一杯酒后,加倉井沒有立即喝掉它,而是開始吃飯菜。他主要吃天婦羅菜喝湯汁,米飯只是淺淺的一碗。

圣子先開始吃飯菜。她吃得慢,到了最后一道飯后蜜瓜水果上來,兩人是同時開始吃的。

飯后起身,來到餐館門口時,圣子對加倉井說:

“味道很好。我吃得很飽。”

夜空下,空氣跟稍前一樣沉悶,雨還是沒有下來。

“那邊有個酒吧,去喝點兒吧。”

加倉井站在竹籬笆的出口處,這樣說道。圣子的臉上閃過瞬間一絲猶豫,而后默默地跟著去了。

酒吧隔著木造房屋在道路另一邊的新館一樓。這是個不大的單間,里面排放有幾把高靠背的椅子,房間的盡頭有個L形的吧臺,加倉井跟圣子并排坐在了吧臺右邊。

酒吧的老板也是加倉井的熟人。

“還是喝您常喝的白蘭地吧。”

老板這么跟加倉井招呼后,又轉向了圣子。

“她不能喝,給她杯果子酒對蘇打水吧。”

加倉井代圣子回答道。

酒吧的臺子不大,但與木質墻壁很協調,整體呈現著古樸的茶色。

“您很能喝酒嗎?”

“以前算是能喝的,現在酒量已經小多了。”

這么回答著,加倉井想到了能登高明以及他那總是支起胳膊肘喝酒的樣子。編輯們都說他能輕而易舉就干掉一升酒,不知現在怎么樣了。二十年的歲月流逝,加倉井覺著能登高明的酒量也會有很大的變化。

這時進來兩個外國人,并排坐在加倉井旁邊。開始以為是美國人,但聽他們說話,感覺似乎是德國人。

“每天工作很累吧?”

“不輕松,但都是以前不曾體驗過的,很有意思。”

“編輯這工作,旁人看來挺不得了的。但實際做起來,其實都是些不起眼的細微工作啊。”

“不過,我的工作并非只是坐著不動,所以覺得挺好的。”

圣子看著杯子里的紅色液體,回答道。

圣子自稱不會喝酒,但看來挺能喝的。不知不覺中,她已經喝掉了兩杯果子酒。

雖在燈光照射的陰暗處,仍能看出圣子眼眶及耳邊都泛著酒后的紅色。

加倉井看著她頸脖優美的線條,腦子里想象她與能登高明的結合。他們是通過什么結合在一起的?雖然與己無關,他卻很在意。既然惦記著這事,就張口問問吧,可又擔心真要是問了,兩人的氣氛會一下子變得冷淡下來。

加倉井把目光從圣子臉上移開,手里晃著白蘭地酒杯,說道:

“你還沒有結婚吧?”

“是。”

“暫時不打算結婚嗎?”

“不打算。”

圣子清楚地答道。

“起初聽你說在跟別人同居,跟那人現在怎樣了?”

繞著彎兒,一點點接近了那個話題。他想要知道實情,但又怕知道。

圣子沒有回答,默默地看著酒杯,有種屏住呼吸的感覺。她那一動不動的側面顯現出了拒絕回答的神態。

“唉,這個問題不是非回答不可的……”

剛問出口,又立即撤回。加倉井苦笑于自己的稚拙。

“好像你說過,在伊豆七島的中學當過老師吧?”

“是‘式根島’。”

圣子總算又恢復了剛才的快樂勁兒。

“去那兒一定要乘船吧?”

“在‘竹芝棧橋’乘船。夜里十點出發,第二天的午飯前到達。”

“那……是要半天的時間啊。”

“十多個小時。”

圣子似乎一點兒不覺得路遠。

“那個島有多大?”

“大約四平方公里。”

可加倉井并沒有馬上領會四平方公里的具體大小。反正,看來是一個小島。

“山很矮,遠處看去,像是一艘軍艦。人口應該不到一千人。”

“哦,是一個很小的島啊。”

“可都是些善良的人。”

“你似乎很喜歡那兒。”

“夏天里,如果能有休假的話,就想去的。”

圣子看著擺放著洋酒的架子,眼睛里閃現出愉快的光芒。

“真那么好,我也想去一次看看。”

“社長,您也要去嗎?”

乘船單程就要十個小時的那個孤島,按照加倉井的急性子脾氣是不可能去的。但圣子似乎當真了。

“嗯,什么時候找時間吧。”

加倉井含糊其詞道。圣子則顯得更加興奮:

“咸圓鲹魚干,您喜歡吃嗎?”

“‘咸圓鲹魚干’,就是那個很臭的吧?”

“是啊。那是式根島的特產呢。”

“是嗎?”

曾經在一個酒館里有過這個菜,獨特的臭味,加倉井幾乎沒碰筷子。

“那是怎么做的?”

“如果您喜歡的話,下次我給您帶些來。”

“吃慣了的話,會覺得好吃吧。我好像很難的……”

雖不是受歡迎的土特產,但圣子愿意主動帶給自己,這讓加倉井覺著高興。

“在那個島上,你一定有過很愉快的回憶吧?”

“為什么?”

“提到小島,你的表情很生動啊。”

“是嗎?”

圣子似乎很驚訝地用雙手捂在臉上。或許是有了點兒醉意吧,略微帶紅的雙眼晶晶閃亮。她那稍稍凝視遠方的眼神里透著無比的嫵媚。

“有點喝醉了。”

“才喝了兩杯嘛。”

“可我真的是不太會喝酒啊。”

“果子酒,再來一杯。”

一聽加倉井這么對酒吧老板說,圣子連忙用手蓋住酒杯口。

“我不能再喝了。”

“再喝一杯沒關系吧。”

“再喝的話,回去很困難了。”

“那,來杯橙汁怎么樣?”

“不了,我該回去了。”

吧臺左邊墻壁上的時鐘指在了七點。從這兒出發,到“三鷹”大概是八點左右,那里有高明在等她回去。加倉井瞬間在腦海中描繪出了這么一幕,接著像是要揮去那一幕一般,吞飲下去一口白蘭地。

“我還想再喝點兒的,真遺憾啊。”

“對不起。”

圣子低了下頭,表示歉意。

“那,走吧。”

硬是挽留倒顯得不自然了。加倉井決然站起身來。

兩人來到飯店門口時,發現已經下起雨來了。剛才那隨時可能降雨的天空,像是攢足了勁兒,毫無顧忌地將大大的雨點傾瀉了下來。

大概是兩人離開那個竹籬笆圍墻的菜館來到酒吧后不久下起來的,此時飯店門口的臺階已經被雨水澆透了。

“糟糕,沒帶雨傘。”

兩人一個西裝,一個裙裝,都沒有帶雨傘或穿風衣。飯店的門外停著三輛接人的汽車,沒有出租車的影子,卻已有八個人先于他們在排隊等候了。

這時來了一輛出租車,只上去了一個人,等候出租車的隊列還很長。

“先從這兒借把雨傘回公司吧。”

加倉井跟熟識的飯店總臺服務員打了個招呼,借來了一把黑雨傘。

“只要回到公司,就能找到公司里的備用雨傘。你可以先借去用用。”

加倉井將圣子拉進雨傘里一同撐著走出了飯店。

出了正門往左拐,馬上就是一個坡道。厚厚的云層下,綠蔭茂密的樹木被大雨澆打著,湍急的雨水順著人行道邊迅速向下流去。“丘上飯店”這四個字的霓虹燈,搖搖擺擺地映照在流水中。

加倉井右手撐著雨傘,兩人向坡下走去。這么并排行走才發覺,圣子的個頭只到加倉井的肩膀。

“可真是的,周末下雨,一定有不少人覺著掃興吧。”

圣子只是默不作聲地聽著加倉井這句話語。

下了坡道,穿過大馬路走出不遠,右邊可以看到公司的那棟樓。周六的夜晚,樓上看不到燈光,只有門衛處有點亮光。

加倉井從門衛那兒拿了鑰匙,跟圣子一道再次乘坐電梯,來到了三樓。

順著昏暗的走廊向前走,來到標有健康社牌子的門前,打開門進去,房間里跟剛才他們離開前一樣,黑暗中靜悄悄的。

加倉井按了下進門處右手最上面的開關,打開了燈,徑直走向櫥柜前。

“里面會有雨傘的,隨便打開找把你覺著合適的,先借去用用好了。”

加倉井說完后,掏出手帕擦拭著臉上手上的雨水,回頭往辦公桌方向走去。

編輯室里只有櫥柜那邊一角亮著燈,加倉井這邊仍在黑暗中。加倉井將放在桌子上的文件裝入紙袋子里以后,抬頭往窗外望去。外面雨還在下著,雨夜中霓虹燈閃爍,點綴著大街道。

“我借用這把了。”

回過頭來,見圣子右手拿著把天藍色的雨傘。

“傘把上寫著‘S·Y’,矢野晶子的。看這架勢,今天晚上似乎不會停了。”

加倉井又將目光轉回到窗外。雨似乎下得更急了,雨柱不斷順著窗戶玻璃嘩嘩地流下去。

“下雨了,天空還泛著紅色呢。”

圣子站在加倉井身旁嘟噥著。外面高樓盡頭的天空看上去泛著一片紅色。那個方向是“京橋”至“銀座”一帶。

外面下起了大雨,室內卻是靜悄悄的,雨聲被擋在了玻璃外。

黑暗中,加倉井驀然感覺到了圣子的氣味,那是一種淡淡的洗發香波的氣味。加倉井再次望了一眼泛紅的夜空后轉過身來,圣子白凈的面龐正朝著窗外。

加倉井吸了口氣,然后輕輕地用右臂摟住了圣子的肩膀。圣子畏縮般地倏地抽出身子。但是這一舉止似乎反倒促使加倉井下了一個決心,他猛然將圣子摟進懷里,親吻了她。僅僅一瞬間,他們的嘴唇結合在了一起。圣子不停地擺頭試圖擺脫擁抱,加倉井竟順勢上半身壓了過來。圣子拼命地從他手臂下鉆出來后,緊跟著后退了兩三步,然后似乎要穩定情緒一般,雙手放在胸前調整呼吸。

此時加倉井才意識到自己干了什么。失控了,可又覺著那是自己無法駕馭的……

圣子整理了自己的衣領后,默默地走向了櫥柜那邊。

大雨照舊下個不停。加倉井再次面向窗外的夜雨,注意力卻集中在背后的動靜。

加倉井手插口袋注視著窗外,不一會兒,圣子又走了過來。

“您不回去嗎?”

他回過頭來,見圣子已經梳整好頭發,鎮定了情緒。

“生氣了?”

“沒有。”

“對不起。”

加倉井說完后,拿起紙袋子和雨傘開始移步。走到門口,關了電燈,然后跟兩個小時前一樣鎖上了門。

走廊上的窗戶雖然緊靠著旁邊的樓房,此時也淌著雨水。

兩人的腳步聲在無人的走廊里回蕩著。

加倉井覺得應該說些什么。邀請她一起去吃飯,然后又回到這里都不是他早有企圖的。半途下起雨來,兩人都沒帶雨傘,這些都純屬偶然。

不過,在內心里這么辯解就只能說明他其實心里是想要得到圣子的。

不管怎樣,發生了那一幕。于是從此時開始,兩人就不是單純的公司經理和職員的關系了,又增加了一層復雜的關系。

加倉井有種被圣子拿著一把的感覺。

他認為,對自己公司的職員持有私人感情便不是合格的公司經理。沒想到自己竟不知不覺中成了那不合格者中的一員。雖不會馬上產生什么不良影響,但他卻有一種莫名的郁悶感——作為上司今后怎么對圣子發號施令呢?

陳舊的電梯門關閉了,兩人依舊默默無語。圣子站在電梯內的一角,手里拿著雨傘和提包,低垂著眼簾,她那凝視著地板某一點的表情,顯示出剛才那一幕不可再重演的拒絕態度。

加倉井側目看著她有些蒼白的面容,心里有種年輕人一樣的焦慮:得找點兒什么話題。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出了電梯,再次將鑰匙還給了門衛,兩人又來到了戶外。

出口處右邊的雨漏在嘩嘩地淌出雨水來。兩人各自撐起自己手中的雨傘,一前一后地沿著窄小的人行道走去。前方往左拐,再走一百來米,便來到了通往“御茶之水”車站的大道上。這里通常會有熙熙攘攘的大學生經過。這天是周六,又適逢大雨天,來往的行人比平時少得多。

加倉井放慢了腳步,等圣子從后面趕了上來。往來的行人接踵而過,兩人不時又變成了一前一后。

道路的左右兩旁,學生街特有的咖啡店、書店、樂器店等店鋪鱗次櫛比。街角上有烤雞肉店,那兒飄出來的烤肉味兒在雨中的街道上彌漫著。

一路上加倉井一言不發。實際上也許是說了些什么,但被不斷擦肩而過的行人以及雨水聲帶走了。

不一會兒,前方燈光明亮,有聚集的人群,“御茶之水”車站到了。

“打車送你吧?”

加倉井在站前道路這邊的紅綠燈下停住腳步,回過頭來說道。圣子稍稍揚起雨傘,清楚地回答說:

“我坐電車回去。”

“是嗎……”

“晚安。”

圣子拿著雨傘點頭鞠了個躬,旋即穿過剛剛變成了綠燈的馬路,向著車站方向走去。

望著圣子纖細的身軀消失在人群中后,加倉井攔住了一輛出租車。

“去荻窪。”

說完后,他坐到了座位上,頓時有種疲勞感襲來。

出租車穿過站前的橋梁,在第一個紅綠燈處往左邊拐去。雖是周六的夜晚,道路上仍擠滿了汽車。

加倉井望了望車窗外,然后深深地坐靠在車座上,腦海里立即又浮現出與圣子接吻的一幕。

“三鷹”的公寓到了夜晚,變得如鄉間一般寂靜。圣子回來的時候,高明正坐在桌子前看書。

“晚飯一會兒就好,稍等一下。”

圣子換了衣服,從冰箱里拿出已經去掉內臟、開膛片好的竹莢魚,把它放到烤爐里去烤,接著又做了豆腐湯。

“外面雨好像下得很大啊。”

“下班后,突然下起雨來,只好等有雨傘的人先回去再送雨傘回來……”

圣子觀察著烤魚狀況,不由得辯解道。

“反正是周六,不必那么著急的。”

“我不喜歡人多吵鬧的地方。”

“御茶之水那兒算是安靜的吧?”

圣子關了火,同時感到了一種被高明看穿的不安。

這天晚上,圣子是十一點睡覺的。

剛開始同居時,高明睡到近中午時分,然后四下里轉悠,到傍晚開始伏案撰稿是在晚飯后。大致寫到午夜兩三點,凌晨四點入睡。

高明與其說是工作完了睡覺,不如說是邊工作邊飲酒。

稍后酒勁兒上來,便瞌睡了。

他的這種生活習慣,自受傷住院后,多少發生了點兒變化。

早上還是起得晚,但夜里基本上是十二點前后睡覺。不能馬上入眠時,便躺在被子里看書。或許因為四十八歲的年齡,也沒法那么熬夜了吧。

起初,高明工作的時候,圣子也不睡陪著,還不時端茶、送咖啡。

但高明不喜歡她那樣伺候,對圣子說:

“不必管我,你先睡吧。你不睡,會分散我的注意力,反倒不利于工作。”

這是出自內心的想法,還是為了讓圣子早些休息呢?自那以后,圣子一到十二點,便先去睡了。

三鷹的公寓只有兩間房子,圣子在高明工作的和式房間草席上鋪了被褥休息。瞌睡迷糊中,轉眼可以看到高明伏案的背影。他的肩胛骨輪廓形成一個大大的黑影,清晰地擴散在房間的頂棚上。看到那個大黑影,圣子的睡意又消失了。

在同一個房間里怎么都睡不著時,圣子有時會換到廚房兼客廳的沙發上睡覺。

對圣子來說,高明的存在似乎逐漸變成了一種空氣。

今天晚上,圣子依舊在高明的身后鋪開被褥休息。高明沒有撰寫稿件,而是坐在和式房間專用的矮腳椅上看書。圣子剛一躺下,他便站起身來。先是戴上假肢去了趟洗手間,然后換上和式睡衣,將桌子上的臺燈亮度調小,鉆進了被子里來。

高明身體的氣味中夾雜著淡淡的香煙味,圣子明白他靠近了過來,但身體依舊背對著他,緊閉起了雙目。

以為他會有那個欲求,但高明只是左腿挨了下圣子的腿,便停住了。

他的右腿膝蓋下只留下了十厘米。圣子看到過幾次那個被截了肢的部位。起初那個部位的皮膚有點緊繃繃的,可以看出縫針愈合處的痕跡。現在浮腫消退變得細多了,截肢的部位也有些飽滿起來。

高明并沒有刻意遮掩那個怪異的部位。實際上,在一起生活的圣子面前遮掩那里本是毫無意義的。

圣子撫摸過那里。在安裝假肢前,曾好幾次給他纏裹過橡膠繃帶。那個部位只有薄薄的一點皮肉,一下子就碰到了骨頭。圣子擔心會很疼,不過好像只是用手指觸摸的話,不會有什么疼痛感。

但是,剛開始使用假肢時,常聽他訴說疼痛。盡管非常仔細地測量了尺寸形狀,定做的也是最新式的輕型假肢,可通常身體完全習慣、適應需要半年的時間。高明很少外出,因此跟旁人相比,他所花的時間會更長。

盡管這樣,兩個月來,那個部位似乎像腳后跟一樣變涼了,皮膚好像逐漸變厚。

這會兒挨了圣子一下的不是那個部位,而是另一條健康的腿。那條腿上從大腿到腳腕長滿了稀稀的汗毛。

圣子感覺著干爽爽的汗毛,腦子里不由得回味起今天加倉井的親吻。為什么會發生那樣的事情?她自己也不明白。回過神來時,已被吻過了。

給予異性親吻,除高明以外,這還是第一次。女兒身第一次接受的異性是高明,并一直跟高明同居到現在。圣子從未將目光投向別的男性。這一次,是跟高明在一起四年后第一次背叛。

不過,這能說是背叛嗎?默不作聲看著窗外時,突然對方從背后擁抱過來,那不是圣子的意愿,是對方憑借著力氣強迫的。可雖這么說,也不能說圣子完全沒有責任。受加倉井邀請去吃晚餐先不說,那以后不該返回公司,特別是不應該跟加倉井并肩看夜晚窗外的雨景。在那兒說聲“這把傘我先借走了啊”,然后出門離去,就什么事都不會發生了。

在那個沒有第二人的房間里,男人和女人觀望窗外的雨水,其實圣子隱隱地感覺到或許會發生什么的。

明知那樣卻又走到了加倉井的身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莫非……自己當時處在微醺之中,還是真想觀望窗外雨夜中的霓虹燈呢?可是自己并沒有喝多少啊,雨中霓虹又是司空見慣的。

走近窗戶,說到底還是圣子自己的想法,一種想要走過去的沖動所致。接吻是在那以后。

直接的行為是加倉井,但造成那種行為的可能因素或許是圣子。行為責任在加倉井,而協助責任在圣子。

對方嘴唇壓過來時,自己雖然在抵抗擺頭躲避,接吻只是一瞬間,但那一瞬間已既成事實,是無論怎么辯解也無法抵消的事實。

結果,圣子有種被電擊的感覺,恐懼那樣的感覺,卻又期待感受它。以前從未想從其他異性那兒得到那種感覺,那個感覺有高明帶給她,就足夠了。在高明的懷抱里,享受那種感覺、那種快樂就很知足了。

可突然,她又希求走近另一個男性……

她這么想著,突然意識到了身旁睡眠中的呼吸聲,高明好像睡著了。睡眠中,四十八歲的面頰在昏暗的臺燈光亮下正面朝著天花板,挺拔的鼻梁在已有明顯雀斑的臉上投下了一道陰影。看著這副面容,聽著睡眠中的均勻呼吸聲,已經過去四年了。在島上與高明相遇時,他四十三歲。這么一想,圣子突然想起加倉井現在正是四十三歲。

注釋

[1]絞纈,又名撮纈、撮暈纈,在民間通常稱之為“撮花”,是一種把布料的局部進行扎結、防止局部染色而形成預期花紋的印染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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