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小艮的第一部作品
- 舊日小艮
- 5492字
- 2020-02-05 19:22:33
唐靈雨斷斷續續地在學校里做了五次心理咨詢,效果雖不是肉眼可見,但多少還是有點兒。
一次,她出了心理咨詢室的教室,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慢慢地反應過來:她剛剛居然稀里糊涂地就走去了操場西側一處僻靜的花壇邊。她疲憊地慢慢蹲坐在了冰涼的石頭花壇上。父母都很忙,沒時間陪她一起到學校的心理咨詢室去。一切都如她所預料的那樣,父母對她的提議嗤之以鼻,都認為她是沒事干不好好學習還想得太多。沉重的心理負擔和不被理解的苦悶使她倍感壓抑,她不受控制地默默哭了起來。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她不明白為什么自己才這么小就要承受這些痛苦。她感到非常疲憊,勞累的感覺壓迫著她的心臟,使她感到極其難受。她的心臟又累又痛,不被理解的痛苦在她的全身蔓延開來,使她的胃口也跟著難受了起來。她一點兒也不想吃東西,平時的這個時候,她都已經去買飯團了。身心短暫的、劇烈的痛苦,再加上她中午給章綺發消息想和他聊兩句時,但對方卻遲遲不回復她弄得她中午也沒休息好的痛苦,使得她現在頭也疼了起來,心里也更難受了。之前有幾次,她也試圖向她喜歡的人表達過她內心的苦悶和家庭給她帶來的創傷,但章綺也只是漫不經心地,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態度敷衍地安慰她幾句“額,別太難過,會好起來的”、“大部分父母都這樣講”、“不用放在心上”、“我覺的還是要互相理解”、“難過的時候就多喝熱水吧,早點休息”等等諸如此類的話罷了。他的那種態度和散漫的回復方式每次都令唐靈雨很心痛,并且更加感到不知所措。
把自己的希望與情感全都寄托在另一個人身上顯然是非常不明智的舉動。但很多人似乎都不太明白這一點。或者說——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想明白。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唐靈雨開始變得非常疲憊。這種疲憊是一種身體的癥狀,不只是“心里感到疲憊”。只要唐靈雨在家的時候唐爸也在家,這下,可就百分之百地輪到唐爸作妖了。“你的發型好丑,亂七八糟一點都不精神,干脆直接理成寸頭算了!”、“你看看人家范冰冰、江一燕,學學人家的氣質,你什么時候能像人家一樣?”、“你這個臉,擦干凈了沒有,怎么感覺灰不溜秋的一點兒都不精神?”、“洗碗洗手的時候水一定要小!一定要小!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洗了這么多次碗還是不知道節約用水?”、“你是不是沒腦子?沒氣質、學習不好也就算了,干活手腳還不利索,還不知道節約用水用電,你到底知不知道心疼你的父母?”、“父母辛辛苦苦給你掙上錢供你上學,你怎么到現在還是一無是處?”、“干脆別上學了,早點出去打工掙錢為家里分擔點責任吧!反正你干什么都不求行!呵!”、“爸爸媽媽每天掙錢為了這個家這么辛苦,就養了個你這么個東西!唉!可咋辦呀!一點出息也沒有!”、“你看看人家那個誰誰誰,高考狀元,看看人家那氣質!”、“你能不能知道體諒一下父母?能不能心疼一下父母?”、“你可好意思在這兒給我拉下個臉來呢!我是你父親,我想怎樣就怎樣,說你、罵你還有打你都是應該的,你要不是我的孩子我才懶得說你、訓你、打你呢!你對我們好一點吧孩子!”、“拖鞋,擺好!”、“桌子,擦干凈,擦得就和大花臉一樣,你以為這個桌子是你的臉?”、“這個地上,無論什么時候都是臟的,你能不能保持一下家里地上的衛生?”、“你穿的這衣服怎么皺巴巴的?快去換了!”、“你穿的衣服太多吧,現在哪有那么冷,一看就是身體不求行!”、“你看看你看看!家里那些花兒都要干死了,你善良一點兒心疼心疼那些小植物吧!天哪!它們太可憐了!”、“一天天的就知道亂寫亂畫,就不知道好好學習!一點都不知道心疼自己的父母!”……唐爸的這些話,以每天重復幾十句到幾百句的頻率,陰魂不散地縈繞在年僅十六、七歲的唐靈雨的耳朵里、大腦里,把她逼迫得像一朵就快枯萎了的“祖國的花朵”。我們也可以稱之為“祖國的小枯花兒”,其悲慘程度不亞于“小小年紀地里黃,兩三歲就沒了娘”的小白菜。
那段時間唐靈雨覺得自己很自閉——她當然自閉,用更準確、專業的詞匯來講她可不只是自閉,而是習得性無助。但是,她又不太想通過社交這些“外求”性質的東西去緩解。那些看上去熱鬧、每天呼朋喚友地聊著“誰誰誰真討厭,又換了一塊兒新的swatch,誰知道家里是真有錢還是假有錢,如果是假有錢的話……”、“那個渣男又找對象了,聽說他的新女朋友可有錢了,蘋果手機每出一部新的都能在那個女的手上看到,臥槽憑啥那種女的就那么有錢了……”、“那個女的早就已經不是處女了,可是人家家里有錢啊,她還有好幾個弟弟妹妹,你說咱們怎么就沒投胎投得……”、“那個誰初中時候的外號叫……”、“啊哈哈哈哈哈,傻逼……”……之類的無聊的話題以及真假難辨的八卦的家伙們,在唐靈雨眼中可真是肉眼可見的膚淺和令人生厭。不過,即使這些“每天樂此不疲地聊著膚淺事兒的膚淺同學”依然占據了所有班里的大多數,但這些也都絲毫影響不了唐靈雨那顆“不想與亂世同流合污,并能始終保持干凈和與世無爭的心”。她越發地不喜歡熱鬧了,而被這個年紀的一些浮躁青少年們制造出來的某些“病態的熱鬧”,則更是令她作嘔。
手機這種東西對于唐靈雨而言,只是一個用來逃避現實的工具。玩得兒多了,也就實在是令人膩煩地不想玩兒了。今日頭條、各種有關QQ的社交軟件、各種漫畫、游戲……這些曾經能幫助她逃避現實的東西,現在也開始令她作嘔。于是,她開始不停地買雜志看。以前的她是很喜歡看長篇小說的,但現在,她發現自己竟然浮躁到連看長篇小說都看不進去。這令她感到十分恐懼。
可能是因為受了那幾次心理咨詢的影響,也可能是出于她自己需要更多獨處、思考的時間,她開始不在課上玩兒手機了,而是不停地翻看《青年文摘》、《特別關注》、《讀者》。她開始慢慢接受自己熱愛獨處的事實,并開始專注地投入到自己的世界中去,不再過多注意周圍的流言蜚語和他人對她的看法。而她的同桌章綺,在發覺了她是一個不善言辭、不愛熱鬧、沒有什么女人味的女生之后,就漸漸地對她失去了興趣,也不怎么和她聊天了。他們之間幾乎已無話可說。但唐靈雨依然習慣性地認為,章綺依然是那個她記憶中喜歡與人分享的、安靜的、特別招異性喜歡的善良男孩。她認為,他不和她說話只是在尊重她,并給她留出充分的獨處空間。而且不得不說,她也非常喜歡他沉默時的樣子。所以,每當章綺問她借東西,或者是與她單純地寒暄幾句的時候,她都會在自己的大腦中把那些情節默默加工成一段段默契、深沉且浪漫的情感交流——她一直認為對方和她說話、互動是因為對她有好感。作為一個想象力、創造力極為豐富,并且內心世界也是極為敏感、浪漫的人,她總是會把自己主觀認為美好或是丑惡的東西放到自己的意識里不斷加工——那些意識會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并且變得越來越復雜。她每天都會編故事,在她的意識世界、心理世界里,沒有人知道她會將一切怎樣加工。總之,她擅長放大微小的東西,這不失為一種天賦。但,如果在生活中,尤其是在感情中不停地使用這種天賦,那這種天賦反而有可能在短時間內會成為一種災難。這時的唐靈雨,對于感情和異性的判斷,其實早已迷失在了她自己創造出的主觀的、單方面的美好幻想之中。
唐靈雨極喜歡那種讀一會兒書再發一會兒呆的悠閑感覺。那種“從她喜歡的文章中剝離出深刻東西”的行為,讓她第一次體會到了獨處的快樂。于是,順其自然地,她開始持續讓自己體會這種快樂的感覺。她感到自己的精神世界開始多了幾根細小的支柱,同時,她也終于淺淺地意識到,自己的暗戀行徑是有些危險的。她開始有意識地控制自己的思維,不停地告誡自己“人性其實并沒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美好”、“這世界并不是如她一般單純”、“不要對別人抱有不必要的期待”等等。這個時候,她急需一個人對她說:“我認可你現在的想法,也支持你去這么想,你的想法很對,按照這種想法做出來的事情也一定會是正確的,所以,要相信自己,孩子。”于是,唐靈雨又去了學校的心理咨詢室。
還是上次接待她的那個工作人員,還是一樣溫柔的語氣。可當唐靈雨表示自己要預約王愛萍老師的心理咨詢時,那位工作人員卻愣了一下,剛剛放松自然的表情也變得有些僵硬和無奈起來。
“那個……不好意思啊同學,王老師幾天前剛接到上級通知,現在已經被調到本市的一所大學里去工作了。”年輕的工作人員帶著安慰的語氣,輕輕地對她解釋道。在察覺到唐靈雨低落沮喪的情緒之后,她又趕緊補充了一句:“同學,需要我幫你預約其他老師的心理咨詢嗎?”
“啊不了,謝謝……”這句回答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的那個“謝謝”讓人幾乎聽不到。
不得不說,這個時候的唐靈雨在某些方面的運氣是真的差。上天好像任由她的精神備受折磨,且從來不予以真正的理睬。那些年里,厄運像一顆顆難纏的尋常疣,不但長在她的命運上,而且居然仿佛還在不斷地擴散。可以信任的好友不在身邊,親人們又都無法理解她的感受——不僅不理解,還一直對她施予暴力和精神打擊。唯一可能離她最近的援助——心理咨詢室里親切的王老師,也像人間蒸發一樣,突然間就和她失去了所有的聯系,就仿佛她們之前那些冗長的對話也都從未存在過一樣。唐靈雨沒辦法,只能通過一些她自以為的、已經被她很盡力地創造出來的“自我認同”和“積極的心理暗示”,來作為自己幼小心靈上的微薄支柱。
就像書上所講的那樣,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有許許多多不幸的人,每天都會發生無數的遺憾。就這樣,帶著無數的疑惑、痛苦和遺憾,唐靈雨的時間又是在不知不覺間就逝去了。唐靈雨的媽媽最先發覺了這件事,并且少有的敏銳地察覺到:再這樣下去,她的女兒可能連大學都考不上。在現在的這個社會上,沒上過大學可能就基本上等于了“沒有了正經的未來”。其實從小學到高中這么多年以來,唐媽在這個家庭中還是蠻保護她的女兒的。很多次當唐靈雨的爸爸無理取鬧對女兒亂挑毛病、亂發脾氣,甚至暴力地打罵唐靈雨的時候,唐媽都會在壞事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出面勸阻唐爸,甚至有的時候還會為了女兒的人身安全而和丈夫吵一架。所以,當時的唐靈雨心里還是會不自覺地更加偏向于母親,并且對母親保護自己的一切做法都心知肚明。
在一個少有的唐靈雨沒在玩手機、看書而是在寫作業的晚上,唐媽推開門,走進了她的房間。
“寫哪科的作業呢?”唐媽問。
“數學。”唐靈雨假裝成是在很認真、很努力地計算著數學題的樣子。但其實,她什么也不會。
“哦。”母親站在她身后看了一會兒她的背影,然后終于切入正題:“你覺得你高考能考多少分?”
“……500分……以上吧?”唐靈雨假裝鎮定,盲目自信地答道。但其實,她心里對高考成績一點概念都沒有。
“你確定?”唐媽的語氣開始變得嚴肅至極。
“我確定。”唐靈雨很盡力地在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很肯定。
“但媽媽不確定,媽媽沒法肯定。媽媽單位有很多同事家的孩子哪怕是文化課成績已經很優秀了都沒法考上一所好大學,所以還都學著一門特長了。小時候你姥姥也帶你學過一段時間的畫畫,你也算有點美術功底,要不媽媽給你報個美術班,你學個特長怎么樣?聽說學了特長更好考大學。”唐媽一聽就是著急了,語氣很快地說。
“這事兒靠譜嗎?”唐靈雨邊問邊想:“倒是也可以,但學校里的特長生們好像氣質都挺囂張的,自己進入到那樣的環境中去學習,真的能適應嗎?”
“靠譜!媽媽已經打聽了很多人了!連培訓機構都給你打聽好了!”
“那好吧……那媽媽如果你覺得靠譜的話,就給我報上吧。”
唐媽長出了一口氣,仿佛放下了某個重擔一樣,心滿意足地離開了女兒的房間。唐靈雨放下筆,看了看眼前完全做不懂的函數,開始通過發呆和獨處來慢慢使自己接受她已經成了一個美術特長生的事實。論文化課,她對她自己的水平完全沒有任何概念。但是據說他們那個學校哪怕是每個班里最好的學生,想要考上一個二本的院校也很困難。而她在班里,其實連中等生都算不上。
唐靈雨害怕變化。然而事實卻是,有時不斷產生的變化,確實可以在無形之中將某些惡性循環削弱,甚至是打破。
距離暑假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里,唐靈雨每周末都要在畫室里畫整整兩天再回家。雖然,她有一點美術功底,但是,一放暑假她就要進行為期將近一年的美術特長生集訓了。就目前而言,以她的功底和水平,怕是跟不上其他集訓的同齡人。那個畫室據說特別厲害,每年聯考的全省前一百名的學生幾乎都是從那個畫室里出來的。但就環境而言,那里真的是一言難盡。洗手間又小又窄,每層只有三個,而且第一層的洗手間里沒有窗戶,無法通風,還是男女混用的。由于中午也要待在那里,所以她也見識到了那里的食堂——打飯的地方是露天的,需要在院子里面排隊,打上飯之后要在外面拐一個大彎才能到達室內的餐廳。但是在餐廳吃飯還不如在露天的院子里吃飯呢,因為餐廳的環境太差了,泔水桶就那么大張旗鼓地擺在進餐廳的必經之路上,臺階的右面,真不知道每一個進出餐廳吃飯的學員們都持有著怎樣的心情。更要命的是,每個學生都要自備飯盒,因為畫室里沒有公共餐盤——而每個同學的自備飯盒都需要學生們自己去清洗。更要命的是,餐廳里面那一排靠墻的清洗臺上的水管中,只能流出冰涼刺骨的水來,而清洗臺下面的管道上,還堆積著滿滿厚厚的油漬和污垢——那些奇形怪狀地堆積起來的臟物,讓人只看一眼就能瞬間頭皮發麻。第一次去那里畫畫的時候,唐靈雨一想到高三將近,自己將一年都要待在這個地方過著全封閉式的、辛苦的學藝生活,她就會立刻感覺到情緒低落、渾身不適。培訓班的生活條件、基礎設施條件的極度糟糕,以及自己在全新的領域所產生的挫敗感和危機感,讓唐靈雨段時間內居然分心了,不再那么在意學校里的事情了。
一種熟悉的恐慌感蔓延開來——蓋過了年輕人心中雜七雜八的念頭。這種感覺就像是當初她即將步入高中時一樣。但是面對全新、未知的開始時,這一次,唐靈雨選擇了麻木。就像她已經慢慢懂得了“有些東西是不得不面對的”一樣,哪怕心里再波濤洶涌,一切也都無法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