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秋涼，滿地枯黃，使人聯想到急景凋年的凄涼，每每這種時候，獨自走在街上，心里便莫名的悲切，怕被往來匆匆的人群無視，怕被紛擾喧囂的市場淹沒，更怕這樣一直走下去，卻永遠到不了終點……。黑夜的可怖，不是月色昏沉，而是黎明遙遙無期。

老鐘視野開闊，思維敏捷，總能捕捉到一些不是機會的機會。他常說：“誰都看到的機會，便不叫機會了。”事實證明了他的眼光。當年他拋下S市的一切，只身去國外發展，沒人、沒錢、沒關系，萬事從頭開始。很多人以為他瘋了，紛紛勸他，畢竟國外工程項目是純粹的商業化運作，對于創業者的心理和能力都是極大的考驗。但老鐘毅然決然地去了。

“不碰碰釘子，怎么知道釘子有多硬！”于是，這一去就是十年。雖然放棄了工程公司的理想，但識人斷事的本領卻長了不少。他并沒有直接接受我的融資邀請，而是對我們公司經營現狀進行了科學的投資評估。

“你為什么要做這些項目？”

“為什么不剪除這些并不賺錢的項目？”

“你公司的短期、中期和長期規劃是什么？”

初聽到這些問題時，我并不理解，心里氣他，索性將融資的事擱下了。而館廊項目招標還沒有正式開始，只得再去跑項目。

“邢總啊，就憑咱們這個關系，有業務還能不惦記你們嗎？可是，我們公司最近的確沒什么業務要做，等有業務了，我第一時間通知您。”

“你們公司的業務我們都了解，不過目前還沒有合適的合作機會，咱們可以先搞個戰略合作協議，以后有機會好開展業務。”

一切不以利潤為目的的協議都是無效的。在生存危機面前，面子只是一件奢侈品。可是人倒霉的時候，即使你落到塵埃里，仍然換不回活著的希望。那段時間，我幾乎每天都外出找投資，演講、請客、回訪、吃閉門羹……成了固定程序。我終于知道，這世上根本沒有奇跡這種東西。然而屋漏偏逢連夜雨，我一連收到了幾封辭呈。既然心不在此，又何必強留。其實放棄也是老板的擔當。不過核心員工離職的確對公司影響很大，工作落下一大截，還引起了股東的連鎖反應。

一天，秘書向我報告說有股東造訪。因為公司的狀況，股東三天兩頭來公司，所有人都習以為常了。我的辦公室離會議室只隔了兩道門，像往常一樣，我和秘書邊走邊聊。

“今天來了多少股東？”

“10位。”

“又破紀錄了！”

我例行公事般地問了一下，秘書也漫不經心地匯報。然而我們剛走到會議室前，門自動開了，走出兩名黑衣人。我的心咯噔一下，緊張地問起秘書：“今天都來了哪些股東？”

秘書正打算向我一一匯報，剛說了兩句就被一連串爽朗的笑聲打斷了。

“邢總來了，怎么站在門口呀？”

我猛然醒轉，才發現那人竟是當年在蘭芝會館參加金融項目小組活動時結識的老張。我承接W縣PPP項目時，他是投資人之一。那時他對PPP項目完全不了解，憑著對我的信任才投資的。可是這一次，當一個精心準備的PPP項目再次擺到他眼前時，他卻沒有選擇繼續相信我。真是時移世易呀！我不禁感慨萬分。或許這個項目的確不夠吸引人吧？可無論如何，我都無法說服自己相信這個糟糕的理由。到場的股東們，除了老張以外，悉數板著臉，面色難看。當然，誰會對欠債的人笑臉相迎呢？

雙方落了座，秘書端上茶后，連眼神都沒同我交流一下，就急匆匆地退出去了。我端起茶，淺淺地品了一口，原本平靜的心，卻慌亂起來。對面整整齊齊地坐滿了一排股東，神情肅穆。我和老張四目相對，他的眼神有一點游離，我看得出他內心的矛盾。他有他的無奈，而我也有我的艱難。僵持之下，坐在我對面的一位股東先開了口。

“邢總打算拿什么給我們這些股東分紅呀？”

他聲音不大，語調平和，像是在一個音階上跳動，所有心思都藏了起來，讓人琢磨不透。我突然意識到，他才是今天的主角兒。

“最近公司正在推一個PPP項目……”

我剛岔開話題，轉向PPP項目，這些股東似乎早就看出了我的用意，又把話鋒轉了回去。

“我們不關心什么項目，邢總手下要人有人，要錢有錢，我們就想撈點實惠。”

“我說老邢啊，我們賺的也是血汗錢，當初就是相信你才同意做什么債轉股的，可幾個月過去了，一毛錢也沒見回本，我們的員工也得吃飯呀。”

“是呀，我聽說最近邢總又嚇走了一個投資人……”

我雖不以為然，但這些牢騷抱怨傳到投資人耳朵里就不好了。

“您這消息是從哪兒聽說的，怎么會有嚇走投資人的事兒，這是誰造的謠？”

“邢總，在我們面前還需要演戲嗎？您嚇走投資人也不是頭一回了！”

在老鐘之前，確實出現過嚇走投資人的事件。我雖然不會刻意隱瞞這些困境，但也著實不愿這樣被人當面揭傷疤。

“那都是以前的事，這次的投資人是很有經驗，我相信他。”

“那他相信你嗎？”

我怔住了。還從未有人質疑過老鐘和我的關系，即使我在內心悄悄閃過那樣的念頭，但也從未流露過半分。可是，同行之間無秘密，縱使我裝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也終究騙不了對面這些精英。

“當然相信。”

一貫底氣十足的我，也開始有點底氣不足了。老鐘遲遲未有回音，我的心難免忐忑。而這一絲心虛卻被股東們察覺了。

“邢總就別逗我們了，公司什么狀況大家都知道。我們也沒逼你的意思，不過我們也得生活不是？”

“拿下PPP項目，咱們公司就能重新走上軌道。”

“邢總，咱們這是做生意，不是喊口號，你不能總是拿話搪塞我們吧？”

“這怎么可能，我從來沒有搪塞大家的意思，現在公司很困難，各位股東也很難，將心比心，我希望能盡快分紅，至少證明搞債轉股不是忽悠人。大家為公司付出的，我一直記在心上，想方設法想還給大家。”

話說到這一步，有兩位股東默默低下了頭。我知道，對于這些老江湖，再漂亮的承諾都抵不過真金白銀來得實在。然而囊中羞澀的我，也確實拿不出錢來。

“各位老板，今天在座的有些人是跟我并肩作戰的兄弟，我不想瞞大家，公司賬上確實沒有錢了，連下個月的薪酬發放都成問題，而且公司也沒有什么固定資產，從進公司大門到這間會議室，就這些家當，一目了然，我就是想賣點東西還債，也變不出東西來。”

話到此處，我只覺臉上火辣辣的，像被人狠狠扇了一記耳光。幾位股東見我坦誠以告，絲毫沒有欺騙之意，方才的一腔怒火也漸漸消退了。老張看了看其他幾位股東，幾個人對了對眼神，便相互會意了。

“邢總，我們理解您的難處，公司的情況，財務部的人已經介紹過，我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再說公司好我們才能拿到分紅，咱們大家都是做企業的，這個道理都懂。今天您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我們也不好再說什么，先回去等信兒，但您別讓我們等太長時間！”

既然老張代表股東們做出了讓步，我再爭下去不免顯得矯情，索性借著這個臺階退一步，也好給自己留點余地。可是提及分紅期限，我心里還是不免發虛。雖說定期分紅是有規定的，況且當初在債轉股合同中也注明了，但依公司現在的狀況，我的確不敢有任何承諾。眼下不過是各退一步，息事寧人罷了。出于禮貌，我親自送每位股東下樓，并安排好司機、車輛送他們回家。當然，車上自然備好了隨手禮——在待客細節上花費一些心思，往往能夠解決大問題。

送走了股東，回到辦公室，已是黃昏。我第一次感到黃昏這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