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商業周刊/中文版:英國問題:衰落與崛起(商業周刊/中文版)
- 商業周刊
- 2343字
- 2020-01-10 15:22:10
告別一切!
一個英國人的反思:始自撒切爾時代的英國復興可能已終結。
經濟歷史的大勢由一系列的“崛起”與“衰落”組成,從昔日羅馬帝國的衰落,到如今中國的崛起,莫不如是。觸發歷史上“如果……”想象的有趣情節有時來自次一個層級,比如一個中等強國看似必然的軌跡突然發生逆轉之時。這就是在撒切爾(Margaret Thatcher)及其繼任者治下英國所發生的一幕:一個搖搖欲墜的國家意外逆轉了持續多年的溫和衰落,一舉成為歐洲最為國際化的自由貿易轉口中心。我擔心的是,這一輪復興可能已在2016年6月23日宣告結束。
至今我還記得,自己的自由主義英國理念誕生時的情形:那是1981年,在舊金山的一間桑拿浴室。當時我從英國赴美,與18歲的年輕人喬治(George)一起環美旅行,享受我們高中和大學之間的“空檔年”。我們住在喬治的表哥安東尼(Antony)那里,安東尼嫌英國稅收太高,于是來到美國靠養雞賺了很多錢。他帶我們和與他年紀相仿的鄰居一起去洗桑拿。鄰居是位熱情的小個子男人,名叫米爾頓(Milton)。他們問起我和喬治關于撒切爾的情況,當發現我們知之甚少后,米爾頓開始主導談話,向我們宣稱,這位1979年上臺的首相將打破工會對經濟的壟斷、開放經濟,讓英國成為一個自由市場的典范。
喬治和我都不懂經濟學,但即便如此我們也明白,米爾頓是在滿口胡言。當時撒切爾看起來已遇到了麻煩:英國正發生大規模騷亂。我們生長于斯的英國是一個階級分化嚴重、衰落不可避免的國度,它有時很親切溫馨【看看當時的熱劇《樓上樓下》(Upstairs, Downstairs)便知】,有時讓人蒙羞(比如要靠IMF出手紓困),有時還會讓人不舒服(比如在礦工罷工期間點著蠟燭上課)。但差不多從1913年以來,英國的軌跡一直是逐漸向下的。在文化方面,英國或許很酷,我們有(滾石主唱)米克·賈格爾(Mick Jagger)和喜劇組合“巨蟒”(Monty Python)。但從經濟角度看,我們的時代結束了。在我“空檔年”的晚些時候,我觀看了“感恩而死”樂隊(Grateful Dead)的演出,發現他們還不如瘋狂的米爾頓老兄在桑拿浴室里描繪的夢想那么讓人向往。
然而,當我回到英國,米爾頓·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已是無處不在,這位經濟學家是撒切爾押注自由市場的幕后推手。(后來獲得爵位的)安東尼·費舍爾爵士(Sir Antony Fisher)彼時還不太有名,但現在被奉為自由主義權利的偉大倡議者之一。他們的預測基本都是正確的,英國的軌跡確實發生了變化。
你可以認為,撒切爾本不必那么無情——即使在今天,投票支持退歐的人中,依然有很多生活在英國北方工業區,那是在她鐵腕政策下垮掉的地區。你也可以說她不過是個意外——人們在1979年投票支持的并非“撒切爾主義”,對大多數選民而言,她似乎更像是意志堅強的實用主義者,而非理論家。你也可以說,她是幸運的——要不是阿根廷1982年入侵馬島,她很可能只能擔任一屆首相。但英國的歷史發生了改變,偏離了衰落,朝更具開放性、更加精英化、也更為自信的方向邁進。
撒切爾或許會自稱保守派,但她的靈感卻來自于約翰·斯圖亞特·密爾(John Stuart Mill)和亞當·斯密(Adam Smith)的古典自由主義,聚焦于自由貿易和個人自由,以及我們現在所謂的全球化。這一思想是全球化的第一個偉大時代——維多利亞時代——的核心理念,這個時代在1914年終結。撒切爾通過弗里德曼等思想家接受了這些理念。她并不總是像她自己宣稱的那么理想主義,但她所確定、后由約翰·梅杰(John Major)和托尼·布萊爾(Tony Blair)遵循的方向顯然是朝著開放市場邁進。
于是,英國可以說成了最適應當前全球化時代的西方大型經濟體。誠然,不如美國那樣成功。但是,我們通常都是自由貿易的堅定支持者,對外國人購買或運營我們的公司抱以更放松的態度,對正在私有化的政府服務、對從制造業向服務業(特別是金融業)的轉型以及對外國人控股英國足球俱樂部或接手我們的美食生意并不那么介懷。隨之而來的還有對個人自由的放任態度,從同性戀婚姻到干細胞研究均是例證。
英國奉行自由主義并不總是好事。對金融的過度依賴,意味著我們在2008年金融風暴中的風險尤其大。即使在實踐中我們很擅長處理移民問題,但對外國人的抱怨仍然存在——不論是貧窮的外國人住到了政府公屋里,還是富裕的外國人收購了切爾西俱樂部。我們對待歐盟的態度已經分裂——我們喜歡單一市場,但討厭歐盟混亂的監管。
然而,這種愛恨交加的關系對英國一直非常有利。我們處于歐盟這個僵化聯盟的自由市場一端,這增加了我們的相對吸引力。倫敦已經成為歐洲的商業之都和人才磁場。英國的軟實力達到了幾十年來的巔峰。
那么問題出在哪里?最明顯的回答是,自由主義的英國給一些英國人帶來的好處,遠遠超過給其他英國人帶來的好處。這確是事實。許多選擇退歐的人還認為,在移民問題上他們已經多次受到欺騙。還有人認為,歐盟是個注定失敗的項目,我們最好置身事外。此外,除了無恥的政治投機外,一個歐洲懷疑論的媒體告訴選民,選擇離開歐盟是沒有成本的;還有民調顯示,留歐派處于領先地位(為表抗議,一些人反而投了脫歐票),于是最終,退歐派獲得了52%的選票。
當前的混亂可能會沿著自由主義的方向歸于平靜。一些退歐派認為,他們繼承了撒切爾夫人的衣缽,因此選擇拒絕歐盟這個龐然大物。但大部分選擇離開的選民都希望減輕、而非提升全球化程度。再者,歐洲并不想給背信棄義的英國人特殊照顧。對全球化時代的反感很可能蔓延開來。軟實力方面,英國作為一個寬容、穩定避風港的聲譽正一天天受損。
因此我的擔心是,1979年至2016年這段時間將被視為一次“大例外”,是曾經強大的英國在持續百年的衰弱過程中的短暫復蘇。到2050年,歷史學家們很可能會認為,歐洲金融中心轉移到德國是不可避免的。具有諷刺意味的是,自由主義英國的結束遭遇了與其開始階段同樣多的意外。如果說在撒切爾時代沒幾個英國人知道自己將得到什么,那么如今看透脫歐后果的英國人也許更少。他們只是想教訓一下政客,并且認為這樣做并無風險。在很大程度上,最終結果將取決于他們認錯的速度。
(原載于《商業周刊/中文版》2016年7月11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