喘息過后，我躲在一叢灌木后面，舉起望遠鏡觀察。

W形黑熊已從驚恐狀態(tài)恢復過來，停止了奔逃，瞪著一雙驚訝的小眼珠，四處張望，似乎想要看看清楚究竟是什么東西把它嚇了一大跳。它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于是回到那棵思茅松下，兩只熊掌抱住碩大的腦袋，好像有點想不通自己干嗎稀里糊涂地逃命。又過了一會兒，這個黑家伙用鼻子在地上嗅嗅聞聞，找尋氣味痕跡。黑熊是動物界有名的近視眼，但嗅覺卻十分靈敏，能迎風聞到幾公里以外腐肉的味道。它一邊嗅聞一邊走動，應該是順著氣味流在行走。它行走的方向，剛好與我躲藏的位置相反，我大可放心。

W形黑熊走走停停，路線雖然曲折，大方向卻很清晰，是在向山坡下黃美人一家棲居的那個隱秘的石洞走去。顯然，它聞到了小狼崽的氣味，勾起了食欲，想用狼崽肉來填飽饑腸轆轆的肚子。

我從望遠鏡里看，洞口悄無聲息，洞里黑暗。雖然什么也看不見，但我知道，黃美人一定是守在洞口，密切注視著W形黑熊的一舉一動。

很快，W形黑熊便走到離狼窩四五十米遠的地方。

黃美人再次從隱秘的石洞躥了出來，瘸了一條腿，□□哀嚎，向石洞左側的密林奔逃。顯然，黃美人故技重演，再次使用調虎離山計，想把危險從家門口引開。

但這一次，黃美人失算了。W形黑熊只是扭頭望了黃美人一眼，停頓了半分鐘，便不再理會黃美人的表演，仍按既定方針，大步流星地往隱秘石洞走去。

黃美人在地上打滾，凄厲哀嚎，盡一只母狼所能，進行身負重傷的表演。

然而，W形黑熊不為所動，還是堅定不移地往狼窩走去。

我不知道這一次黃美人調虎離山之計為何無法得逞。也許，W形黑熊剛才已上過一次當，學聰明了，看穿了黃美人的騙局；也許，W形黑熊已聞出小狼崽身上那股甜美的奶香，小狼崽皮薄肉嫩，比黃美人好吃多了，便放棄黃美人，一門心思去襲擊藏在石洞里的小狼崽。有兩種東西可吃，當然挑味道更好的吃。

不管怎么說，這一次黃美人調虎離山的計謀失敗了，轉眼間，W形黑熊離狼窩僅有二十多米遠了。

我在望遠鏡里密切注視黃美人的反應，當W形黑熊又往前走了七八米后，黃美人突然停止負傷表演，腿也不瘸了，頸也不歪了，口水也不流了，狠狠嗥了一聲，撒開四腿，以閃電般的速度，向山坡下那個隱秘的石洞飛奔而去，搶在W形黑熊之前，嗖的一聲鉆進黑黢黢的洞口。

我雖然看不見石洞里的情景，但我大致可以猜出石洞里的情景，黃美人肯定是趴臥在洞口，狼尾朝著洞內，頭朝著洞外，尾巴在柔曼地搖動，那是在用特殊的肢體語言安撫驚恐不安的五只小狼崽：哦哦，媽媽就在你們身邊，別怕，有媽媽在，誰也別想傷害你們！狼頭卻朝著洞外，齜牙咧嘴，面目猙獰，嚴陣以待。

W形黑熊還是邁著堅定的步伐一步步朝那個隱秘的石洞走去。

我的心也一點點收緊，無端的憂慮涌上心頭。按理說，黃美人試圖將禍水引到我的身上，狼子野心，何其毒也，我僥幸逃脫W形黑熊魔爪，又把禍水潑還給了心腸歹毒的黃美人，應感到高興才是，惡狼自有惡報，我當拍手稱快。但我卻高興不起來。黃美人雖然可恨，可我不希望它遭遇橫禍。它是我的研究對象，是讓野狼谷重現(xiàn)野狼的唯一希望。我希望它活著，希望它平安無事。

W形黑熊終于來到石洞口了，丑陋的熊臉在洞口搖晃，似乎想鉆進洞去。黃美人當然要拒絕W形黑熊進入。□嗚——□嗚——傳來猛烈的狼嚎聲，訇——訇——也傳來W形黑熊憤怒的吼叫聲。忽而黃美人猙獰的狼臉從石洞里伸出來狠命噬咬，但看起來傻呆呆的W形黑熊，廝殺起來卻身手敏捷，躲閃異常迅疾，黃美人屢屢咬空；忽而黃美人縮回石洞，石洞里響起一串刻毒的狼嚎，石洞的形狀就像一只喇叭，縮在石洞里嗥叫等于是在吹喇叭，聲音放大好幾倍，就像一只高音喇叭，□哩□嗚——□哩□嗚——嗥叫聲響得震耳欲聾。

我衷心希望W形黑熊會被這奇特的高音喇叭嚇得心驚膽戰(zhàn)，扭轉比水桶還粗的熊腰，逃之夭夭。但我的希望很快落空了。W形黑熊好像并不懼怕高音喇叭，恰恰相反，噪音似乎更能激發(fā)它的戰(zhàn)斗意志。W形黑熊脖頸上的鬃毛唰地恣張開來，它頑強地堵在石洞口，訇訇怪叫著，伸出一只黑黲黲的熊爪，伸進石洞去撕抓。

我不禁為黃美人的安危捏了一把汗。我因為長年累月在野外與動物打交道，曉得熊爪的厲害。黑熊最喜歡掘食剛剛從土里冒尖的竹筍，五枚指爪磨礪得又長又硬又尖，就像五把鋒利的小刀，一爪子下去，就算是老虎，也立刻皮開肉綻。石洞不大，黃美人在洞里沒法騰跳躲閃，W形黑熊如此狂抓爛撕，極有可能會傷到黃美人。如果不幸抓在身上，黃美人就會被活活剝下半張狼皮；如果不幸抓在臉上，黃美人就變成沒臉皮的狼了啊！

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發(fā)生了。W形黑熊的一只爪子再次伸進洞去，我從望遠鏡里看得格外清楚，黑熊尖利的指爪抓住了黃美人的肩胛，就像掏什么東西，訇訇吼叫著，使勁往外拽。黃美人張嘴咬熊爪，拼命往石洞里縮。雙方就像在進行拔河比賽。W形黑熊體重重達三四百斤，身大力不虧。狼的體重也就三四十斤，身體比熊小多了，根本就不是一個級別的選手。黃美人無可奈何地被W形黑熊從石洞里給掏了出來，W形黑熊胳膊一甩，把黃美人甩到一邊去了。我看見，黃美人脖頸兒和肩胛血肉模糊，右耳被撕成兩半，看上去就像一只血狼，蹲在地上呼嚕呼嚕喘息，狼嘴里涌出一團團血沫。

這時候，W形黑熊如果抓住機會猛撲上去，狂撕濫咬，是能將黃美人送到另一個世界去的。令我驚訝的是，W形黑熊并沒朝黃美人撲過去，而是直立起來，張牙舞爪，訇訇吼叫，還不斷揮舞熊爪拍打自己的胸脯。我曾在昆明圓通山動物園研究過黑熊行為，我知道，黑熊直立吼叫并不斷拍打自己胸脯，是頗為典型的恫嚇手段，直立是要顯示自己高大威猛，吼叫是要證明自己氣壯如牛，拍打胸脯是熊的“亮劍”，相當于展示武器，那是在威脅對方：我厲害著呢，你根本不是我的對手，惹不起躲得起，趕快逃命去吧！

我理解W形黑熊為何要使用恫嚇手段。黃美人雖然渾身是血，但并沒受致命傷，還有力氣反抗；狼畢竟是狼，也是兇猛的食肉獸，尖牙利爪，不乏殊死搏殺的勇氣。W形黑熊沖上去撲殺，贏的概率是很大，但也不可能像殺只雞那么容易，稍有疏忽，W形黑熊也有可能會負傷。倘若沒有其他食物了，W形黑熊會壯起膽子撲向黃美人的，但此時此刻，W形黑熊已經(jīng)知道石洞里藏著一窩細皮嫩肉的狼崽子，捕食還在吃奶的狼崽，無疑是零風險。同樣都能獲得果腹的食物，一邊是有負傷的可能，一邊是零風險，任何掠食者都會選擇零風險。再說了，成年狼皮糙肉厚，遠不如狼崽肉滋味鮮美。我想，這就是W形黑熊之所以面對已經(jīng)負傷的黃美人使用恫嚇手段的原因。

黃美人扭頭望望黑黢黢的石洞，又抬頭看看兇神惡煞的黑熊，靜默了幾秒鐘，似乎在權衡和掂量著什么。我想，黃美人此時內心一定矛盾極了，它已被熊爪抓傷，面對比自己身體大十來倍的W形黑熊，倘若繼續(xù)搏殺，它已沒有任何贏的希望。我想，黃美人作為一只哺乳期的母狼，作為一個母親，肯定有強烈的護崽沖動，也不乏犧牲精神，如果它的死能換來一窩小狼崽的生，它會毫不猶豫與W形黑熊以命相搏的。但現(xiàn)在的情形是，它不但救不了小狼崽，還會把自己的命也搭進去，這就變成愚蠢的陪葬了。

自然界許多母獸面臨類似的生存危機時，都會明智地放棄抵抗，無奈而悲憤地棄崽而去。就在前幾日，我還親眼看見，一條酒盅粗細的眼鏡蛇在一棵黃葛樹上攀爬，慢慢接近枝丫上的那只烏鴉窩，用樹枝和草絲編織而成的盆形鳥巢里，有四只剛孵化不久的小烏鴉。當眼鏡蛇爬到離鳥巢還有兩米多遠時，母烏鴉振翅起飛，繞到眼鏡蛇的背后，哇哇叫著，去撕扯和啄咬蛇尾。眼鏡蛇早有防備，蛇脖子鉤住樹枝，蛇尾掄甩，就像一條皮鞭一樣，啪地抽出一個鞭花，剛好抽在母烏鴉身上，把母烏鴉打得像只斷了線的風箏，斜斜地往地面飄落。等母烏鴉再次飛升起來，眼鏡蛇已經(jīng)攀爬到鳥巢口，快速吞吐火焰似的叉形舌須，準備吞噬小烏鴉了。

母烏鴉又飛了過去，飛到眼鏡蛇頭頂，去啄咬眼鏡蛇的后腦勺。眼鏡蛇似乎后腦勺上也長著眼睛，柔軟的脖子往后仰，蛇頭流星錘似的閃電般朝母烏鴉砸去。母烏鴉尖叫一聲振翅想逃，但已經(jīng)有點遲了，蛇嘴叼住母烏鴉尾羽，母烏鴉拼命扇動翅膀掙扎，不幸中的萬幸，母烏鴉從蛇嘴里掙脫出來，但幾根黑色的尾羽卻留在了眼鏡蛇嘴里。眼鏡蛇昂舉黑白相間的蛇頭，嘴里銜著的幾根烏鴉羽毛就像黑色的經(jīng)幡在風中飄揚。母烏鴉呱——呱呱——發(fā)出凄厲絕望的鳴叫，帶著一顆破碎的心，飛走了，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我想，黃美人的處境，與母烏鴉大同小異，也是面對無法戰(zhàn)勝的天敵，也是守衛(wèi)一窩心肝寶貝，結局恐怕也只能與母烏鴉一樣，自顧自逃命去了。

W形黑熊邁動笨重的身體，又朝黃美人逼近。W形黑熊不僅頸部的鬃毛恣張開來，全身的熊毛都豎了起來，乍一看身體又膨脹了半圈，顯得更高大更威猛更可怕了。但它步履緩慢，看得出來是有意放慢速度，虛張聲勢，網(wǎng)開一面，目的是要讓黃美人逃跑。

黃美人哀嚎一聲，斜躥出去，扭腰回首，望著黑熊，擺出隨時準備撤離的架勢。

W形黑熊又追了幾步，黃美人又退了幾步。

W形黑熊大概覺得自己的恫嚇戰(zhàn)術已經(jīng)奏效，黃美人已經(jīng)魂飛魄散不可能再有膽量與自己搏殺，就沖著黃美人的背影大吼幾聲，扔下黃美人不管了，撒腿朝石洞疾奔，想鉆進石洞掏食美味小狼崽。

這個時候，倘若黃美人椎心泣血地嗥叫幾聲，鉆進草叢跑掉了，我一點兒都不會覺得奇怪。動物嘛，總是以保全自己的性命為第一考慮，黃美人無論如何也是救不了小狼崽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留著自己的性命，以后還會有機會尋找配偶并生育后代。

W形黑熊已經(jīng)奔至石洞口，壓低身體，準備進行屠宰了。

突然間，我看見，黃美人像股黃色狂飆，朝石洞飛奔而去，沒有嗥叫，沒有停頓，沒有猶豫，躥到W形黑熊身后，張嘴就朝W形黑熊尾巴咬去。

黑熊是有尾巴的，但尾巴很短，跟兔子尾巴差不多。

W形黑熊正趴在地上，悶著頭想往石洞里鉆，屁股撅得老高，那根短短的熊尾巴就像一根麥穗吊在半空。

對噬咬技術精湛的黃美人來說，當然是一咬一個準。

狼嘴咬住熊尾，W形黑熊只得放棄往石洞里鉆，回轉身來撲咬粘在屁股后面的黃美人。但W形黑熊腰粗體壯，行動未免笨拙，黃美人身手矯健，叼住熊尾躲在黑熊背后。W形黑熊往左扭腰撲打，黃美人就往右跳躍躲閃；W形黑熊往右扭腰撲打，黃美人就往左騰挪避讓，就像在玩躲貓貓，就躲在你撲抓不到的背后，急死你，疼死你，累死你，氣死你！

狼牙尖利，那條短得可憐的熊尾，就像被狂風折斷的麥穗，快要被咬斷了。

熊吼狼嚎，殊死搏殺。

W形黑熊左轉右轉，連連撲空，憤怒得眼睛都紅了，兩只熊眼就像兩粒燃燒的火炭。突然間，W形黑熊改變了策略，猛地仰面往后倒下去。W形黑熊好幾百斤重，倘若壓在黃美人身上，夠黃美人受的，輕則會壓得口噴鮮血，重則當場壓斷狼腰，變成一只斷了脊梁的倒霉狼。黃美人見勢不妙，不得不松嘴吐出熊尾，斜躥躲避鐵塔一樣倒下來的W形黑熊。

但W形黑熊反應也十分敏捷，仰倒的一瞬間，就像表演雜耍一樣在地上連續(xù)翻了幾個滾，追上黃美人后，一只熊掌狠狠摑了過來，摑在黃美人腦殼上。剎那間，黃美人的一只耳朵連同半張頭皮都被撕了開來，耷拉在腦袋上，露出了白花花的頭蓋骨……

這已經(jīng)不是搏殺，而是一場虐殺了。

就在這時，我的向導強巴躡手躡腳地來到我身邊。強巴是來給我送午飯的。強巴帶著那支獵槍，朝W形黑熊瞄準，并用眼光征求我的意見：是否要開槍射擊？

我很想揮揮手讓強巴開火！黃美人對我很重要，我的科研項目，就是讓野狼谷重現(xiàn)狼的蹤跡。這只可惡的W形黑熊，正在瘋狂撕咬黃美人，換一個角度講，就是在瘋狂破壞我的科研項目。我理當出手干預，一槍將這只兇暴的黑熊撂倒。但我只是想想而已，不敢貿然讓強巴開槍射殺W形黑熊。在國家自然保護區(qū)里，射殺國家二級保護動物黑熊是一種犯罪行為，會受到法律懲處的。我可不想坐牢。我氣餒地說：“開槍吧，抬高槍管，朝黑熊頭頂開槍，把它趕走！”

強巴揚揚眉毛聳聳肩，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稍稍抬高一寸槍管，扣動了扳機。

轟的一聲巨響，槍管里噴出一團耀眼的火光。霰彈呈倒錐形從W形黑熊頭頂飛了過去，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刺鼻的火藥味。槍聲在山谷里久久回蕩。

W形黑熊的撲殺停頓了，它驚訝地扭頭張望。強巴又朝著W形黑熊頭頂開了一槍。

熊與狼鏖戰(zhàn)的地方有幾株小樹，霰彈打在樹冠上，樹葉紛紛揚揚地撒落，就像下了一場綠色的葉子雨。

W形黑熊靜默了約十秒鐘，哀吼了一聲，朝山溝潰逃而去，鉆進密不透風的草叢，草葉晃動，瑟瑟作響，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W形黑熊再兇猛，也無法與獵人的獵槍一比高低。

我和強巴從灌叢里繞出來，走到石洞前。黃美人臥在血泊里，半張頭皮被熊爪撕裂，面目古怪而猙獰。看見我和強巴走攏來，黃美人掙扎著想站起來躲避，但它只是扭了扭身體，卻并未能成功站起來。它又張開嘴，想朝我們嗥叫，但它只是翕動狼嘴，做了一個想要嗥叫的表示，卻發(fā)不出聲來，嘴角涌出一團血沫。

黃美人傷得太重，連站立和嗥叫的力氣也沒有了。

我隨身帶著急救包，想給黃美人包扎，但強巴朝我擺了擺手說：“別浪費藥了，就算送到獸醫(yī)那兒，恐怕也救不回來了。”

我承認，強巴說的是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