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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1評論第1章 巧遇一家子狼
我認識這家子狼,純屬偶然。
那天上午,我帶著藏族向導強巴,到高黎貢山南麓,考察靈長類動物滇金絲猴在這一帶的分布情況。強巴四十出頭,是當地山民,滿臉絡腮胡子,相貌驍勇剽悍,曾經當過幾年獵手,熟悉雪域森林和各種飛禽走獸,是我從事野外研究工作的得力助手。高黎貢山沒有公路,我們是沿著采藥人、淘金者和馬幫踩踏出來的一條羊腸小道,徒步進山的。我怕狗嘹亮的吠叫聲會驚嚇我所要觀察的滇金絲猴群,所以沒帶獵犬。
來到三岔路口,強巴說,他前兩天在野豬經常光顧的臭水塘旁安置了一張捕獸天網,要去看看有無收獲,蠢笨的野豬是否落網。
于是,我們朝左拐,拐進一條荒無人煙的山溝。
在地圖上,這條山溝名叫野狼谷。地名很兇險,叫人不寒而栗。
鉆進山溝,高大挺拔的常綠針葉林遮斷陽光,明朗的世界突然間變得陰暗,就在這時,一股冷風吹來,隱約聽到呦呦□□的叫聲,聲音很難聽,就像嬰兒嘶啞的啼哭。
強巴側耳細聽,兩條劍眉漸漸擰成疙瘩,臉色變得嚴峻,取下挎在肩上的雙筒獵槍,壓低聲音對我說:“是狼在叫,哦,還不止一只狼,有好幾只狼呢。”
我的心怦怦亂跳,緊張得頭皮發麻。我是云南省動物研究所的副研究員,選擇高黎貢山和怒江峽谷作為我長期從事野外考察的基地。為了工作方便,我曾閱讀大量介紹當地風土人情和歷史沿革的文獻書籍。
我記得很清楚,當地縣志上記載過這么一件事:1944年夏天,侵緬日軍派出一支特遣小分隊,穿越高黎貢山風雪埡口,企圖刺探駐守在此地的中國遠征軍的情報。這支由十二名全副武裝的日寇組成的特遣小分隊半夜鉆進這條二三十公里長的野狼谷,就再也沒有見他們出來,只聽得激烈的槍聲和狂暴的狼嚎,從深夜一直響到黎明。翌日晨,一名樵夫進山砍柴,在野狼谷發現一堆零亂的白骨,幾把三八大蓋、一挺歪把子機槍和許多被咬成碎片的日寇軍服,軍服上斑斑血跡還未完全凝結,在附近還找到七八只被子彈射穿身體的死狼。顯然,日寇特遣小分隊一進野狼谷就遭遇了龐大的饑餓的狼群,雙方展開血腥廝殺,在付出慘重代價后狼群終于獲得最后的勝利。從此,很長一段時間,野狼谷成了死亡的代名詞,藥農不敢進去采藥,樵夫不敢進去砍柴,淘金者不敢進去尋覓成色極佳的沙金,就連浩浩蕩蕩的馬幫,寧肯多繞一百里崎嶇山路,也不愿從野狼谷穿行。
要真是碰到狼群,麻煩可就大了。雖然強巴端著一支獵槍,雖然我腰帶上插著一把防身用的阿昌刀,但我們的火力比當年日寇特遣小分隊弱多了,戰斗力更是差遠了,那些武裝到牙齒兇暴殘忍絕不亞于虎豹豺狼的日本鬼子尚且不是狼群的對手,我和強巴當然就更免不了要葬身狼腹了。
三十六計,走為上策,趁狼群現在還沒發現我們,腳底抹油,溜之大吉,這肯定是上策。我想叫強巴撤退,撤退其實就是逃跑,不過是換種好聽的說法而已,可話已到了舌尖,又被我強咽了下去。
我看見,強巴雙目炯炯地注視著前方,臉上絲毫看不出畏懼,眉峰高挑,下巴擰動,倒有一種冒險的興奮和激動。他貓著腰,用槍管輕輕撥開樹枝和灌木,向狼嚎方向摸過去。
我曉得,生活在滇北高山雪域的藏族同胞,最瞧不起貪生怕死的膽小鬼。假如我現在說要撤退,肯定會招來強巴鄙夷的目光。再說,我身為動物研究員,只是聽到幾聲狼嚎,還沒見到狼的影子呢,就嚇得屁滾尿流,也實在太丟人現眼了。
沒辦法,我只有硬起頭皮假充好漢,緊握那把隨身佩帶的雪亮的阿昌刀,忐忑不安地跟隨在強巴后面。
越往前走,狼嚎聲越清晰可辨。呦□,咔嚓,呦□,咔嚓,嗥叫聲中還夾雜著噬咬聲。我雖然沒有與野狼打過交道,但在昆明圓通山動物園的野狼館實習過三個月,對狼嚎聲并不陌生。聲音也是一種形象,那聲嘶力竭的嗥叫聲,那咔嚓咔嚓兇猛的噬咬聲,在我腦子里幻化成一匹健壯兇暴的大灰狼,正窮兇極惡地盯著我們。我感覺到自己的腿在抖,手也在抖。我告誡自己,要沉住氣,要保持鎮定,別像個懦夫似的遭人笑話。可四肢根本不聽腦子指揮,仍瑟瑟抖個不停,繼而身體也開始顫抖,就像害了帕金森綜合征。
前面就是臭水塘,微風飄來一股刺鼻的鹽堿味。狼嚎聲越來越響亮,雖然隔著灌木還看不見狼,但我相信,野狼近在咫尺了。
強巴好像看出了我的膽怯,附在我耳畔悄聲說:“沈老師,你站在這里別動,我先過去看看,摸清情況我再叫你。”
我想了想,點頭說:“也好,兩個人分開一點距離,彼此也能有個策應,萬一有狼從你背后偷襲,我也可以及時掩護你。”
強巴鉆進樹林。不愧是有經驗的獵手,一米八幾的個子,高大魁梧的身材,卻比野貓還要靈巧,在茂密的樹叢間騰挪跳躍,沒發出一點聲響,很快就從我的視野里消失了。
我忐忑不安地等待著,每一分鐘都是漫長而又痛苦的煎熬。
過了十幾分鐘,臭水塘方向傳來強巴歡快而輕松的喊叫:“沈老師,快來看哪,我的獵網逮住了一匹大母狼,哦,還有五只小狼崽!”
我懸吊的心這才放下來,長長地舒了口氣,趕緊將鋒利的阿昌刀插進牦牛皮做的刀鞘,然后跳躍式沖出樹林,興致勃勃去看稀罕兒。
臭水塘旁一棵海棠樹上,果然用獵網吊著一匹大黃狼!
所謂獵網,亦稱捕獸天網,是一種原始的狩獵工具。獵網形狀類似漁民用的撒網,長寬各約三米,獵人將獵網吊掛在樹枝上,將誘餌置放在樹下,當獵物經過,嗅聞到誘餌的香味,去抓吃誘餌時,觸動連接在誘餌上的機關,那張開的大網便從天而降,將貪食的獵物罩住。獵物免不了掙扎,于是就牽動連接在網繩上的另一個機關,拴綁在樹杈上的大石頭墜落,獵網剎那間收攏,在杠桿作用下,網繩迅速往上拉升,獵物騰空吊起,上不沾天下不著地,陷入插翅難逃的絕境。
被強巴用來做誘餌的,是一只被綁住雙腿的斑鳩,斑鳩還沒死,還在撲棱翅膀。
大黃狼離地約一米五,非常方便我們就近觀察。見有人靠近,大黃狼兇狠地嗥叫,拼命掙動,還張開狼嘴狠勁咬網繩,企圖沖破獵網。但它的努力是徒勞的,用枉費心機來形容恰如其分。
強巴的獵網,是用比手指還粗的尼龍繩編織而成,別說狼了,就是長著鋒利獠牙的公野豬,也休想咬破網繩。獵網劇烈搖晃,樹枝嘩啦啦響,僅落下幾片翠綠的樹葉。我放心地走到離網兜僅半米遠的地方,上下左右全方位觀察這匹大黃狼:強巴的獵網網眼很密,每個網眼約有拳頭大小,大黃狼四條腿從網眼伸出來,在空中游泳似的劃動;尖尖的嘴吻也分成兩個部分,上下腭從兩個網眼間刺探出來,網兜很大,空間較為寬敞,不管大黃狼在里頭如何折騰,網繩也不會勒傷它。
我圍著網兜轉了幾圈,用狼的標準來衡量,這匹大黃狼稱得上是個絕色佳麗:皮毛色澤凝重,就像用紫銅鑄成的雕像;牙口約三歲,既青春又成熟;身體細長呈流線型,狼尾蓬松如帚,渾身上下不見一處傷疤;四肢細長,腿部肌肉凹凸有致;一口狼牙毫無磨損,如堅冰雕成,閃著耀眼的寒光;一雙狼眼白多黑少,閃爍著冷毒的光芒。果真是一匹母狼,腹部十余只乳房,結實飽滿,就像吊著十枚鴕鳥蛋。
假如要給這匹大黃狼起名字,叫它黃美人是很恰當的。
這雖然有點冒犯人類的名諱,有點損害人類的尊嚴,但我想,我們給人起名字或起綽號,常借用動物的名稱,什么狗蛋、虎妞、豹哥、牛娃、小燕子等,早就習以為常。人類能這么做,為追求公允,動物也應該能這么做,所以我借用一次人類的尊稱來給動物起名,這不算太過分。
在我打量和欣賞黃美人的當兒,強巴已在海棠樹下用隨身佩帶的藏刀挖出一個深約半米的土坑,正往臭水塘邊捉拿五只小狼崽。這是一窩看起來出生頂多一個月的小狼崽,叫起來奶聲奶氣,剛剛學會蹣跚奔走,原來是聚集在海棠樹下仰臉向吊掛在半空的大黃狼哀哀叫喚的,看見強巴和我過來,或許也是聽到大黃狼的嗥叫報警,出于求生的本能,便四散逃竄。可它們年齡太小,胎毛還未完全褪盡,腿腳還十分稚嫩,根本就跑不快,也不曉得該往哪兒跑。
臭水塘邊是一片沙灘,既無洞穴也無灌木,一覽無余,沒地方躲藏。有兩只小狼崽逃到沙灘一塊裸巖下,將腦袋拱進沙灘與巖石間的縫隙;有兩只小狼崽跑來跑去都在原地轉圈圈;有一只渾身漆黑的小狼崽,逃到臭水塘邊,不顧一切地撲通跳進水去,它還不會游泳,咕嘟咕嘟灌了兩口鹽堿水,又狼狽不堪地逃回岸上來。強巴身手矯健,捉這些小狼崽猶如甕中捉鱉,三下五除二,手到擒來,只用了幾分鐘時間,就把五只小狼崽全部“捉拿歸案”,放進用藏袍下擺捏成的衣兜里,回到海棠樹下,準備扔進剛挖好的土坑去。
土坑雖然只有半米深,但這些小狼崽還不會跳躍,更不會攀爬躥高,就像被關進了插翅難逃的土牢。
我饒有興味地看著強巴將小狼崽們扔進土坑。強巴的動作稍嫌粗魯,抓住小狼崽的頸皮,在我面前晃蕩一下,讓我看清它們的尊容,然后隨手扔進土坑去。狼雖說是兇猛的野獸,但小狼崽卻膽小軟弱,毫無反抗能力。被強巴捏在手里,小狼崽害怕得眼睛閉起,四條小腿和那條小尾巴勾縮在腹部,身體瑟瑟發抖,發出老鼠般吱吱呦呦的哀叫聲,就像任人擺布的可憐的小狗。
再兇悍再強大的動物,幼年期都是很虛弱的。
在扔最后一只小狼崽,就是那只跳到臭水塘去渾身漆黑的小狼崽時,發生了小小的意外。當強巴捏著它的頸皮提起來在我面前晃蕩時,我看見,這只小狼崽的神態與前面四只小狼崽完全不同。它的眼睛并沒有因害怕而緊緊閉上,恰恰相反,兩只眼珠子瞪得圓圓的,毫無畏懼地看著我;四條小腿和那條小尾巴沒有蜷縮起來,而是肆無忌憚地在空中舞動;身體雖然在臭水塘里浸濕了,卻沒有發抖;嘴唇上幾根細細的胡須挺得筆直,從喉嚨深處發出低沉的嗥叫。我立刻想到一個詞:張牙舞爪;還想到一句俗語:吹胡子瞪眼。這時,強巴扭動手腕要把黑狼崽扔進土坑,突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黑狼崽脖頸兒猛地一扭,在強巴的手臂上啊嗚咬了一口。強巴哎喲叫了一聲,急忙撒手,黑狼崽撲通一聲掉進土坑。
強巴的右手臂上,有一排深深的齒痕,中間兩個最深的齒痕里,滲出殷紅血絲。
幸虧是只還在吃奶的小狼崽,嘴里只有一排細密的乳牙,要不然的話,被犬牙交錯的成年狼這么來一口,強巴這條手臂極有可能就報廢了。
強巴氣得滿臉通紅,蹲下身來,在黑狼崽腦殼上狠狠摑了一掌:“小畜生,你敢咬我,我擰斷你的脖子!”
強巴是山里漢子,孔武有力。這一巴掌扇下去,啪的一聲脆響,黑狼崽皮球似的在土坑里打了兩個滾,似乎被打暈了,梗著脖頸兒掙扎了好一陣才重新站立起來。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它雖然挨了揍,卻并不屈服,站立起來后,又齜牙咧嘴朝強巴呦□呦□兇猛嗥叫。
小小年紀,就這么桀驁不馴,就這么倔強好斗,膽子大得出奇,打不怕也打不服,可以預測,長大后肯定是匹八面威風的大公狼!哦,要給它起名的話,叫它黑兵痞蠻合適的。
兵痞者,兇悍不講理,以殺戮為職業。
強巴被黑兵痞的態度激怒了,揚起手掌又要打,被我一把拉住了。我笑著當和事佬:“算啦,大人不記小人過,大人也不記小狼過,饒了它這一回吧。我背囊里有消炎藥,我給你擦擦藥吧。”
強巴氣咻咻地往自己右臂涂碘酒抹消炎粉。
就在強巴教訓黑兵痞的當兒,困在獵網中的黃美人聲嘶力竭地咆哮起來,仇恨的眼睛死死盯著強巴,身體拼命顛動,用暴跳如雷來形容一點也不過分。我可以肯定,此時若把黃美人從獵網里放出來,它會不顧一切與我們搏殺的。
打在幼獸身上,疼在母獸心里。
當然,黃美人不可能如愿以償,暴跳得再厲害也無濟于事,反倒被網繩蹭掉了許多狼毛,紛紛揚揚撒了一地。
我不曉得黃美人是怎么被獵網擒獲的。這種原始的狩獵工具,通常是用來對付野豬的。野豬比較粗心,警惕性也弱,又特別貪嘴,見到誘餌不顧三七二十一就撲上來撕咬,當然也就稀里糊涂中了獵人的圈套。極少有狼會被獵網罩住,狼生性多疑,智商絕不亞于狐貍,尤其是帶崽的母狼,為了確保小狼崽的安全,行為更是謹慎,遇見獵人安置的誘餌,絕不會冒冒失失就來撕咬。狼似乎不相信有天上掉餡餅這等美事,越是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得到的東西,狼就越是踟躕不前,反而會多長一個心眼。狼會小心翼翼地靠近誘餌,東瞧瞧,西看看,左嗅嗅,右聞聞,用銳利的眼和靈敏的鼻,仔仔細細搜索。不管人類將誘餌設置得如何巧妙,偽裝得如何天衣無縫,經驗豐富的狼總能看出或聞出蛛絲馬跡來。
高黎貢山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一位牧民的羊群屢遭狼害,隔三岔五就會丟失羊羔。牧民非常氣憤,就在宰羊時,將老鼠藥塞在新鮮的羊腸里,放在狼經常出沒的小路上,想毒死這些偷吃他的羊的惡狼,過了兩天去看,羊腸四周布滿狼的足跡,還屙了七八泡臭烘烘的狼糞,而灌了老鼠藥的羊腸卻原封不動地留在原地。
我想,黃美人之所以會被獵網擒住,極有可能與這五只小狼崽有關。
我想象著黃美人落難的經過。早晨,黃美人給五只小狼崽喂飽了奶,小家伙雖然才剛剛滿月,卻活潑好動,吵吵嚷嚷要到巢穴外去玩。正值陽春三月,山頂上的殘雪還沒融化,山下已經青草泛綠,迎春花綻放嫩黃的花蕾。陽光明媚,外面的世界很精彩。黃美人是個有經驗的母親,曉得整天待在陰暗的巢穴里,不利于小家伙的健康,到戶外去呼吸新鮮空氣,洗個燦爛的日光浴,在鋪滿嫩芽的草地上奔跑打鬧,對小家伙的身心發育大有裨益。于是,黃美人領著五只小狼崽,跑到山谷來踏青。
小家伙們很淘氣,對未知的世界充滿好奇,一會兒撲捉蝴蝶,一會兒追逐雀鳥,玩得不亦樂乎。看著憨態可掬的兒女,黃美人心里充滿了驕傲,一顆狼心為之陶醉。但黃美人知道,對毫無防衛能力的小狼崽來說,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兇險,只要有可能,各種兇禽猛獸都想把小狼崽捉去當美味佳肴呢。因此,黃美人守護在小狼崽身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停地聳動鼻翼嗅聞四周,絲毫不敢放松警惕,唯恐發生意外。就這樣,這家子狼來到臭水塘。這時,左側約兩百米遠的一叢灌木,枝條搖曳發出異常動靜,黃美人的心陡地提到嗓子眼,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那叢灌木上,慢慢走了過去,視覺聽覺嗅覺三種感覺器官并用,想探明躲藏在灌木中的究竟是無害的食草獸還是有害的食肉獸。幼狼不知愁滋味,照樣玩它們的。
小家伙們來到海棠樹下,發現了這只被強巴當作誘餌的斑鳩,便興致盎然地圍了過去,呦呦□□,用細嫩的嗓子嗥叫了起來。這五只小狼崽中,數黑兵痞膽子最大,伸出柔弱的爪子,就要去撕抓斑鳩。斑鳩被綁住雙腿,不能飛也無法逃,只能尖厲鳴叫,使勁撲扇翅膀,并做出啄咬狀。小狼崽們驚慌地散開。當斑鳩翅膀扇累了,蹲伏下來時,小狼崽們又擁了上去。這個時候,黃美人已弄清楚,兩百米開外那叢灌木里,原來是一頭野牦牛在覓食。野牦牛屬于典型的食草動物,一輩子只吃青草,從來不沾葷腥。你即使把小狼崽當點心送到野牦牛面前,野牦牛也會謝絕不吃的。野牦牛對小狼崽構不成任何威脅。黃美人長長地舒了口氣,轉身想退回到小狼崽身旁來。
黃美人當然看到了小狼崽在圍攻那只斑鳩,當然也聽到那只斑鳩撲扇翅膀的聲音,它是匹閱歷很深的母狼,富有叢林生活經驗,立刻看出其中的蹊蹺。一只雙翅完好無損的鳥,在幾只狼崽的騷擾下,竟然不騰飛逃逸,這實在有悖常理,讓狼匪夷所思!只有一種合理的解釋,那就是狡猾的人類在這只斑鳩身上做了手腳。一想到這一點,黃美人立即發出報警式嗥叫,并飛身向海棠樹奔去,想制止小狼崽去撲捉那只怪異的斑鳩,并離開這棵充滿危險的海棠樹。
可惜,它遲了一步。就在它發出報警式嗥叫的前一秒,黑兵痞已經用爪子摟住斑鳩的身體使勁拉扯了:只聽得樹冠上嘩啦一聲響,黃美人剛好就奔到樹下,來不及躲閃,被獵網罩了個正著;而那五只小狼崽,在聽到黃美人報警式嗥叫后,連滾帶爬躲到海棠樹背后去了,逃過了一劫。
就在我想象黃美人被獵網罩住的原因時,強巴已用藏刀削了一根沉甸甸的木棍,他擺出打高爾夫球的姿勢,嗖地在空中劈了一棍。
“你這是要干什么?”我不解地問,“想把小狼崽當高爾夫球打嗎?”
“我要敲碎它的鼻梁。”強巴指著黃美人說,“狼是銅頭鐵腿豆渣鼻,殺狼跟殺狗一個道理,照準鼻梁狠狠幾悶棍下去,就解決問題了。早春的狼毛厚實細密,是上等皮貨,準能賣個好價錢。”
“那這五只小狼崽呢,你打算怎么處置它們,也敲碎鼻梁剝皮抽筋嗎?”
“嘿,狼崽皮和羔羊皮一樣,是皮貨市場的搶手貨,價錢更俏。”強巴興奮地說。
“不行,”我說,“你不能傷害它們。”
“為什么不行?是我的獵網抓到了它們,它們是我的獵物,我有權處理它們。再說了,狼是害獸,會偷吃牧民的羊,是我們的死敵。”強巴理直氣壯地說。
我大搖其頭。我是個動物研究員,我對狼的看法與強巴截然不同。狼是害獸,我認為這是我們人類的傳統偏見。不錯,狼在饑餓時會偷吃牧民的羊,但絕非狼才會襲擊家禽家畜,黃鼠狼會鉆進農家小院給雞“拜年”,山豹會爬到樹梢然后像跳水運動員高臺跳水那樣跳進豬圈從母豬身邊強行叼走豬崽,老虎會埋伏在草叢深處襲擊過往牛群,金雕會攫抓正在山坡上吃草的羊羔,水獺會潛入河底咬住鴨掌讓農人養的鴨神秘失蹤……可以這么說,凡肉食性大中型猛禽走獸,只要有機會,都會扮演小偷或強盜的角色來襲擊家禽家畜,為何我們獨獨憎恨狼,將狼視作害獸,必欲除之而后快呢?
公理何在?公平何在?公正何在?
其實,狼在大自然這根生物鏈中,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從生物考古學上說,狼的生命歷史比人類的生命歷史更為悠久,在地球上還沒有人類的時候,就已經有狼存在了。從某種意義上說,狼也是在不斷進化中的高級動物。從生物多樣性角度講,狼是絕對不該被消滅的。狼的適應性很強,分布極廣。從赤道到極地,從高山到平原,從荒漠到沼澤,都能找到狼的蹤跡。從解剖學上得知,狼的主食是嚙齒類動物,主要是鼠類和兔類,這無疑對保護草原和森林是有益的。與老虎、山豹、獅子、猞猁等大型食肉獸相比,狼對生態環境的依賴度要低得多。老虎、山豹、獅子、猞猁等大型食肉獸以牛羊豬鹿等食草動物為主食,生態環境稍有惡化,牛羊豬鹿等食草動物數量減少,它們便無法立足。狼則不同,只要生態環境不是惡化到超過極限,狼就有辦法生存。世界上許多生物學家,都把狼作為衡量一個地區生態環境是否健康的重要標志,假如連狼都無法生存,就證明該地區大自然生物鏈已經斷裂,環境已惡化到瀕臨崩潰的地步,離荒漠化也為期不遠了。
狼是野獸,但不是害獸,這是不容置疑的事實。
各人立場不同,看問題的角度不同,得出的結論當然也就不同。
我曾在當地縣志上看到這樣的話:20世紀50年代末,中國搞“大躍進”,群眾進野狼谷伐木煉鋼,野狼數量銳減;“文革”期間,十年動亂,毀林開荒,遂使野狼谷野狼絕跡。那本縣志是當地政府20世紀90年代組織人編寫的,也就是說,截至20世紀90年代,官方經過調查做出的正式結論是,野狼谷徒有虛名,已經看不到野狼了。
可現在,這家子狼就在我們面前,野狼谷名副其實又有野狼了,這至少說明,經過幾年植樹造林,高黎貢山的生態環境正在逐步好轉,斷裂的大自然生物鏈正在慢慢得到修補。高黎貢山屬于長江上游,是國家級生態環境重點保護區,所以這家子狼的出現彌足珍貴,豈能隨意將它們剝皮抽筋!
幾張狼皮重要,還是保護生態環境重要?
更要緊的是,就在前幾年,狼已被列為國家二級保護動物,捕殺狼是違法行為。
更何況,巧遇這家子野狼,對像我這樣專門從事野生動物研究的研究者而言,可遇而不可求,是老天爺對我的恩賜,我豈能讓強巴為了區區幾張狼皮而壞了我的大好事?
“你是我花錢雇來的向導,我是老板,你是伙計,你必須聽我的。”我斬釘截鐵地說,“除非你先用棍子敲斷我的鼻梁,否則我是不會允許你用棍子敲斷它們的鼻梁的。”
“用棍子敲斷你的鼻梁,我會坐牢的。”強巴說。
“說得真好。你一棍子敲斷狼的鼻梁,也會坐牢的。狼是受國家保護的動物,你用棍子打狼,就是在用棍子打法律,起碼得在鐵窗里蹲三年。”我嚇唬他說。
“山高皇帝遠,沒人知道我剝狼皮了。”強巴撇著嘴滿不在乎地說。
“我看見了呀。我發誓,我會告發你的。”我毫不含糊地說。
“我沒看出來,你原來是個會出賣朋友的人。”強巴沒好氣地說,“算我倒霉,碰到了一只人面狼。”
“你能明白這個道理,我很高興。”我說,“那你就把棍子扔了吧,用實際行動表明你不再想傷害它們了。實話跟你說吧,它們對我很重要,我留著它們,是要進行科學研究,你只有幫助我完成這項科學研究的義務,而沒有傷害它們的權利。”
“我不剝它們的皮,就好比丟失了一只錢包。”強巴苦著臉說。
我沒好氣地說:“你能不能別談錢,就當是為科學事業做出一點犧牲。”
“買尼龍繩得花錢,請人織一張獵網也得花錢,我家房屋漏雨了,少一分錢,磚瓦廠的老板肯讓我把瓦片拉走嗎?”強巴理直氣壯地說。
“好了,好了。”我咬緊牙關說,“算我倒霉,大出血,給你五百塊錢吧。”
“嘖嘖,六張狼皮才值五百塊錢哪。”強巴牙疼似的皺起了眉頭,“要是拿到皮貨市場,隨便走進哪家店鋪,不給到一千塊錢打死我我也不會出手的。你我雖然是熟人,但你也不能專拿快刀宰熟人,殺價殺得這么狠哪。”
“請你注意,我可不是在向你買狼皮。”我提醒他說,“這六張狼皮現在還在狼身上,將來也肯定會在狼身上。我不跟你做皮貨生意,請不要跟我討價還價。”
“孩子要買電視機,老婆要買新衣裳,我想要輛摩托車,都指望這些狼皮哪。”
“好啦,好啦,別跟我哭窮了,再給你加一壺苞谷酒,這是我能出的最高價,行就行,不行就拉倒了。”
當地山民都善豪飲,一聞到酒香就會流口水,酒對男人具有不可抗拒的魔力。果然,強巴一聽我要送他一壺苞谷酒,哭喪的臉立刻眉開眼笑,一揚手扔了木棍:“成交!”
我是工薪階層,五百塊錢對我來說并不是可以等閑視之的小數目。可我覺得這筆錢得花,也花得值。
至于說該如何與這家子狼交朋友,我閱讀過大量動物行為學方面的書籍,有這方面的知識儲備,正想大施拳腳,一展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