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神秘主義與中國古代哲學研究論稿
- 陶磊
- 2395字
- 2020-08-14 13:44:14
三
古代中國之所以選擇儒家型政治,與古代中國的思想學說有關聯。
儒家與道家都有神秘主義背景。儒家型文明的興起晚于道家型文明,是人的自我意識進一步覺醒的產物,儒家所提倡的那些思想,是因為在文明發展進程中有需要而產生的。對于儒家來說,道家的神秘本體是多余的,現實世界具有自主性,不必非得訴諸本體世界才能找到現實世界存在的合法性。現實世界的法則是人自己確立的。儒家也講形式,但這個形式是人規定的,孔子、荀子都講正名,形式不必訴諸神,人自己可以解決。現實世界運行的禮與法也是如此,都是人自己規定的。
任何一種學說,都要尋求對世界的理解與解釋,并為自己的學說尋找學理基礎,儒學當然也不例外。儒學的本體與道家不同,道家以自然為本體,而儒家則以人的心性為本體,但人的心性不全屬于人,其中有天的參與。圣人天德,天德也不全是自然,其中有對人的關切。儒家的學理結構比道家復雜,其本體天人兼備,很難用純粹的形式去描述。西哲中也討論人的性情,以亞里士多德為例,他將其置于欲望與理性之間,認為性情是將欲望轉化為理性的媒介,因為本體是理性的,人向本體的接近,就要求人把欲望進行轉化。儒家的性情參與了本體的建構,他的問題就不是轉化欲望接近本體的問題,而是對于本體的回歸。所以復性之說,從先秦儒學一直到近代新儒學,始終是一個重要命題。在復性中,就有神秘主義的問題,宋明時代,流行靜坐,其指向與神秘主義相近。這與道家在形式上有相似之處,只不過,道家要復的是另一種本體。
不過,神秘主義不是儒家所贊成的,所以,復性主張并不能算是儒學的正宗,正宗的儒學是立心。孟子的良知說,就是立心。學者或用心體描述,以與性體相區分,孟子也用性去描述,其原因當在于儒學原本來自于祭司之學,雖然是講心,但仍要說是性。早期的立心論說中也有神秘主義,所謂“慎獨”;而當良知說出現,孟子講回到本心,與復性結構相似,但卻提不出什么具體的辦法。寡欲之說,無異于戒律修行;而養浩然之氣,依然不脫神秘主義的色彩。
基于心性本體開出的政治,應該就是德禮政治。在學理層面上,其理論不能像西哲那樣開出好政治,問題依然是本體與logos的脫離。儒家的心本體有神性自我的背景,是神秘的。孟子將其轉化為良知,他只能論證仁義的先天性,卻沒有論證禮智的先天性,與政治相關的主要是禮智,其理論顯然不完善。基于性體的政治理論,同樣也有問題。郭店簡《性自命出》講:“道始于情,始者近情。”這里的道相當于nomos,在作者的思想中就是禮,禮也是因人之情而生。今天的研究者對其重情給予高度評價,但都忽略了一個問題:情在郭店簡中不具有本體的地位,性才是本體,道非從性開始。《性自命出》講“長性者道也”,這個“長”當是揠苗助長之長,也就是《成之聞之》講的“圣人之性博長而厚大”的長(有使動與主動之分),情生于性,對于道的實踐,可以促進性的生長,若為圣人,便會表現出與中人不同的樣子。圣人的根源并不在性,還是在心,所以郭店簡依然有神秘主義,《五行》即是。并且,《性自命出》認為“性可善可不善,有善有不善”,這與道家不可知的本體有類似之處。這是他們不能給帝王立法的學理基礎。帝王相當于圣人的角色,是天德者,禮法從他們而出,他人沒有資格為他們立法。
復性復心是以心性中蘊含天理為前提的,其并不是所有儒者的觀點,將其放在荀子的學說中就不成立。荀子講性,將其與欲望掛鉤,而不是與天理結合。這意味著荀子放棄了以心性作為其學說的本體。按筆者理解,荀子將其學說的本體放到了人之外,所謂“太一”。如果荀子能夠完全擺脫儒學的傳統,他或許可以實現哲學的有效分裂;事實上,他并沒有做到這一點。他不能脫離人性立說,也很難拋棄圣人、大儒、君子在現實世界中所扮演的作用,他講法的本原,將其訴諸君子,同時又講法類似于規矩權衡。這種學說,實際上是將兩種學說糅合在一起,只是將黃老道家講的圣人,用圣人、大儒、君子的群體來置換,這種置換,成為后世中國政治關于權力分享的基本理論。黃老道家那里,權力是統一的;荀子這里,權力是共享的,只有多少大小的不同,所以他名為依法為治,實質上還是人治。與黃老的本體不包含logos不同,荀子的本體為太一,只不過,他的logos不是道家式去中心的禮法,而是儒家中心主義的禮法,從他的本體中生出的現實世界依然是這樣一幅場景,只是他這里的王當受禮法約束。
盡管荀子實現了本體與禮法的統一,他卻依然不能擺脫神秘主義。對于西哲而論,接近本體有兩種手段:一是哲學的主動接近,二是接受由本體而生的禮法的約束。儒學的問題意識限制了荀子選擇通過哲學接近本體。前面講,儒學的問題意識是求天人之“中”,荀子雖然講性惡,但求中依然是他的問題意識。按照性惡理論,人不學,不知義,所以他很重視學習,重視君師的作用,表面上與西哲通過學與思接近本體很相近。但問題在于,“中”既與本體共生,而“中”本身又是典范的人的問題,早期儒家通過神秘主義去解決。所以,在終極的層面上,即圣人層面,他們又不能將其設定為一個學習問題,盡管學習是必須的,按照儒家的傳統,圣人是生而知之者。他們只能用“精合感應”來解決,即圣人具有感應本體的能力。用西哲的話語表述,儒家的問題不是知識論的問題,根本上就不能用哲學來解決。也正是因為這種問題意識,荀子對于學成后的君子之于本體的關系,用的也是歸于太一,這與復性、復心的模式相同。
盡管如此,荀子的理論相較于黃老道家,依然是一個相對穩妥的理論,黃老的道法理論,盡管與法治政治原則更接近,但將天下系于一人,不論在什么時代,都是很危險的。儒家雖說是中心主義,但在政治實踐中,卻是義理一統之下的權力共享模式,不會因為一兩個人出了問題,天下就會大亂。過去的周期律顯示,往往是天下官吏爛透了,再加上天災,政權才會被顛覆。從統治江山的角度講,這是一種理性的選擇,盡管從國家模式上講,這個模式不如法治的模式好。這并不奇怪,儒家的關切本就是好政治、好天下,而不是好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