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教育實踐家李價民評傳
- 仲建維
- 4036字
- 2020-08-14 12:22:04
第二節 具有現代文明眼光的祖母曹氏
李氏三代的第一代指的是李價民的祖母、李太夫人曹氏。在女性被封建陋規約束的舊社會,曹氏卻屬于女性中的異類,是個值得大書特書的奇女子。
曹氏為鎮海柴橋蘆江村(現屬北侖)人,已難以確切考證曹氏的出生年月和姓名,其大名孫輩都不知曉了,也或許她壓根就沒有大名,女性沒有大名也是當時社會文化中的普遍現象。總之,她的生辰和名字已隨著那個被摒棄的時代自然消失在了歷史深處,我們只能稱她為李太夫人曹氏。
有關曹氏的記載不多,但是說起她的娘家,卻是大有來頭。其父親是太史曹昌燮,原名曹杰,字至敷,號珊泉,是現寧波北侖柴橋漕頭之地曹貞房出身的歷史名人。曹貞房(山安堂民居)現在還較好地保存著,房子由柴橋曹姓始祖曹鳳后裔建于清代中期至晚期,是典型的清代中期至晚期的民居宅第樣式,現在已屬于北侖區級文物保護單位。曹珊泉系貞房太公第三個兒子,年少時曾在現在的北侖區靈山學校之前身靈山書院讀書,清同治年間縣考中貢元(優貢第一名)。鄉試登科后,初任七品小官,為刑部福建司主事。清光緒元年(1875年)棄官再考,奪得進士及第,入翰林院,得尚書景廉侍郎殷兆鏞賞識,一時譽滿京城,選為太子侍讀,授編修,加一級。后官拜江西學臺,未就任就去世了,卒年四十六歲。
據《鎮海縣志》記載,曹珊泉為人仗義好施,例如他曾慷慨解囊在紫石謝家橋捐建“五峰涼亭”,供農民和路人避風雨。從這樣的書香門第走出來的曹氏,雖為女流,但從幼年開始就受家族的影響和父親的教誨,讀書識理,這在男權社會中,殊為難得。曹氏嫁小李家鎮東公之子李心培,鎮東公單傳就這么一個兒子。曹氏嫁入時,小李家開宗立戶不過幾十年,雖家庭財富日益積累,但文化上的積累有限,還算不上詩書人家,曹氏的嫁入為小李家帶來了一股更厚實的詩書氣息。不過,她所嫁之人也并非是空有銅臭味的商人,李心培在骨子里實際上是個風雅的儒生,雖然沒有得過什么科舉功名,但心崇儒學,有一定的儒學功底,李價民小時候家中的藏書和李心培留下的手稿可茲證明,但是這個風雅儒生作為家中獨子,需要擔起承襲家業的擔子,因此不得不棄儒從商。
雖然曹氏的名字已不為多少人所知,但其氣魄功德卻永垂鎮海史冊,光照后人。這是個因為有不凡義舉而備受人尊敬的老太太。撫養子女之功尚不足留名史冊,曹氏之能不泯于青史,皆因其在社會活動和教育等多方面的功績。曹氏生長在舊社會,卻有常人不及的遠見卓識,能在很大程度上突破舊社會的藩籬,接受社會新思潮新氣象,發展出維新的特質和觀念。在婦女解放、政治革命和教育事業上,曹氏都表現出開明而長遠的文化眼光,在鎮海社會中被傳誦至今。
曹氏的開明首先體現在對婦女解放的態度上。清末民初,為女性說話的聲音日漸增多,婦女解放問題日益發酵,婦女覺醒和婦女解放屬20世紀初中國社會革命的重要構成部分。在婦女解放問題上,曹氏有超前的眼光和開明的態度,可謂開創鎮海當地婦女解放運動先河的人物,她致力于摒除禁錮女性的舊風俗、陋陳規并提升婦女自立自強之形象,縣人公認其為鎮海婦女運動之先驅。裹足和缺乏教育是中國傳統婦女的常見狀況和中國傳統社會落后的象征,相應地,婦女解放也從這兩方面改造做起。當時出現了兩種運動,一是不纏足運動,二是興辦女學的運動,這兩種運動對于中國婦女的解放具有標志性的意義,而這兩方面曹氏都有關注和涉及。
清末時,社會上興起了一股“天足運動”潮流。所謂“天足運動”,顧名思義,即倡導放足和不纏足,其由傳教士最先提出,英國傳教士約翰·麥克高望早在1874年就在廈門建立了一個擁有60余名婦女成員的“天足會”,入會之婦女皆不許纏足。除了“天足運動”外,社會上還發展出“天乳運動”,意在反對傳統束胸之陋習,兩運動皆借“天”一詞來表達“解放”之含意,也體現了社會審美向自然主義取向的轉變。曹氏作為維新者擁有現代文明的眼光,其視天足運動為身體革命,不但在心靈上十分認同,而且有力行的勇氣。她在當時的靈巖區創“天足運動”,并親自擔任靈巖婦女天足會會長,呼吁婦女放足。
如果說天足運動是女性身體的革命,興辦女學則更多是女性精神的革命,爭取婦女與男子享受平等的受教育權利,是中國近代婦女運動的基本主題。教育是女性解放最重要和最有力量的工具,與天足運動相比,賦予女子以平等的受教育的機會,通過教育來改變女性的精神結構和知識結構,進而強化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這是從更深層次的角度解放女性。在興辦女校方面,曹氏同樣走在了時代的前列。1917年,她命李覲丹(名光墀,李價民伯父)、李琯卿(名光坫,即李價民父親)二子以其金銀飾物兌銀在柴橋創立靜德女子國民學校,儲存基金達萬元,以聘請優秀教師,改善教學環境和設施。柴橋是曹氏的娘家,曹氏把靜德女校開設在柴橋,自然也是出于對娘家的一片深情,而在柴橋興辦女校,也進一步提升了曹氏在柴橋當地的聲望。
曹氏一生得過兩塊牌匾,一塊題為“卓識匡時”,另一塊書為“功在樹人”?!白孔R匡時”的匾額是大總統黎元洪親書的,高懸于小李家正中大堂上,以示曹氏的遠見卓識和匡時濟世的情懷。曹氏的“卓識匡時”,除了體現于曹氏在當地婦女解放運動中的角色和擔當,還體現在其更大的視野、情懷和格局之中。能獲得這塊匾額,主要是因為曹氏以小女子之身,卻直接參與了一件近代歷史大事件,即曾捐資助餉支持反袁革命?,F有資料中對曹氏這一壯舉的說法,多有矛盾之處?!舵偤?h志》里記載:袁世凱稱帝時,夫人支持民軍起義討袁,捐巨資助餉,大總統黎元洪親書“卓識匡時”匾額贈獎。李價民七弟李俍民的說法是,曹氏的捐款義舉,應該是在民軍討袁的“二次革命”時期。八妹李偀民說“卓識匡時”匾額是民國二年或三年由大總統黎元洪頒給祖母的。而李價民的說法是:“父親托勢請得當時大總統黎元洪表揚李母曹太夫人的鎏金橫匾,題曰‘卓識匡時’”。
這幾種說法哪種更準確呢?可以據確定的歷史事件做這樣合理的邏輯推論:民國二年和三年是1913年和1914年,當時袁世凱正任大總統,而黎元洪是副總統,他是在1916年袁世凱死后繼任大總統的,并且其曾支持袁世凱鎮壓發生在1913年的“二次革命”,從這些信息來判斷,首先,匾額不可能是民國二年或三年由黎元洪以大總統身份授予的,因為其時袁世凱正任大總統。另外,曹氏助餉也不可能發生在“二次革命”期間,因為黎元洪曾支持鎮壓“二次革命”,他不可能自打臉為一個支持“二次革命”的人題寫匾額。因此曹氏的捐款義舉只可能發生在袁世凱稱帝之后的反袁斗爭過程中,如果牌匾確實是李琯卿托勢謀得,則可更能佐證這一推論,因為雖然李琯卿在辛亥革命前后即已參加民主革命,并在民國初曾因“反袁”被捕,但其在民國初的年齡、資歷和社會影響力恐怕還不足以能托勢到大總統那里,只有到后來隨著其社會影響力的積累,才可能有玉成此事的資本??偠灾谝陨系耐普?,曹氏的捐銀助餉壯舉,只可能發生在1915年袁世凱稱帝到1916年袁世凱身死這段時間,而獲得黎元洪匾額的時間只可能發生在1916年至1917年黎元洪任總統期間。
另外,曹氏所捐款數額之大小也不好判斷。一種說法是五萬兩,這種說法主要是李偀民從家里傭人處聽到的:“也是為了這塊匾,我曾問過一直在我家幫傭的‘董家阿姆’(土生嫂),為什么有這么多的男人在,偏要掛這塊女人的?董說‘以前的阿陳(比她更老的當家女傭)告訴我,不知道為了什么事要打壞人,好人的軍隊缺軍餉,你祖母從頭上拔下一支簪來助餉,就值五萬兩。仗是打贏的,但沒有打到這里來’。”老年女傭的話,多半有夸張的成分?!鞍昔ⅰ笔且环N象征意義上的或者說是戲劇化的說法,在舊戲中,因為女人沒有經濟權,要幫助他人,往往拔一支簪。不過,雖然五萬兩之說不一定屬實,曹氏所捐助的數額應該為數不少,否則恐怕也難勞動黎元洪親書此匾。
李價民的啟蒙教師張幼堂曾寫詩稱贊曹氏曰:“助餉輸財不計緡,蘭閨胸次異常人。宏詞嘉獎勞元首,‘卓識匡時’一額新。”張幼堂曾擔任小李家1918年創辦的敬德小學校長,之前是小李家聘請的家庭教師,因此他可能對此事有更詳細的了解,“助餉輸財不計緡”即言曹氏慷慨捐助,所捐數額不計其數。實際上,無論所捐數額多少,都無損曹氏捐餉資助起義討逆的義舉,正如張幼堂詩中“蘭閨胸次異常人”所言,這是個胸懷見識異于常人的女性,她的捐資助餉義舉,再次表現出其超前的眼光和令人欽佩的家國情懷。猜測來講,曹氏的這番義舉,在一定程度上應該是受其子李琯卿的影響,當時的李琯卿,已熱情投入到民主政治事業中,曹氏或也受其感染,不過,依照曹氏一貫開明的態度和在婦女解放事業上的積極姿態,她愿捐款相助討袁革命,多出于一片家國關懷之心和傷懷國是之情,并非只受兒子社會政治熱情的裹挾。
橫河小李家“革命世家”的聲華,就此由曹氏奠基,而其“教育世家”之路,也首先從曹氏的腳下開啟。一個“教育世家”的誕生,總會有一個綿延的精神傳統,橫河小李家重教興學的家族性格塑造,首先是由這位太夫人開始的,她是橫河小李家重教興學這一精神傳統的奠基人。除了命二子在其老家柴橋創辦靜德女子學校外,其實早在1907年,曹氏即命長子李覲丹出資,并與鄉人董祖羲、於尹浩等籌集公私款,創辦橫河公學。臺前創辦學校者是兩個兒子,曹氏這個偉大的女性在幕后提供訓導或資助,橫河公學開辦后,太夫人年捐銀300元助學。
1917年冬,曹氏驟患頭風,遽爾不起,溘然長逝。去世時,曹氏受到了應有的悼念和緬懷。二兒子李琯卿在外熱心參與民主運動和社會活動已有多年,社會影響力正處于上升時期。他和諸多社會賢達俊彥例如蔡元培、沈鈞儒素有交往,因此,曹氏去世后,社會各界表達哀悼和慰問者眾多,就連譽滿中國的大教育家蔡元培,也親自在曹氏的哀冊上作序表彰。蔡元培能親自作序,其中固然有李琯卿托請的成分,但最主要還是因為蔡元培作為教育家對曹氏開明的文化眼光和重教興學精神的感佩。曹氏去世后,橫河公學的師生特用題有“功在樹人”的牌匾向曹氏致敬,禮贊曹氏為當地教育做出的卓越貢獻。相較于大總統填寫的牌匾,橫河公學師生送的牌匾在形式上分量自然輕了許多,但是其折射的曹氏重教興學的精神,在價值層面上較之曹氏捐資助餉的義舉不遑多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