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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公眾史學讀本
  • 錢茂偉
  • 19478字
  • 2020-08-14 11:32:47

課前文選

小歷史書寫理論與方法的研究

錢茂偉

摘要:在歷史研究與歷史書寫中,我們強調歷史書寫優先于歷史研究;在大歷史與小歷史書寫中,我們強調小歷史書寫優先于大歷史書寫。由小歷史而大歷史,人人都是歷史學家,歷史離我們并不遙遠,歷史就在我們身邊。公民是歷史的參與者,同時也是歷史的書寫者。歷史系教授有責任組織小歷史編纂活動,歷史系大學生應成為小歷史編纂的主力軍與倡導者。由點而面,積極推廣小歷史編纂活動,形成小歷史書寫的社會風氣。如果能做到人人有傳,家家有譜,村村有志,小歷史書寫就會進入成熟時期。目前,只能算是發展初期。中國有著悠久的國史書寫傳統,今天則可以改造一下,將之推廣為公民寫史的傳統。


由于各種原因,小歷史書寫尤其是平民歷史的書寫,是被我們這個國家、民族所忽視的。我國當然有傳記、家譜、村志編纂的傳統,然而沒有“小歷史”的說法。換言之,我們現有的傳記、家譜、村志,多是著眼于“大歷史”視野。這正是筆者不滿意之處。身處當下時代,人人都是自己的歷史學家,美國史家貝克的話,讓我們的內心深切呼喚著小歷史書寫時代的早日到來。什么是小歷史?小歷史包括哪些?為什么要書寫小歷史?小歷史書寫產生的動力是什么?如何書寫小歷史?細檢有關索引,發現學界對這個問題思考不足。近幾年來,筆者一直關注小歷史書寫理論與方法的思考。通過四年的小歷史書寫活動的推廣與實踐,取得了一些可貴的經驗。本文擬對小歷史書寫有關問題做一些學理的思考。

一、為什么要強調歷史書寫?

歷史書寫可以彌補歷史研究的不足。

從史學實踐活動來看,歷史學實際可以分為歷史書寫、歷史研究、歷史理論三個層面。如果將歷史理論歸入哲學層面,則歷史學真正要考慮的是歷史書寫與歷史研究兩大層面。李峰在《西周的政體:中國早期的官僚制度與國家·自序》(三聯書店,2010年)中稱“歷史這一門學科其實可以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歷史記述(historical documentation),另一部分則是歷史研究(historical study)。”于此可見,歷史研究不是歷史學的全部,只是兩大部分之一,僅有歷史研究是不夠的。從歷史的與實際的產生程序來說,先有歷史書寫,后有歷史研究,歷史書寫是最基本的層面。

近代以來,由于受科學研究的影響,歷史學的發展出現科學化、專業化趨勢,最為重視歷史研究,而相對忽視歷史書寫,似乎歷史書寫是無師自通的,可有可無的。在大學的史學訓練活動中,也只重視歷史研究訓練,只想培養歷史研究者,而忽視歷史書寫者的訓練。現在看來,這種側重是不夠的。歷史書寫與歷史研究一樣,都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的,都需要加以不斷地訓練。

從技術上來說,歷史研究稍難,歷史書寫稍易。能夠從事歷史研究的人是少數,只有歷史書寫才有可能是大眾的。歷史書寫,人人可做;但歷史研究,只有一部分人會做。歷史書寫,可以讓更多的人參與進來,從而增加史學的實用性。

“歷史書寫”是西方學界提出的概念,實際涵蓋了中文的“歷史記錄”與“歷史編纂”的雙重意義。這是一個容易引起混淆的概論。研究完成后寫出來的專書,也可稱為歷史書寫;如作為動詞使用,可稱為“書寫歷史”,那實際上是在實踐或創造歷史。不過,筆者所理解的“歷史書寫”,側重歷史的記錄,中國傳統的說法是“歷史記注”。

從記錄歷史的手段來看,歷史書寫可以分為聲音記錄、圖像記錄、文字記錄三大基本形式。聲音記錄可以保存人類的聲音,圖像記錄可以保存人與事物的外貌,文字記錄可以表達人的思想,記載人類的活動、人類的故事。三種方式,從發展歷史來看,最初只有文本書寫,后來逐步擴充為圖像記錄、聲音記錄。

歷史為什么要文本化?文本化的優勢是什么?這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從廣義上說,聲音記錄、圖像記錄、文字記錄均可稱為歷史文本。“歷史文本”對應的是“大腦記憶”與“口耳相傳”,所以應從兩者的比較中思考文本出現的背景與理由。文本的出現,說明人類已經意識到了大腦記憶的不足。大腦記憶與文本記憶的不同在于,大腦儲存是未經整理的、混亂的記憶;文本是已經整理好的、有邏輯的記憶。大腦記憶是疊加性的、混合性的;而文本是線性的、平面的。大腦作為信息的載體,成本最低,不需要借助外力,這種記憶方式應該是最早的,也是最為原始的。大腦本質上是物質,所以,大腦記憶的最大不足是遺忘性,隨著時間的延長,會模糊與遺忘,甚至隨著肉體的消失而永遠消失。二是封閉性,或內化性,只有本人知道,別人不知道,是典型的私密信息。口傳是聲音文本,聽得見但看不見;圖像文本與文字文本,看得見但沒有聲音。由此可知,大腦記憶與文本記憶的區別在于,是否聽得見、看得見。如果聽不見、看不見,就是大腦記憶;如果聽得見、看得見,就是文本記憶。由此可知,文本記憶優于大腦記憶。

聲音文本與圖像文本,在一個沒有錄音、錄像技術的時代,是不易保存的;只有文字文本,因有竹簡、紙張等載體,容易保存下來。近代雖然解決了錄音、錄像技術問題,有了聲音與圖像保存的載體(如磁帶、磁盤、光盤、U盤等),可以保存聲音與圖像,但從使用習慣與使用頻率來說,仍是文字文本最高。這是因為,文字文本最為便利,最為有效。即使到了今天有錄音筆的時代,它仍是最為便利與有效的保存方式。由此,我們最為推崇的仍是文字文本。

那么,文本有哪些特點呢?文本是自足的。平時的大腦回憶、口述是零星的、自發的;文本書寫則是有意識的、系統的活動。傳統的說法,歷史書寫是歷史本體的如實反映,現在的說法,則是歷史本體的立體透視與記錄。所謂如實反映,就是客觀。客觀的含義,有三個方面:有什么就寫什么,多方位、多角度地寫,優點、缺點都得寫。事實上,這樣的客觀要求是相當有難度的。一則人類說了那么多話,做了那么多事,不可能全部記錄下來。二則歷史本體的記錄取決于人類的認知。歷史本體本身不會說話,尤其是自然界。這里存在兩種情況,一是一個人的思想與行為,要被第三者記錄下來,必須得有一個前提,即為他人所感知與認知;否則,就無法被記錄下來。二是人類雖可以書寫自己,但只有小部分人會寫自己,絕大部分人不會書寫自己。三則人的表現是立體的、多方位的,人與人的接觸,是多角度的。不同的角度,會對同一個對象有不同的感受與認知,會有不同的想法,會有不同的印象,會有不同的記憶,會有不同的圖像,會有不同的文字書寫。四則優缺點的概括是相對的,是人為的。因此,不可能是全部記錄,只能是有選擇地記錄。同時,只有綜合多人的記錄,進行分析與重構,才會得到相對全面的認知,從而建構起相對全面的人物圖像,成為一部自足的好文本。

文本是理性的。平時的零星回憶是感性的,而系統地回憶與梳理,則是一項理性的活動。它多是在歷史意識相當強的情況下發生的活動,歷史意識催人成熟,使之理性化,從而形成整體的理解。平時的日常生活,沒有文字,實際上沒有人生總結。重溫歷史,是為了理性分析,得到更多的新知,不是簡單的回顧。只有總結,才會進步。在敘述中,分析得失,確立自信,認識不足,從而取得更多的有益經驗。寫自傳,是認識自己的一種反思活動。修家譜,是認識自己家族的一種反思活動。可以說,歷史學是現在對過去的思考。

文本一旦形成,會有多個方面的優勢:一則文本是簡潔的。大腦記憶要成為可以用語言來表達的東西,成為可以用文字表達的東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寫一篇好的歷史文本,是要花費相當多時間的。二則便利閱讀。讀一萬字的文本,只要十分鐘即可;但如果口述的話,幾個小時也講不完。這就是寫出來的好處。三則文本可以延長人類的記憶。如果不是有意識地考問而記錄下來,相當多的記憶就會被遺忘。四則文本是稀有的、相當珍貴的。歷史發生后,大都沉入記憶之河底,能被打撈上來且被書寫下來的歷史事實,是相當少的。物以稀為貴。五則文本是可以超時空流傳的精神產品。人物書寫一旦完成,文本就成了歷史本體的符號表達,可以獨立存在于人類的記憶之中,可以不斷地傳承下來。人本質上是物質產品,物質會消失;但精神產品可以不斷傳承,只要有人保持,就可以不斷傳承。有了文本,人與家族的歷史就可以獨立流傳了。百年之后,故事仍存于世。只要后輩保存,圖書館收藏,其事跡就可以永遠流傳,做到永垂不朽。

文本化書寫也可以改變人類的一些天生的不足,如接觸的不足、記憶的不足、口傳的不足。受農耕民族習慣影響,中國人尤其是底層社會,比較注重物質層面,而忽視精神層面。人類的普遍習慣是關注現實,而少談過去。能偶爾關注過去、想想未來的人,總是少數。中國人往往只有大腦記憶、口耳相傳的習慣,沒外化成書面文本的習慣。能用文字來表達歷史本體的人,總是少數。尤其是接觸的困難,一個人的表現是全方位的、多側面的,一個人不可能全方位接觸另一個人。多層次建構的文本,可以克服這些先天不足。

總之,大腦記憶的不足、口耳相傳的不足,導致了歷史文本的出現與存在。由于它是超時空流傳的,其他往往傳不下來,所以也就成為強勢的書寫方式。

二、為什么要強調小歷史書寫?

傳統的觀念,歷史就是歷史,沒有大小之分。“大歷史”“小歷史”是由美國華裔歷史學家黃仁宇提出的概念。他是從歷史視角入眼的,所謂“大歷史”是指宏觀歷史,而“小歷史”則是微觀歷史。趙世瑜也提出“大歷史”與“小歷史”概念。他所謂的“小歷史”,是“那些局部的歷史,比如個人性的、地方性的歷史;也是那些常態的歷史,日常的、生活經歷的歷史,喜怒哀樂的歷史,社會慣制的歷史”。所謂大歷史,就是“那些全局性的歷史,比如改朝換代的歷史,治亂興衰的歷史,重要事件、重要人物、典章制度的歷史,等等”。趙世瑜.小歷史與大歷史:區域社會史的理念、方法與實踐[M].北京:三聯書店,2006.近于社會史與政治史研究。筆者所謂“大歷史”與“小歷史”,完整的說法是“大歷史書寫”與“小歷史書寫”,是從歷史建構單位入眼的,是一個歷史書寫概念。根據國家與社會二分視野,以國家或全球為對象的歷史書寫,就是大歷史書寫;反之,以社會民眾為對象的歷史書寫,就是小歷史書寫。

為什么要分大歷史書寫與小歷史書寫?主要是為了突出小歷史書寫的重要性。因為,只有一種大歷史意義上的歷史書寫,就會限制小歷史書寫,沒有小歷史書寫的生存空間。傳統的理念,歷史就是英雄人物的歷史,歷史就是國家的歷史。在這種大歷史視野下,平民是沒有歷史的,在歷史這個舞臺上能走幾步的都是帝王將相、英雄豪杰。由此說明,大家熟悉的歷史都是民族的歷史、國家的歷史、精英的歷史。這樣的史學,實際上是一種精英史學。

何以古代社會只有大歷史書寫,沒有小歷史書寫?這是由強國家弱社會的性質所決定的,也是由農耕社會性質所決定的。歷史書寫背后有一個歷史選擇權問題。政治權力在誰手中,歷史書寫就朝對誰有利的方向發展。傳統中國是一個“包容式的家國同構的國家”。國家可以涵蓋社會,只有國家沒有社會。在一個國家強權時代,政府的歷史是否存在,是否記錄,影響全局。至于個人,可以存在也可以不存在,不會影響全局。平民沒有政治權力,沒有自己的渠道,也無意識做這種事。百姓的聲音,不會形諸文字,不會被保存下來。所以,中國傳統史學的本質即是一項為統治者提供資治的學問,歷史不過是政治史(政府的政治意識與政治活動史)的代名詞,這種歷史視角是“自上而下”的,它只注重宏大的歷史敘事,這也是由農耕社會生產生活方式的簡單性所決定的。傳統中國一直處于農耕社會,農耕社會與工商社會相比,明顯不同。農耕生產是一種簡單再生產,農耕社會以鄉村為中心,生活方式相對單調。在照明條件落后的情況下,農民生活是一種自然型生活,遵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規律,沒有夜生活。農民是窮人,是弱勢群體。農民的弱勢,導致了社會地位的低下。民間力量既然非常之弱,自然民間之事也往往不受人重視,不會被記錄下來。歷史書寫背后的權力,是一個相當核心的因素。

把歷史書寫分為大歷史書寫與小歷史書寫,是為了突顯小歷史書寫的位置。不是只有國家的歷史可以成為歷史,民間的歷史也可以成為歷史。不是只有大人物的歷史是歷史,小人物的歷史也是歷史,人人的歷史都是歷史;不是只有國家才有歷史,家族的歷史也是歷史,各個組織的歷史都是歷史。總之,將歷史書寫區分為大歷史書寫與小歷史書寫,可以給小歷史書寫以應有的平等位置,改變歷史上形成的畸輕畸重的畸形發展局面。

小歷史書寫之所以要從傳記、家譜開始,是因為小歷史書寫內部,其實仍可細分多種形式,至少可以分為個人史與組織史兩大類型。組織史,又可以劃分為多種類型的組織史,如家庭(家族)史、鄉村(小區)史、公司(企業)史、特殊群體史(女性、勞工等)。再進一步觀察組織史的四大類型,家庭組織是最小的社會細胞組織。人是最基本的個體,家庭是最基本的單位組織。所以,個人史與家族史是小歷史書寫的最基本層面。有了這些,就可以進行其他類型的單位建構。

小歷史的書寫,其意義甚大,至少有五點值得注意。

可以更新人民的歷史觀念。小歷史書寫堅持大眾史學觀,即人人都有歷史,一個人有自己的歷史,一個家族有自己的歷史,一個村落有自己的歷史。確立大眾史觀,寫平民,寫普通人,是基本導向所在。由大歷史觀到小歷史觀,這是必須更新的歷史觀念。今天要培養的是小歷史觀,這是當務之急。中國有著悠久的國史書寫傳統,今天則可以改造一下,將之推廣為公民寫史的傳統。小歷史書寫所涉及的三種文體,中國歷史上早已存在。然而,受大歷史觀的影響,其內容以大人物為主。今天提倡的小歷史書寫,雖仍借用這些形式,但實際上做了較大的變動,既寫大人物,更寫小人物。

擴大歷史學的實用功能。歷史學發展,面臨的最大問題之一是歷史學的實用性。尤其是對中國這個實用至上的國家,歷史學的實用性,更是其發展的基本動力所在。大歷史書寫對一個普通人來說可能是沒有用的,但小歷史書寫的實用性是沒有人敢否認的。大歷史,只有一部分有知識的人才可用;小歷史,人人可用。歷史對于公民的實用性,表現出多層次性。不同層次,對歷史學的需求度也不同。顯然,知識層次越高,對歷史學的需求度越大。從分層次意義上講,應編纂不同類型的歷史作品。在西方,普通民眾是通過個人傳記來了解歷史的,只有專業人士才通過典章制度、事件類專業作品來了解歷史。許倬云.從歷史看人物——以劉邦和朱元璋為例[N].文匯報,2006-9-5.大歷史只有一個,而小歷史數量多得不得了。歷史學要考慮大眾的需要,讓更多的人使用歷史學,才是擴大歷史學使用功能的一個有效途徑。小歷史可以豐富歷史學的用處,讓歷史學建立在更為扎實的基礎之上。20世紀80年代以后,中國已經注意到了傳記、家族史的編纂,這是一個進步。大歷史為國家所用,小歷史為民眾所用,大歷史與小歷史相結合,史學的功能就會充分表現出來。只有小歷史與大歷史相結合的歷史學,才是全面的、充分的歷史學。

讓歷史學走入尋常百姓家。歷史學如何由小眾之學成為大眾之學,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理論與現實問題。人類的史學,經歷了由政治史學到學術史學的轉型。高校歷史系畢業生不可能全部走專業化之路,這個社會沒有提供那么多的歷史學專業崗位。歷史學今后的發展趨勢,將是由國家到民間,由學術史學到公共史學轉型。為更多的人所用,才是歷史學的廣闊出路所在。小歷史書寫,它的從業門檻相對低,書寫對象相當廣泛,所以,它的發展天地相當廣闊。大歷史書寫是史官之責,大眾無法插手;小歷史書寫是民間的,更適合大眾來操作。小歷史書寫具有業余性,人人可做。它的從業隊伍,有可能是相當龐大的,小歷史書寫有可能培養出一支大軍來。有了小歷史書寫,歷史學就是一個時時處處存在的東西,其實用性就不成問題了。處處有歷史學,時時有歷史學,人人懂歷史學,誰會懷疑歷史學的用處呢?

突顯公民主體修史,讓個體、民間組織的文化得到完整傳承。大眾史學一方面以同情了解的心態,肯定每個人的歷史書寫;另一方面也鼓勵人人書寫歷史,并且書寫大眾的歷史,大膽地提筆,為個人、家族到小區、職場等寫歷史。普通人不只是歷史的注腳,也可以成為歷史的主角。寫自己的小歷史,就是主動修史。小歷史講述的是老百姓的故事,是人類個體生活經驗的回憶。普通人的命運被真實地記入史冊,不僅還原了歷史的真相,而且也是馬克思主義史學“人民群眾創造了歷史”這一歷史觀的回歸。這樣的歷史學,才是普遍的歷史學,與人人相關的歷史學,歷史學的功能才能充分體現出來。

小歷史書寫將彌補政府史的不足,為“大國家史”的書寫提供可能。在傳統精英史觀下,歷史的書寫,突出大人物,忽略小人物。傳統史學是一種以政府及其官員為主的“小國家史”結構,今后的史學應是由國民個人史匯合而成的“大國家史”。大眾史學觀強調,人類社會古往今來都是由大人物和小人物構成的,所以歷史的書寫,既要寫大人物,也要寫人小物。小歷史書寫是大歷史書寫的基礎,那樣的歷史才是完整的歷史。借小歷史可以觀照大歷史,家族史是小群體史,也是大群體史的實驗場所。

小歷史書寫可以培養現代公民的歷史意識。在回顧歷史之中,可以培養起人的歷史意識。所謂歷史意識,就是由時空間隔而形成的重新反思、重新觀察。由重新認識而形成的看法,就是歷史意識。剛來到人世的人,當然不會有歷史意識。只有過了幾十年,人到中年以后,人才會有歷史意識。回顧與展望,是人類的特性。歷史意識有別于現實意識。現實的判斷標準是實用性,而歷史的判斷標準是文物性。物質一旦脫離現實時空,失去實用價值,就剩下文化價值。用歷史意識重新打量物質的價值,會有新的認識。人類一切東西,都有現實實用與歷史文化兩大價值。因為稀有,所以價值高。因為實用、數量多,所以價值小。時間能考驗一切,經得起時間考驗的東西,才是無形之寶。獨到的文化價值,就是文物價值。歷史意識,可以讓人多一只高級眼睛,在實用價值之外能關注歷史價值。

三、小歷史書寫的可能性與困難性

目前的中國,提倡小歷史書寫是可能的。

由農耕文明逐步向工商文明的轉型。大眾書寫的發展狀況,取決于民眾在歷史發展過程中作用的突出程度,取決于歷史書寫價值觀念的解決,否則就不會有大眾書寫的存在與發展。這種變化,首先發生于西方。工商社會是一種擴大再生產,以城市為中心,是一種打破自然規律的生活,有著豐富的夜生活,從而促使城市娛樂文化的發達。市民尤其是其中的工商業者,都是擁有資產的資本人,是強勢群體。有力量,才有社會地位。工商業者的強勢,決定了其社會地位的崇高。他們是國家的主人,是家族的英雄,自然值得關注。社會(民間)的力量越來越強大,社會民眾在歷史發展中的作用就越來越突出。這個時候,國家(政府)顯然無法再一手遮天,國家對社會掌控就會松動,單一價值就會崩解。這個時候,民間的歷史書寫受人重視。

政治的開明化。寫小歷史,本質上是社會發展的結果。社會的發展,使人們成為實際的國家主人,從而有可能書寫自己的歷史。記憶可以成為不同集團演繹權力的方式,強者可以通過塑造記憶來控制弱者,記憶也可以成為弱勢民眾的武器。書寫小歷史是公民的權利。歷史是我們國家、社會乃至整個人類的集體經驗,這種集體經驗的保存,是真正的公共事務。從這個意義上講,書寫與知道歷史,就是一種公民權利。因此,這是一個“公民寫史”的時代,它給了我們每個人一支筆,以打破幾千年來被官方和史官壟斷的歷史書寫權和解釋權。

教育的普及化。古代社會,讀書人數量總體上不足。教育程度低,自然無法寫自己的歷史。今天,教育日益普及化,進入了所謂大眾教育時代,受教育人口數量大增,各個家族多多少少出了文化人,這些文化人為小歷史書寫創造了人才隊伍。

歷史觀念由精英史觀向大眾史觀的轉型。關注自己,關注自己的家族,這是人類的一個特點。傳統史家“把歷史發展的動力歸結為精英人物精神作用的結果,致使普通人在以往的歷史著作中,只是被看作是大人物的陪襯,是精英統治下的永久犧牲品。這種錯誤的社會歷史觀,不僅限制了普通勞動群眾通過自我認識這個心理過程了解自己、理解自己,而且大大阻礙了他們自我認知能力的發展。而西方當代口述史學家通過調動普通人參與歷史研究和寫作的積極性,不僅使生活在社會底層的這些‘沉默者’體會到自我存在的價值以及自己在創造世界和改造世界的物質生產實踐活動中的力量,而且意識到歷史寫作絕不只是學術界少數人的事情,普通人也能夠而且也應該在提供具有重要意義的歷史知識方面扮演主動的角色。”龐玉潔.從往事的簡單再現到大眾歷史意識的重建——西方口述史學方法述[J].世界歷史,1998(6).他們拋卻過去傳統歷史關注政治和宏大事件的目光和呆板的敘事方式,轉而關注日常微不足道的細節,成就普通人的歷史,這就是歷史觀念的進步。人人都有自己的歷史觀,人人的歷史都是歷史。人民既是歷史的創造者,也是歷史的書寫者。我們每個人都是歷史的親歷者和見證者,那么,讓我們一起來書寫歷史,記錄你所知道的,發掘你想知道的。左月.我們一起來書寫歷史[EB/OL].“國家歷史”網站,2007-09-11.提倡大眾史學觀,開辟了一條大眾都可以參與的史學研究之路,讓大眾明了自己走過來的歷史真相,讓大眾真正有知情權,非但不是一句空話,而且是實際的行動。從我寫起,從我的家族寫起,從身邊寫起,由近及遠,由小歷史到大歷史,這就是大眾史學的小歷史書寫要旨。

傳播技術的普及化,使民間歷史書寫成為可能。過去之所以只有顯貴的歷史,部分原因是普通百姓無力自印書籍。當代的技術發展,閑暇時間的增多,令一般人都有機會參與歷史書寫。印刷術的普及,還有攝影、錄像、互聯網,提供了許多方法讓人們塑造歷史。近年來越來越普遍的個人回憶錄出版、口述歷史計劃,以及個人網站、數碼錄像、攝影等,都可以說是歷史材料,可補充官方文獻與新聞媒體記錄之不足。

總之,人類的記憶中儲存了大量的信息,如果能表達出來,那是一筆精神財富。歷史書寫由單元化到多元化,這是人類歷史書寫史上的一個大變化。

當然,小歷史書寫在推廣過程中,可能會遇到一些實際困難。

忽視小歷史書寫的習慣勢力影響。人類最困難的問題之一是觀念問題,觀念問題是認識問題,認識問題要靠教育和實踐來解決。小歷史書寫,必須確立小歷史觀。為什么要做小歷史書寫,在理論上不成問題,唯在實踐上有問題,那就是觀念的接受問題。傳統中國一直是一個強國家弱社會,小歷史書寫滯后,沒有小歷史書寫傳統,今天突然之間提出小歷史書寫來,大家可能都不太容易接受。民間檔案制度不全,不成習慣,信息過少。尤其是,輕視平凡人的活動時間及活動意義,是人類的普遍問題所在,這會使人產生小歷史書寫不知寫什么好的問題。如果不知寫什么,內容的選擇就會成大問題。

自我意識的不足。人類的眼光多是朝外的,所以人類的長處是關注別人。關注自己,關注自己的家族,是人類的短處。每天鏡子中看到的人,是人的外表,人的內心是看不見的。對自身往往不是理性的了解,而是一種感性的理解。要完全認識自己,不是件容易事,有時會有身在廬山不識真面目之感。可能最不了解自己的人,恰恰就是自己,所以有“人最大的敵人是自己”這樣的說法。對自己特點的歸納,除了自己,更要借助他人。別人眼中的自己的形象,是在多人的比較中產生的,因而是有較強概括力的。只有將外在的評價與自己的評估結合起來,才會得到相對全面的認識;否則,只有書寫者自己的記憶,是單方面的記憶,是不全面的形象建構。

書寫心態的限制。人在本質上是一種情感動物,理智是后起的。在小歷史書寫中,會面臨情感與理智的沖突。面對有恩怨的人際關系,如何講述,是一個較難的問題。完全為情感所左右,就不可能正確面對有恩怨的人,故而不肯書寫,也不知道該如何書寫。在寫一個人的傳記時,一定要以傳主為獨立觀察對象,不能以與自己的恩怨關系為主。而且,并不是人人都愿意被書寫下來的。有不少人只愿意活在現實中,過去了就算了,沒有過去。對他們來說,回憶是一件痛苦的事。對于這部分人,可以暫時不考慮書寫問題。總的說來,我們主張要正面書寫,多寫優點,少寫缺點。

采訪的難度。采訪對象自身的難度。有文化的、記憶好一些的人,與沒有文化的、記憶力稍差的人,情況不同。從男女性別來說,男性記憶好一些,女性差一些。面對記憶較差的人,可能要采訪周邊的人加以補充。在采訪過程中,采訪者的外在考問相當重要,必須有意識地提問,才能獲得相對的可以成為歷史的資料。外在的考問,可以喚醒人們的大腦記憶。口述采訪的核心是考問,面對日常生活,提出好奇的、感興趣的問題,然后讓采訪對象一一回答,才會有文本。可以說,口述是歷史性訪談錄。口述采訪,是有意識地主動存史。

全面建構的難度。只有自我理解與他人理解相結合的傳記,才是全面的傳記。自傳寫作的難度是信息不全面,只有自述,沒有他述,即外人的觀察。人物傳記的寫作,必須采訪多人,才有可能相對全面而客觀;只憑一面之詞,是不全面的。

如何克服小歷史書寫的困難?大歷史書寫,在中國有三千年傳統,有著完備的制度;而小歷史的書寫沒有制度化,沒有形成傳統。所以,今天想形成小歷史書寫傳統,有不少工作要做。

要掌握操作流程。萬事開頭難。人類天生有畏難情緒,相當正常。做事,似相當復雜,其實也不難。其實,只要遵循由易而難、由簡單而復雜順序,任何事都是可以做的。在操作流程上,我主張制定一個流程圖,分階段操作,比較有效。傳記的寫作,必須先做一個年譜,有了時間框架,然后才可能寫出歷史性傳記。家譜編纂,先是譜系圖,后寫自己熟悉的事跡,最后是家族相關成員口述,了解有關事件。相信流程圖,按流程做事,比較有效率。

講究推廣的技巧。針對不同覺悟的群體,應用不同的方法。面對聰明的、覺悟程度高的、一點即通的人,可以理念先行。對于覺悟程度低的、一時無法商量的人,可以實踐先行,先做再說。少談為什么要做,多談怎么做。通過實踐活動,改變他們的原有舊觀念。做好以后,可以再來談為什么要做。這個時候,容易接受理念。也就是說,覺悟與強制相兼,理論先行與實踐先行相結合。大學生年紀太輕,歷史意識太弱,必須實踐先行。沒有知識的老人,也必須實踐先行。對學生來說,只能靠權力來推廣;對社會來說,只能鼓勵。

政府要鼓勵大家來書寫小歷史。所謂公民,就是國家的主人。書寫公民的歷史,是一個新的使命。這是個任務,政府不會來承擔,但可以鼓勵大家來書寫,這樣,政府才是公共政府,才是一個有責任的政府。政府不承擔小歷史書寫,但可以鼓勵大家來做。政府有權威也有財力,可以推動小歷史書寫活動。

改革檔案征集機制,擴大征集范圍,建立以小歷史檔案為主的公共檔案館。中國一直以官府檔案收藏為主。目前,雖然有了一些民間檔案,但仍以官府檔案為主。如何建立中國式公共記憶制度,是一個值得討論的公共話題。人類的記憶中,儲存了大量的信息,如果能表達出來,就是一筆精神財富。存史,更應是國民之史,而不完全是政府之史、官員之史。

大學歷史系要加強小歷史書寫的專業訓練。歷史學教授有義務組織小歷史書寫訓練活動。大學教授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精神導師。歷史學教授是能把握歷史發展趨勢的人,所以他更有資格做民族的精神導師。民族賦予他一定的自主引導權力,他有權引導更多的人朝著符合時代發展趨勢的方向前進。堅持由易到難原則,由一個人到多個人,由一地到多地,由點而面,一步步地延伸與擴大。可以在大學生中先行一步,然后鼓勵其他人來做,推動小歷史的書寫。今天的大學生既具備了歷史意識,也具備了書寫能力,大學生應成為小歷史書寫的主力軍與倡導者。試想,如果受過歷史學專業訓練的大學生也不來做,那誰會來做?我們希望大學成為中國小歷史書寫倡導的搖籃。

要借助媒體加強宣傳,通過老年大學等機構,擴大小歷史書寫在老年人圈中的影響。大學生可以靠老師的權力強制實踐,那么普通人呢?主要得靠外部力量,靠大眾的自覺。所謂外部力量,就是加強宣傳,形成一種氛圍,讓更多的人參與進來,從而成為一種力量。有意識,有能力,有榜樣,才會形成一個好的社會風氣。我的想法是,那些退休在家的、有一定文化的老人,均應拿起筆來,書寫自己的歷史,書寫自己家族的歷史。這項活動,只能靠自己來進行,別的人不會來關注,沒有人來幫你做。因為自己家的情況自己最為了解,自然也最為合適,別的人代替不了。當年只有國史,國史是史官的任務,所以大家可以袖手旁觀。如今,要求書寫小歷史,尤其是書寫自己的歷史,則是一個人人有責的事。陳曉旻,錢茂偉.關注個體人生背后的歷史意義——寧波大學歷史系教授錢茂偉訪談[N].寧波晚報,2011-08-05.

總之,在國家時代之后,公民時代的史學如何做,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今天要發展民間史學、公眾史學,這肯定是未來一個不變的趨勢與方向。彌補傳統只記錄帝王將相歷史的不足,提倡發揮明清以來的士族修家譜習慣,書寫公民及其家族的歷史,這是一項值得推廣的公益活動。

結論

在歷史研究與歷史書寫中,我們強調歷史書寫優先于歷史研究;在大歷史書寫與小歷史書寫中,我們強調小歷史書寫優先于大歷史書寫。由小歷史到大歷史,人人都是歷史學家,歷史離我們并不遙遠,歷史就在我們身邊。公民是歷史的參與者,同時也是歷史的書寫者。歷史系有責任組織小歷史編纂活動,歷史系大學生應成為小歷史編纂的主力軍與倡導者。由點而面,積極推廣小歷史編纂活動,形成小歷史書寫風氣。強調歷史研究與歷史書寫、大歷史與小歷史相結合,正是為了替新的形式與說法造勢,因為,原來只有歷史研究、大歷史,沒有歷史書寫、小歷史的位置。在精英史學視野下,個人、家族、鄉村的小歷史書寫是微不足道的;而在大眾史學視野下,小歷史書寫則是豐富多彩的。自傳、家譜、村史,要求以人為中心,尤其以公民為中心,這是新的大眾史學基本要求。由小傳到大傳,由修家譜進而編纂村史,是一個比較理想的模式。如果能做到人人有傳,家家有譜,村村有志,小歷史書寫就會進入成熟時期。目前,只能算是發展初期。中國有著悠久的國史書寫傳統,今天則可以改造一下,將其推廣為公民寫史的傳統。

(原載《學術研究》2013年第11期)

發生的是“過去”,寫出來的是“歷史”

——關于“歷史”是什么

錢乘旦 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

摘要:歷史是什么?這是歷代史學家始終關心的一個問題。“發生的是過去,寫出來的是歷史”,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已經發生了的過去的事”,或者更簡潔地說“過去發生的事”,并不自動地成為“歷史”;它通過記錄與敘述或實物的遺存,留下許多混雜的“碎片”(即“史料”),這些“碎片”經過鑒別與梳理,被寫成了“歷史”,而寫歷史的人正是歷史學家。歷史學家在寫歷史時是有選擇地去挑選“碎片”的,他們依據某種特定的標準去選取“碎片”,于是,從同一堆“碎片”中,不同歷史學家寫出了不同的“歷史”,呈現出“歷史”的多面相。這樣,人們所看到的“歷史”就不是一個純客觀或純“真”的“過去”,而是主觀和客觀的交融,是現在與過去的對話。寫歷史是一個人類智慧的創造過程,不是單純地還原,也不是簡單地“歸真”;寫歷史是人類對“過去”的梳理與重新認識,是人類對“過去”的挑選與判別,體現著每一代人對“過去”的不斷理解與不斷思考。


每一個時代都有它的歷史,這不是說每一個時代都會把自己的歷史留給后世,而是說每一個時代都會對人們共同的歷史提出自己的解釋,有自己的理解。這就是克羅齊所說的“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克羅齊的話是這樣的:“每一個歷史判斷的基礎都是實踐的需要,它賦予一切歷史以當代史的性質,因為無論與實踐需要有關的那些事實如何年深日久,歷史實際上總面向著當代的需要和實際。”[克羅齊:《歷史作為自由的故事》(Benedetto Croce, History as the Story of Liberty),轉引自張廣智主編,周兵、張廣智、張廣勇著:《西方史學通史》第6卷(現當代時期),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46頁]

一般人不是這樣看歷史,過往的歷史學家多數也不這樣看歷史。在他們看來,歷史是確定無疑的事實,是過去發生的事。歷史學家的任務,是找到這些事,確定它們發生過,描述它們發生的過程,由此而恢復歷史這種看法很普遍,中外學者都一樣。比如下面這段話:“‘歷史’一詞,存在多種解釋,主要的有兩種:一是指已經發生了的過去的事;另一是指對以往事情的記載和研究,特別是對人類社會活動的記載和研究”,前者指“人類客觀存在的歷史”,后者指“史家撰寫的歷史”。(參見:“本書編寫組”.史學概論[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09:1,3-4.)相同的說法可見彭剛著《敘事的轉向》中“何兆武序”(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出版,“何兆武序”,第I頁),張廣智著《西方史學通史》第1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頁),李隆國著《史學概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2頁)等。在西方著述中也經常看到類似說法。例如,在《韋伯斯特大學詞典》中對“history”一詞的解釋是:(1)對重要事件的編年體記錄;(2)記錄和解釋過去的事的知識分支;(3)組成歷史主題的事、過去的事。按照中文的習慣表述,這三個定義分別對應于(1)史家撰寫的歷史,(2)歷史學,以及(3)客觀存在的歷史[《韋伯斯特大學詞典》(Webster's Ninth New Collegiate Dictionary),第9版,美國馬薩諸塞州斯普林菲爾德市,1984年,第573頁]。黑格爾曾經說,“歷史”一詞既“包括發生的事情,也并沒有不包括歷史的敘述”。(參見:黑格爾.歷史哲學[M].王造時,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56:101.)將“歷史”這個概念分解為雙重或三重含義可以幫助史學家從哲學上解決一個難題,即“歷史”的真實性基礎,因為在這些含義中“歷史”已經被界定為一種“真實”;但它同時又制造了另一個難題,即“客觀存在的歷史”是不可能為任何人所親歷、所感知的,它只存在于人類理性結構中。也就是說,人們從自己的理性可以推知它的存在;另一方面,人們所真正知道的歷史都只是“史家撰寫的歷史”,而這種“歷史”的性質究竟如何,它是什么?本文要討論的正是這個問題。。因此,在多數人眼中,歷史的本質是“真”,不“真”怎么是歷史?

如果把歷史定義為“過去發生的事”(“事”在這里指廣義的內涵,包括一般意義上的“事情”“事物”,也包括過去出現過的任何現象、狀態、變化等,涵蓋人類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全部領域),那么,在這個命題里,歷史的真實性已經被預設了:發生過就是事實,事實當然是真的;不會有什么“事”是發生過而又不真實的——這是基本的邏輯。

但是,問題恰恰出在這里:人們在論述歷史的“真”時,已經預設了它的“真”。于是就造成一個簡單的邏輯循環錯誤:用一個肯定的判斷,去證明同一個判斷,即同義反復。斷言一個事物是真實的,必須予以證明,否則這個斷言只能是假設。我們在證明一般事物的真實性時,須證明它的存在,存在是通過人的感官加以認證的,但這種感官應該是人類的共同感官,而不是個別人的感官這當然是科學和理性的認識論,神秘主義和非理性主義不需要花這么大的功夫去討論事物的真實性。“歷史”的多重含義之所以在啟蒙運動以后廣為傳播,就是因為在啟蒙運動以后,科學的思維方式成為人類的主流思維方式;在此之前,人們不會覺得有很大的必要去關注歷史的真實性問題。。換句話說,所有人都能感覺到(包括直接感覺和間接感覺,例如借助儀器)的才是真實的,反之就有問題。現代科學使用的就是這種方法:在科學實驗中,任何實驗都可以反復進行,得到的結果必須是相同的。

但是,歷史的真實性卻無法被證明,因為一旦成為“過去”,就不可能再現或者被重復,否則就不叫歷史了。任何歷史都沒有辦法再重復一遍:歷史似水,“逝者如斯夫”!于是,歷史就成了詭秘的怪圈:它是真實的,因為它發生過;但我們沒有辦法證明它的真實性,所以有可能不真實。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是因為在“我們”與“過去”之間,橫亙著一道時空的鴻溝,人們的感官無法穿越它,身處現在的“我們”沒有辦法去感知已經消失的“過去”。證明真實性的方法在“歷史”這里斷裂了。我們如何證明歷史的真實性?如果歷史是指“過去發生的事”,那么,我們怎么知道它發生過?人們用什么辦法來確認它的發生?如何判斷“過去”是真實的,而不是虛幻的?事實上,歷史最大的困境就是無法證明其真實性——但我們卻知道它是真實的,因為它發生過。

深陷于這個怪圈,人們將永遠跳不出來。

看來,我們對歷史的理解出了問題。也許歷史不那么簡單,不能簡單地說它是“過去發生的事”?也許我們應另辟蹊徑?

讓我們從頭做起,看看我們對“過去”的了解,也就是“歷史知識”是從哪里來的?其實很清楚,都是由間接得來的。人們的歷史知識無非來自兩條渠道:一是聽別人說,二是看文字記錄,兩者之本質其實是一樣的,都來自別人的敘說,而不是對事情本身的接觸。沒有哪一件“過去的事”是可以被后人所感受或親身經歷的,因為它一旦發生,就不可能再被后來的人們感覺到,而只能被敘述、被記憶,留下記錄給后人,讓后人得到某些知曉。后人寫歷史,唯一的渠道就是從別人的記錄(或敘述)中尋找線索,這些就是所謂的“史料”。但史料不是歷史,歷史要通過“寫”才出現。歷史學家搜尋史料,辨別真偽,把它們拼起來,寫出那種人們可以讀得到的“歷史”關于史料和“歷史”的關系,多數歷史學家會這樣說:“史家認識歷史時,主要憑借歷代遺留下來的各種史料間接地進行。史料包括文獻記載和考古發現的各種實物。文獻記載出于人們的口傳筆錄,是在一定歷史范疇內、反映一定社會觀念的‘思想的痕跡’;實物史料是前人的生活用品、生產資料和社會交際工具的遺存,是人們在具體的歷史時空范圍內的‘行為的痕跡’。史家撰寫歷史時,離不開前人留下的‘思想的痕跡’和‘行為的痕跡’。”(“本書編寫組”.史學概論[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09:5.)。所以,我們所知道的歷史(就是一般所說的“歷史知識”)都是寫出來的。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一切歷史都是寫出來的。

這樣,作為一門學問的歷史學就出現了。歷史學的任務就是寫歷史,追討過去,尋找那些“過去發生的事”,判別它們的真實性,也就是求“真”。求真是歷史學和文學、哲學、宗教、神話等的根本的區別,但恰恰在這一點上,歷史學永遠達不到目的,于是它和文學、哲學等又會有許多相通。歷史學也是一種“寫”,和文學、哲學一樣,是一種“創造”中國古代一向認為“文史不分家”,在這一點上頗有些“后現代”的味道。但“科學的”歷史學不接受這種看法,蘭克曾對“歷史”和“文學”作過這樣的評論:“通過比較,我發現真相(truth)比傳奇小說(romance)更有趣和更美。我拋開了后者,決心在我的著作中避免一切虛構和想象,而忠于事實。”他又說:“嚴謹的事實陳述——即使這些事實或許是偶然的和枯燥無味的——無疑的是(歷史編纂學的)最高法律。”(轉引自:朱本源.歷史學理論與方法[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439-440.)

原因起于那道溝——在“我們”與“過去”之間,橫亙著一道時空之溝,由于我們的感官穿越不了那道溝,歷史的真實性就受到阻攔。歷史學的任務是求“真”,但無論怎樣寫歷史,人們都會在以下幾個方面遭遇障礙。

首先,任何“事”,哪怕是極小的事,它在發生時都會有許多層面、許多細節,任何一個身處其中的人都不可能經歷全過程或者所有細節,因此他在講述或記敘這件事時,都只留下局部。這讓我們對任何“事”都只能得到“碎片”,而不是全部。全局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出現,即便把所有“碎片”加在一起,它仍然是一個局部,事情的整體面貌永遠會藏匿舉一個例子:一次戰役,戰斗中雙方使用了多種兵器,動員了許多兵力,為保證勝利雙方都做過許多準備,采取過多種措施,戰斗打響后經歷了不同的階段,有許多插曲、許多事件,許多人物各有不同的遭遇,最后以一方獲勝、另一方失敗而告終……這樣一個復雜的過程、龐大的場面、浩繁的時空結構,是任何“記錄”都不可能全部涵括的。倘若一次戰役尚且如此,那么人類歷史上那些更為龐大的事和復雜的過程,例如涉及多個國家、多個地區甚至整個世界的大事,就更不可能知道其整體的面貌,而只能知道其中極小的部分了。

其次,由于我們得不到“過去發生的事情”的全貌,我們就無從判斷事情的核心部分是什么,“碎片”中包含的可能都只是枝節,這就誤導了人們的認識。“碎片”再多,也不能讓我們下結論說核心的部分已經出現,因此,即使知道了許許多多的細節,卻仍不能確認我們明白了那件事可以舉這樣一個例子:在司馬遷描繪得有聲有色、威武悲壯的垓下之戰中,究竟什么是核心情節,是“霸王別姬”還是“四面楚歌”,或者真正的核心部分其實沒有流傳下來?我們現在所知道的所有“歷史”中,被丟失的部分遠遠超出于被保留的部分,誰也沒有把握說:我們所知道的部分是事情的核心,而丟失的部分是無關緊要的。這樣一個悖論是“歷史”的一個關鍵性特征,因為它使一切人在認識和理解“歷史”時永遠處在相對的位置上。。況且,出于常識,許多“事”的核心部分是被蓄意隱藏的,所以我們可能永遠不知道事情的機密真相。

再次,對于“碎片”,也就是局部的記敘,我們也無法知道它們有多大的真實性,因為我們不能親歷其境,無法對它們進行檢驗:有些人故意說假話,有些人蓄意掩蓋真情;有些人想留下真相,卻因為記憶的偏差而說錯了事實;有些人記憶很好,卻因為表達不當而扭曲了實情。因此,我們對所有的“碎片”都要進行甄別,判斷它們的真實性。但這樣一來又陷入那個怪圈了:如何確定它們的“真”蘭克相信通過“史料批判”也就是史料鑒定可以判斷史料的真實程度,并且歸納了一套判斷的原則,比如最接近事件的證人是最好的證人、應使用原始檔案等。但他自己也知道:“有的人抄襲古人,有的人為未來的時代尋找歷史教訓,有的人攻擊某些人或為某些人辯護,有的人只愿記錄事實。”可見,即使采納最“科學”的方法,仍然無法改變這個事實,即“過去發生的事”一旦被記錄,就加進了記錄者的個人傾向(轉引自并參見:朱本源.歷史學理論與方法[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440-441.)。

最后,“過去發生的事”會有眾多人、眾多因素參與,有可能留下不同的記錄,盡管我們用各種方法進行驗證,卻仍難認定其中哪一種或哪一些說法是準確的。多種說法(或證據)可以傳遞不同的信息,帶有各種傾向,這給人以各種不同的想象空間,編排出各種不同的敘事情節。這樣,對每一件“過去發生的事”都可以做出多種理解,可是哪一種,或哪幾種符合真相呢[15].沃爾什說:“當一個局外人觀看歷史學時,最打動他的事情之一就是他發現對同一個題目有著各種分歧的說法。不僅真的是每一代人都發現不僅有必要重寫前人已經寫過的各種歷史,而且在任何給定的時間和地點,都可以對同樣的一組事件得出互不相同的,而且顯然是互不相容的各種說法,其中每一種都自稱是給出了如果不是全盤真相的話,至少也是目前所得到的盡可能之多的真相。”(參見:W.H.沃爾什.歷史哲學導論[M].何兆武,張文杰,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95.)沃爾什說的這種現象在歷史學界司空見慣,但對于非歷史專業的人來說,卻大惑不解,好像完全不能接受,其原因就在于:人們把“歷史”當作“真實”。

由于存在著這些障礙以及其他的障礙,在最理想的狀態下,歷史學能做到的也只是最接近于真實,而不是絕對的純“真”。這使人們非常沮喪:既然如此,歷史學何所為之?

但歷史學的任務不盡如此,從求“真”的角度說,歷史學的力量確實有限;可是寫歷史的目的要比這豐富得多,寫歷史的過程也比這復雜得多。單單尋找事實和判別事實[15].沃爾什說:“當一個局外人觀看歷史學時,最打動他的事情之一就是他發現對同一個題目有著各種分歧的說法。不僅真的是每一代人都發現不僅有必要重寫前人已經寫過的各種歷史,而且在任何給定的時間和地點,都可以對同樣的一組事件得出互不相同的,而且顯然是互不相容的各種說法,其中每一種都自稱是給出了如果不是全盤真相的話,至少也是目前所得到的盡可能之多的真相。”(參見:W.H.沃爾什.歷史哲學導論[M].何兆武,張文杰,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95.)沃爾什說的這種現象在歷史學界司空見慣,但對于非歷史專業的人來說,卻大惑不解,好像完全不能接受,其原因就在于:人們把“歷史”當作“真實”。不是寫歷史,寫歷史是一種人類智慧的創造過程。因為這個特點,歷史學和文學、哲學等就有許多相通點。

為說明這個問題,我們回到原點,回到那些“過去發生的事”。前面說過,“過去發生的事”都沒有留下自己,而只留下被記錄(或被敘述)的“碎片”。“碎片”本身不給出圖像,它們是一個雜貨堆,紊亂無比,要經過拼接才能成為“歷史”,就如同古生物學家拼接動物骨骼碎片一樣。但是,拼接歷史畢竟不是拼接動物骨骼,拼古生物會有模塊或樣本,每一塊骨頭的位置大體上是知道的,因此拼接動物骨骼有點像“按圖索驥”,把每一塊骨頭放在它應該放的位置上就好。拼接歷史卻不是這樣,因為我們不知道“過去”的模樣究竟是怎樣,所以就無“圖”可索,在很大程度上要依靠操作者的思維判斷去拼接。于是,使用同一批“碎片”,都有可能拼接出很不同的歷史;若使用不同的“碎片”,就更可以拼接出根本不同的歷史了。這是歷史學的非常獨特之處,經常讓圈外人感到驚詫不已。如前所述,一般人認為歷史既然是“過去發生的事”,那么它必定是確鑿無疑的,怎么可以拼接出完全不同的“圖”、寫出完全不同的歷史來?但歷史學家確實可以把歷史寫得很不同沃爾什認為造成歷史學家意見分歧的原因有四個,一是人各所好,二是個人偏見或群體偏見,三是不同的歷史理論,四是不同的道德觀和世界觀。這四個原因未必能完全概括歷史學家意見分歧的原因,事實上,所有的主客觀環境、時空變化、群體與個體的人的經歷、文化與物質的處境都是會起作用的。,而且每一種說法都有道理,都符合邏輯,甚至都符合事實。問題出在如何梳理“碎片”上。關于這一點,人們似乎迄今未有足夠的認識,也未有足夠的討論,因此需要進一步展開。

“過去”是一個碩大無比的范圍,并且混沌一片。試想:在“人”成為人,特別是進入文明時代之后,人類經歷了多少“事”,千年萬年發生了多少“事”;這個世界多么大,在同一個時間每一個角落又在演繹著多少“事”;每一件“事”會牽涉進多少人,每一個人又卷入了多少細節;一個人一生有多少經歷,世上又有多少人……所有這些加在一起就是“過去”,把這樣一個“過去”都寫成“歷史”,根本就不可能!這就給人們規定了一項任務:如果你要寫歷史,就只能寫一部分,而且永遠只是一小部分。換句話說:任何歷史學家都必須挑選,要對“過去”進行選擇。

但選什么?人們說:選那些歷史中最重要的。可是,哪些是最重要的不同的人對“重要”的理解肯定是不同的:國王關心的是他的王位,農夫關心的是他的收成,臣子關心的是升官晉爵,商賈關心的是生意興隆,將軍期待戰爭的勝利,小兵思念家鄉的親人。一場戰役過后,對統帥來說重要的是他勝利了,對部屬來說重要的是他立功了,對軍士的妻子來說重要的是她的親人沒有被打死,對一個無關其事的人來說,戰爭對他也許什么重要性都沒有!這是我在約二十年前的一篇文章中說的話。參見:錢乘旦.關于歷史的幾點思考[J].中國社會科學季刊》(香港),1993(3):101.?人們說:那些最能反映歷史基本線條的。但在那樣一個無比龐雜的“過去”中找出“基本線索”,這個過程本身就已經是選擇沃爾什舉了這樣的例子:“歷史學家A是個馬克思主義者,并在經濟因素的運作中看出了對一切歷史事件的最終解釋,而歷史學家B(例如,伯特蘭·羅素就是一個例子)則是一個多元論者,并拒絕把任何單一的因果因素的類型看作是在歷史上起決定作用的。他同意馬克思主義的某些結論,但還有一些是他不能使自己接受的……”歷史觀決定著歷史學家對“基本線索”的選擇,這應該是人所共知的。。于是,問題又繞回去了,也就是:你選什么?

進而,完整的“過去”不可能留下,我們面對的只是“碎片”(即史料)。相比于龐大的“過去”,留下來的“碎片”其實很少,即使在信息非常發達的現在,被記錄下來的信息仍是少而又少。但不管“碎片”有多少,作選擇卻是不可避免的。首先,需要判斷“碎片”的真偽,把那些不“真”的信息剔除掉,這是一種選擇。其次,不可能把所有“真”的“碎片”都用上,每個人都只會使用他感興趣,或他認為有用的“碎片”,于是又要選擇。再次,無論“碎片”是多是少,我們都處于兩難境地:“碎片”少了,缺環就多,無法拼接成歷史,于是就需要推測,把缺失的環節補起來;但推測就是選擇——需要選擇朝哪一個方向推測舉一個例子:關于人類的起源。人類起源和人類早期生活的狀況從來只能靠數量極少的材料進行推測,于是就產生出多種不同的說法,其中“多起源論”和“單起源論”的爭執就屬于這種情況。最近一段時間,因為使用了基因考古學的方法而發現迄今所知道的基因測試結果都傾向于單起源論;即便如此,仍然回避不了這樣的事實,即基因測試遠沒有遍及所有人類,因此缺環非常多。。另一方面,“碎片”多了就更需要選擇,“碎片”越多越需要選擇,而且選擇的隨機性越大:任何偶然因素都可能把某些“碎片”放在你眼前,另一些“碎片”則是你所不知的這方面最好的例子是菲利普·費爾南德茲-阿邁斯托著、葉建軍等翻譯的《世界,一部歷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出版)。那是一部寫得很漂亮的歷史書,但基本上是無數歷史碎片的堆積。這些碎片在很大程度上是隨機地出現在作者面前并且為作者所用的。如果不用這些碎片,而使用另一些碎片,自然就出現另一本書。我曾專門寫過一篇文章談這本書。參見:錢乘旦.一個馬賽克式的歷史大拼盤——評《世界,一部歷史》[J].世界歷史,2010(4).。所以,選擇是無處不在、無時不在的,盡管你可以自認為你不在進行選擇。

事實上,歷史學家是帶著自己的立場和傾向去選擇“碎片”的。立場和傾向有時是自覺的,有時是不自覺的,但不帶立場或不帶傾向的情況不存在。在最“客觀”的情況下,為了要處理那浩瀚無邊的史料,他們也必須為自己設置一些標準,以便進行取舍,但一旦設置了標準也就確定了傾向。因此,當歷史學家把“過去”寫成“歷史”時,必然加進主觀的意向,加進某種可以叫作“價值”(也就是判斷)的東西。從這時起,歷史就不是一個純客觀的“過去”,而是主觀和客觀的交融。所以,寫歷史是一個人類智慧的創造過程,它不是單純地還原,不是簡單地“歸真”。寫歷史是人類對“過去”的梳理,是人類對“過去”的挑選與判別。

寫到這里我們已經看出:歷史絕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過去發生的事”,它是人類的創造與“過去”的結合。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歷史和文學創作、哲學思考才有眾多相通之處,“過去”通過“寫”而成為“歷史”。換句話說:發生過的只是“過去”,寫出來的才是“歷史”:“發生過的”可以被湮沒,“寫出來的”才會被記住。因此,可以提出這樣一個命題:歷史之所以是歷史,不是因為它發生過,而是因為它被寫出來。

我不想把結論推向極端,因為寫歷史終究不是杜撰,也不是編造,歷史的出發點仍舊是“真”,歷史學追討真憑實據,執意求“真”。所以歷史學終究不是文學,不是寫故事,它寫的是真實的過去,以真實為追求的目標。雖說歷史不會是全“真”的過去,而只能夠盡可能接近真實;但寫歷史仍然不可以編造,因此我并不贊成某種“后現代”的說辭,把歷史學等同于文學伊格爾斯說:“后現代歷史編纂學理論的基本觀點是要否認歷史著作所談的乃是真實的歷史過去。因此羅蘭·巴爾特和海登·懷特都肯定說,歷史編纂學和小說(虛構)并無不同,它無非是小說的一種形式。”(參見:格奧爾格·伊格爾斯.二十世紀的歷史學[M].何兆武,譯.山東大學出版社,2006:123.)自懷特以來,確實有很多人愿意把事情推向極端,比如安克斯密特說:“倘若一個敘事解釋在長時期內沒有被人提出質疑,為所有人所接受,并且成為日常語言的一部分(因而喪失了其歷史學的特性),它可能就轉化為某個(或某類)東西的概念,敘事之物就成為實在之物……”(參見:彭剛.敘事的轉向[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52.)這意思是說:說的事可以變成真的事,而究竟它發生過還是沒有發生過,則完全以人們相信不相信為判斷。詹金斯說得更明白,按他的說法,“歷史可說是一種語言的虛構物,一種敘事散文體的論述”,寫歷史無異于寫小說。(參見:基斯·詹金斯.論“歷史是什么”[M].江政寬,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214.)。有一些“新文化史”的作品根據有限的史料寫一個過去發生的事,其中把自己的推測和想象加進去,組織成很有戲劇情節的有趣故事,看起來很像是偵探小說。這種做法仍舊是把歷史學等同于文學,把寫歷史等同于寫小說娜塔莉·戴維斯的《馬丁·蓋爾歸來》是很典型的例子。(參見:王晴佳.新史學講演錄[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63-64.)歷史學家對過去發生的事做出自己的解釋甚至推導其實是允許的,但在沒有“硬材料”(也就是可靠史料)支撐的情況下,不能把這種推導與猜測當作確定無疑的事實提交給讀者,否則,就出現前面所引安克斯密特所說的“敘事之物就成為實在之物”了。

但這樣一來,人們仍然對歷史大惑不解:即使歷史不可能全“真”,但它依然以事實為基礎,何以事實一旦被寫出來,就可以有很多的面相?雖說細節相同很難做到,因為人們接觸到的史料不同,但在一切基本史實都一致的時候,為什么仍然寫出不同的歷史?換個問法:為什么歷史可以這樣寫,也可以那樣寫?

關于歷史多面相的問題:第一,“過去”本身就是多面相的,這恰恰體現著它真實的一面唐納德·凱利說:“歷史的時空是無限的……從要事到瑣事,從高貴的(或低劣的)政治到低下的(或高貴的)文化。因此歷史的興趣涵括搖籃到墳墓(甚至超越墳墓),是一個完整的周期,從家庭生活一直擴展到探險和殖民所及之處,局限只存在于啟發之中——材料的可理解性——及歷史學家的想象力之中。”(參見:唐納德·R.凱利.多面的歷史[M].陳恒,宋立宏,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13-14.)。第二,歷史因多面相而有魅力,并且永葆其青春。

先說第一點,我們再回到那些龐雜無邊的“碎片”中去。前面說過,一個混沌的“過去”是無止境的,誰也不可能把它完整地端出來呈現給世人;寫歷史必須經過梳理,需要對“碎片”進行取舍。前面也說過:歷史學家在取舍之前必定設置某些原則,作為挑選的標準。但這樣一來,歷史學家的主觀意向就在起作用:按不同的標準選取“碎片”,就寫出了不同的歷史;即便使用相同的素材(即“碎片”),也可能寫出不同的歷史,因為人們可能按不同的邏輯或者意向來進行拼接,結果就拼出了不同的歷史——甚至完全不同的歷史!對這種現象我們如何理解?歷史學的解釋是:只要能“自圓其說”就可以,而“自圓其說”的前提是要有史料支撐;史料需經得起鑒別,不被其他材料證偽,而拼接的過程又不發生邏輯錯誤,在這個前提下,各種說法都可以。這就是為什么歷史學研究可以提出多種說法,而每一種說法都有可能被人們接受。

實際的情況恰恰如此:無邊無際的“碎片”中含有大量信息,按照不同的思路整理“碎片”,就釋放出不同的信息。這樣,歷史學的另一個任務就浮出水面:尋找信息。尋找信息就是尋找意義,尋找意義意味著闡釋歷史,歷史因闡釋而變得絢麗多彩,并保持著永恒的吸引力。于是,歷史學的目的就不僅是求“真”,“闡釋”是另一個、甚至更重要的目標。由此我們進入第二個論點:歷史因多面相而有魅力。

我們為什么研究歷史?一是了解過去,滿足我們對過去以往的求知欲;二是尋找意義,從先人的經驗中汲取智慧,施惠于“現在”關于歷史的借鑒作用,多數歷史學家是接受的,一般的史學理論也予以承認。但從來都會有一些歷史學家不承認這個作用,至少在口頭上不承認,離現在遠一點的例子是蘭克;離現在近一點的包括前面提到的《世界,一部歷史》的作者菲利普·費爾南德茲—阿邁斯托。他曾說:“有些歷史學家……力主從歷史中汲取教訓,學會如何改變我們人類的行為,如何避免歷史困境的重現。還有的歷史學家致力于合理解讀過去,為描述或敘述過去找出全面的辦法,以便使我們覺得我們已經理解了過去。然而,還有一些歷史學家——我也添在此列——愿意就過去而研究過去,試圖發現那些只對過去的人才有意義的、過去的人曾經面對過的問題。”(見菲利普·費爾南德茲-阿邁斯托:《世界,一部歷史》,“導讀”,第38頁)然而,像霍布斯鮑姆這樣的歷史學家卻明確指出歷史的訓誡作用,他說:“歷史經驗總能為當代社會提供許多啟示,部分原因是人類保留了許多相同的東西,人類的處境有時也反反復復地再現。老人們常說:‘這事我以前曾見識過。’有著許多代人積累的文字記錄的歷史學家也能夠這樣說。”(參見:埃里克·霍布斯鮑姆.史學家:歷史神話的終結者[M].馬俊亞,郭英劍,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31.)。尋找意義是歷史研究的第二個目的,但意義何以尋出?

回到尋找信息上來。我們已經知道:信息是在整理“碎片”的過程中釋放出來的,但整理之前,整理人已經有了思路,有了“先入之見”。一般來說,在整理之前,歷史學家已經設計好他希望找到哪一類“碎片”,選取的標準又是什么。只有事先規劃,才能在龐雜的“碎片”中理出一些頭緒,然后開始寫歷史。科林伍德就是這樣說的。他曾說:“歷史學家不能首先收集資料,然后再解釋它們,只有當他的頭腦中有一個問題時,他才開始搜尋相關資料。只要他能夠找到解釋它的辦法,任何東西都可以作為他的資料。歷史學家的資料是整個現在。因此,歷史研究的開始,不是收集或者思考那些未經解釋的原始資料,而是提出問題,提問促使歷史學家去尋找可能有助于回答它的事實。”(參見:科林伍德.歷史哲學[M]//賈鶴鵬,譯.科林伍德的歷史思想.鄭州:大象出版社,2004:14-15.)但這樣一來,整理的結果會非常有趣,打比方說:有一大堆沙,什么顏色的沙粒都有,按某種思路進行選取,就可能全部選出紅色沙粒,按另一種思路進行選取,就可能全部選出黃色沙粒;兩種思路造成兩種結果,當這兩種結果都呈現到人們面前時,會給人造成兩種印象,以為是從不同的沙堆中取出來的。但兩種沙粒都來自同一個沙堆,我們不能說哪一個結果是錯誤的,我們只能說兩者都體現著某種真實。正因為如此,以為歷史學可以提供一種“唯一正確結論”的斷言,就顯得有點夸張。歷史本身隱含著多種結論,從不同角度切入,會看到不同的“歷史”。由此可見,我們現在為學生的歷史課考試設置“標準答案”,實在是不可取,它讓學生從一開始就完全錯誤地理解了歷史的本質,并由此而引發一系列誤解。在我舉的這個例子中,紅沙和黃沙看起來毫不相干,但它們確實來自同一個沙堆。不同結果是不同思路的體現,不同思路又造就不同的方法。

歷史的意義就是這樣浮現的:當所有的“碎片”都攪在一起時,它只是一片混沌,我們什么也看不清;當人們依據某種思路進行整理后,我們把東西看清楚了,產生某種印象,并得出某些結論。于是,寫歷史的過程就是這樣的:先提出問題,再設計方案,然后尋找(也就是挑選)史料,最后寫作歷史——在寫的過程中,釋放出意義。意義被釋放后,進行解讀卻又是一個思考的過程,于是我們再一次和“過去”面對面。所以,當“過去”通過“寫”而變成“歷史”并最終釋放出“意義”時,我們和“過去”在不斷地互動。

有人說:歷史本身就有意義,意義與歷史一樣具有客觀性。如果這樣說的意思是,人類社會保留著許多相同的東西,因此過去和現在可以相通——如霍布斯鮑姆所說的那樣見75頁注釋①中所引霍布斯鮑姆文。——那么這種說法確有可取之處;然而,如果我們認定歷史都是寫出來的,那就應該知道,隱藏在過去中的意義是被歷史學家釋放出來的,其中更多地體現了歷史學家的認識與思考。換句話說,意義存在于后世人的思考中,“過去”可能隱含著無窮的意義。

接下來的問題是:歷史學家的思路是哪里來的,為什么他這樣想,而不那樣想;采用這些標準,而不采用那些標準?我們的回答是:取決于歷史學家個人,也取決于時代。個人的立場、經歷、社會背景、所受的教育、文化的沾染等,都會產生足夠的影響,讓他形成某種判斷,或先入之見。時代則給了他現實的背景,讓他提出問題,尋找結論。時代還給了他某些特定的思維范式甚至價值標準,哪怕他自己不自知,以為他的思想來源于自己。更重要的是,時代通過人們共同的經歷形成某種共同的關注,而這些關注投射到對“過去”的尋找中,就出現“現在”和“過去”永久的對話如卡爾所說,“歷史是歷史學家跟他的事實之間相互作用的連續不斷的過程,是現在跟過去之間的永無止境的問答交談。”他還說:“只有借助于現在,我們才能理解過去;也只有借助于過去,我們才能充分理解現在。”(參見:愛德華·霍列特·卡爾.歷史是什么?[M].吳柱存,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28,7.)事實上,歷史是溝通“現在”和“過去”的唯一渠道,沒有“現在”,人們就不會去尋找“過去”;沒有“過去”,人們就不會意識到所謂的“現在”。“現在”和“過去”之間的關系太緊密了,況且“現在”和“過去”又都是流動的概念,今天的“現在”是明天的“過去”,今天的“過去”又是昨天的“現在”,“現在”和“過去”都在和自己對話。。由于這種對話是每一代人都會經歷的,所以,“現在”和“過去”在永恒地對話。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歷史既不是“現在”,也不是“過去”,它是“現在”對“過去”的搜尋與思考,也是“過去”對“現在”的提醒與暗示。相比于了解“過去”,歷史學更重要的任務是闡釋歷史,闡釋歷史意味著在歷史中思考并揭示意義。這樣我們就明白:每一代人的思考是不相同的,關注也是不相同的,因此寫出的歷史就有可能不同。人們經常困惑:為什么這代人和那代人寫出的歷史會如此不同,原因就在這里。

另一類明顯的差別發生在不同群體之間,即民族、階級、性別、職業、地區、國家,等等。不同群體也會有不同的思考與關注,其背景是經濟、文化、社會狀態、生活方式等各自的不同。關于這個問題,馬克思和恩格斯是這樣說的:“思想、觀念、意識的生產最初是直接與人們的物質活動,與人們的物質交往,與現實生活的語言交織在一起的……不是意識決定生活,而是生活決定意識。”這就是歷史唯物主義。參見:馬克思,恩格斯.費爾巴哈[M]//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30-31.不同群體在處理同一個“過去”時尋找并釋放出不同的意義,這使得歷史更具有多面相。

總之,同一個“過去”可以寫成不同的歷史。事情是同一個,意義可以不一樣,讓人看起來好像是不同的歷史。其中的原因,是對話的主體發生了改變,思考的人生活在不同的情境下,不同的人進入對話,對“過去”的理解就不一樣。由此,歷史作為“現在”和“過去”對話的結果,“現在”和“過去”同樣在發揮作用。如此推論,我們就知道:歷史并非如人們一般所相信,是一個純客觀的過去,體現著無可置疑的純“真”;歷史既是主觀的,又是客觀的,是主觀和客觀共同活動的結果。由于每一個世代都對歷史有觀察和理解,所以歷史就不僅是對“過去”的層層積累,它也是對各時代人們思考“過去”、書寫“過去”的層層積累。

寫到這里,我們大概可以知道:歷史深不可測,絕非如初中生所想象,只要背幾頁書就算懂歷史了。歷史的最深奧之處在于,它是“過去”和“現在”永久地互動,因為這種互動,歷史才有永恒的生命力。歷史如果只是“過去”,那它就如同一株干枯的古樹,雖可讓人肅然起敬,卻沒有生命,畢竟索然無味。但歷史恰恰不是枯樹,它雖扎根久遠,于千萬年之中,但始終與每一天的空氣、土壤交換氣息,從而有永久的生命力,保持著永遠的新鮮嫩活。于是我們慶幸:歷史的多面相讓它永遠鮮活,因為人們永遠在和“過去”對話。歷史是人類世代思考的結晶,從最古遠的“過去”,一直延續到未來。它積聚著每一個世代人的沉思,并且永遠傳遞他們的信息卡爾的說法是:“歷史學家跟他的事實之間相互交往的進程,我曾經管它叫現在跟過去之間的對話的,并不是一些抽象的孤立的個人之間的對話,而是今天的社會跟昨天的社會之間的對話。”參見:愛德華·霍列特·卡爾.歷史是什么?[M].吳柱存,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57.。它跨越時空,穿越鴻溝,把不可跨越的“過去”和“現在”溝通起來。它讓我們了解過去、思考過去,并且為“現在”提供思想。歷史學家是歷史的撰寫者,更是思想的創造者。正因為如此,歷史學也是永存的,它是人類文明歷程的忠誠守護人。

(原載《史學月刊》2013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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