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高爾基成長三部曲(全三冊)
- (蘇)高爾基
- 8498字
- 2019-12-06 10:23:24
我躺在一張寬大的床上,裹在一床四層厚的被子里,聽見外婆在禱告上帝。她跪在那里,一只手壓在胸口,另一只手不慌不忙地間斷地畫著十字。
院子里寒冷刺骨,淡綠的月光透過窗格上的玻璃冰花,清晰地照亮了她那長著善良大鼻子的臉龐,一雙烏黑的眼睛像點燃的磷火。綢子頭巾遮蓋著外婆的頭發,閃耀著鐵鑄般的光芒,黑色的衣裙顫動著,從肩頭滑落下來,在地板上鋪展開來。
外婆做完禱告,靜悄悄地脫掉衣服,細心地疊好,放到墻角的箱子上,然后走向床邊,我假裝睡得很香。
“你騙我嘛,小強盜,沒睡吧?”她悄悄說,“沒睡吧,乖孩子,來,給我被子!”
我知道下一步她要做什么,忍不住笑了,然后她怒吼道:
“啊,你竟敢跟你外婆開玩笑!”
她抓住被子的一邊,利索地使勁往身上拉,把我拋到空中。我在空中打了幾個轉,撲通一聲落到柔軟的羽絨褥子上。她哈哈大笑起來:
“怎么樣,小機靈鬼?吃虧了吧?”
但,有時候她祈禱很長時間,我確實睡著了,也就聽不見她是怎么躺下來的了。
長時間的祈禱總是伴隨著那些傷心、吵架和打架的日子。聽外婆禱告很有意思,她會告訴上帝家中發生的一切。她像一座小山沉重地跪在那里,起初她含糊不清地低聲細語,隨后便粗聲粗氣地嘀咕嘮叨起來:
“主啊,你是知道的,每個人都想過好日子。米哈伊爾是老大,他應該留在城里。要是搬到河對岸會委屈了他,那里是沒住過的新地方,會發生什么事,誰也不知道。但是他父親更喜歡雅科夫。對孩子們有偏心,這有什么好呢?犟老頭兒,主啊,你倒是去勸導勸導他啊。”
她那雙又大又亮的眼睛望著發黑的圣像,對著自己的上帝規勸:
“主啊,你托個好夢給他,讓他明白該如何給孩子們分家!”
她畫著十字,磕頭,大額頭敲打著地板,然后,又直起身子,一本正經地說道:
“你笑一下給瓦爾瓦拉一些快樂吧!她哪一點惹你生氣了?哪一點比別人罪過更大?這是怎么回事:一個年輕體壯的女人,卻生活在悲哀中。主啊,你可別忘了格里戈里,他的眼睛越來越差,快瞎了,那就得滿世界討飯,不好啊!他把自己一生都獻給了我們家老頭子,但老頭子會幫他嗎?……啊,主啊,主啊……”
她沉默了很長時間,順從地垂下頭,放下手,仿佛已經沉睡過去,凍僵了。
“還有什么?”她微微皺起眉頭,大聲回憶著,“救救他們吧,憐憫一下所有的東正教徒吧;請原諒我這個該死的老糊涂吧,你知道的:我犯罪不是出于惡意,而是因為愚蠢啊。”
她深深嘆口氣,然后溫柔地、心滿意足地說道:
“親愛的,你什么都知道,主啊,你什么都明白啊。”
我很喜歡外婆的上帝,他對外婆是那么親近,所以我常常央求她:
“給我講講上帝吧!”
她講起上帝來很特別:聲音非常低,奇怪地拉長單詞發音,雙眼微閉,而且一定是坐著講;她起來欠欠身,坐下去,把頭巾披到散著頭發的頭上。她要講很久,一直講到昏昏欲睡:
“上帝坐在山岡上,在天堂的草地中間,在藍寶石的寶座上,在銀白色的菩提樹下,那些菩提樹一年四季都枝繁葉茂,繁花似錦;天堂里沒有冬,也沒有秋,花兒從不凋謝,就這樣不倦地盛開著,讓上帝的侍者們很開心。天使們在上帝身邊飛翔,多得如同飛揚的雪花和嗡嗡作響的蜜蜂,——這些白鴿子從天上降落到地上,又從地上飛到天上,把我們的事、人間的事都告訴上帝。天使每人都有一個,你的、我的、外公的,上帝對所有人都公平對待。比如你的天使報告上帝:‘阿列克謝對著外公伸舌頭!’上帝就吩咐:‘叫老頭子揍他一頓!’就這樣報告一切,而上帝就論事行賞,——有的就給苦難,有的就給幸福。上帝那里一切都是如此美好,天使們快樂著,扇動著翅膀,對他不停地唱著:‘榮譽歸于你啊,主啊,榮譽歸于你啊!’而那位親愛的上帝只是對他們微笑——像是說,可以啦!”
外婆自己也微笑著,搖著腦袋。
“你這都見過?”
“沒見過,但我知道!”她若有所思地答道。
一談起上帝、天堂、天使,她就變得小巧、溫柔,臉龐變得年輕,濕潤的眼睛流露出特別溫暖的光芒。我拿起她那沉重的緞子般的發辮,纏繞到自己脖子上,一動不動地,聚精會神地聽那沒完沒了、永不厭煩的故事。
“人看不到上帝,——會看瞎的;只有圣徒能睜大眼睛看見他。我可是見過天使的,當你心靈潔凈的時候,他們就出現了。我站在教堂里做晨禱,祭壇上就有兩個天使在走動,仿佛云霧一般,透過他們,什么都看得見,亮晃晃的,翅膀貼著地板,似鑲了花邊,又像薄薄的細紗。他們繞著寶座轉圈,幫助伊里亞老神父:他抬起老朽的雙手向上帝祈禱,他們就托住他的胳膊肘。他老眼昏花了,四處碰撞,此后不久,他就過世了。我那時,一看到他們,就高興地發呆,心里一陣刺痛,眼淚流了下來,啊,多美好啊!啊,廖尼卡,親愛的寶貝,上帝那里一切都很美好,如此美好……”
“那我們這里難道不好?”
外婆畫個十字,答道:
“多謝圣母,——一切都還好!”
這把我弄得很尷尬:很難承認這家里一切都好,我覺得,這里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了。一次,我經過米哈伊爾舅舅房門,看見納塔莉婭舅媽一身素白,雙手壓著胸部,在屋子里四處亂竄,聲音不大但恐怖地喊叫著:
“上帝,收下我吧,帶我走吧……”
我懂她的禱告,也明白了為什么格里戈里老是嘀嘀咕咕說這話:
“我就算瞎了去討飯,也比在這里強……”
我希望他快點瞎,那樣的話我就可以請求成為他的帶路人,我們可以一起四處討飯。接著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他,他竊笑著回答:
“那好吧,我一起走!那我要在城里四處吆喝:這是染坊行會頭頭瓦西里·卡西林的外孫子!那多有趣啊……”
我時常看見納塔莉婭舅媽那雙無神的眼睛下面腫起幾塊青疙瘩,她那張黃臉上的嘴唇腫起來了。我問外婆:
“舅舅打她嗎?”
外婆嘆口氣,答道:
“悄悄地打,這個挨千刀的!外公叫他不要打她,他就每天夜里打。他很兇,他媳婦卻軟得像稀粥……”
她正在興頭上,繼續講下去:
“現在總算打得不像過去那樣厲害了!現在是照著牙齒、耳朵打,扯一會兒辮子了事,從前可是要折磨幾個鐘頭啊!呀!有一次,你外公打我,從復活節第一天的午禱一直打到晚上。打累了,歇口氣接著打。用過韁繩,什么都用過。”
“為什么要打呢?”
“不記得了。有一次,他把我打得半死,五天五夜沒讓吃飯,——那次勉強活過來了。但是還要……”
這可把我驚呆了:外婆的塊頭足足比外公大了一倍,不相信他能打得過她。
“難道他比你勁大?”
“不是勁大,是歲數大!再說,他是我丈夫!上帝叫他來找我,我命該忍受……”
看她擦掉圣像上的灰塵,清潔法衣,是件令人覺得有趣而愉快的事情;圣像都顯得富麗堂皇,沿著光輪鑲著珍珠、白銀和寶石;她用敏捷的雙手捧起圣像,微笑著望著它,感動地說:
“多可愛的臉蛋啊!……”
她一邊畫十字,一邊吻它。
“蒙上灰塵了,被煙熏黑了。哎,你啊,萬能的圣母啊,是我命中注定的歡樂!廖尼亞,親愛的,你瞧這筆畫多細啊,輪廓多小啊,可都分得清清楚楚。這叫‘十二節’,中間是至善圣母費奧多洛夫斯卡婭[37]。這幅是《別哭啊,圣母,棺材里更無聊》[38]。”
有時我覺得,她是如此虔誠、嚴肅地把玩圣像,就像受氣的表姐卡捷琳娜把玩洋娃娃。
她不止一次看到鬼,有時一大群,有時只有一個。
“有次大齋期[39]的夜里,我從魯道夫家門前經過。這是個月夜,奶白色的月夜,我忽然看到屋頂煙囪旁邊,坐著一個黑鬼,它彎下帶角的頭靠近聞煙囪,還打著響鼻,塊頭挺大,毛茸茸的。它一邊聞,一邊拖著尾巴在屋頂上掃來掃去,沙沙作響。我畫十字咒它。‘愿神重現,讓它的仇敵們四散。’[40]我這樣說道。它馬上低低地尖叫一聲,一個倒栽蔥就從屋頂滾落到院子里,——消失了!大概,魯道夫一家那天煮了什么葷菜,小鬼在那兒聞得高興呢……”
我笑了,想象著小鬼從屋頂一個倒栽蔥滾落下來,她也笑了,說:
“它們很頑皮啊,完全就是小孩子!有次我在浴室洗衣服,都快半夜了,忽然,爐子門打開了,它們蜂擁而至,一個比一個小,有的紅紅的,有的是綠色的,有的黑得像蟑螂。我向門口奔去,但已經沒有路了,已經被小鬼們圍住了,整個浴室都被它們塞得滿滿的,連轉身的空檔都沒有,它們在腳下亂爬、拉扯、擠壓,弄得我抽不出手來畫十字!”
“它們都毛茸茸、軟綿綿、熱乎乎的,像小貓一樣,它們只用后腿走路;它們打著轉,調皮搗蛋,齜著耗子似的小牙齒,小眼睛綠綠的,角兒才露出一點,就像鼓起來的小包,尾巴跟小豬尾巴一樣。啊,我的天啊!我暈過去了!醒過來一看,蠟燭快燃完了,浴盆的水也涼了,洗過的東西扔得滿地板都是。哎,我想我真是撞鬼了!”
我閉上眼睛,就看見那些渾身毛茸茸、五顏六色的小東西從爐口、從爐子灰色的鵝卵石上像一股濃稠的水一樣流出來,塞滿了整個浴室,吹著蠟燭,頑皮地伸出粉紅色的小舌頭。這挺好笑,但也確實很嚇人。外婆搖晃著腦袋,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又容光煥發起來:
“一次,我看見了那萬惡的人;還是在夜里,冬天,刮著暴風雪。我經過久科夫山谷,你可記得,我跟你說過,雅科夫和米哈伊爾打算把你父親淹死在那個池塘的冰窟窿里?我就在那里走著;剛剛連滾帶爬地沿著小路到了谷底,就聽見滿谷都是尖叫聲和喊殺聲!我一看,就見三匹黑馬拉著雪橇奔過來,身材高大的鬼戴著紅色尖頂帽,像個樁子似的站在駕駛座上趕著車,它伸出雙手,抓著鐵鏈子韁繩。整個山谷都沒路,三匹馬拉著雪橇直奔池塘而去,消失在白雪般的云霧里。雪橇里坐的也都是鬼,它們打著呼哨,喊叫著,揮舞著尖帽子,——就這樣,七輛雪橇像消防車一般跑過去,所有的馬匹都是黑色的,他們都是人,是被父母詛咒過的人;他們去討鬼們歡心,鬼們坐他們拉的車,每天夜里鬼們都要趕著他們去赴各種派對。這次我看到的,大概是一場熱鬧的婚禮……”
不得不相信外婆,——她說得如此簡潔,如此令人信服。
她念起詩來特別棒,尤其是那首關于圣母巡視民間苦難的詩,講她如何勸導女強盜“公爵夫人”安加雷切娃不要毆打和搶劫俄國人;有些詩講圣人阿列克謝[41],有些講戰士伊萬[42];還有關于智者瓦西里莎[43]、關于公羊神父和上帝教子的童話;關于女官瑪爾法、關于綠林女頭領烏斯達[44]、關于一個有罪的埃及女人瑪利亞[45]、關于強盜母親的悲傷等可怕的童話;她記得的童話、往事和詩多得不計其數。
不論是人還是鬼,不管是外公還是什么邪氣,她都不怕,但就是黑色的蟑螂怕得要死,離得老遠,她就能覺察到它們。她常常半夜把我叫醒,耳語道:
“阿廖沙,親愛的,有只蟑螂在爬,看在基督的分上,你去碾死它!”
我睡眼蒙眬,點上蠟燭,在地板上爬來爬去,尋找敵人;這個可不是一下就能搞定,也不是每次都能成功。
“哪里也沒有。”我說道。她頭埋在被窩里,一動也不動,隱約聽到她在要求:
“哎呀,有啊!再找找,求你了!就是它,我知道……”
她從來沒弄錯過,我在離床老遠的地方找到一只蟑螂。
“打死沒?謝天謝地!謝謝你……”
她掀開被子露出頭來,微笑著長舒一口氣。
如果我沒找到那個蟲子,她就睡不著;在夜里死一般的寂靜里只要有些細微響動,我就能感覺到她身體在打戰,聽見她屏住呼吸悄聲說:
“它就在門檻附近……往箱子下面爬過去了……”
“你為什么怕蟑螂啊?”
她滿有理地回答:
“我不明白,它們有什么用啊?這些黑色的家伙,老是爬呀爬的。上帝給每個小蟲子都派了任務:潮蟲表示屋里受潮了;臭蟲是提醒墻壁臟了;虱子咬人,說明人要生病了。——這些都能弄明白!而這些蟑螂,誰知道它們身體里有怎樣的力量,它們被派來做什么的啊?”
有一次,當她跪在那里,虔誠地與上帝交談時,外公推開了房門,用嘶啞的嗓音說:
“老婆子,上帝光臨咱家了,——失火了!”
“你說什么?”外婆大叫一聲,從地板上跳起來,兩個人步伐沉重地往黑暗的堂屋大廳奔去。
“葉夫根尼婭,把圣像取下來!納塔莉婭,給孩子們穿上衣服!”外婆嚴厲地,用堅定的聲音命令著,而外公卻在低聲號啕:
“咦!……哎!……”
我跑到廚房里。朝著院子的窗戶閃著金光;地板上有一片片的黃色光斑在晃動;光著腳的雅科夫舅舅一面穿靴子,一面在黃色光斑上亂跳,仿佛燙了腳掌似的,喊道:
“這是米什卡放的火,放完火就跑了,哼!”
“閉嘴,狗東西。”外婆說道,把他往門口一推,弄得他差點摔一跤。
透過玻璃窗上的霜花可以看見,染坊的屋頂在燃燒,卷曲的火舌旋轉著往門外冒。寂靜的夜里,火焰的紅花,無煙的紅花在盛開著;只是在高空中飄蕩著一朵黑云,但仍能看見銀河銀白色的一段。雪被照得通紅,建筑的墻體顫抖著,晃動著,就像要撲向院子里火熱的一角,那里火焰正歡快地跳動,染坊墻縫里塞滿了紅色的火焰,從墻縫里吐出許多燒紅的已經彎曲的釘子。干燥屋頂的黑色木板很快便被彎彎曲曲的金色的、紅色的帶子裹住了;在這些帶子里,細細的陶土煙囪立在那里哧哧響著,冒著煙;低低的噼啪聲、綢緞似的沙沙聲,敲打著窗戶;火勢越來越大;染坊被火勢裝飾得活像教堂里的圣像壁,令人難以抗拒地走近它。
我往頭上披了一件沉重的短皮襖,一雙腳伸進不知是誰的靴子,拖拖沓沓地來到露臺,走到臺階上,驚呆了:明晃晃的火光亮瞎了我的眼睛,外公、格里戈里、舅舅的喊叫聲,火焰噼啪爆裂聲震耳欲聾。外婆的一個舉動可把我嚇壞了:她頭上罩著一個空口袋,身上裹著馬被子,直接沖進火里,一邊大叫著:
“硫酸鹽,蠢貨們!硫酸鹽要爆炸了……”
“格里戈里,抓住她!”外公狂吼道,“哎呀,這下她可完蛋了……”
但外婆已經鉆了出來,渾身冒著煙,搖晃著腦袋,彎著腰,伸直的雙手上捧著水桶般大小的一瓶子硫酸鹽油。
“當家的,快把馬牽出來!”她一邊咳嗽,一邊嘶啞著嗓子喊,“快給我脫下來,我要燒著了!沒看見還是怎么的!……”
格里戈里從她身上脫下燒煳的馬被,折成兩截,然后開始鏟起大塊的雪往染坊門里扔去;舅舅拿著一把斧頭在他身邊亂跳;外公在外婆身旁忙碌著,往她身上撒雪;她把瓶子塞到雪堆里,向大門奔去,打開大門,向跑來的人群鞠躬,說:
“街坊鄰居們,快來守住糧倉吧!火快燒到糧倉了,到干草棚了,我們家燒光了,你們家也免不了的!把屋頂扒開,把干草扔花園里!格里戈里,叫你往上扔,你干嗎往地上扔啊!雅科夫,別瞎忙了,快把斧頭、鏟子發給大家!我的好街坊,行行好吧,上帝保佑你們!”
她像這大火一樣有趣;火光仿佛捉住了她這個穿黑衣服的人,把她照得透亮,她在院子里跑來跑去,四處奔忙,安排著一切,照看著一切。
沙拉普跑到院子里,直立起來,把外公掀到空中;火光照著它的那雙大眼睛發出紅光;馬兒嘶叫起來,前蹄撐著地;外公放開韁繩,跳到一邊,喊:
“孩子他媽,牽著它!”
她奔到騰空而起的馬蹄下面,站在它面前,張開雙手;馬兒不滿地嘶叫一聲,斜視著火焰,向她靠過來。
“你不要怕!”外婆聲音低沉地說道,拍了拍它的脖子,抓住韁繩,“我哪兒能讓你擔驚受怕哦?你啊,小老鼠一個……”
這個比她大三倍的小老鼠順從地跟著她走向大門,它一邊打著響鼻,一邊望著她那通紅的臉。
保姆葉夫根尼婭從屋里把裹得緊緊的、嗚嗚哭著的孩子們帶出來,喊道:
“瓦西里·瓦西里耶維奇[46],阿列克謝找不到了……”
“走吧,走吧!”外公揮著手答道。我藏在過道臺階下面,怕保姆帶走我。
染坊的屋頂已經塌了下來;細細的梁柱冒著煙聳立著,像一根根金色的火炭閃著光;屋內,伴隨著劈劈啪啪的聲音爆裂出綠色、藍色、紅色的旋風,一股股的火焰噴到院子里,噴到人身上,聚集在這個巨大篝火前的人們正用鏟子鏟雪扔過去。幾口染鍋在火里瘋狂地沸騰著,蒸氣和煙,濃云似的升騰起來,院子里蔓延著各種奇怪的氣味,眼淚被熏了出來;我從臺階下爬出來,正好碰到外婆的腳。
“走開!”她大叫一聲,“踩死你,走開……”
院子里閃進一個騎馬的人,他頭戴一頂雞冠銅盔。棗紅馬噴出白沫,他高舉著鞭子,恐嚇著大喊:
“閃開!”
小鈴鐺歡快地響著,一切都像過節一樣漂亮。外婆把我往臺階上一推:
“沒告訴你嗎?滾開!”
這個時候不能不聽她的。我跑到廚房,又貼近窗玻璃,但黑壓壓一堆人擋住了火,只有銅頭盔在一堆冬季黑色便帽、男式帶檐便帽中閃著光。
火很快被壓到地面,被澆滅了、踩熄了。警察驅散了人群,外婆走進了房間。
“這是誰啊?你啊,沒睡,害怕嗎?別怕,一切都結束了……”
她在我身旁坐下,晃著身子,一言不發。真好,又恢復到靜夜和黑暗了,只是可惜沒了火焰。
外公走進來,在門檻邊停下,問:
“孩子他媽?”
“嗯?”
“燒傷了?”
“不礙事。”
他劃著了硫黃火柴,藍色的火焰照亮了他那張涂滿煙油的黃鼠狼似的臉,他摸索著找到桌子上的蠟燭,慢吞吞地在外婆身邊坐下。
“還是去洗一下吧。”她說道,她也是滿臉煙油漬,散發著刺鼻的煙味。
外公嘆口氣:
“仁慈的上帝總是對你發慈悲,將大智慧賜予你……”
他撫摩著她的肩頭,齜著牙,補充道:
“只是時間很短,一個鐘頭,但還是給你了!……”
外婆冷笑一下,想說點什么,但外公眉頭一皺:
“要找格里戈里算賬,——這都是他的粗心大意!這家伙活兒也干夠了,活得不耐煩了!雅什卡坐在門口哭呢,傻小子……你去看看他……”
她起身,把一只手放到臉前,吹著手指,走開了。外公也不看我,低聲問道:
“失火都看到了吧,從頭到尾?外婆怎么樣啊?老太婆了……歪歪倒倒的,受盡折騰……了不起吧!哎,你們這些人啊……”
他彎下腰,長時間不說話,然后站起身,掐掉蠟燭的燈芯,又問:
“你害怕嗎?”
“不。”
“也沒什么可怕的……”
他氣急敗壞地扯掉襯衣,走到角落里的洗臉池,在那里,黑暗中,他一跺腳,大聲說道:
“失火——真是件蠢事!真該把失火的業主拉到廣場上用鞭子抽;他是個蠢貨,要不,就是個小偷!要這么辦,才不會有火災!……起身睡覺去吧。干嗎坐在那兒?”
我離開了,但這一夜沒法入睡:剛躺到床上,一陣撕心裂肺的號叫把我從床上掀下來;我又奔向廚房;外公沒穿襯衣,站在廚房中央,手里端著蠟燭;蠟燭抖動著,他蹭著地板,原地不動,聲音沙啞:
“孩子他媽,雅科夫,怎么回事?”
我跳到炕爐上,縮到角落里,屋里又像失火一樣忙亂開來;有節奏的、越來越高的、緊張的號叫如波浪般拍打著天花板和墻壁。外公和外婆失魂落魄地亂跑,外婆一邊喊叫著,一邊把他們趕到別處;格里戈里稀里嘩啦地抱起一捆柴塞進爐子,往鐵鍋里倒滿水,晃著腦袋在廚房里走來走去,活像阿斯特拉罕的駱駝。
“你倒是先生火啊!”外婆命令道。
他撲過來找松明,一下子摸到了我的腳,驚叫起來:
“誰在這里?哦,嚇我一跳……你到處礙事……”
“發生了什么事?”
“納塔莉婭舅媽要生了。”他淡然地說道,跳到地板上。
我記得我母親生孩子時沒叫得這么厲害。
把鐵鍋放到火上后,格里戈里又爬到炕爐上找我,從衣袋里掏出一個陶制煙袋給我看。
“我開始抽煙了,為了眼睛!你外婆勸我嗅鼻煙,可我覺得,還是抽煙好……”
他雙腳懸吊著坐在炕爐沿上,往下看著微弱的燭光。他的一只耳朵和一面腮幫都涂滿煙油漬,襯衫的一邊撕破了,我看見了他那寬得像桶箍的肋骨。眼鏡有一邊鏡片被打破了,從圓鏡框里掉了半邊玻璃,從破洞里可以看見一只又紅又濕、仿佛受傷的眼睛。他把煙葉塞滿煙袋,傾聽著產婦的呻吟,醉漢似的前言不搭后語地喃喃道:
“你外婆燒成這樣,她怎么能接生呢?你聽,你舅媽叫喚的!大伙兒都把她忘了;剛一起火,她就開始抽筋,是給嚇的……你看這生個孩子多難,可人們還不尊敬女人啊!你可要記住:要尊敬女人,尊敬她們就是尊敬母親……”
我打了個盹兒,從嘈雜聲、關門聲、喝醉酒的舅舅的呼喊聲中醒來;耳朵里灌進幾句這樣奇怪的話:
“得把上帝的大門打開[47]……”
“把長明燈的燈油和著朗姆酒、煙油漬給她喝:半杯燈油、半杯朗姆酒和一勺廚房煙油漬……”
米哈伊爾舅舅死乞白賴地請求:
“讓我去看看……”
他坐在地板上,叉開雙腿,往自己面前吐口水,用手掌拍打著地板。炕爐變得熱得難受了,我爬下來,剛到舅舅身旁,他一把抓住我的腳,一扯,我后腦勺著地倒在地上。
“蠢貨。”我對他說道。
他跳起來,又一把抓住我,掄起來一扔:
“我要把你摔死到炕爐上……”
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在堂屋角落里的圣像下面,在外公的膝蓋上;他一邊望著天花板,一邊搖晃著我,低聲說:
“我們誰都得不到寬恕,誰都得不到……”
他頭上亮著明晃晃的長明燈,屋子中間的桌子上有一盞蠟燭,窗外已經依稀露出冬天的早晨了。
外公俯身問我:
“哪里疼?”
全身都疼啊;我的頭濕漉漉的,身子沉重,但不想說這些,——周遭的一切如此奇怪:屋里幾乎所有的椅子上都坐滿了陌生人,穿紫衣服的神父,頭發花白、著軍服的戴眼鏡的老頭,以及其他許多人;他們都一動不動坐在那里,活像木頭,待在那里在等待著什么,聽著附近什么地方的嘩嘩水聲。門框旁站著雅科夫舅舅,直挺著身子,雙手藏在背后。外公對他說:
“好了,帶他睡覺去……”
舅舅用一根指頭招呼我,然后踮著腳尖走向外婆的房間,我一爬到床上,他就悄聲說:
“納塔莉婭舅媽死了……”
這并不讓我吃驚,——很長時間沒看到她了,她既不去廚房,也不上飯桌。
“外婆在哪里?”
“在那兒。”舅舅手一指,答道,然后還是踮著赤腳腳趾走開了。
我躺在床上四處張望。不知是誰的又白又長的頭發,眼瞎的臉貼近窗玻璃;在角落,箱子的上方,掛著外婆的衣服,這我是知道的,但是現在感覺有個活人藏在那里,在等待著什么。我把頭埋到枕頭下,一只眼睛盯著門口;真想從鴨絨褥子上跳起來跑掉。很熱,濃重稠密的氣味很悶人,令人想起“小茨岡”死亡的景象,那滿地板流淌的鮮血。頭腦里和心里似乎生長有某種腫塊;我在這屋里看到的一切,就像冬季大街上的大車隊從我身上駛過,碾壓著,粉碎著……
門慢慢打開了,外婆爬進來了。她用肩頭碰開門,背靠著它,伸手靠近長明燈的青藍色火焰,靜靜地,孩子氣地抱怨道:
“我的手啊,我的手好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