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高爾基成長三部曲(全三冊)
- (蘇)高爾基
- 8182字
- 2019-12-06 10:23:24
一種厚重的色彩斑斕、光怪陸離的生活開始以驚人的速度流淌起來。那段日子回想起來,就像是一個極端坦誠而善良的天才美妙地講述出來的殘酷童話。現在,回味過去,我自己有時都難以相信一切竟會那樣發生,許多事情我想辯解、否認,因為在這“一家子蠢貨”的黑暗生活里有太多的殘酷事情了。
但真理高于憐憫,要知道,我不是在講自己,而是在講那個壓抑的充滿糟糕印象的狹小圈子。這里,普通俄國人曾經生活過,至今仍然這樣生活著。
外公家里,彌漫著人與人之間炙熱的仇恨。這仇恨驅使著大人,連小孩也來湊熱鬧。后來從外婆嘴里我才了解到,母親來的那些天,她的兩個弟弟正堅決要外公分家產。母親的突然回來,更堅定了他們分家的意愿,他們害怕母親要回那份因為她“私自結婚”而被外公扣留的嫁妝。舅舅們認為這份嫁妝應該分給他們。除此之外,他們老早就為誰該在城里開染坊,誰該到奧卡河對岸庫納維諾村去吵個不停。
我們剛來不久,在廚房里吃飯的時候就爆發了一場爭吵。兩個舅舅猛地站起來,身子探過桌子,對著外公號叫,像狗似的齜著牙,渾身哆嗦。外公用湯勺敲著桌子,滿臉通紅,扯著公雞嗓子喊叫:
“都給我滾!”
外婆痛苦得臉都扭曲了:
“分給他們吧,老爺子,你也落得耳根清凈呢,分吧!”
“閉嘴,都是你慣的。”外公叫喊著,眼睛放著光,奇怪,他個子這么小,叫起來卻如此震耳欲聾。
母親從桌子旁站起來,不緊不慢地走到窗前,背轉身去不看大家。
忽然,米哈伊爾舅舅猛地抬手對著他弟弟的臉就是一下。對方大叫一聲,一把扭住了他。兩個人就在地板上滾來滾去,嘶叫著,呻吟著,咒罵著。
孩子們哭了起來,懷孕的納塔莉婭舅媽絕望地喊叫起來。母親摟著她,把她拖走了;快樂的麻臉保姆葉夫根尼婭把孩子們趕出了廚房;椅子倒在地上,年輕的寬肩膀學徒“小茨岡”[9]騎在米哈伊爾舅舅背上;格里戈里·伊萬諾維奇師傅,一個禿頂、大胡子、戴著墨鏡的人,平靜地用毛巾捆著米哈伊爾舅舅的手。
米哈伊爾舅舅伸長脖子,稀疏的黑胡子摩擦著地板,發出可怕的嘶叫聲。外公圍著桌子邊跑邊叫:
“親兄弟,哎!親骨肉!哎,你們兩個啊……”
剛一開始吵架,我就嚇得跳到炕爐子[10]上,驚恐地看著外婆用銅制洗手盆里的水清洗雅科夫舅舅臉上的血跡,他臉被打破了。他哭著跺腳,外婆語重心長地說:
“該死的,一幫野人,清醒吧!”
外公把撕破的襯衫拉到肩上,對她吼道:
“老巫婆,瞧你生的這群野獸!”
雅科夫舅舅走后,外婆鉆到角落里,顫抖著號啕:
“圣母啊,請你讓我的孩子們恢復理智吧!”
外公側身站到她跟前,看著桌子,上面的東西全給打翻了,到處流著水。他悄聲說:
“孩子他媽,你得看著他們,不然他們會折磨瓦爾瓦拉的,不會有什么好事……”
“夠了,上帝保佑你!快把襯衣脫下來,我給你縫縫……”
她用手扶住外公的頭,親了親他的額頭;他個頭小,把臉靠到她肩頭上:
“看樣子得分家了,孩子他媽……”
“得分家,孩子他爸,得分家!”
他們兩個說了很久。起初還很友好,后來外公用腳蹭著地板,就像要打架的公雞,指著外婆嚇唬她,大聲說道:
“我了解你,你比我疼他們!可是你的米什卡[11]是個偽君子,雅什卡[12]是個共濟會員[13]!他們會喝光我所有的家產,光知道揮霍……”
我在炕爐上笨拙地翻了一下身,把熨斗碰掉了,它嘩啦啦響著順著爐梯滑下去,撲通一聲掉到潲水盆里。外公一下子跳到爐梯上,把我拖下來,盯著我的臉,像第一次看到我似的:
“誰把你放到炕爐上去的,媽媽?”
“我自己。”
“撒謊。”
“沒啊,我自己上去的,我害怕啊。”
他一下推開我,輕輕拍了下我的額頭。
“跟他爸爸一個樣!滾開……”
我高興地從廚房跑了出去。
我看得很清楚,外公那雙聰明銳利的綠眼睛在盯著我,我很怕他。我記得,我老是想躲避這雙熱辣辣的眼睛。我覺得外公很壞,他跟所有人說話都是在嘲笑人、欺負人,極力挑逗和激怒對方。
“喂,你們啊!”他常常感嘆,那個“啊”音拖得很長,總是勾起我一陣無聊的打寒戰的感覺。
休息時,喝晚茶的時候,外公、兩個舅舅和伙計們從作坊來到廚房時,都十分疲倦,手被染上紫檀顏色,被明礬灼傷,頭發用一根小帶子扎起來,個個活像角落里的那些黑色圣像。在這個危險時刻,外公坐到對面,這讓其他孫子很羨慕,因為他跟我要談得多些。他身材勻稱、棱角分明。他那綢子縫制的緞面圓領背心已經很破舊了,印花布的襯衫也揉皺了,褲子膝蓋處的大補丁很顯眼,但看上去比那兩個穿著西式上衣和襯領、脖子上圍著三角綢巾的兒子要顯得整潔和漂亮。
剛來沒幾天,他就要我學禱告。所有其他比我大的孩子都已經跟圣母升天教堂的助祭[14]學識字了。從我家窗戶可以望到教堂的金頂。
教我禱告的是那個文靜膽小的納塔莉婭舅媽,她有著孩童般的小臉和清澈通透的眼睛,似乎能看到她腦后的一切。
我喜歡目不轉睛地長久地注視她的眼睛。她瞇縫著雙眼,轉著腦袋,悄悄地,近乎耳語般:
“嗯,請你說:‘我們的天父……’”
如果我問“什么是‘雅科、熱’[15]”,她就膽怯地環顧四周,告誡我:
“你別問,越問越麻煩!就跟我讀:‘我們的天父……’懂嗎?”
這讓我很不安:為什么越問越麻煩?“雅科、熱”這個詞含義不明顯,我故意念走樣:
“‘雅科、熱’,‘雅、夫、科熱’[16]……”
但是面容蒼白的,渾身似乎正在融化的舅媽還是耐心地,用她那始終斷斷續續的聲音糾正道:
“不對,你就直接說:‘雅科、熱……’”
但是,她本人和所有她說的話都不簡單,這讓我很惱火,妨礙我記住禱告詞。
有次,外公問我:
“喂,阿廖什卡[17],今天做什么了?去玩耍了吧!我看你額頭上有個青疙瘩。賺了個大疙瘩算不了什么能耐!‘我們的天父……’讀熟了嗎?”
舅媽悄悄告訴他:
“他記性不好。”
外公冷笑一聲,快樂地抬起紅眉毛:
“要是這樣,那就該挨揍!”
然后又問我:
“你爸爸揍你嗎?”
不懂他說的什么意思,我一聲不吭,母親說話了:
“沒有,馬克西姆沒打過他,也不許我打他。”
“這是為什么呢?”
“他說,靠揍是教不出人來的。”
“他真是個大傻瓜,這個馬克西姆死人。上帝啊,請寬恕我說他壞話!”外公咬字清楚,氣憤地說道。
他的這番話讓我很受委屈,他看出了這點。
“你干嗎噘著嘴啊?瞧你……”
他摸了摸他那有些斑白的紅頭發,補充道:
“為那個頂針的事,周六我要抽薩什卡[18]一頓。”
“怎么個抽法?”我問。
所有人都笑了起來,外公說:
“等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我暗暗猜想:“抽”就是把送來染色的衣服“拆開”[19],而“抽”和“打”顯然是一個意思。打馬、打狗、打貓。我見過阿斯特拉罕警察打波斯人,但我還從來沒見過這樣打小孩的,雖然在這里舅舅們有時彈自己孩子的額頭,有時彈后腦勺,孩子們對這些都滿不在乎,只是摸摸彈腫了的地方。我不止一次問過他們:
“痛嗎?”
他們總是勇敢地回答:
“不痛,一點兒都不痛!”
頂針的事,鬧得沸沸揚揚,這我是知道的。有一天晚上,喝了茶,還沒吃晚飯之前這段時間,舅舅們和格里戈里師傅正在把染好的一塊塊布料子縫成一整匹布,然后往上面扣上一個個厚紙簽。米哈伊爾舅舅想跟那個半瞎的格里戈里開個玩笑,叫九歲的侄兒在蠟燭上燒紅師傅的頂針。薩沙用燭花鑷子夾著頂針在蠟燭上燒得通紅,悄悄放到格里戈里手下,然后躲到爐子后面。這時,外公恰巧來了,坐下就要開工,他往指頭上戴那個燒熱的頂針。
我記得我聽見吵鬧,跑到廚房時,外公正用燙傷的指頭抓住耳朵,一邊可笑地蹦跳一邊吼叫:
“這是誰干的,你們這些異教徒!”
米哈伊爾舅舅俯身到桌子上,用指頭撥弄著頂針,對它吹氣;工匠若無其事地縫著布匹,影子跟著他巨大的禿頭跳動著;雅科夫舅舅跑進來,躲到爐子背后偷笑;外婆在用擦板磨碎生馬鈴薯。
“這是雅科夫的薩什卡干的!”米哈伊爾舅舅突然說。
“你胡說!”雅科夫大吼一聲,從炕爐后面跳出來。
他的兒子在角落里哭起來:
“爸爸,別信他的話,是他教我干的!”
兩個舅舅對罵起來。外公馬上消了氣,往指頭上敷上磨碎的馬鈴薯渣,然后一聲不吭地帶著我走了。
大家都說這是米哈伊爾舅舅惹出的事。我自然在喝茶的時候就問:
“該不該揍他和抽他?”
“當然該啦。”外公憤憤不平地說,斜眼瞟了我一下。
米哈伊爾舅舅把手朝著桌子上一拍,對我母親吼道:
“瓦爾瓦拉,管好你的小狗崽子,否則我擰下他的頭!”
母親說:
“你來試試,敢動他……”
大家都不說話了。
她擅長說這種簡短的話語,就好像這些話語會把人們從她身邊推開,把他們拋得遠遠的,然后變得不足掛齒。
我很清楚,大家都怕母親,甚至外公跟她說話都輕言細語的,跟對其他人不一樣。對此我很是得意,在表哥們面前炫耀:
“我媽媽最厲害!”
他們都沒反對。
但是,星期六發生的事情,動搖了我對母親的看法。
星期六前,我也冒失了一回。
大人們巧妙地變換著布料的顏色,這讓我很好奇:把黃布浸泡到黑水里,就變成深藍色——寶藍色;灰布在紅色的水里用力一打,就變成淡紅色——波爾多酒紅色。就這么簡單,可我就是不明白。
我想自己動手染點兒什么,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雅科夫舅舅的薩沙,一個正經的小孩,他總是站在大人旁邊很顯眼的位置,對誰都很熱情,隨時準備為大家服務。大人們都夸獎他聽話、聰明,但外公卻斜眼看薩沙,說:
“這小子就會討好!”
雅科夫舅舅的薩沙又黑又瘦,有雙鼓起的蝦眼,說話飛快,小聲,急得上氣不接下氣,老是神神秘秘地四處張望,像是要跑到什么地方躲起來。他的褐色瞳孔一動不動,但只要他一激動,就會跟著眼白一起顫動。
我對他很不爽,更喜歡低調的米哈伊爾舅舅的薩沙,這是個安靜、帶著一雙憂郁的眼睛和善意微笑的孩子,非常像他那溫和的母親。他牙齒長得不好看,全從嘴里伸了出來,上顎長了兩排牙。這讓他覺得很有意思,他常把指頭放在嘴里,晃動著,試圖拔掉后排的牙齒,誰想摸摸他的牙齒,他都會乖乖讓他摸。除此之外,我就再沒在他身上發現什么更有趣的東西了。家里擠滿了人,但他還是很孤單,喜歡坐在半明半暗的角落里,傍晚時分就坐在窗前。跟他一起沉默還是不錯的——緊挨著他坐在窗前,一言不發地待上一個時辰,看著紅色的天空中寒鴉圍繞圣母升天教堂的金色“洋蔥頂”盤旋,忽高忽低,忽然,像一張黑色的網遮住了漸漸熄滅的天空,消失在某個地方,只留下一片虛空。看著這些,一句話都不想說,一種愉快的寂寞充滿胸膛。
雅科夫舅舅的薩沙什么都能侃侃而談,講起來正襟危坐,像個小大人。他知道我想弄染匠手藝,建議我把柜子里過節用的白桌布拿出來,染成藍色。
“白色的容易上色一些,這個我清楚!”他非常認真地說。
我拖出那個沉甸甸的桌布,抱著它跑到外面院子,剛把桌布的一個邊緣放到裝藍靛的桶里,“小茨岡”不知從哪里向我飛奔過來,一把奪過桌布,用那寬大的手掌擰干,對著在門廊里看我干活兒的表哥大吼:
“快去叫奶奶來!”
他不吉利地搖晃著他那黑發蓬松的頭,對我說:
“該輪到你挨揍了!”
外婆跑來了,號叫一聲,甚至哭了出來,滑稽地訓斥我:
“你這別爾米人[20],咸耳朵!真該把你舉起來扔出去!”
然后,她勸“小茨岡”:
“還有你,萬尼亞[21],你可別告訴爺爺啊!我瞞著這事,也許能蒙混過關……”
萬尼亞在五顏六色的圍裙上擦著手,說:
“關我什么事?我是不會說的,你可要盯緊點兒,別讓薩沙說出去!”
“我給他兩戈比。”說完外婆把我帶進房間。
星期六,晚禱前,有個人把我領到廚房里;那里漆黑而安靜,記得過道門和房門都關得嚴嚴實實的,窗外是灰色渾濁的秋日傍晚,下著簌簌小雨。黑乎乎的爐門前,一個寬大長凳子上坐著氣鼓鼓的和平時不一樣的“小茨岡”;外公站在角落的水盆邊,從水桶里撈起長長的樹條,量量它們,一個挨一個地放好,在空中嗖嗖地揮舞著它們。外婆站在黑暗中,大聲聞著鼻煙,嘟囔著:
“看你還樂得……搗蛋鬼……”
雅科夫舅舅的薩沙坐在廚房當中的椅子上,用拳頭揉了揉眼睛,說話的聲音都變了,像一個老乞丐,拖著腔調:
“看在上帝分上,饒了我吧……”
米哈伊爾舅舅的兩個孩子——一個表哥一個表姐,肩并肩站在椅子后面,像木頭人。
“先揍一頓再饒你。”外公說著,拿起一條長長的濕漉漉的樹條握在手里,“快,脫掉褲子!……”
他平靜地說著,不論是他的聲音,還是薩沙在吱吱作響的椅子上的躁動,還是外婆腳步的沙沙聲響,——都無法打破那低矮的熏黑的屋檐下、廚房昏暗中難忘的寂靜。
薩沙站起來,解開褲子,脫到腳踝,用手提著,彎下身,跌跌撞撞走向長凳子。看他走路的樣子,很難受,我的腳也在哆嗦。
但更糟糕的是,他聽話地在長凳子上臉朝下趴下,萬尼亞用一根大毛巾把他從腋下捆到凳子上,套到脖子后,俯身用黑黝黝的手握住他的腳根。
“列克謝[22],”外公叫我,“走近點!……聽見沒有?……你來看看怎樣抽人……一下!……”
他手抬得不高,照著薩沙的禿頭就是一樹條。薩沙尖叫一聲。
“你就裝相嘛,”外公說道,“這一下不痛!這下才叫痛呢!”
這下落下去,薩沙身上立馬出現一道火燒似的紅腫的印子,他扯著嗓子哀號。
“不爽吧?”外公問,手有節奏地一起一落,“不樂意吧?這都是因為那個頂針!”
他一抬手,我胸中的一切也隨之抬起來;他手一落下,我整個也跟著掉下去。
薩沙叫得尖厲刺耳。
“我不敢了,我不是說了桌布的事了嗎?……我不是說過了嗎?……”
外公平靜地,像念贊美詩一樣:
“告密不能免罪!告密的人得先挨一鞭子。這下打你是因為桌布!”
外婆向我撲過來,抱起我,喊叫:
“不給你列克謝!不給你,你這個惡棍!”
她用腳踹門,叫我母親:
“瓦利婭,瓦爾瓦拉!……”
外公撲向她,撞倒她,把我抓過去,要抱我到長凳子上,我在他懷里掙扎,扯他的紅胡子,咬他的手指。他號叫著,夾緊我,最后把我往長凳子上一扔,摔破了我的臉。我記得他那粗野的聲音吶喊:
“綁起來!我要打死他!……”
我記得母親那刷白的臉和圓圓的眼睛。她沿著長凳子跑來跑去,聲音嘶啞地叫著:
“爸爸,不要啊!……交給我吧……”
我被外公打得失去了知覺,接著脊背朝上,趴在一間小屋里的溫暖大床上,病了好幾天。這個小屋子只有一個窗戶,墻角一個裝有許多圣像的神龕前,有一盞不滅的長明燈。
生病的那些天,是我這一生中重大的日子。在那些天里,我應該是長大了許多,似乎覺察到了什么特別的事物。從那些天開始,我就開始不安地注意周圍的人,好像我的心的外殼被剝掉,從此它就變得對所有屈辱和痛苦都有難以忍受的敏感,不論這些是自己的還是其他人的。
首先,外婆和母親的吵架讓我吃驚。在狹窄的屋子里,漆黑而高大的外婆逼近母親,把她推到墻角神像前,發狠地說:
“你為什么不把他奪過來,啊?”
“我被嚇住了。”
“虧你還這么壯實!不害臊,瓦爾瓦拉!我這老婆子都不害怕!真不害臊!”
“別說了,媽媽,我惡心……”
“不,你不愛他,不可憐這個孤兒!”
母親沉重地大聲說道:
“我自己一輩子都是孤兒!”
然后,她們兩個坐在墻角箱子上哭了很久,母親說:
“要是沒有阿列克謝,我早遠走高飛了!在這個地獄沒法活,沒法活下去,媽媽!我無能為力……”
“你是我的骨肉,我的心肝!”外婆輕言細語。
我記住了:母親并不強大,她跟所有人一樣,怕外公。我妨礙了她離開這個她活不下去的家庭。這很讓人傷心。不久,母親果然消失了,去什么地方做客了。
忽然,像是從天花板掉下來,外公出現了,他坐到床上,用冰冷的手摸我的頭:
“你好啊,老爺……你說話啊,別生氣!……說話,怎么啦?……”
我很想踢他一腳,但一動就痛。他的頭發似乎比原來還要紅,腦袋不安地晃動著,發光的眼睛在墻上找著什么。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山羊形甜餅、兩個甜角、一個蘋果、一串藍色的葡萄干。他把這些東西都放到我枕頭上,靠近我的鼻子。
“瞧,我給你的禮物!”
他彎下身,吻了吻我的額頭,然后,一面用硬邦邦的小手(染成了黃色,尤其是彎曲如鳥爪子似的指甲黃得特別明顯)輕輕撫摸我的頭,一面攀談起來:
“我當時是對你做得過頭了,小子,我太暴躁了。你咬我,抓我,我也被惹火了。但是,你多挨些打也不是壞事,都會記在賬上的。你要知道,自己的親人打你,這不算屈辱,這是教訓!不要讓外人打,自己人打沒什么大不了的!你以為我沒挨過打嗎?我啊,阿廖沙,挨的打就算你做噩夢也看不到。我被人家這樣欺負,就連上帝見了都會掉淚!我這個孤兒,叫花子母親的兒子,后來終于熬出頭,當上行會的老大,手下管了些人。”
他那干瘦而勻稱的身板靠著我,開始講他的孩童時代,話語沉重而有力,吐字輕松而流利。
他的綠眼睛炯炯有神,金色的頭發快樂地立起來,他粗著嗓門兒,對著我的臉吹喇叭:
“你是坐輪船來的,是蒸汽機把你帶來的,可我年輕的時候,是要靠自己的力量拉著駁船逆流而上。駁船在水里走,我沿著岸邊走,赤腳,腳下是尖銳的石塊和山上崩落的碎石,就這樣從日出走到深夜!太陽烤著后腦勺,腦袋像熔化的生鐵一般沸騰著,可是你還得弓著身子朝前走啊走,骨頭嘎嘎作響,路也看不清,眼睛里滿是汗水,心在哭泣,淚水在流淌。哎,阿廖沙啊,苦水自己吞啊!走啊走,又從纖繩滑脫,臉碰到地面——這還算值得慶幸;全身的力氣都使完了,哪怕休息下也好,哪怕斷氣了也好!這就是在上帝眼前,主耶穌眼前,人們過的日子!……就這樣,我的腳步丈量了伏爾加母親河三次啊:從辛比爾斯克到雷賓斯克,從薩拉托夫到這里,從阿斯特拉罕到馬卡里也夫,到市集,——算起來怕有上萬俄里[23]!第四年,我當上了纖夫頭,給主人展示了我的才干!……”
他講著,在我眼前,就像一團云朵迅速長大,他從一個干瘦小老頭變成一個充滿力量的人物,——他獨自拖著巨大的灰色駁船逆流而行……
有時候,他跳下床,揮舞著雙手,給我展示纖夫們如何拉纖,如何從船艙排水;他用低音吟唱歌曲,然后又利索地跳到床上,整個人都變得很驚奇,用更粗重的語氣講起來:
“嗯,但是,阿廖沙,在中途休息打尖的時候,夏天的傍晚,在日古利一帶,在綠山下的某處地方,我們燃起篝火煮粥。這時,一個苦命的纖夫唱起心中的歌曲,大家也一起跟著唱起來,——渾身冷得起雞皮疙瘩,仿佛整個伏爾加河流得更快了,就像一匹馬直立起來,要直沖云霄!各種憂愁——都如同塵埃隨風而逝。大家唱得帶勁,有時,粥都溢出了鍋;那個煮粥的額頭就要挨長勺子:‘盡情玩吧,但要記住正事!’”
一些人往門里偷看了好幾次,叫他,可我總是請求:
“不要走!”
他微笑著揮手趕他們走:
“到那邊等一等……”
他一直講到傍晚。臨別時,他溫柔地跟我道別,我知道了,外公既不兇惡,也不可怕。想起他那么殘酷地抽打我,我已難過得流淚,但我不會忘掉這事。
外公的這次來訪給所有人敞開了大門,從早到晚都有人坐在我的床邊,想盡辦法逗我樂;我記得,不是每次都能讓我快樂、開心。最常來我這里的是外婆,她跟我同睡一張床;但這段日子給了我最鮮明印象的是“小茨岡”。他身材長成正方形,胸脯寬大,有一個長著鬈發的大腦袋。
這天傍晚,他來了,打扮得像要過節,穿著金黃的綢緞襯衫、絲絨褲子和軋軋作響的皮靴。他的頭發發亮,濃眉下一雙愉快的斗雞眼和一綹年輕小黑胡子下的雪白牙齒,都閃著光。他那件綢緞襯衫,柔和地反射著長明燈的紅光。
“你看,”他說著,抬起袖口,給我看那直到肘彎都是紅色傷疤的手臂,“你看看這兒腫得!本來還要厲害呢,現在長好了不少。你不知道吧,你外公完全氣瘋了。我一看他要打你,就用這只手去擋,指望枝條折斷,等你外公去取另一條的時候,你外婆或者你母親就把你拖走!可是,枝條沒有折斷,用水泡過的枝條很有韌性!可你總還是少挨了幾下吧,你看我挨了多少?我啊,兄弟,是個小滑頭!……”
他笑起來像綢緞一樣柔和,又看了看腫起來的手臂,說:
“我是那樣可憐你,連喉嚨都哽住了,我一看,不妙!他一陣猛抽……”
他像馬一樣打了個響鼻,搖晃著腦袋,開始跟我講些事;我立刻覺得他很好接近,有著孩子似的單純。
我告訴他,我很愛他,他令人難忘地直接答道:
“我也同樣愛你啊,為這我才忍痛受罪,為了愛啊!你看我為別人這樣做過嗎?我呸……”
然后,他悄悄教我,不時轉頭往門口看:“下次要是你再挨打,記住,別緊縮身子,懂嗎?你身子一縮,就會加倍地痛,你要把身子放松地舒展開來,要變得柔軟,要像一碗粥一樣地躺下!不要閉氣,深呼吸,拼命叫喊,——你要記住我的話,這樣才好!”
我問道:
“難道還要打我?”
“你以為不會嗎?”“小茨岡”平靜地說道,“那當然,會啊!等著瞧吧,會經常收拾你……”
“為什么呢?”
“你外公會找碴兒……”
他又關懷地開始教導:
“如果他從上往下打,也就是柳條直接從上往下落,那你就要平靜而放松地躺著;要是抽打,就是柳條子打了后往回拉,要脫掉你的皮,那你的身子就要順著柳條子轉過去,明白嗎?這樣要好受些!”
他眨了眨黑色的斗雞眼,說:
“這行道,我比巡警本人還要懂!我的皮膚,兄弟,被打得粗糙,可以縫手套了!”
我看著他那張快樂的臉,想起外婆講的伊萬王子和伊萬傻子的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