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高爾基成長三部曲(全三冊)
- (蘇)高爾基
- 11005字
- 2019-12-06 10:23:24
小時候,我想象自己是一個蜂窩,各式各樣普通的、平凡的人們像蜜蜂一樣把自己關于生活的知識和思想送到蜂窩里,釀成蜂蜜,盡可能慷慨地豐富著我的心靈。這種蜂蜜常常是骯臟的、苦澀的,但只要是知識,那就是蜜。
“好事情”走后,我就跟彼得叔叔交上了朋友。他像外公:干瘦、一絲不茍、干凈利落,但個子比外公矮,塊頭比外公小。他就像一個為了逗笑而打扮成老頭的小孩子。他的臉就像篩子,全是用纖細的皺皮編成,皺皮之間,那雙眼白微黃、靈活而滑稽的眼睛跳來跳去,就像籠子里的黃雀。他那斑白的頭發卷曲著,胡子卷成了圈圈;他抽煙斗,噴出的煙跟他頭發一個顏色,也是一個個圈圈。他說話也是繞彎彎,滿嘴的俏皮話;他說話聲音嗡嗡響,聽上去似乎很親切,但我總是覺得他在嘲笑大家。
“開頭幾年,親愛的伯爵夫人塔季揚·列克謝芙娜吩咐我:‘你去做鐵匠吧。’過段時間,她又吩咐:‘去幫幫園丁!’可以啊,只是把一個莊稼漢放到哪里都不合適!過些時候,她又說:‘彼得魯什卡,去抓魚!’對我來說,什么都一樣,我就去抓魚……可我剛剛迷上這行當,就和魚分手了;這也罷了,后來她又吩咐我進城趕馬車,繳租金[79],好吧,那就趕馬車吧,還能怎么樣?伯爵夫人還沒來得及叫我再改行,農奴就解放了,就剩下這匹馬,現在就當它是我的伯爵夫人了。”
這匹馬有點老了,好像它本來是白色的,但是一個喝醉酒的畫匠用各種顏料給它涂得花里胡哨,可是只開了頭,沒完工。它的腿脫了臼,全身像披滿了盔甲片;它的眼睛渾濁,悲傷地低垂著那瘦骨嶙峋的馬頭,暴出的青筋和磨破的老皮松松垮垮地貼著軀干。彼得叔叔對它畢恭畢敬,從不打它,而且叫它丹尼卡。
外公有次對他說:
“你干嗎給個畜生取個基督徒的名字?”
“不是,瓦西里·瓦西里耶夫[80],不是這樣的,尊敬的先生!基督徒沒有丹尼卡這樣的名字,只有塔季揚娜!”
彼得叔叔也認得字,一本《圣經》背得滾瓜爛熟,他老是與外公爭論圣徒里誰更神圣;他們把那些古代的罪人一個比一個批得厲害,特別是對阿維薩龍。有時爭論純粹是語法方面的,外公說“согрешихом,беззаконноваха,неправдоваха”[81],而彼得叔叔堅持一口咬定應該念成“согрешиша,беззаконноваша,неправдоваша”。
“我說我的,你說你的!”外公冒火了,臉漲得通紅,打趣地學他說話,“Ваша,шиша!”
而彼得叔叔,被煙霧籠罩著,刻薄地問道:
“你那хомы又有哪點好?它對上帝一點也不好!說不定上帝一邊聽禱告,一邊想:隨你怎么祈禱,你就是一文不值!”
“你給我滾,列克謝!”外公發狂地吼道,閃著一雙綠眼睛。
彼得很愛干凈和整齊,他從院子走過的時候,總是把碎木片、碎瓦片、骨頭踢到一旁,一邊踢一邊緊追著罵:
“多余的玩意兒,凈礙事!”
他很愛說話,看上去善良而快樂,但是有時他的眼睛會充血,變渾濁,呆滯不動,像死人的眼睛。他時常坐在某個陰暗的角落里,縮成一團,沉著臉,一聲不吭,像他侄子。
“你怎么啦,彼得叔叔?”
“一邊去。”他低沉而嚴厲地說道。
我們那條街上一幢房子里搬來一個老爺,他額頭上有個疙瘩,習慣也出奇地古怪:每逢節日,他就坐在窗戶前,用霰彈槍向狗、貓、雞、烏鴉,甚至那些他不喜歡的路人射擊。一次,他用小霰彈打中了“好事情”的腰部,沒打穿皮夾克,但幾個子彈不知怎么地竟落到了衣袋里。我還記得,那位食客是多么仔細地透過眼鏡查看瓦藍色的霰彈,外公勸他去告狀,可他把霰彈往廚房角落里一扔,說:
“不值得。”
還有一次,這位射手把幾顆霰彈打到了外公腿里。外公氣壞了,向民事調解法官遞了訴狀,滿街召集受害者和目擊證人,但那個老爺忽然消失了,不知去哪里了。
每次一聽到街上響起槍聲,如果彼得叔叔在家里,那他一定會立刻給自己那個頭發斑白的腦袋戴上那頂褪色的節日才戴的寬檐帽,然后匆匆跑出門外。他把雙手藏到長衣下面,然后拱起來,像個公雞尾巴似的,挺起肚子,趾高氣揚地沿著人行道在射手面前走過;他走過去,轉回來,又走過去。我們全屋子的人站在大門口,那個軍人藍色的臉從窗戶伸出來往外看,他上方是他妻子淺色頭發的腦袋;從貝特連克院子出來一些人,只有灰色的、死氣沉沉的奧夫相尼科夫的屋子沒出來任何人。
有時,彼得叔叔逛來逛去一無所獲,——獵人不當他是一個值得射擊的野禽,但有時雙筒槍連發兩次:
“砰—砰……”
彼得叔叔加快腳步,走到我們跟前,很滿足地說:
“打到衣服下擺了!”
有一次,霰彈打中他的肩頭和脖子,外婆一邊用針取出霰彈,一邊數落他:
“你干嗎縱容這個野種?小心他打掉你眼睛!”
“不會的,不可能,阿庫琳娜·伊萬娜,”彼得輕蔑地拉著腔調,“他算什么射手啊……”
“那你為什么要慣著他啊?”
“我干嗎要慣著他?我是想逗逗這位老爺……”
他仔細打量從手掌上取出來的霰彈,說:
“這算什么射手!伯爵夫人塔季揚·列克謝芙娜有個臨時充當丈夫的人,——她換丈夫就像換仆人一樣,他叫馬蒙特·伊里奇,是個軍人,哇,他才打得準!大娘,他用的那子彈,彈無虛發!他讓傻子伊格納什卡站得老遠,大約四十步開外,往傻子腰間纏上一個瓶子,讓它垂掛在兩腿之間,伊格納什卡叉開雙腿,傻笑著。馬蒙特·伊里奇舉起手槍瞄準,啪!瓶子噼啪一聲碎了。只有那么一次,好像是牛虻什么的,咬了伊格納什卡一口,他一哆嗦,子彈進了膝蓋,正中髕骨!大伙兒叫來醫生,馬上就把他的腿給砍了,搞定!把那條腿給埋葬了……”
“傻子呢?”
“他,沒事。傻子腳手都不需要。他憑那副傻樣就能吃飽飯!人人都愛傻瓜,愚蠢是不會得罪人的。俗話說:一個法院文書要頂個科長,一個傻子就不會欺人……”
外婆對這類故事并不驚訝,她自己就知道幾十個這樣的故事。我漸漸有點害怕,我問彼得:
“老爺會殺死人嗎?”
“干嗎不會?會的,他們互相殺來殺去。有一次,塔季揚·列克謝芙娜那里來了個槍騎兵,和馬蒙特杠上了,立刻就各自帶上手槍到公園里,就在池塘邊上,小路上,槍騎兵啪的一槍——正中馬蒙特的肝臟!馬蒙特進了鄉村墓地,槍騎兵去了高加索——這就算了結了!這是他們自作自受!可要是打死的是莊稼漢和其他人,那就沒什么好說的了!現在他們也許就特別不憐惜人,那些人已經不是他們的家奴了,以前還算憐惜,畢竟是自家的財產嘛!”
“哦,那時候也沒特別憐惜。”外婆說道。
彼得叔叔表示贊同:
“這倒也是。自家的財產,是啊,便宜……”
他對我和藹可親,跟我說話也比跟大人要隨和些,不避開目光,但他身上有點什么我不喜歡。他請大家吃心愛的果醬時,給我的面包片抹得要厚實些,他常常從城里給我帶來麥芽糖、罌粟餅子,跟我說話時總是一本正經,聲音很輕。
“將來做什么啊,乖娃?當兵還是當官啊?”
“當兵。”
“這個不錯。現在當兵也不苦了。當神父也不錯,對自己喊幾聲‘上帝寬恕吧!’——就算完事!牧師甚至也比當兵輕松些,還有更輕松的——當個漁夫,基本不需要什么科學知識,——就是個習慣而已!……”
他搞笑地描述魚兒如何圍著魚餌轉悠,鱸魚、雅羅魚、石斑魚如何上鉤,如何掙扎。
“外公揍你,你生氣了吧。”他安慰地說道,“生氣嘛,乖娃娃,完全沒有必要啊,揍你是為了給你教訓,這叫孩子式揍法!我那位塔季揚·列克謝芙娜太太,打人可是很有名的。她那里有個專門打人的人,叫‘赫里斯托夫爾’,他可是個熟手,鄰近其他莊園來找伯爵夫人,要求派他去他們那里:讓赫里斯托夫爾來吧,塔季揚·列克謝芙娜夫人,揍那些農奴!她就讓他去了。”
他平心靜氣地詳細地講述:伯爵夫人身穿細紗白連衣裙,頭戴輕盈的天藍色頭巾,坐在圓柱門廊里的紅色圈椅中,赫里斯托夫爾就當著她的面鞭打那些農婦和農夫。
“乖娃,這個赫里斯托夫爾雖說是梁贊人,但是長得像茨岡人和烏克蘭人,上唇小胡子一直到耳根,那張臉鐵青,下巴胡子刮過。不知道他是真傻,還是因為怕別人找麻煩而裝瘋賣傻,他常常在廚房往茶杯里倒水,捉蒼蠅,或是蟑螂、甲殼蟲什么的,然后用樹枝把它們按在水里淹,淹很久。要不就是從衣領子里掏出一只虱子,淹死它……”
我對這類故事已經非常熟悉了,多次從外婆和外公口中聽到。它們都各式各樣,但又總是奇怪地相似:每個故事里都是折磨人、欺負人、迫害人。我厭煩了這類故事,不想聽了,于是就去問車夫彼得叔叔:
“講點別的什么吧!”
他把全部皺紋集中到嘴角,然后又把它們抬到眼角,同意了:
“好吧,貪心,別的什么,我們那里有個廚子……”
“哪里啊?”
“塔季揚·列克謝芙娜伯爵夫人那里啊。”
“你為什么老叫她塔季揚[82],難道她是男人嗎?”
他尖聲尖氣地笑起來。
“她當然是小姐啦,只不過,她有黑色的小胡子。她的先祖是黑皮膚的德國人,這個民族像阿拉伯人。至于那個廚子,這個,乖乖,是個很好笑的故事……”
這個很好笑的故事是這樣的,這個廚子弄壞了一個大餡餅,主人要他一口氣全吃掉,他全吃下去了,然后就生病了。
我慪氣了:
“這個根本不好笑!”
“那什么好笑?你說說!”
“我也不知道……”
“那就,閉嘴!”
于是他又編些無聊的東西。
有時,過節的時候,兩個表哥來做客,一個是憂郁而懶惰的米哈伊爾的兒子薩沙,一個是嚴謹而無所不知的雅科夫的兒子薩沙。有一次,我們三個人在房頂上轉悠,看見別特連格的院子里有一位穿綠色毛皮禮服的老爺。他坐在柴火堆里,在逗著幾個小狗崽玩,他那又小又黃的禿頭沒有戴帽子。有個表哥建議去偷一只小狗,立刻就制訂了一個機智的偷竊計劃:兩個表哥馬上就上街到別特連格家的大門那里,我去嚇唬那個老爺,等他被嚇跑,他們就竄進院子抱走小狗。
“怎么嚇唬呢?”
一個表哥建議道:
“你就往他禿頂上吐唾沫!”
往別人頭上吐唾沫算得上是大罪過嗎?我不止一次聽說過和親眼看到過那些比這個壞得多的事情,當然,我就老老實實完成了我承擔的任務。
這下動靜可就大了,別特連格家一大隊男女到我們院子來了,領頭的是一個年輕帥氣的軍官。因為在我犯罪的時候兩個表哥還在街上若無其事地玩耍,一點兒也不知道我的惡作劇,所以外公只打我一個,極大地滿足了別特連格全家男女老少的愿望。
挨過打,我躺在廚房里的高板床上,穿著節日盛裝的彼得叔叔興高采烈地爬上來找我。
“你可真會想,小乖乖!”他耳語道,“對他就該這樣弄,這個老山羊,就這樣,啐他!最好拿石頭打他那腐爛的腦袋!”
我面前浮現出老爺那張圓臉,光滑沒有胡須,像小孩子的臉。我記得他像小狗似的一邊小聲而凄厲地尖叫著,一邊用小手擦著那黃色的禿頭,我羞愧得無地自容,我恨兩個表哥。但我馬上就忘掉這一切了,因為我看到馬車夫那滿布皺紋的臉:那張令人恐懼的臉哆嗦著,就像外公揍我的時候臉上的表情。
“走開!”我叫起來,用手和腳推開彼得。
他嘻嘻笑著,眨著眼睛,從高板床爬下去了。
從那以后,我就沒有跟他說話的興趣了。我開始躲著他,同時我開始懷疑地盯著馬車夫,朦朧中期待著什么。
老爺禿頭事件發生后不久又發生了一件事:奧夫相尼科夫家的屋子吸引著我,我覺得,這幢灰色的屋子里的生活是特別神秘的童話般的生活。
別特連格家的生活快樂而喧嘩,有許多漂亮的太太,軍官和大學生常來找她們,那里總是充滿笑聲、喊聲、歌聲和音樂聲。房子的外觀也是賞心悅目的,窗戶玻璃閃著耀眼的光,窗戶后面的花兒的綠葉也是各式各樣的鮮亮。外公不喜歡這幢房子。
“異教徒,不信上帝的人。”這是他對這家人的評價,對女人則是用骯臟的字眼來稱呼,有次彼得叔叔對我解釋這個字眼的意思也是骯臟和幸災樂禍的。
莊重而沉默的奧夫相尼科夫家房子令外公肅然起敬。
這幢只有一層的高大房屋伸進了院子,院子里鋪著草皮,干凈而空曠。院子中有口井,上面有個兩根柱子搭起來的頂棚。這幢房子就像是從街上退回去,躲著街道似的。三個狹窄的拱形窗戶離地面較高,窗玻璃是模糊不清的,陽光下放射出彩虹般的光。大門另一邊是個貨棧,正面跟房子完全一樣,也有三個窗戶,不過是假的:往灰色墻壁上釘上些窗框,然后用白涂料畫上窗框格子。這些瞎眼的窗戶令人不大愉快,整個貨棧像在暗示這幢房子打算隱藏起來偷偷過日子。整個莊園及其空蕩蕩的馬廄和有一扇大門的也是空蕩蕩的板棚都給人寂靜而屈辱或者寂靜而驕傲的感覺。
有時,有個老頭在院子里走著,他有點跛腳,個子高高的,刮過臉,雪白的胡子像一根根針似的立著。有時,另一個留著絡腮胡子、歪鼻子的老頭從馬廄牽出一匹長頭馬,這匹瘦胸細腿的馬走到院子里,向周圍所有的人鞠躬,就像一個溫順的修女。跛腳老頭響亮地用手掌拍打著馬兒,吹著口哨,大聲喘氣,然后又把馬兒藏到黑暗的馬廄里。我感覺這老頭想離開這個房子,但是不行,他中了魔法。
差不多每天從中午到晚上那院子里都有三個小孩在玩耍,他們都穿著一樣的灰色上衣和褲子,戴著一樣的帽子,都是圓臉、灰色眼睛,彼此長得都很像,我只有憑身高才能分得清他們。
我透過板墻縫來觀察他們,他們沒發現我,而我希望他們發現我。我喜歡他們那么快樂而友好地玩我不熟悉的游戲,喜歡他們的衣服、相互之間的關照,特別是那兩個哥哥對待那個小弟弟——一個滑稽而活潑的小矮個兒——的方式。如果他摔倒,他們通常也會像嘲笑一個人摔倒那樣笑起來,但不是幸災樂禍,會馬上扶他起來;他要是弄臟了手或者膝蓋,兩個哥哥會用牛蒡葉子、手帕把他的手指和褲子擦干凈,二哥好心地說:
“瞧你多笨!”
他們從來不吵架,不互相欺騙,三個人都很靈活、有力、不知疲倦。
有一次,我爬到樹上,對他們吹起口哨,他們一聽見口哨就原地站住,然后不慌不忙地聚攏,一邊看著我,一邊小聲商量著什么。我想他們會撿石頭來打我,于是滑到地面上,把所有衣袋和懷里都裝滿石子,又爬回到樹上,但是他們已經在離我遠遠的院子角落玩耍了,顯然,是把我忘掉了。這令人郁悶,我不愿意第一個開戰,不一會兒,有人從窗戶的通風口叫他們:
“孩子們,邁開步子回家!”
他們不緊不慢,聽話地像鵝似的走了。
很多次,我坐在板墻旁的樹上,就期待他們能叫我一起玩耍,但他們并沒叫我。我心理上已經跟他們一起玩了,有時是那樣入迷,大叫大笑起來,他們三個會一起看著我,悄悄說著什么,于是我就不好意思地滑到地面上。
有一次,他們開始玩捉迷藏,輪到二哥尋人,他跑到貨棧后的角落里,老老實實站在那里,雙手蒙上眼睛,沒有偷看,他的兄弟們就跑去躲起來。老大迅速靈活地鉆進貨棧遮陽棚下面一個寬大的雪橇,小弟弟則驚慌失措,滑稽地圍著那口井跑,沒找到自己該去的地方。
“一,”老二叫喊起來,“二……”
小弟弟跳上井架,抓住繩子,把腳放進空桶,那吊桶砰砰地撞擊著井架的墻壁,一下就掉下去了。
我嚇蒙了,看著那個纏得很好的轱轆飛快而輕聲地旋轉,但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跳到他們院子里,大聲喊:
“有人掉井里了!”
老二跟我同時跑到井架,他抓住繩子,拼命往上拉,他的手被摩擦傷了,但我及時截住了繩子,這時老大跑過來幫我把吊桶提出來。他說:
“輕輕拉,拜托!”
我們很快就把小弟弟拉了出來,他也被嚇壞了。他的右手指滴著血,臉頰也擦傷了,直到腰間都是濕漉漉的,臉白得發青,但還在微笑,渾身發抖,眼睛睜得很大,笑著拉著長調:
“我……怎么……掉……下去了……”
“你發瘋了,就這樣了。”二哥說道,抱著他,用手帕給他擦掉臉上的血跡。大哥皺著眉頭,說:
“我們回去吧,反正也瞞不住……”
“你們會挨揍嗎?”我問道。
他點點頭,向我伸出手來:
“你跑得真快!”
聽到贊揚,我高興壞了,還沒來得及握住他的手,他又對老二說:
“我們走吧,他會受涼的!我們就說他摔倒了,至于那口井嘛,就別提了!”
“好的,不提,”小弟附和著說,渾身打著哆嗦,“就說我摔到水洼里,是吧?”
他們就走了。
這一切發生得如此之快,我瞟了一眼那個我滑到院子里的樹枝,發現它還在搖晃,抖落掉一枚黃色的葉子。
這三兄弟差不多有一個星期沒有到院子里來,后來出現了,動靜比原來更大了。老大看到我坐在樹上,就親切地對我喊:
“到我們這邊來玩!”
我們爬到貨棧遮陽棚下的舊雪橇上,彼此端詳著,談了很久。
“你們挨打了吧?”我問道。
“挨了。”老大回答道。
難以置信,這些孩子也跟我一樣要挨打,真為他們叫屈。
“你干嗎要捉小鳥啊?”小弟問。
“它們叫得很好聽。”
“不要啊,你不要捉它們,最好讓它們飛去它們想去的地方……”
“那,好吧,我再不捉了!”
“只是你要先捉一只送給我。”
“給你,什么樣的?”
“快活的,在籠子里的。”
“你是要黃雀。”
“貓會吃掉它的,”小弟說,“爸爸也不會同意的。”
老大附和道:
“他不會同意的……”
“你們有媽媽嗎?”
“沒有。”老大說。老二糾正道:
“有,不過是另一個,不是我們的親媽。我們的媽媽已經不在了,她死了。”
“不是親的就叫后媽。”我說道。老大點點頭:
“嗯。”
三兄弟陷入了沉思,閉上了眼睛。
從外婆給我講的童話里我明白了什么是后媽,因此這種沉思我能懂。他們互相偎依著坐在一起,像幾只一模一樣的小雛雞;我想起了童話里的巫婆后媽,她用欺騙的手法霸占了親媽的位置,于是我對他們許諾:
“親媽還會回來的,你們等著吧!”
大哥聳聳肩:
“要是她死了呢?這就說不準了……”
“說不準?天啊,死人復活的事多了去了,甚至被剁成肉塊的,只要灑上活水,就復活了。很多死亡不是真死,不是上帝的旨意,而是妖怪和巫師的擺布!”
我于是激動地對他們講起外婆講過的故事,老大起初一直微笑著,輕聲說:
“這個我們知道,這是童話……”
他的弟弟們都默默聽著,小弟弟緊緊抿著嘴,繃起臉,老二手肘撐著膝蓋,身子探過來,一只手勾著弟弟的脖子。
天色已經很晚了,紅色的云朵掛在屋頂之上,這時,我們旁邊出現了一位白胡子老頭,穿一身類似神父穿的棕色長袍,戴一頂毛茸茸的皮帽子。
“這是誰啊?”他用一根手指指著我問道。
老大站起來,向我外公房子的方向擺了擺頭。
“他是那兒來的……”
“誰叫他來的?”
孩子們一瞬間就悄悄從雪橇里爬出去,回家了,再次讓我想起一群聽話的小鵝。
老頭一把牢牢抓住我的肩膀,帶著我穿過院子往大門走去;我害怕得想在他面前哭出來,但他邁著大步走得飛快,弄得我還沒來得及哭出來就已經到了街上。他在圍墻門那里站住,用一根指頭嚇唬我,說道:
“不要到我這里來!”
我氣壞了:
“我根本不是來找你的,老鬼!”
他又用他那長長的手一把抓住我,帶著我沿著人行道走,邊走邊問,就像用錘子敲打著我的腦袋:
“你外公在家嗎?”
算我倒霉,外公剛好在家;他站在這個兇惡的老頭面前,把頭一仰,胡子往前一伸,瞪著那呆滯的兩戈比銅錢似的圓眼,急忙說道:
“他媽媽出門了,我又忙得很,沒人照看他,請您原諒,上校!”
上校“嘎”的一聲震響整幢房子,他像一個木樁子似的轉身走了。過了一會兒,我就被扔到院子里彼得叔叔的馬車里了。
“又闖禍了,小乖乖?”他一邊問,一邊卸下馬套,“為什么挨打?”
當我告訴他事情原委后,他一下子火了,惡狠狠地低聲說:
“你干嗎跟他們交朋友?他們是小少爺,是毒蛇啊。瞧你為他們被打成這樣!你就該去狠揍他們一頓才是,有什么好怕的!”
他罵了很久。我因為挨打滿腔怒火,起先懷著同情聽他說話,但他那布滿皺紋的臉越來越令人不快地抽搐著,讓我想起那幾個小孩一樣挨打,而他們也沒什么對不住我的地方。
“打他們倒未必,他們是好人,你凈胡說。”我說道。
他看了我一眼,忽然叫起來:
“給我從馬車上滾開!”
“你個傻瓜!”我跳到地上,吼了一聲。于是他滿院子追我,可就是抓不到我,他一邊跑,一邊聲音不自然地喊道:
“我是傻瓜嗎?我胡說?看我收拾你……”
外婆走到廚房臺階上,我一下撲到她身上,他立馬訴起苦來:
“這孩子弄得我沒法活了!我比他大五倍,可他竟敢罵我,罵我母親,什么都罵……罵我是騙子……”
一遇到有人當面撒謊,我就會不知所措,驚呆在那里;這個瞬間我完全驚慌失措了,但外婆堅決地說:
“你,彼得,簡直胡扯,他不會罵你罵得那么難聽的!”
要是外公,就會信這個車夫的話。
從那天開始,我們之間就出現了沉默的惡毒的戰爭。他極力裝成無意地推我一下,給我套上韁繩,放走我的鳥兒,有一次還拿我的鳥兒喂貓,找各種理由添油加醋地向外公告狀。我越來越覺得他跟我一樣,就是個孩子,只不過打扮成老頭罷了。我拆開他的草鞋,悄悄松開并扯破一點鞋帶,彼得一穿上就會斷掉;有一次我撒了他一帽子胡椒,弄得他打了一個小時的噴嚏,總之,我想盡各種招數來報復他。每到節日,他都把我盯得很緊,不止一次抓到我犯禁。我與少爺們交往,他一抓住我就去外公那里告密。
我仍然繼續同少爺們交往,而且越來越讓我感到愉快。在外公的屋子墻壁和奧夫相尼科夫家的籬笆墻之間有個僻靜的小巷子,生長著榆樹、椴樹和茂密的接骨木灌木叢;我在灌木叢下的籬笆墻上剪了個半圓的小洞,三兄弟可以輪流或者兩人一組走近小洞,我們蹲著或者跪著悄悄地交談。三兄弟中始終有一個在望風,以防上校忽然撞見我們。
他們講述自己苦悶無聊的生活,連我聽到都覺得分外傷感;他們談到被我捉來的鳥兒如何生活,講許多童年的事,但從來沒有一句話提到過后媽和父親,至少,我不記得有這樣的話。他們常常要我講童話,我就好心地把外婆講過的故事重新講一遍。如果忘記什么了,就叫他們等等,我跑去外婆那里問忘記的地方。這總是令她感到愉快。
我跟他們也講了很多外婆的事。老大有次深深嘆口氣,說:
“外婆們,或許,都是很好的人啊,我們也有過一個很好的……”
他常常這樣憂郁地說起:過去、曾經、從前,好像他在地球上已經活了一百年,而不是十一年。我記得,他有一雙狹窄的手掌和細細的手指,他整個人都瘦弱,眼睛卻很明亮而溫和,就像教堂里長明燈的光芒。他的兩個弟弟也很可愛,一樣能喚起人們極大的信任。我總是想為他們做點什么愉快的事,但我更喜歡老大一些。
談得興起的時候,我常常沒發現彼得已經出現,他用拖長了的聲音驅散我們:
“又——來——啦?”
我發現他的憂郁癡呆癥越來越常發作了,我甚至學會了預先斷定他下班后回來的精神狀態:平時他不慌不忙地推開門,門樞紐發出悠長而慵懶的吱——嘎聲;如果車夫心情不好,門樞紐就短促地嘎一聲,就好像痛得叫了一聲。
他的啞巴侄子到鄉下結婚去了。彼得一個人住在馬廄上面有個小窗戶的低矮狗窩里,里面充斥著腐爛皮子、焦油、汗和煙草味。因為這味道,我一次也沒去過他住的地方。他現在睡覺也不滅燈,這讓外公很不爽。
“當心,你這樣會燒死我的,彼得!”
“不會的,放心吧!我會把燈放到有水的碗里過夜的。”他一邊回答,一邊望著另一個方向。
他現在不知為什么總是往邊上看,很久不來參加外婆的晚會了,也不請人吃果醬了。他的臉龐已經干癟了,皺紋更深了,他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劃著兩只腳,像個病人。
有一次,一個工作日,一大早,我和外公在院子里清掃夜里下的一場大雪。忽然,院門的門閂很特別地咔嚓一聲,一個警察走進院子里,他用背把門關上,用肥大的灰色手指向外公勾了勾,示意外公過去。外公走過去,警察俯身靠近他那大鼻子臉,就像在啄外公的額頭,開始嘀咕著什么,而外公馬上回答道:
“在這里!什么時候?但愿記得……”
他忽然跳起來,大叫:
“上帝保佑,這是真的嗎?”
“別嚷嚷。”那個警察嚴厲地說道。
外公一回頭看到了我。
“拿上鐵鍬回家去!”
我躲到角落里,他們去了車夫的狗窩,警察脫下右手上的手套,在左手掌上拍打著,說道:
“他——懂了;把馬扔下,自己躲起來了……”
我跑到廚房告訴了外婆我看到和聽到的一切,她正搖晃著滿是面粉的頭在發面盆里和著面團準備做面包。聽我說完后,她平靜地說道:
“看來,他偷了什么了……去玩吧,這事少摻和!”
當我又跳到院子里時,外公站在院門旁邊,脫下了帽子,望著天空,畫著十字。他一臉怒色,怒發沖冠,一只腳在哆嗦。
“我不是說過了嗎,滾回家去!”他一跺腳,沖我大吼。
他也緊跟著我,一進廚房就吼起來:
“孩子他媽,過來!”
他們兩個到隔壁房間里耳語了好半天,當外婆回到廚房來的時候,我開始明白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你怕什么啊?”
“閉嘴,聽話。”她悄悄答道。
一整天家里都不爽、可怕;外公和外婆互相驚恐地打量著,悄聲說著些搞不懂的只言片語,這更加重了驚恐的氛圍。
“孩子他媽,你把周圍都點上長明燈!”外公一邊咳嗽,一邊吩咐。
大家也沒心思吃午飯,只是急急忙忙地吃,像在等待某個人。外公疲倦地鼓著腮幫子,嘎嘎叫著,嘟囔著:
“魔鬼比人強啊!教徒該是虔誠的吧,可是你看,啊?”
外婆不住地嘆氣。
這朦朧的銀色冬日在難熬地消失,家里變得越來越不安、沉重。
傍晚前來了個警察,換成另一個了,紅頭發,胖墩墩的。他坐在廚房里的長凳子上打盹兒,低聲打著鼾,點著頭。外婆問他:“你們是怎么查到這事的?”他慢條斯理粗聲粗氣地回答:
“我們什么都能查得出來,放心吧!”
我記得我坐在窗戶前,把一枚古銅幣放在口里哈熱氣,極力想把戰勝毒蛇的勝者格奧爾基[83]的頭像印在窗玻璃的冰花上。
過道里忽然一陣喧嘩,房門大開,彼得羅芙娜在門口震耳欲聾地大喊:
“快去看看你們后院吧!”
看到警察后,她又往過道跑,警察一把抓住她的裙子,也驚慌地叫起來:
“站住,這是誰?要看什么?”
她在門檻上絆了一下,跪倒在地,叫喊起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哭著說道:
“我去擠牛奶,看見卡西林花園里有個像靴子樣的東西!”
外公跺著腳發起火來:
“胡說,蠢貨!你不可能看到花園里任何東西,圍墻那么高,墻上又沒有縫,胡說八道!我們這里什么都沒有!”
“哎呀,老天爺啊!”她哀號著,一只手抓住頭,一只手向他伸過去,“說得對,老天爺,我確實在胡說!我正走路,看見有一些腳印通向你們圍墻,有一片雪地被人踩過了,我往圍墻里一看,看見他躺在那里……”
“誰——啊?”
這個叫喊聲長得可怕,完全不明白說的什么;但,忽然,大伙兒像發了瘋似的,互相推搡著,從廚房一擁而出,跑向花園。一個鋪著一層軟綿綿白雪的坑里,躺著彼得叔叔,他背靠燒焦了的原木,頭低垂在胸前。他的右耳下方有一道很深的裂口,紅紅的,像一張嘴;從這張嘴向外翻出幾塊發青的東西,像牙齒似的。我嚇得閉上了眼睛,透過睫毛看到彼得的膝蓋上有一把我熟悉的皮革刀,刀附近是彼得那彎曲的黑黑的右手指,左手耷拉著,直接插入雪中。車夫身下的雪已經完全融化了,他那小小的身軀陷進了那軟軟的明亮的絨毛中,顯得更像小孩子了。他右邊的雪地上有個奇怪的紅色圖案,像一只鳥兒,左邊的雪完全沒被動過,平滑而耀眼地閃著光。他的頭順從地垂下,下巴抵住了胸脯,壓住了濃密的卷曲的胡須,裸露的胸脯上,幾道凝結的血跡中是那個大的銅質十字架。鬧哄哄的人聲讓人頭暈得厲害,彼得羅芙娜不停喊叫著,警察喊叫著派瓦列伊去某個地方,外公吼叫著:
“別踩了痕跡!”
但他忽然眉頭緊鎖,看著自己的腳,大聲而威嚴地對警察說:
“你在這里瞎叫喊什么啊,老總!這里是上帝的事情,上帝的法庭,而你凈自顧自說些廢話,——哎,你們這些人啊!”
瞬間大家都安靜下來了,都注視著死者,一邊嘆息,一邊畫著十字。一些不知來由的人從院子往花園跑,翻過彼得羅芙娜的院墻,掉下來,發出咕嚕聲,但仍然是安靜的,可當外公往四周一看,一聲絕望的吼叫后,這安靜就被打破了:
“街坊鄰居們,你們干嗎要糟蹋馬林果樹啊,你們可真不害臊啊!”
外婆拉著我的手,抽泣著,回到家里……
“他干了什么事啊?”我問道,她回答:
“你不是看到了……”
整個傍晚一直到深夜,房間里都擠滿了生人,他們叫喊著,警察吩咐著,一個像教堂助祭的人在寫著什么,像鴨子一般嘎嘎叫著問道:“嘎克,嘎克!”[84]
外婆在廚房里請大家喝茶,桌子旁坐著一個圓滾滾的人,麻臉,小胡子,吱呀呀地說著話:
“他的真實姓名和綽號都不知道,只查到他是葉拉吉馬人。至于啞巴嘛,一點兒不啞,他都招了。還有一個卷進這案子的人也招了。他們老早就開始搶劫教堂了,這是他們主要的本事……”
“啊,上帝。”彼得羅芙娜嘆著氣,通紅的臉上滿是淚水。
我躺在高板床上往下看,覺得所有的人都那么短小、肥實、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