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5年度無罪辯護經典案例
- 朱明勇主編
- 6034字
- 2021-04-02 21:47:03
律師
政法委領導的干預釀成了這起冤案
云南凌云律師事務所 李春光律師
劉少斌涉嫌妨害作證再審案一直被云南省司法廳密切關注。司法廳指派筆者作為劉少斌的辯護人出庭為劉少斌辯護。我們介入該案后,隨即與劉少斌取得聯系,在獲得了本案前續程序的全部案卷材料后立即對案件展開深入的研究。
在前期的研究案卷階段以及庭審辯護過程中,一份名為《政法委書記接待上訪群眾記錄》的證據材料引起了辯護人的注意。這份證據材料直接指向了本案的啟動程序是否合法的問題。
鄧濤民事賠償案的被告在判決生效后不服,便開始上訪。而根據前述證據材料顯示,當時時任政法委書記接訪14名被告后批示:“按相關程序成立調查組,由(時任彝良縣公安局)副局長張某某牽頭,如調查結論與判決相符按判決處理。如調查結論是辦案人員的行為調查不實,要嚴肅追究辦案人員責任,嚴肅處理,同時請(時任彝良縣檢察院)某副檢察長協助配合。”而正是這一份不起眼的潦草記錄,制造了一起冤案。
我們認為,劉少斌涉嫌妨害作證案的啟動,是由于鄧濤觸電人身損害糾紛案被判決承擔民事賠償責任的14名被告的不斷上訪,政法委書記在接待這些上訪人員時指示公安機關及檢察院相關人員成立調查組對劉少斌妨害作證案進行調查處理。該案是針對一起普通的民事糾紛而違規啟動的刑事程序。
劉少斌是鄧濤的代理人,即便其有指使他人作偽證的行為,也應當由當時審理民事案件的審判人員根據其情節嚴重程度提出司法建議并將其移送至公安機關進行立案偵查,而非由政法委書記成立調查組,越過刑事訴訟法關于偵查權的相關規定而對本案進行違規調查。而這正是本案最嚴重的程序違法問題。程序公正是實體公正的根本保障。而前述問題嚴重破壞了本案的程序公正而導致本案的實體公正也遭到了實質性的損害。
我國《刑事訴訟法》對公、檢、法三機關的工作職責都作了明確的分工和界定,“刑事案件的偵查由公安機關進行,法律另有規定的除外”。而在本案的原審程序中,存在大量以“聯合調查組”的名義直接偵查的證據材料。原審一審庭審過程中,劉少斌作為自己的辯護人也提出,這些證據屬于非法證據應當依法予以排除。
但遺憾的是,原審的一、二審程序都越過了這些證據形式上的非法性而直接納入認定劉少斌構成妨害作證罪的證據體系中。而審理本案的鹽津縣人民法院在正式庭審前召集了辯護人以及公訴人,雙方就非法證據的排除問題達成了共識,即以政法委組成的“聯合調查組”的名義直接形成的證據一律予以排除。
本案除了非法證據問題外,還存在另外一個很嚴重的違法問題,即將民事案件中作“偽證”的證人以涉嫌幫助、偽造證據罪為由而采取強制措施。
劉少斌幫助其委托人依法贏得了合法的民事賠償權利遭到意外刑拘,但在民事案件過程中出庭作證的證人方仕兵、楊必高以及劉云忠、趙維國同樣難逃一劫。偵辦案件的彝良縣公安局認為,在鄧濤起訴咪咡河發電有限公司以及當地14戶農戶的民事賠償案中,劉少斌授意方仕兵、楊必高、劉云忠三人幫助其偽造證據,導致彝良縣、昭通市人民法院終審判決兩被告共同賠償鄧濤28萬余元,因此方仕兵、楊必高、趙維國以及劉云忠涉嫌《刑法》第307條第2款規定的幫助偽造證據罪。而彝良縣人民法院均認定前述四名證人構成幫助偽造證據罪,免予刑事處罰。《刑法》第307條分別規定了妨害作證罪和幫助毀滅、偽造證據罪。不論在民事訴訟還是刑事訴訟程序中,均可能構成前述罪名。但方仕兵、楊必高以及劉云忠系民事訴訟程序中的證人,即便其提供了虛假的證言,也不符合幫助偽造證據罪的犯罪構成。
我們認為,幫助偽造證據罪中行為人所偽造的證據,應限于物證、書證、鑒定結論、勘驗、檢查筆錄,物體化(轉化為書面或者視聽資料)的證人證言等。幫助偽造證據罪中的“證據”包括證據和證據資料。迫使證人、被害人改變證言的,不能成立本罪。而在民事案件中實際上沒有任何證據顯示前述四人有偽造任何民事訴訟中規定的“證據”的行為。
即便退一萬步來講,四人是作了偽證,也僅僅是違反了《民事訴訟法》的規定,不符合幫助偽造證據罪的構成要件。因為這個罪名是指在訴訟活動中,唆使、協助當事人隱匿、毀滅、偽造證據,情節嚴重的行為。偽造指的是編造、制定實際上根本不存在的證據或者將現存證據加以篡改、歪曲、加工、整理以違背事實真相。《刑法》明文規定了幫助偽造證據的,情節嚴重才入罪。
我們認為情節嚴重主要是指動機卑劣的;多次進行幫助的;幫助重大案件當事人的;因其幫助行為導致訴訟活動無法進行、中止或者導致案件錯判;等等。但很顯然這四人都不符合《刑法》規定的幫助偽造證據罪的犯罪構成。而本案令人噓唏不已的是,方仕兵、楊必高以及劉云忠在被采取強制措施后,因遭受刑訊逼供而一改在民事訴訟程序中的證言,都一致地“供述”劉少斌曾經指使自己提供看到了鄧濤的外公背著被變壓器電傷的鄧濤去診所就診的證言。
按照現行刑事法律中有關妨害司法罪的規定,方仕兵、楊必高、劉云忠、趙維國等人在民事訴訟過程中的證言,依法既不構成偽證罪(因為不符合客體要求,偽證罪侵犯的是國家正常的刑事訴訟司法秩序,而這些人是在民事訴訟過程中出具的證言),也不構成辯護人、訴訟代理人毀滅、偽造證據、妨害作證罪(不符合主體要求),更不符合幫助毀滅、偽造證據罪(不符合客觀方面的要求)等犯罪。《刑法》第305條明文規定,在刑事訴訟中,證人、鑒定人、記錄人、翻譯人對與案件有重要關系的情節,故意作虛假證明、鑒定、記錄、翻譯,意圖陷害他人或者隱匿罪證的,構成偽證罪。對于民事訴訟中證人提供虛假證言的行為,《刑法》并未明確的予以規定。
而在本案中,彝良縣公安局違法地對民事訴訟程序中的證人方仕兵、楊必高以及劉云忠采取強制措施,迫使其供述是因為遭受到劉少斌的指使才在鄧濤民事賠償案中提供虛假的證言。而這些供述直接成為了證實和認定劉少斌妨害作證罪的證據基礎。
在庭審中辯護人明確提出,既然刑法未將民事訴訟中的證人的虛假陳述(現在暫且不管客觀上方仕兵、楊必高等證人提供的陳述是否虛假)作為犯罪的情況下,對方仕兵、楊必高、劉云忠、趙維國不應作為犯罪嫌疑人對待,不應把他們置于刑事強制措施條件下取得意在推翻民事案件中的證言或者陳述的“供述”。根據《刑事訴訟法》的規定,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和公安機關根據案件情況,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可以采取拘傳、取保候審或者監視居住的強制措施。
法律已經明確規定刑事強制措施的適用對象僅限于犯罪嫌疑人和被告人。而本案中偵查機關卻對不是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四名民事訴訟程序中的證人采取了刑事強制措施,取得了他們的“供述”,取證程序不符合刑事訴訟法的規定。因為在指控劉少斌涉嫌妨害作證的過程中,前述四人只可能作為證人身份出現。而刑事訴訟法以及相關司法解釋都明文規定了,詢問證人只能有兩種方式:一是到證人所在單位或者住處進行;二是通知證人到公安機關或者人民檢察院提供證言。《刑事訴訟法》同時也明文規定,審判人員、檢察人員、偵查人員必須依照法定程序,收集能夠證實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有罪或者無罪、犯罪情節輕重的各種證據。嚴禁刑訊逼供和以威脅、引誘、欺騙以及其他非法的方法收集證據。
因此,我們在庭審中提出,在這兩種方式之外收集證人證言的,不符合法定的取證程序,缺乏證據的合法性。因此,偵查機關非法地對民事案件的證人采取強制措施,在這樣人身自由遭到非法剝奪、心理處于極度恐懼和被強制狀態下所做出的供述,不應當成為指控劉少斌涉嫌妨害作證事實的證據。而實際上彝良縣人民法院在2012年3月7日做出了刑事裁定,準予彝良縣人民檢察院撤回對趙維國、方仕兵、楊必高、劉云忠的起訴。
遺憾的是,證人楊必高因不堪忍受公安機關的折磨,違心地供述劉少斌指使自己作偽證,邁出看守所大門后不久便帶著痛苦辭世。
2015年3月17日,鹽津縣人民法院宣判劉少斌無罪。劉少斌的冤屈終于得以洗清。法院的判決書中明確記載:“原審判決認定原審被告人劉少斌指使他人作偽證的事實所采信趙維國、方仕兵、劉云忠三人的證言內容發生變化,通過庭審,現有證據不能充分證實在鄧濤案中,原審被告人劉少斌實施了指使他人作偽證的事實,認定劉少斌犯妨害作證罪缺乏足夠的證據證實,指控原審被告人劉少斌犯妨害作證罪事實不清、證據不足,應對其宣告無罪。”
在拿到鹽津縣人民法院這份沉甸甸的判決時,劉少斌說:“我堅信這個事實,這個判決在我意料之中,但我的心情很復雜。這么多年錯過了當律師的黃金年齡,因為這個事情搞得家破人亡,即便現在法院宣判我無罪了,我也高興不起來。”
法諺有云:“遲來的正義非正義。”事實上,這無罪判決的背后,承載了許多外人根本無法體會的心酸和痛苦。在劉少斌被采取刑事拘留后,其年幼的女兒被迫輟學,最后輾轉至廣州打工謀生。而鄧濤外祖父劉玉清(劉少斌之父)不堪工作組人員辱罵、毆打,含恨離世;鄧濤外祖母(劉少斌之母)不堪家庭巨變,郁郁而終;在鄧濤民事侵權案中挺身而出為其作證的證人楊必高不堪折辱,出獄后死不瞑目。
劉少斌案暴露出的最大問題,就是當地政法委、公安機關、檢察機關違法辦案,“地方政法委領導司法工作”是導致這個冤假錯案的根本原因。
黨的十八大后,在不斷推進依法治國的背景下,中央政法委、最高法、國務院等機構多次出臺規定與意見,強調黨政機關領導干部不應再介入具體案件。而在2013年1月7日召開的全國政法工作會議上,中央政法委書記孟建柱提出,要進一步理順黨委政法委與政法各單位的關系,支持審判機關、檢察機關依法獨立公正行使審判權、檢察權,支持政法各單位依照憲法和法律獨立負責、協調一致地開展工作。
孟建柱指出:“領導們就不要對具體個案做出批示了,讓各個司法機關放手去做就行了。”刑事冤假錯案是對司法公信力和公平正義的基本法律理念最嚴重的破壞,縱觀近年來頻頻曝光的冤假錯案,其背后的深層次原因都有相似之處。
在司法實踐中,特別是在重大的刑事案件中,政法委經常扮演著很重要的角色。一旦公安機關和檢察機關的認識不統一,案件的訴訟程序便很難順利進行。政法委牽頭組織政法各部門和人大、政府等成立政法領導小組來對案件進行指導,從我國長期的司法環境來看,是有一定存在的合理性的。但近年來這樣的做法在實行過程中異化變形而產生的負面影響不可忽視。
但是本案中,首先是政法委領導介入普通的民事訴訟糾紛,然后成立了調查組非法使用偵查權,在這樣的情況下程序的公正被破壞,最后導致了這起本不該發生的冤假錯案。而政法委非法干預民事案件,也必然會導致非法取證的問題。而以刑訊逼供或變相刑訊逼供等方法非法獲取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供述以及證人證言,也是近年來形成冤假錯案的直接原因。
這起冤案是云南首例律師涉嫌妨害作證被采取刑事措施而最終判刑的案件。劉少斌的外甥的合法民事權益受到了侵犯,劉少斌作為一名律師,作為外甥民事侵權賠償案件的民事代理人,其合法的執業權利理應受到法律的保障。只有這樣,才能從根本上保障鄧濤在這起民事案件中的合法訴求得以實現。而這起冤案的發生,不僅剝奪了劉少斌作為一名執業律師的人身自由和作為法律人的尊嚴,其外甥的民事賠償訴求也因為刑事案件經年累月的審理一直未得到保障。法律要實現的公平與正義的價值于他們而言也就無從談起了。
有學者云,一個國家的法治水平,其實不是看它有多么完備的法律,也不是看它有多么強大的執法力量,而首先是看他的司法力量。司法公正的實現對于國家法治建設的重要意義無須多言。公正乃司法的核心價值,一個國家的司法機構應當是受到民眾充分信賴的,而信賴的基礎就在于民眾相信它是公正和無私的。本是一起極為簡單的民事侵權糾紛,卻引發了一起冤假錯案。
英國思想家培根的話值得我們痛思,一次不公的司法比多次不平的舉動為禍尤烈。因為這些不平的舉動不過弄臟了水流,而不公的司法則把水源敗壞了。而在這個案件中,我們也看到了司法獨立和程序公正是公平正義的根本保障。司法獨立是實現司法公正的根本保障和前提。著名美國法學家埃爾曼曾說:“如果司法過程不以某種方式避開社會中的行政機構或其他當權者的擺布,一切現代的法律制度都不能實現它的法定職能,也無法促成所希望的必要的安全和穩定。”
在本案中,正是彝良縣政法委書記的親自批示,才讓整個情勢發生了驚天逆轉。實際上在許多冤假錯案中都有政法委領導插手和干預個案的陰影,比如佘祥林、趙作海等冤案。法院和檢察機關依法獨立行使審判權、檢察權,公檢法分工負責、相互制約才能確保案件的質量,政法委介入具體個案,不僅妨礙獨立審判,而且極易造成冤假錯案。
在劉少斌案中,政法委干預個案的直接后果是,組成了公安、檢察的聯合專案組,共同來查處一個屬于公安機關管轄的案件。公安機關和檢察機關并非不可以成立專案組,但是,這種專案組只能在某一案件既涉及公安機關管轄又涉及檢察機關管轄的罪名時方可成立。否則,檢察機關介入公安機關管轄的案件進行偵查,違反法律的規定;并且,由于事先介入偵查,批捕和起訴也成了走形式,缺乏對公安機關的監督與制約,極易造成冤假錯案。
在司法獨立的訴訟價值無法得到實現的情況下,程序正義相應地就無從保障了。司法公正不僅包括實體公正,程序意義上的公正同樣是司法公正的價值追求。因為程序的實質是管理和決定的非人情化,其一切設置都是為了限制恣意、專斷和任意的裁量。
嚴格遵循刑事訴訟程序規則,才能保障實體正義最大程度的實現。程序正義要求司法工作轉變長久以來“重實體輕程序”這種與現代法治觀念相悖的思想意識,加強對犯罪嫌疑人的人權保護。在司法過程中,嚴格防范刑訊逼供等非法取證手段,深切地推行疑罪從無和非法證據排除規則,轉變長久以來的報復性司法理念。
可以說,對程序公正的尊重是防范冤假錯案的根本前提,要通過刑事司法過程當中每一環節上公平正義的積累,最終實現司法公正的法治目標。對于一個法治國家而言,如果程序公正得不到保障,人格的尊嚴和基本的權利也就必然得不到保障,整個訴訟過程缺乏透明度,整個司法制度的公正性也就相應地會遭到破壞。程序公正是一種看得見的正義,在刑事訴訟程序中只有嚴格地按照程序法的規定來嚴格履行偵查權、檢察權以及審判權,才能夠最大限度地預防冤假錯案的發生。
如果刑事司法允許一種違反程序公正的途徑或者以犧牲程序公正為前提來實現實體公正,就可能導致這樣的邏輯:只要目的正當,就可以不論手段是否合法。而這樣的邏輯顯然是與我們的社會主義法治理念背道而馳的。
雖然遲來的正義總比不來的正義好,但遲來的正義畢竟已經打了折扣,因為遲來的正義永遠無法彌補司法“失誤”對無辜民眾所造成的創傷。司法是正義的最后一道防線。刑事審判生殺予奪,事關每個民眾的名譽、財產、自由乃至生命,事關國家安全與社會穩定。
習近平總書記曾說,要努力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義。盡管最高人民法院于2013年11月21日對外發布了《關于建立健全防范刑事冤假錯案工作機制的意見》,從五方面提出了27條具體意見,保障無罪的人不受追究,最大限度地防范冤假錯案。但要從根本上防范冤假錯案的發生,還需要每一個法律人以對法治精神最崇高的信仰去堅守。法治中國,任重而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