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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菲小姐本篇首次發表于一八八二年三月二十三日的《吉爾·布拉斯報》,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同年收入同名中短篇小說集。

普魯士軍隊的指揮官,少校馮·法爾斯貝格伯爵,剛看完他的郵件。他仰坐在絨繡面的大扶手椅上,兩只穿著靴子的腳擱在精致的大理石壁爐臺上。他占據于維爾城堡在法國諾曼底境內沒有叫這個名字的城堡,作者可能根據在芒什省和卡爾瓦多斯省遇到的叫于爾維爾的這個地名杜撰出來的。已經三個月。三個月來壁爐臺已經被他的馬刺磨出兩個凹坑,而且一天比一天深。

一杯咖啡放在獨腳小圓桌上,冒著熱氣。細木鑲嵌的桌面上有利口酒的酒跡、雪茄煙燒過的焦痕,還有小摺刀的刻痕。這位打了勝仗的少校削著削著鉛筆,有時候會停下來,隨心所欲地用小摺刀在這件珍貴的家具上刻出一些數目字或者圖形。

他看完信件,又翻閱了軍郵上士剛送來的德國報紙。他立起身,朝爐火里扔了三四大塊濕木柴;這些老爺們為了取暖,正一點一點地砍伐大花園里的樹木。隨后他走到窗子跟前。

大雨滂沱。這是一場諾曼底的大雨,簡直就像有一只手在發瘋般地往下潑;一場密密麻麻的斜雨,形成了一道斜條紋的厚墻;一場沖洗大地、濺起泥漿、淹沒一切的暴雨;一場地地道道的、落在魯昂四郊這只法國尿盆中的大雨。

少校長久地望著被水淹沒的草坪;望著遠處的昂臺勒河昂臺勒河:法國諾曼底境內的一條小河,流經塞納濱海省和厄爾省,全長五十四公里,在魯昂東面投入塞納河。,河水暴漲,溢出了兩岸。他用手指敲打玻璃窗,敲的是一支萊茵河的華爾茲舞曲,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回過頭去,原來是他的副手馮·克爾魏因格斯坦男爵,軍銜是上尉。

少校是個巨人,肩膀寬闊,長胡子像扇子似的鋪在胸前。他個頭兒高大魁梧,使人想到一只全副武裝的孔雀,只不過把展開的尾巴掛在下巴上了。一雙藍眼睛,冷淡而又溫和;臉頰上有一道傷疤,那還是在奧地利戰爭奧地利戰爭:即一八六六年六月爆發的普魯士與奧地利爭奪領導權的普奧戰爭。七月普軍在薩多瓦戰役中擊潰奧軍主力。中被馬刀砍的。據說他是個正直的人,也是一個英勇的軍官。

上尉個兒矮小,赤紅臉,大肚子,腰帶束得緊緊的,紅胡子齊根剪短,在一定的光線照射下,閃著亮光,叫人還以為是他臉上涂了一層磷。兩只門牙胡里胡涂說不清是怎樣在一個縱酒的夜晚落掉的,說起話來含糊不清,常常叫人聽不懂。像受過剃發禮的修道士一樣,只有頭頂心上禿了一塊;圍著這塊圓圓的禿頂,長著濃密卷曲的短頭發,金黃色,閃閃發亮。

指揮官和他握握手,把那杯咖啡(從早上起已經是第六杯了)一口氣喝光,聽著部下逐件報告在執勤中發生的事;隨后他們兩人又走到窗前,嘴里說著日子過得真不快活。少校是個好靜的人,在國內已經成家,對什么都能將就。但是男爵上尉貪酒好色,過慣了放蕩生活,三個月來在這個邊遠的駐防地點,迫不得已地過著清心寡欲的日子,心里十分惱恨。

有人輕輕敲門,指揮官喊了一聲“進來”,于是他們手下那些機器人似的士兵中有一個出現在門口,他不開口,僅僅用他的出現來報告中飯已經準備好了。

他們在飯廳里遇見三個級別比較低的軍官:一個中尉:奧托·馮·格羅斯林;兩個少尉:弗里茨·朔伊瑙堡格和威廉·馮·艾里克侯爵,一個金黃頭發的小矮個兒,對士兵傲慢粗暴,對戰敗者冷酷無情,性子像火藥一樣,十分暴躁。

自從他進入法國以后,他的同事們一直叫他菲菲小姐。給他起這么一個綽號,一是因為他身段漂亮,腰身纖細,看上去好像用了女人的緊身褡;二是因為他剛剛長胡子,臉色蒼白;三是因為他對人對事表示極端蔑視時,養成了一個習慣,經常使用法國短語:“菲,菲”法國短語“fi,fi,done”的音譯,意思是“呸,呸”。,說的時候還帶著一點兒噓噓的哨音。

于維爾城堡的飯廳是一間富麗堂皇的長形房間;古老的晶質玻璃鏡子被子彈打出一個個星狀的窟窿眼兒,高高的佛蘭德斯佛蘭德斯:亦譯弗蘭德勒,舊地區名,位于今法國東北部和比利時西南部,以及荷蘭的澤蘭省,是十三世紀至十四世紀歐洲最發達的紡織業中心。掛毯被馬刀劃出一道道口子,有些地方還一條條掛了下來,這都是菲菲小姐在空閑時候干的好事。

墻上有三幅家族的肖像,一個是披盔帶甲的軍人,一個是紅衣主教,一個是法院院長,他們都抽上了長長的瓷煙斗,另外還有一個胸脯束得緊緊的貴婦人,在年深日久褪了色的鍍金畫框里,傲慢地翹著兩大撇用木炭畫的胡子。

在這間被糟蹋得不像樣子的屋子里,軍官們幾乎是默不作聲地吃著他們的午餐。外面下著大雨,屋里很暗,吃了敗仗的外表使人看了傷心。古老的橡木地板臟得像小酒館的爛泥地。

他們吃完飯,在抽煙的時候,開始喝酒,像每天一樣談到他們的煩悶無聊。一瓶又一瓶的白蘭地和利口酒傳來傳去,他們仰著身子坐在椅子上,一小口一小口不停地喝,同時嘴角上始終叼著煙斗,煙斗柄又長又彎,下面是一個卵形的粗瓷斗,顏色花里胡哨,好像是為了引誘霍屯督人霍屯督人:西南非洲的民族名。似的。

他們杯子一空,就立刻無可奈何地用一個疲乏的手勢把它斟滿。但是菲菲小姐一連幾次不斷地把酒杯摜碎,他一摜碎,馬上就有一個士兵替他另外送上一只杯子。

嗆人的煙霧罩住他們;他們都好像陷入一種沒精打采、愁眉不展的醉態里,百無聊賴的人的那種悶悶不樂的酩酊大醉里。

但是男爵一下子突然發作,立起來大聲嚷道:“他媽的,再不能這樣下去了,應該想個主意才成?!?/p>

中尉奧托和少尉弗里茨具有德國人的典型相貌,遲鈍、嚴肅,他們回答:“什么,上尉?”

他思索了幾秒鐘,然后說:“什么?應該舉行一次酒宴,如果指揮官允許的話?!?/p>

少校取下煙斗,問:“什么酒宴,上尉?”

男爵走過去,說:“我的指揮官,由我負責一切。我把‘勤務’派到魯昂去,讓他帶幾個姑娘回來。我知道上哪兒去找。我們在這兒準備一頓晚餐,況且什么也不缺。至少我們可以痛痛快快過上一個晚上?!?/p>

馮·法爾斯貝格伯爵聳聳肩膀,笑著說:“您瘋了,我的朋友。”

但是所有的軍官都立起來,圍著他們的指揮官要求:“讓上尉去辦吧,指揮官,這兒太悶啦?!?/p>

最后少校讓了步?!昂冒?,”他說。男爵立刻派人去叫“勤務”。這是一個上了年紀韻老軍士,從來沒有人見他笑過,但是長官們的命令,不管是什么命令,他都盲目地執行。

他站著,臉上毫無表情,聽完男爵吩咐,走了出去。五分鐘以后,一輛很大的輜重車,罩著圓頂油布篷子,在傾盆大雨中,由四匹馬拉著急駛而去。

一眨眼他們精神振作起來了,疲憊的身子挺直,臉上露出喜色。他們開始交談。

雖然暴雨仍舊嘩嘩地下著,少校卻斷言天色不像剛才那么暗,奧托中尉也肯定地說天就要晴了。菲菲小姐也好像坐立不安,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又坐下去。他那雙明亮而冷酷的眼睛在尋找一樣好打碎的東西。突然這個金黃頭發的年輕人盯住長了八字胡的那位夫人,掏出了左輪手槍。

“你看不見那個了,”他說。他沒有離開座位,舉槍瞄準,砰砰兩槍把肖像的兩只眼睛打穿了。

接著他嚷道:“咱們來放地雷!”談話一下子都停住了,仿佛有什么新奇有趣的事把大家吸引住似的。

放地雷是他的新發明,是他的破壞方法,是他最喜愛的消遣。

合法的業主,費爾朗·達莫阿·德。于維爾伯爵,離開城堡時太倉猝,除了把一些銀器埋在墻洞里,什么也來不及帶走,什么也來不及藏起來。他非常富,花錢又大手大腳,因此他那間和飯廳有一扇門相通的大客廳,在主人倉猝逃走以前,看上去簡直就像是博物館的一間陳列大廳。

墻壁上掛的是名貴的油畫、素描和水彩畫;臺子上、架子上和精致的玻璃櫥里有數不清的擺設:彩瓷花瓶,小塑像,薩克森瓷人,中國瓷人,古代的象牙雕刻和威尼斯玻璃制品,這些珍貴稀罕的東西充滿了這間大廳,真是琳瑯滿目,美不勝收。

現在剩下的已經不多了,并不是遭到過搶劫,那是少校馮·法爾斯貝格伯爵絕對不會允許的。但是菲菲小姐不時要放一次地雷;遇到這個日子,所有軍官也確實可以得到五分鐘的樂趣。

矮個兒的侯爵到客廳里去找他需要的東西,他帶回來一只淺紅釉的中國小茶壺,在里面裝滿火藥,再從壺嘴里慢慢塞進一根很長的火絨,他把火絨點燃以后,連忙帶著這個爆炸裝置奔進隔壁屋子。

接著他又很快回來,把門關上。所有的德國人都站著等待,像孩子似的露出好奇的笑容;轟的一聲震得整座城堡都晃動,爆炸剛一過去,他們就一起沖過去。

菲菲小姐頭一個進去,在一座赤陶維納斯像前發瘋般地拍手,維納斯的頭終于炸掉了。每個人都拾起一些碎瓷片,驚訝地欣賞缺口的奇怪形狀;他們檢查這一次造成的破壞,有人說有一些是上次爆炸造成的,于是發生了爭論。少校用慈父般的眼光望著這間遭到尼祿尼祿(37—68):古羅馬皇帝,以暴虐、放蕩出名。式的霰彈破壞,遍地都是藝術品碎片的大廳。他頭一個出來,一邊走一邊溫和親切地說:“這一次很成功?!?/p>

但是滾滾的濃煙進來,和飯廳里煙草的煙霧混在一起,使人無法呼吸。指揮官打開窗子,軍官們回來喝最后一杯白蘭地,都走到了窗前。

潮濕的空氣涌進屋里,夾來粉末般的水花粘在胡子上,還帶進一股河水泛濫的氣味。他們望著被大雨淋得耷拉著腦袋的大樹,望著從低垂的烏云里降下的雨水籠罩著的寬廣山谷,望著遠處教堂鐘樓高聳在傾盆大雨之中的灰色尖頂。

自從他們來到以后,鐘樓就沒有打過鐘。這還是侵略者在附近一帶遇到的僅有反抗,鐘樓的反抗。本堂神父在供應普魯士士兵吃住上,有求必應,從來沒有拒絕過;甚至有幾次還接受敵人指揮官的邀請,在一起喝一杯啤酒或者波爾多波爾多:法國西南部經濟中心,加龍河下游的港市,釀酒業中心,出口馳名的波爾多葡萄酒。葡萄酒。敵人的這位指揮官也常常找他出面做友好的居間人。但是要他打一下鐘,那是絕對辦不到的,他寧可讓人槍斃。這是他對侵略者的抗議方式,和平的抗議,沉默的抗議,他說,這是適合傳教士這種溫和的人,而不是殺人成性的人的唯一的一種抗議方式。在十法里方圓之內,人人都贊揚商塔瓦納神父的堅定和英勇,他敢于讓他的教堂保持頑強的沉默態度,來宣告舉國一致的哀悼。

全村的人都受到這種反抗的鼓舞,準備對他們的神父支持到底,準備冒一切危險,因為他們認為這種沉默的抗議是維護國家的榮譽。在鄉親們看來,他們這樣做對祖國的貢獻比貝爾福和斯特拉斯堡貝爾福和斯特拉斯堡:普法戰爭中,法國軍隊曾先于一八七〇年八月九日至九月二十八日在阿爾薩斯地區的首府斯特拉斯堡,后于一八七〇年十一月至一八七一年二月在貝爾福要塞進行英勇抵抗。還要大,他們做出的榜樣具有同等價值,他們這個小村子將因此而名垂千古。除了這一點以外,不論戰勝的普魯士人提出什么要求,他們都不拒絕。

對這種無害的勇敢態度,指揮官和手下的軍官們都付之一笑;況且當地人又都對他們很殷勤,很順從,他們因此也就很樂意地容忍了當地人的沉默的愛國行為。

只有那個矮個兒的威廉侯爵主張下命令強迫打鐘。他的上司對教士采取圓滑的遷就態度,使他感到氣憤,每一天他都請求指揮官讓他去地打一次鐘,哪怕只是為了讓大伙兒樂樂,也得讓他去打一次。他請求的時候,像貓一般親熱,像女人一般阿諛,像想要什么想得發了瘋的情婦那樣嬌聲嬌氣,但是指揮官寸步不讓,菲菲小姐為了尋找安慰,只好在于維爾城堡里放“地雷”。

這五個男人聚在那兒,呼吸著潮濕的空氣,待了幾分鐘。最后少尉弗里茨嘿嘿笑了兩聲,說:“這些肖(小)姐楚(出)門艮(肯)定不會有喝(好)天氣了?!?/p>

接著他們就分手,各人去干各人的公事,上尉為了準備晚餐,有許多事要做。

天黑時,他們又聚在一起,看見一個個像在檢閱的日子里一樣,打扮得漂漂亮亮,全都笑起來了。他們頭上擦了油,身上灑了香水,容光煥發。指揮官的頭發似乎沒有上午那么灰白了,上尉刮了臉,只在鼻子底下留了一撮小胡子,像火苗一樣。

盡管下雨,他們還是讓窗子開著,不時有人跑過去聽聽。六點十分,男爵說他聽到遠處有隆隆的車輪聲。大家都奔過去,不久以后那輛大車急駛而來,四匹馬在路上不停地飛奔,泥漿一直濺到背上,渾身冒著熱氣,呼呼直喘。

五個女的從車上下到臺階上?!扒趧铡痹浤昧松衔镜拿フ宜囊粋€朋友,這是經過這個人精心挑選出來的五個漂亮妓女。

她們一口就答應了,一方面她們相信會付給她們很多錢,另一方面她們跟普魯士人打了三個月交道,深知他們的為人,而她們對人對事又都是逆來順受慣了?!案闪诉@一行,有什么辦法!”她們在路上對自己說,毫無疑問這是為了回答還剩下的那一點良心暗中的譴責。

她們立刻走進飯廳。飯廳遭到破壞,一副慘相,在燈光照耀下更顯得陰森森的。桌子上擺著肉食,貴重的餐具和從墻洞里找到的銀器,使得這個地方看上去仿佛是一伙強盜搶劫歸來吃飯的小酒館。上尉興高采烈,像用熟了的日常用品似的,毫不客氣地把女人都攬到自己身邊,他欣賞她們,吻她們,聞她們,從對妓女所要求的角度來估量她們。那三個年輕人每人都想挑一個,他斷然反對,他主張由他按照級別公正地分配,絲毫不打亂等級制度。

為了避免發生爭執,為了避免讓人疑心有偏袒,他叫她們按高矮排列,用命令的口氣對最高的一個說:“你叫什么?”

她提高嗓音回答:“帕梅拉?!?/p>

于是他宣布:“第一號,名叫帕梅拉,歸指揮官?!?/p>

接下來他擁抱第二號布隆迪娜,表示歸他所有。他把肥胖的阿芒達分給中尉奧托,把“西紅柿”夏娃分給少尉弗里茨。他把最矮的一個拉歇爾,分給了最年輕的軍官,瘦弱的威廉·馮·艾里克侯爵。拉歇爾非常年輕,棕色頭發,眼睛黑得像兩點墨水跡,是一個長著獅子鼻的猶太女人,對凡是猶太人都長著一個鷹鉤鼻這條規律來說,倒是個例外。

再說,她們都很漂亮、豐滿,相貌上沒有什么明顯的差別,由于每天操皮肉生涯和在妓院里過著共同生活,她們的身段和膚色都完全相同。

三個年輕人想立刻把他們分到的女人帶走,借口是給她們找把刷子,找塊肥皂,好好讓她們洗洗臉,刷刷身上的衣服。但是上尉有先見之明,堅決反對。他說她們挺干凈,完全可以上桌吃飯,而且上樓的人在下樓以后一定希望交換,那就會把原來的分配打亂了。他的經驗占了上風。在等待期間僅僅是接吻,接許多吻。

突然間,拉歇爾透不過氣來,她咳得直淌眼淚,從鼻孔里冒出一些煙。侯爵趁著和她接吻的時候,噴了一口煙在她嘴里。她沒有生氣,也沒有吭聲,但是她盯著她的占有者,黑眼睛里已經有一股怒火點燃了。

大家坐下來。指揮官也好像非常高興,他讓帕梅拉坐在他的右邊,布隆迪娜坐在他的左邊;他打開折好的餐巾,說:“你的主意真妙,上尉?!?/p>

中尉奧托和少尉弗里茨像跟上流社會婦女在一起似的,彬彬有禮,反倒使得坐在他們身邊的女人有點難為情??墒邱T·克爾魏因格斯坦男爵貪酒好色,真是如魚得水,他喜笑顏開,說了許多輕薄話,他頭上的那一圈紅頭發使他看上去就跟著了火一樣。他用萊茵河萊茵河:在法國西部,是法國和德國的界河。地區的法語獻著殷勤;他的那些下等酒館里的恭維話,從缺了兩顆門牙的窟窿里冒出來,隨著四濺的唾沫,送到姑娘們的耳朵里。

不過她們一句也聽不懂。只有在他說猥褻話,說粗話的時候,她們好像才開了竅,盡管他發音不準,她們也能夠領會。于是她們一個個都發瘋似的笑起來,倒在身邊男人的肚子上,學著男爵說的話。到后來男爵為了引她們說淫穢話,故意把話說得走了腔。她們不住口地學著說,剛喝頭幾瓶葡萄酒就已經醉了。她們積習難改,恢復了本來面目,一會兒吻右邊男人的唇髭,一會兒又吻左邊男人的唇髭;她們擰他們的胳膊,發出狂叫,喝所有杯子里的酒,唱法國歌,也唱從每天跟敵人交往中學來的幾段德國歌。

女人的肉體陳列在鼻子底下、手跟前,男人們也很快地為這些女人的肉體所陶醉。他們發瘋,大喊大叫,打碎餐具;在他們背后呢,立著幾個毫無表情的士兵伺候他們。

只有指揮官一個人還能夠克制自己。

菲菲小姐已經把拉歇爾抱起來,讓她坐在他的膝頭上;他十分興奮,可是外表冷靜,他時而發瘋般地吻著她頸子上烏木一般顏色的鬈發,鼻子伸進衣服和皮膚之間去嗅她暖烘烘的體溫和身上發出來的氣味;時而受到殘暴的獸性支配,受到破壞的欲念左右,狠狠地隔著衣服擰她,擰得她直嚷嚷。他還常常把她拉到懷里,緊緊摟住不放,好像要讓她跟自己合成一個人似的;他把嘴唇長久地壓在猶太女人的嬌嫩的嘴上,吻得她透不過氣來;但是他又突然使勁地咬她,咬得那么深,只見一縷血順著她的下巴淌下來,滴到胸口上。

她又一次瞪著眼睛,盯住他。她把血揩干凈,低聲說:“哼,這筆賬是要還的?!彼α?,一種冷酷無情的笑。“我會還的,”他說。

吃餐后點心時,開始斟香檳酒。指揮官立起來,用他舉杯敬祝奧古斯塔皇后奧古斯塔皇后(1811—1890):普法戰爭期間德意志帝國皇帝威廉一世的皇后。健康時相同的聲調說:

“為在座的夫人們干杯!”大家紛紛祝酒,是丘八、醉漢向女人獻殷勤時的那種祝酒,其中夾雜著淫猥的玩笑話,由于對語言的無知,這些玩笑話更加顯得粗魯。

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地站起來,在腦海里搜尋俏皮話,盡力想顯得滑稽有趣。女人們每一次都瘋狂地鼓掌,她們眼神發呆,嘴里發粘,已經醉得要躺倒了。

上尉大概是想為這次狂飲增添一些風流多情的氣氛,他再次舉起酒杯,說:“為我們征服女人的心干杯!”

奧托中尉簡直像一頭黑森林黑森林:德國境內的大森林,在萊茵河上游的右岸。里的狗熊,他喝得醉醺醺,這時候十分激動地立起來。他在醉后的一陣愛國心的激發下,高聲喊道:“為我們征服法國而干杯!”

幾個女的盡管喝醉了,都保持沉默。拉歇爾渾身哆嗦,轉過身來說:“得啦,我見過許多法國人,在他們面前你就不敢這么說?!?/p>

但是矮個兒的侯爵笑了,他一直抱著坐在他膝頭上的拉歇爾;喝了酒以后他變得快活起來?!肮?!哈!哈!我還從來沒有見到過。我們一到,他們就溜得連影子都看不見了!”

那個姑娘勃然大怒,沖著他的臉嚷道:“你胡說,壞蛋!”

有一秒鐘的時間,正像他盯住他用手槍打穿的那些畫像一樣,他的淺色眼睛盯住她,然后他笑開了:“哈哈!好吧,讓我們來談談那些人,美人兒!他們如果勇敢,我們怎么會來到這里!”他越來越興奮,說:“我們是他們的主人!法國屬于我們!”

她猛地一掙,從他的膝頭上滑下來,坐在椅子上。他立起來,把酒杯一直伸到桌子當中,繼續說:“法國和法國人,法國的樹林、田野和房舍都屬于我們!”

其余的男人都已經喝得酩酊大醉。他們突然在一股軍人的熱情的鼓舞下,獸性大發,抓起酒杯,大聲狂叫:“普魯士萬歲!”然后一口把杯子里的酒喝干。

姑娘們沒有提出抗議,她們心里害怕,只能保持沉默。拉歇爾也一聲不響,因為她沒有辦法回答。

這時候,矮個兒的侯爵把重新斟滿的一杯香檳酒,擱在猶太姑娘的頭上,嚷道:“所有的法國女人也屬于我們!”

她猛地站起來,晶質玻璃酒杯翻倒,像施洗禮一樣,黃澄澄的香檳酒全部倒在她的黑頭發里,接著酒杯掉到地上,摔得粉碎。她雙唇發抖,瞪圓眼睛望著仍在笑著的軍官,怒不可遏,連喉嚨都哽得發不出聲音,她結結巴巴地說:“這,這,這,不是真的,哼,你們得不到法國女人?!?/p>

他為了能夠笑個痛快,坐了下來。他模仿巴黎口音說:“她說得倒好,她說得倒好。那么,小乖乖,你怎么會到這兒來的?”

她心情激動,一時之間沒有聽懂,所以愣住沒有回答;等到她明白他說的是什么意思以后,頓時怒火中燒,聲色俱厲地沖著他嚷道:“我!我!我不是一個女人,我是一個婊子;普魯士人需要的正是這個!”

沒等她說完,他就掄起胳膊打了她一個耳光。但是當他再一次舉起手來的時候,她已經氣得發了瘋,從桌上抓起一把吃餐后點心用的銀刀身的小刀,誰也沒有注意就一下子筆直地刺進了他的脖子,正好在胸口以上的那個凹陷部分。

他正說著的一句話被卡在嗓子里,沒能說完。他張著嘴發愣,眼睛里露出可怕的神色。

所有的軍官都大聲叫喊,亂紛紛地站起來,于是她把椅子朝奧托中尉腿上扔過去,奧托中尉撲通一聲絆倒在地上。她乘機朝窗口跑去,在被人抓住以前,已經打開窗子,跳進仍然下著雨的茫茫黑夜。

兩分鐘以后,菲菲小姐死了。弗里茨和奧托拔出刀想殺死跪在他們面前苦苦哀求的女人。少校好不容易才阻止了這場屠殺,叫人把那四個嚇傻了的姑娘關在一間臥室里,由兩個士兵看守。然后如同部署一次戰斗,他下命令追捕逃跑的女人,他相信一定能夠把她抓回來。

五十名士兵在威脅恫嚇之下,被派到大花園里去。還有兩百人搜索樹林和山谷里的人家。

頃刻之間餐具撤掉,飯桌變成了靈床。四個軍官神態威嚴,酒已經醒了,臉上露出軍人在執行作戰任務時的那種冷酷表情。他們一直站在窗口,探測著黑夜。

傾盆大雨繼續下著。黑暗中充滿連續不斷的嘩嘩聲,由降落的水、流動的水、滴下的水和濺起的水合成的一片飄忽不定的輕微響聲。

突然間傳來一下槍聲,接著從很遠的地方又傳來一聲。在四個小時之內就這樣斷斷續續地有槍聲傳來,忽而遠,忽而近;還有集合的喊聲,用喉音發出的怪里怪氣的嚷聲,聽上去像是在互相打招呼。

早上所有的人都回來了。在打獵的熱情中,在這次夜間追捕的慌亂中,有兩名士兵被自己人打死,還有三名被自己人打傷。

拉歇爾卻沒有找到。

于是居民們處在恐怖統治之下,住宅被翻得亂七八糟,整個地區都被踏遍,尋遍,搜遍。那個猶太姑娘仿佛沒有留下一點蹤跡。

將軍接到報告后,為了避免在軍隊里樹立壞榜樣,他命令把這件事包起來暗中了結。他給予少校紀律處分,少校也處分了他的下級。將軍曾經說:“我們打仗可不是為了找樂子,玩妓女?!瘪T·法爾斯貝格伯爵惱羞成怒,決心要向當地人報仇。

他需要找一個借口,好隨心所欲地進行嚴厲懲罰;他把本堂神父找來,命令他在馮·艾里克侯爵舉行葬禮時打鐘。

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教士態度很溫順,很謙恭,而且滿懷敬意。菲菲小姐的尸體由幾名士兵抬著,離開于維爾城堡到公墓去,尸體的前后左右都布滿了士兵,他們荷槍實彈朝前走。這時候那口鐘第一次敲響了喪鐘,節奏輕松愉快,真像有一只親切友愛的手在輕輕撫摸它似的。

晚上鐘又響了,第二天也響,以后每天都響,而且丁丁當當你要它怎么打,它就怎么打。有時候甚至在夜間不知什么緣故它突然醒來,懷著令人驚奇的歡樂心情,自己晃動起來,輕輕地把兩三下丁當聲送進黑暗之中。當地的鄉親們都說它中了邪魔。除了本堂神父和圣器室管理人,沒有人再走近鐘樓。

原來有一個可憐的姑娘住在鐘樓上面,過著憂愁和孤獨的生活,由這兩個人偷偷給她送飯吃。

她在上面一直待到德國軍隊離開。后來,有一天晚上,本堂神父向面包師傅借來了敞篷馬車,親自趕車,把這個關在鐘樓上的女囚徒送到魯昂城門口。到了那里,神父擁抱她,她下車以后,匆匆走回妓院,妓院的老板娘還以為她已經死了呢。

不久以后,一個愛國者幫助她離開了妓院。這個愛國者沒有偏見,愛她的英勇行為,后來進一步又愛上了她本人,娶她做了妻子,使她變成一個和別的許多夫人一樣值得敬重的夫人。

郝運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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