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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吟唱者之屋

西蒙重重拍打冰冷的石墻,從痛苦中找到一絲奇異的滿足感。“寶血烏瑟斯啊!”他呼天搶地,“寶血烏瑟斯,圣樹寶血烏瑟斯!”他抬起手臂,本想再次擊打墻壁,卻垂下手,氣呼呼地用指甲抓撓裹著馬褲的腿。

“冷靜,小鬼。”黑斯坦說,“該做的咱們都做了。”

“我不會讓他們處死他!”他懇求似的轉向黑斯坦,“而且葛蘿伊說,我們必須到訣別石去。可我連那石頭在哪兒都不知道!”

黑斯坦遺憾地搖搖頭。“管那石頭在哪兒。你下午撞到頭之后,就不知道在干嗎,一直說胡話。至于矮怪和瑞摩加人——咱們還能為他們做點啥?”

“我不知道!”西蒙吼道。他張開疼痛的手掌,靠到墻上。夜風在門簾外哭號。“救走他們。”他終于說,“把他們兩個都救走——賓拿比克和施拉迪格。”突然,一直強忍的淚水不見了,他覺得腦子清醒過來,身體充滿了力量。

黑斯坦看看自己,又看看小伙子臉上青灰色的疤痕和顫動的拳頭。“那,咋救?”他平靜地問,“咱們兩個對付整整一山人?”

西蒙癲狂地盯著他。“肯定有辦法的!”

“繩子在賓拿比克包里,被拿走了。小鬼,他們可在深洞里啊。還有看守。”

西蒙的身子慢慢滑落到地面,他推開羊皮毯,貼緊冰冷無情的巖石。

“黑斯坦,我們不能看著他們死啊。不能。賓拿比克說,他的族人會把他們丟下懸崖。他們怎能這么……這么殘忍?!”

黑斯坦蹲下來,用小刀撥弄炭火。“我不懂異教徒怎么想的。”大胡子衛兵說,“他們狡猾呀。為什么關著他們,卻給我們自由——還把武器還給我們?”

“因為我們沒繩子。”西蒙語帶苦澀,顫抖起來。他總算感覺到了寒冷。“而且,就算我們把守衛殺掉,又有什么用?他們會把我們也丟下懸崖,那就沒人能把荊棘帶給約書亞了。”他思索著,“也許我們可以偷條繩子?”

黑斯坦有些猶豫。“在黑乎乎的陌生地兒?我們只會驚醒衛兵,被矛刺傷。”

“該死的!我們必須做些什么,黑斯坦!難不成我們是膽小鬼嗎?我們不能干站在一旁。”一陣刺骨的風吹進門簾,他將雙臂緊緊抱在胸前,“最起碼,我要砍掉牧者的爛腦袋。要殺要剮隨他們便,我無所謂。”

衛兵露出悲哀的笑。“孩子,說啥傻話呢?剛才還說,必須有人將劍帶給約書亞王子。”他指指洞壁旁包著布的荊棘,“如果劍到不了王子手上,厄斯奔和格力姆克就白死了。那才叫恥辱。雖然當初沒多大指望,但現在,很多希望都得仰仗你的劍。”黑斯坦輕聲笑了笑。“再說了,小鬼,殺掉他們的國王,你以為其他人會放過你?你也會害死我的。”黑斯坦撥了撥火,“不,不行,你還嫩,不了解世界,沒打過仗。不像我,小鬼——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多。自打離開奈格利蒙,我不也眼睜睜看著兩個好伙計死在路上?慈愛的上帝會在末日來臨時審判。在那之前嘛,我們只能照顧好自己。”他靠過去,繼續講:“誰都得盡全力,但事情不會一直順利的,西蒙……”

他突兀地停了下來,盯著門口。看到士兵臉上驚訝的表情,西蒙也迅速轉過頭去。只見一個人影站在獸皮簾旁。

“是那個矮怪姑娘。”黑斯坦語氣輕柔,仿佛她是頭小鹿,很容易被嚇跑。茜絲琪娜娜沐柯驚恐地圓睜雙眼,但西蒙也從她下巴的線條看出她心意已決。他覺得,比起逃跑,她更像蓄勢待發。

“你是來嘲笑我們的嗎?”他沒好氣地問道。

茜絲琪娜娜沐柯堅定地回應他的瞪視。“幫幫我。”終于,她開口說道。

“圣母艾萊西亞!”黑斯坦倒抽一口氣,“她會說話!”

聽到衛兵大聲驚嘆,矮怪女子垂下目光,但還站在原地,沒有逃走。西蒙雙膝點地,跪在她對面,即使如此,他仍比賓拿比克的前未婚妻高。

“你會說我們的語言?”

她看了他一會兒,似乎有些迷惑,然后交叉手指,做了個手勢。“一點。”她說,“說一點。賓拿比克教。”

“我早該猜到的。”西蒙說,“自打我認識賓拿比克,他就一直把各種東西塞進我的腦袋里。”

黑斯坦聞言呵呵笑出了聲。西蒙舉手示意,邀請茜絲琪娜娜沐柯進來。她滑過門簾,背靠洞壁,縮在洞口。她上方的石頭刻著雪蛇浮雕,盤旋在頭頂,仿佛神圣的光環。

“我們為什么要幫你?”西蒙說,“又能幫你做什么呢?”

她不解地盯著他,他只好慢慢地又重復一遍。“幫賓賓尼格伽本尼克。”她終于回答,“幫我,幫賓拿比克。”

“幫賓拿比克?”黑斯坦詫異地嘶聲道,“為什么?就因為你,他才惹上麻煩!”

“怎么幫?”西蒙則問道,“怎么幫賓拿比克?”

“走開。”茜絲琪娜娜沐柯回答,“賓拿比克走開岷塔霍。”說著,她將手伸進厚厚的皮外套。一時間,西蒙還擔心她會不會耍花樣——她是不是偷聽了他們剛才討論的營救話題?但她將小手伸出來,手心里攥著一根細細的灰繩子。“幫賓拿比克。”她說,“你幫,我幫。”

“慈悲的安東啊。”西蒙嘆道。

他們飛快地收拾行裝,把東西一股腦丟進兩個包裹中,穿上毛皮滾邊的斗篷。西蒙走向擺放黑劍荊棘的角落——就像黑斯坦說的,這東西背負著許許多多希望,不成功便成仁。在暗淡的火光中,在毛皮的擁抱下,它看起來就像劍形的黑洞。西蒙用手指撫過它冰冷的表面,記起自己曾在哀喀迦屈面前不顧一切舉起它時的感覺。剎那間,它似乎又在他手中變暖了。

有人將手輕輕搭在他肩上。

“不,不殺。”茜絲琪娜娜沐柯說。她皺著眉指著那把劍,又溫和地拉拉他的手臂。西蒙握緊荊棘纏繞繩索的劍柄,試著舉了舉:太沉了,要雙手并用才能舉起。他一邊掙扎起身,一邊轉向矮怪少女。

“我不是用它殺人。我們到龍山就為找它。不殺。”

她盯著他,點了點頭。

“讓我拿吧,小鬼。”黑斯坦說,“我休息夠了。”

西蒙把慍怒的反駁咽了回去,讓他拿走了劍。在魁梧的衛兵手里,它沒有顯得更加輕巧,但似乎也沒變重。黑斯坦將劍高舉過頂,小心豎起荊棘黑漆漆的劍身,插進行囊后的一對厚圈中。

它不是我的劍,西蒙提醒自己。我早就知道,而且應該由黑斯坦帶著它——我身子太弱。他的思緒很亂。它不屬于任何人。它曾經屬于凱馬瑞爵士,可他死了。它好像有自己的靈魂似的……

好吧,如果荊棘想離開這座該死的山,就得跟他們一起走。

他們熄了火,靜靜地穿過門簾。寒夜的空氣讓西蒙的頭抽痛不已。他在門口停下來。

“黑斯坦,”他輕聲說,“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什么事,小鬼?”

“我覺得……體力不太夠。我們要走很長的路才能到目的地,還是在雪里走。所以,要是我出了什么事……”他猶豫一會兒,“要是我出了什么事,請把我埋在溫暖的地方。”他打了個哆嗦。“我實在不想再受凍了。”

一時間,西蒙尷尬地覺得,黑斯坦也許要掉眼淚了。衛兵胡子拉碴的臉湊近西蒙,五官扭出一個奇怪的表情。過了會兒,他笑了,多少有些勉強。他將壯得像熊的臂膀搭在西蒙顫抖的肩上。“好啦,小鬼,別亂說。”他輕聲說,“是要走不少路,還很冷,這是肯定的——不過沒你想的那么糟。我們會挨過去的。”黑斯坦悄悄瞟了茜絲琪娜娜沐柯一眼,她站在洞口門廊,正不耐煩地盯著他倆。“吉呂岐留了馬。”他對西蒙耳語,“山腳,關在洞里。告訴我地點了。別怕,小鬼,別怕。要是我們去的地方沒錯——剛好就在半路!”

他們踏上石板路,瞇起眼睛,抵御剃刀般刮擦著岷塔霍表面的大風。霧氣已被吹散。一輪貓眼似的泛黃明月照射著群山和陰影覆蓋的山谷。他們跟著茜絲琪娜娜沐柯小小的身影,背著沉重的行李踉蹌前行。

岷塔霍邊緣的路又長又靜,他們頂著狂風,步履蹣跚。才走幾百步,西蒙便覺自己慢了下來。他怎么才能一路走到山下呢?而且,他又怎樣才能擺脫這該死的虛弱?

終于,矮怪女子打個手勢,示意歇一會兒,然后將他們帶進路邊一條石隙,回到陰影中。雖然行李相當笨重,但在茜絲琪娜娜沐柯小手的幫助下,他們總算擠了進去。但沒多久,她不見了。他們被困在原地,看著呼出的空氣填滿石隙口,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你覺著她干啥去了?”黑斯坦小聲問道。

“我不知道。”光是能靠在石頭上,已經讓西蒙很高興了。不再頂著狂風,他突然有種興奮又暈眩的感覺。隔著厚重的包裹布料,吉呂岐給他的白翎箭頂在脊柱上。

“我們被困住了,沒錯……”黑斯坦剛開口,卻聽到小路上傳來聲音,立馬閉了嘴。聲音越來越響,西蒙吸了口氣,屏住呼吸。

三個矮怪踩著沉重的步子走過石隙,用低沉滾動的語言互相聊天,手里漫不經心拖著鋒利的長矛,矛底蹭過石面。三人都扛著繃緊的皮盾。有個人在皮帶上掛了支羊角,西蒙毫不懷疑,那東西會把全副武裝的矮怪從各個山洞里叫出來,就像螞蟻爬出紛亂的蟻穴。

帶號角的人對另外兩個說了些什么,他們在隱蔽處前面停下腳步。西蒙拼命屏住呼吸,只覺頭暈目眩。沒多久,矮怪爆出一陣吃吃輕笑,似乎終于講完了故事,又繼續沿山巡邏去了。片刻后,輕輕的交談聲消失了。

西蒙和黑斯坦等了很久,才探頭出去查看。月光下,小路往兩邊延伸,空空蕩蕩。黑斯坦先奮力擠過狹窄的出口,再幫西蒙也擠出石隙。

月亮從洞口滑開,又讓囚犯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施拉迪格呼吸平靜,但沒睡著。賓拿比克躺在地上,伸直兩條短腿,盯著旋轉浮動的星星,吵鬧的風在監牢空處穿梭。

一顆腦袋從坑緣冒了出來。過了會兒,又有一卷繩子唰唰地落到石地上。賓拿比克身子一僵,沒有挪動,只是緊張地看著頭頂黑乎乎的剪影。

“干啥?”施拉迪格在黑暗中咆哮,“難道在這野蠻的地方,他們甚至不愿意等到天亮嗎?沒膽子在光天化日下動手,非得選在午夜?不管怎樣,上帝都知道。”他伸手拽了下繩子。“憑什么要我們爬上去?就坐這兒了。他們也許會派幾個衛兵帶我們走。”瑞摩加人發出難聽的咯咯笑聲,“到時我會扭斷他們的脖子。至少,他們得把我們刺死在洞里,像熊一樣。”

“瑾奇琶之眼啊!”有人用矮怪語嘶聲說。賓拿比克立刻坐起來。“抓住繩子,傻瓜!”

“茜絲琪?”賓拿比克倒抽一口冷氣,“你要干嗎?”

“干我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的事——可如果不這么干,我更不能原諒我自己。安靜,爬上來!”

賓拿比克小心地拉拉繩子。“可你怎能抓得住?這里沒東西可綁,洞口很滑。”

“你在跟誰說話?”施拉迪格聽著坎努克語,不安地問道。

“我帶了盟友!”茜絲琪娜娜沐柯柔聲說,“快爬!等塞達升到司齊豁頂端,守衛就回來了!”

賓拿比克簡短地解釋一番,讓施拉迪格往上爬。瑞摩加人因囚禁而十分虛弱,爬得很慢。他消失在洞緣的黑暗中,賓拿比克卻沒跟上去。

茜絲琪再一次出現在洞緣。“快啊,在我后悔自己的愚行前!快爬!”

“我不能。我不能逃避族人的審判。”賓拿比克坐了回去。

“你瘋了嗎?你這是什么意思?守衛很快就回來了!”茜絲琪無法掩飾聲音里的恐懼,“你的愚行會害死你的低地人朋友。”

“不,茜絲琪,帶他們走。幫他們離開。我會感激你的。我已經很感激你了。”

她焦躁地顫抖,急得跳腳。“賓拿比克,你真是上天降給我的詛咒!先是在族人面前羞辱我,現在又在洞底說胡話!出來!快出來!”

“我不會再違背誓言了。”

茜絲琪娜娜沐柯盯著月亮。“雪之少女瑾奇琶啊,救救我。賓賓尼格伽本尼克,你怎么這么頑固!非要用死來證明你是對的嗎?!”

令人驚訝的是,賓拿比克竟笑了起來。“那你非要救我一命,好證明我是錯的嗎?”

又有兩顆腦袋出現在洞口。“該死,矮怪。”施拉迪格吼道,“你還等什么?受傷了?”瑞摩加人跪下來,像是要爬下繩子。

“不!”賓拿比克用西領語叫道,“別等我了。茜絲琪娜娜沐柯會帶你們找到安全的地方下山。天亮前,你們就能走出伊坎努克的領土。”

“你要留下?”施拉迪格驚訝地問。

“我被族人定了罪。”賓拿比克說,“我違背過誓言,不會再度背誓了。”

施拉迪格迷惑又惱火地嘀咕著。

他旁邊的黑影探出身來。“賓拿比克。”他說,“是我啊,西蒙。我們得走了。我們要找到訣別石。葛蘿伊說的。我們要把荊棘劍帶到那兒去。”

矮怪又笑了,笑聲空洞。“沒有我,你們就不走了,就不去訣別石了?”

“沒錯!”西蒙露出明顯的絕望。已經沒有時間了。“我們不知道石頭在哪兒!葛蘿伊說你必須帶我們去!奈格利蒙陷落了。我們也許是約書亞唯一的希望——也是你族人唯一的希望!”

賓拿比克靜靜坐在坑底,沉思著。最后,他伸出手,抓住搖晃的繩索,開始沿陡峭的墻面往上爬。剛登上頂,他還沒站穩,便被西蒙熱情地抱住。施拉迪格重重拍打他的肩膀,這同伴式的擊打幾乎將賓拿比克推回坑里。黑斯坦站在旁邊,胡子里冒出白汽,粗厚的雙手忙著卷起繩子。

賓拿比克推開西蒙。“老友,你看起來不怎么樣。這傷給你添了不少麻煩。”他嘆了口氣,“唉,太殘酷了。我不能把你交給我的族人發落,可我也無意再次背誓。真不知怎么辦才好。”他轉向第四個人影。“好吧。”他用矮怪語說,“你救了我——至少救了我的同伴。你怎么會改變主意的?”

茜絲琪娜娜沐柯注視著他,雙臂緊緊抱在胸前。“我不確定真的改了主意。”她回答,“我聽了這個白發怪人說的話。”她指了指站在一旁沉默又疑惑的西蒙。“像是實話——就是說,我相信,你確實認為有些事比婚約更重要。”她瞪著他,“我不是被愛沖昏頭腦的傻瓜,不會原諒你所有的行為,但我也不是滿心仇恨的魔鬼。你自由了。走吧。”

賓拿比克艱難地走近她。“我不得不離開你。”他說,“這不光對我,對所有人都很重要。可怕的危險即將降臨。與之對抗希望渺茫,但我必須盡力去做。”他垂下一會兒視線,又大膽地抬起眼,對上她的目光。“我對你的愛猶如山脈巖心。還記得第一眼見到你是在成年儀式上,在楚季柯山的星空下,你像只雪貂般優雅可愛,那時我就愛上了你。但即便有這份愛,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整個世界被黑暗的冬天摧殘、枯萎。”他拉起她裹在外套下的手臂,“現在告訴我:你要怎么做,茜絲琪?你支開守衛,而囚犯跑了。你在雪原的名聲很可能毀于一旦。”

“那是我和我父母間的事。”她甩開他,怒沖沖地說,“我已經按你希望的做了。你自由了。為什么還要浪費時間,試圖說服我你是無辜的?你怎么不干脆把楚季柯丟到我身上?走吧!”

施拉迪格不懂他們的語言,但他理解了茜絲琪的手勢。“要是她想讓我們走,賓拿比克,那她說得沒錯!安東啊!我們得快點兒了。”

賓拿比克擺擺手。“你們先走,我很快會跟上。”但同伴們沒動,只是看著他又轉過去面對曾經的未婚妻,“我留下。”他說,“施拉迪格是無辜的,你宅心仁厚幫了他,但我必須留下,尊重族人的愿望。我已為對抗風暴之王做出了足夠的努力……”他瞟了眼西面,月亮躲進厚厚的烏云,“……如今要由其他人負擔我的責任了。來吧,請你跟我一起引開守衛,讓我的朋友們逃走。”

茜絲琪的圓臉露出明顯的恐懼。“你真該死,賓賓尼格伽本尼克,你就不能快點走嗎?!我不想看著你被處死!”憤怒的淚水在她眼里打轉,“好啦,你高興了嗎?!我還是喜歡你,哪怕你把我的心都撕碎了!”

賓拿比克向她走過去,再次握住她的手臂,將她拉近自己。“那就跟我一起走!”他說,聲音里突然充滿熱情和希望,“我不會再與你分開了。跟我一起逃走,什么誓言都別管了!你可以看看這個世界——即便日子如此黑暗,在群山之外,也有很多東西能給你驚喜!”

茜絲琪甩開他,背過身子,似乎在哭泣。

過了許久,賓拿比克才轉向其他人。“不管怎樣,”他用西領語說,臉上帶著焦躁的奇怪微笑,“——留下或離開,逃走或戰斗——首先,我們必須到我師父的洞穴去。”

“為什么?”西蒙問道。

“我們眼下沒有骨卜,也沒有其他東西。而我的族人不敢摧毀屬于吟唱者的物品,所以,它們大概會被丟回我和歐科庫克師父的洞里。更重要的是,我得查查收藏在那里的卷軸,否則,我們找不到那個訣別石的位置。”

“那就走吧,矮怪。”黑斯坦低聲說,“不知道你的小女朋友是怎么引開守衛的,但他們遲早會回來。”

“你說得對。”賓拿比克朝西蒙招招手,“來吧,西蒙好友,我們又得跑起來了。我們的友誼似乎總是這樣。”他向矮怪少女做了個手勢。她什么都沒說,只是默默踏上小徑,在前頭為他們帶路。

他們又回到主道,但沒走出幾百尺,茜絲琪突然身子一轉,偏離大路,領著眾人走上一條連白天都很難看到的狹窄隘路。這條路在岷塔霍山表陡然攀升,簡直像在石頭間鑿出的細溝。雖說有足夠的支撐點,但現在幾乎一片黑,他們的速度十分緩慢。西蒙從石頭上踩過去,小腿骨在靴子里陣陣發痛。

小路一直通往高處,橫穿過兩條盤旋的大道,繼續上升。蒼白的塞達越過天空,向岷塔霍黑乎乎的鄰居們落去,西蒙不由懷疑,等月亮完全落下,他們又該怎樣看清東西呢?這時,他腳下一滑,趕緊揮動手臂重獲平衡。他才想起,他們正在一條狹窄的小徑上,爬一座很暗的山。抓緊落手點,西蒙站定、閉上眼睛。瞬間,真正的黑暗降臨,耳后傳來黑斯坦粗重的呼吸聲。他還是覺得,要一路穿越伊坎努克,自己的虛弱會時常惹來麻煩。要是能躺下睡一覺該有多好,但這希望沒什么意義。過了會兒,他畫了個圣樹標記,繼續前進。

終于,他們抵達了目的地。洞口縮在山側深隙底部。西蒙覺得,這里的月光和石頭似乎有些眼熟,于是突然想起坎忒喀曾帶自己穿過黑暗、造訪過此地。這時,一道灰白色的影子從洞口跳到眼前。

“Sosa,坎忒喀!”賓拿比克輕聲喚道,下一個瞬間,他已被落下的毛團撞倒了。同伴們尷尬地站在旁邊,看著他被大狼熱騰騰的舌頭洗了個遍。

“Muqang,好友。”矮怪氣喘吁吁地說,“……夠了!我知道你一直在保衛歐科庫克的家。”他掙扎著站起,坎忒喀后退幾步,身體仍因欣喜而發顫。“比起敵人的長矛,朋友的歡迎反而更危險。”賓拿比克咧嘴笑了,“抓緊時間進去吧。塞達快要西沉了。”

他徑直走了進去,茜絲琪跟在身后。西蒙和其他人必須彎下腰才能鉆過低矮的洞門。坎忒喀不想留在外頭,飛快地沖過西蒙和黑斯坦腿邊,差點把他們絆倒。

他們站在黑暗中,除了坎忒喀濃厚的臊味,還能聞到另一股怪味。賓拿比克擦起火石,一星黃色的火花跳出來,點著了浸油的火把。

吟唱者的洞穴是個相當奇怪的地方。相比低矮的門洞,拱形天花板高懸于頂,連火把都無法照亮。墻上有上千個凹槽,仿佛蜂巢,似乎每塊石頭都被鑿開。每個壁龕里都放著東西。有一個里面只有一朵小小的干花,有些則放著棍子、骨頭和蓋住的罐子。大多數壁龕塞滿卷起的獸皮,有不少因為放得太滿,導致皮卷半探出槽口,像懇求的乞丐的手。

在這兒做窩的一周里,坎忒喀留下了明顯的印記。地板正中心,靠近寬敞的火盆,原本有圈彩色小石子排成的完整圓環,顯然,那些精致又獨特的設計曾被大狼滾過,用來蹭背;刻著如尼文字的邊框也缺了不少;還有一幅圖案曾是綴滿紅星的夜幕,下面有些白色的東西,現在也只剩下輪廓。

許多數不清的小東西都顯示出坎忒喀曾干過什么。她將一大堆袍子扯到洞穴一角,為自己弄了個舒適的窩,旁邊還有幾樣東西被啃過,包括賓拿比克的手杖和一些皮卷的殘骸——碎片上的文字西蒙前所未聞。

“真希望你能找些別的東西咬,坎忒喀。”矮怪皺著眉頭把它們撿起來。大狼挪開腦袋,不安地嗚咽,轉身跑到茜絲琪身邊。矮怪女子正在觀察壁龕,心不在焉地將大狼的腦袋推到一邊。坎忒喀只好坐在地上,悶悶不樂地抓撓自己。賓拿比克拿起手杖,對著火光。牙印并不深。

“比起其他東西,咬有賓拿比克味道的更舒服。”矮怪微笑著,“幸好。”

“你要找什么?”施拉迪格催促,“我們必須趁天黑走。”

“對,你說得對。”賓拿比克將手杖別到皮帶上,“來,西蒙,快幫我找找。”

借由黑斯坦和施拉迪格幫忙,西蒙取下了賓拿比克夠不到的壁龕里的卷軸。它們用薄薄的碎皮做成,上足了油,滑溜溜的,很難抓穩。如尼文直接燒進獸皮,像用撥火棍燙的。西蒙一卷接一卷遞給賓拿比克,矮怪飛快地瀏覽,又把它們丟進越積越高的卷軸堆。

西蒙打量著蜂窩般的石龕和如此多的卷軸,不由為這間圖書館的巧奪天工驚嘆不已——原來如此,他意識到,這就像史坦異神父在奈格利蒙的文書館,或莫吉納那滿是沉重書卷的工作間,只是這里的卷軸由碎皮制成,字跡是用火燒的,而非墨水寫就。

終于,賓拿比克找到十多卷感興趣的卷軸,將它們攤平,卷成沉重的一捆,丟進他在洞口旁找到的包裹。

“現在能走了嗎?”施拉迪格問。為了搬卷軸,黑斯坦脫掉了笨重的手套,這會兒正在搓手,想讓它們暖和起來。

“把它們放回石龕就走。”矮怪指著那一大堆被拋棄的獸皮。

“你瘋了嗎?”黑斯坦氣沖沖地說,“為啥要浪費時間?”

“因為這些東西十分珍貴、稀有。”賓拿比克平靜地說,“如果把它們留在冰冷的地上,會很快被毀掉。‘夜里不召回牧群,等于為野獸提供免費羊肉’——我們坎努克人是這么說的。很快就能放完的。”

“寶血圣樹啊。”黑斯坦咒罵道,“我來幫忙,西蒙小鬼。”他嘟囔著蹲到卷軸旁,“不然咱們得等到天亮。”

賓拿比克指示西蒙填滿高處的壁龕。施拉迪格不耐煩地旁觀一會兒,也動手幫忙。茜絲琪一直在洞里安靜地搜索,旁邊也積起一小堆皮卷,她卷起自己需要的,塞到皮外套下。突然,她轉頭用坎努克語飛速說了幾句。賓拿比克聞言,推開一塊纏結的皮毛,走到她身邊。

她遞過來一卷用黑皮帶打結的卷軸。皮帶不只繞在皮卷中間,也纏在首尾兩端。賓拿比克接過來,用兩根手指輕觸自己的前額。這手勢似乎表示尊敬。

“這是歐科庫克的繩結。”他輕輕對西蒙說,“絕對不會錯。”

“可這是歐科庫克的山洞,不是嗎?”西蒙困惑地說,“他的繩結有什么好奇怪的?”

“這繩結表示它很重要。”賓拿比克解釋說,“我都沒見過——要么師父不希望我見到,要么是他在那次旅行前做的,然后他就死了。我想,這個繩結只會系在擁有強大力量的東西上,只能被特定的人閱讀的消息式咒文之類。”他的手指再一次撫上繩結,眉頭因思索而皺了起來。茜絲琪盯著卷軸,雙眼亮閃閃的。

“好了,這是該死的最后一件。”黑斯坦說,“如果想要,小個子,就帶走。我們沒時間浪費。”

賓拿比克猶豫片刻,溫柔地輕撫繩結,又環視一遍山洞,終于將系好的卷軸滑進袖子。“時間緊迫。”他表示贊同,示意其他人先走向洞口,自己則悶悶不樂地在地上摁滅火炬,跟了上去。

然而,矮怪的同伴們停住了,在洞口止步不前,仿佛一群被風吹昏頭的羊。月亮塞達已落到司齊豁背后,夜晚卻突然亮堂起來。

一大群矮怪正朝他們擁來,兜帽底下露出一張張冷酷的臉,他們手持長矛和火把,圍著歐科庫克的洞穴散開,堵住兩邊的路。矮怪們十分安靜,西蒙沒聽到腳步聲,只聽見火把嘶嘶地燃燒。

“楚庫的石頭啊。”賓拿比克刻板地說道。茜絲琪繞到他身后,挽起他的手臂,雙眼在火光的照耀下睜得大大的,嘴唇抿出冰冷的線條。

牧者伍曼那克和女獵首努努依喀騎在山羊上,兩人都身著系腰帶的袍子,足蹬皮靴,散亂的黑發在風中飄動,似乎是匆忙中穿戴起來的。賓拿比克走上前去面對他們,立即被全副武裝的矮怪守衛堵住退路,另一邊,長矛像森林般密密麻麻指向他的同伴。茜絲琪娜娜沐柯走出包圍圈,站到他身旁,下巴挑戰似的揚起。伍曼那克避開女兒的眼神,轉而俯視賓拿比克。

“怎么,賓賓尼格伽本尼克,”他說,“你不想挺直腰板,面對族人的審判嗎?不管你出身多么低下,我本以為你會更有尊嚴一些。”

“我朋友是無辜的。”賓拿比克回答,“我有你們的女兒做人質,你們要讓瑞摩加人施拉迪格和其他人一起安全下山。”

努努依喀策羊上前,同她丈夫的坐騎并排而立。“雖然不如你師父聰明,賓拿比克,但請相信我們還是有點腦子的。支開守衛的還能有誰?”她垂下目光,瞟了一眼茜絲琪。女獵首表情冷淡,卻還能看出一絲嚴厲的驕傲。“女兒,當你決定嫁給這個玩巫術的家伙時,我就覺得你傻了。現在嘛——好吧,我會說你是個忠實的傻子。”她轉向賓拿比克,“你又一次傷害了我女兒,別以為能逃過判決。冰屋沒有融化,冬天已殺死了春天,復蘇儀式沒有舉行——你卻拿騙小孩的故事來搪塞我們。現在又回到那頭寵物狼守衛的你師父的洞,繼續玩弄邪惡的把戲。”努努依喀越來越無法抑制憤怒,“你已被判決,背誓者。你會被丟下鷗罕坷裂谷的冰崖!”

“女兒,回家去。”伍曼那克吼道,“你這次闖大禍了。”

“不!”茜絲琪大聲叫道。周圍的矮怪騷動起來。“我聽從了自己的心,沒錯,但我也是憑頭腦去聽從的。這頭狼一直不讓我們進入歐科庫克的洞穴——但不是為了幫賓賓尼格伽本尼克的忙。”她從賓拿比克的袖子里拿出用皮帶扎緊的卷軸,向前遞去,“我在洞里找到的。我們本以為再也見不到歐科庫克留下的東西。”

“只有傻子才會亂翻吟唱者的東西。”伍曼那克臉色微變。

“可是,茜絲琪,”賓拿比克困惑地說,“我們不知道卷軸里寫了什么啊!可能是個危險的咒語,或者……”

“我有個好主意。”茜絲琪冷冷地說,“你們看得出這繩結是誰打的嗎?”她問,將卷軸交給母親。

女獵首簡單地檢視一番,做了個輕蔑的手勢,遞給丈夫。“這是歐科庫克的繩結,沒錯……”

“你肯定很了解這種繩結,母親。”茜絲琪轉向父親,“它被打開過沒有?”

伍曼那克皺起眉頭。“沒有……”

“很好。父親,請打開它,讀出來。”

“現在?”

“不是現在,更待何時?等到我的心上人被處決嗎?”

茜絲琪憤怒地反駁道,呼出的白霧散到空氣中。伍曼那克小心地挑起繩結,解開皮帶,慢慢打開皮卷紙,招呼一個舉著火把的衛兵上前來。

“賓拿比克。”西蒙在一片矛尖形成的包圍圈后叫道,“發生了什么?”

“別動,你們都別動,什么都別干。”賓拿比克用西領語對他說,“等會兒有機會再告訴你。”

“汝等須知。”伍曼那克開始讀。

“……吾乃歐科庫克,為岷塔霍、楚季柯、塔塔瑟柯、鈴杉拓、司齊豁、納曄等所有伊坎努克群山之吟唱者。”

牧者讀得很慢,還經常瞇起眼、停下來,似乎在分辨焦黑的如尼文的意思。

“吾將出發旅行,然今風云難測,不知能否返回。因此,吾將逝歌付諸紙上,若無歸期,以此代言。”

“聰明,聰明啊,茜絲琪。”在牧者嗡嗡發聲的間隙,賓拿比克輕輕地說,“你才應該做歐科庫克的學生,而不是我!你怎么知道那是什么?!”

她揮手制止他。“我是霖季祖堂之女,山脈間所有判決請愿都會交給我們。你以為我認不出這個繩結是用在遺囑上的?”

“吾須警告后人。”

伍曼那克繼續念歐科庫克的卷軸。

“……吾已預見凜冽冰冷之黑暗降臨,吾族從未見此情形。可怕的冬季將從衛呼崖——不朽之民‘云之子’的山影中降臨,有如死地黑風,將使伊坎努克土地荒蕪;又如殘忍手指,將使伊坎努克山石崩裂……”

牧者讀著這些話語,旁邊幾個一直在聽的矮怪哭了起來,嘶啞的聲音沿夜色籠罩的山坡往下方飄去。還有人的身子顫抖起來,火光也隨之搖擺不定。

“吾之學徒,賓賓尼格伽本尼克,將與吾一同踏上旅途。剩余時間,吾將從細處著手,以詳盡故事指導之,唯愿此舉能在危難之際幫助吾族。伊坎努克之外,亦有人手持明燈、嚴陣以待黑暗降臨。吾今前往,為彼人增一分光明,縱然此光或對風暴之迫微不足道。若吾無法返回,將由年輕的賓賓尼格伽本尼克繼任。他學習如饑似渴,請尊敬他,如同尊敬吾名。他成為比吾更偉大的吟唱者指日可待。”

“逝歌已至尾聲。吾今告別山脈與天空。吾之生涯喜悅滿滿。身為霖季子孫之一,在美麗岷塔霍上,生活亦滿欣喜。”

伍曼那克放下卷軸,眨著眼睛。旁邊的人們發出低低的悲嘆,回應著吟唱者歐科庫克最后的歌謠。

“他沒有足夠的時間。”賓拿比克呢喃著,淚水涌上雙眼,“他走得太快,什么都沒告訴我——至少告訴得不夠多。哦,歐科庫克,我們多么想念你啊!你怎能這樣就讓我族面對風暴之王,連護墻都沒有,只有才疏學淺的小毛頭賓拿比克!”他跪了下去,前額抵著地上的白雪。

一陣局促的沉默,只有號哭的風在其間穿梭。

“把低地人帶過來。”努努依喀對矛兵說,又用嚴厲而痛苦的目光瞟了女兒一眼,“所有人都到霖季祖堂去。很多事情需要考量。”

西蒙慢慢醒了,盯著霖季祖堂崎嶇頂壁上的陰影,過了很久才呻吟著意識到自己身在哪里。他感覺好些了,腦子更清醒了,但臉上的疤痕仍像火燒一般刺痛不已。

他坐起來,發現施拉迪格和黑斯坦就在不遠處,靠著墻,共享一袋不知什么酒,嘰嘰咕咕地交談。西蒙解開斗篷,四下張望,想找賓拿比克,卻發現他在山洞中心、跪在牧者和女獵首跟前,似乎正在懇求什么。一時間,西蒙又害怕起來。跪著的不光是他,還有茜絲琪娜娜沐柯。他聽著抑揚頓挫的喉音,覺得那更像開會而非審判。別的矮怪分成一個個小組,遍布巨大石室的各個角落,在暗沉的陰影里圍坐成圈。四處都散放著油燈,仿佛烏云密布的天空上的閃亮星星。

西蒙蜷縮起來,在地板上扭著身子,想找個舒服的位置。這地方真是詭異得嚇人!他不知自己將來還會不會有家?會不會每天早上醒來,都能平靜地發現自己躺在同一張床上?

他迷迷糊糊,又陷入半睡半醒的狀態中,夢見了冰冷的山口和紅色的眼睛。

“西蒙好友!”賓拿比克輕輕搖晃他。矮怪俯視西蒙,即便光線如此昏暗,濃重的黑眼圈依然清晰可見。他在微笑。“該醒了。”

“賓拿比克,”西蒙暈暈乎乎地說,“怎么了?”

“我給你拿了碗茶,還有新消息。看起來,我不會不幸墜崖了。”矮怪咧嘴笑笑,“施拉迪格也一樣,不會被丟下鷗罕坷裂谷。”

“太好啦!”西蒙吸了口氣,感覺心臟在身體里發痛,一種從緊張中解放出來的疼痛。他忽地跳起來,緊緊抱住小個子。這突如其來的動作撞倒了矮怪,茶也落到地上。

“你和坎忒喀待太久了。”賓拿比克大笑,爬了起來。他看起來很高興。“你都學會跟她一樣熱情地打招呼了。”

洞里其他人轉過頭,看著這奇異的場面,驚訝地用坎努克語小聲嘀咕。那瘋癲的瘦長低地人竟這樣擁抱矮怪,仿佛他也是他們中的一員似的。西蒙發覺到投向自己的目光,尷尬地低下頭。“他們在說什么?”他問,“我們能走了嗎?”

“簡單地說:可以,我們可以走了。”賓拿比克在旁邊坐下,手里握著從歐科庫克的洞穴中找回的骨杖。他一邊說,一邊繼續檢查手杖,皺著眉頭看坎忒喀咬出的無數牙印。“歐科庫克的卷軸向牧者和女獵首證明了我說的是實話,但也帶來許多必須決定的事。”

“什么事?”

“很多。如果我跟你們一起,將荊棘帶給約書亞,我的族人就再一次失去了吟唱者。但我覺得我必須陪你去。如果奈格利蒙真的陷落,我們就只剩葛蘿伊的指示。她也許是最后的博學之士。另外更能確定的是,我們的希望就在另外兩把劍——米奈亞和悲傷——之上。不能白白浪費你在龍山上的英勇行為。”

賓拿比克朝荊棘做了個手勢,它正靠在黑斯坦和施拉迪格旁邊的墻面上。“如果風暴之王的崛起無法避免,”他說,“那我留在岷塔霍也沒用,反正歐科庫克教給我的技術也趕不走這令人恐懼的冬天。”小個子左右揮揮手。“好吧,就像我們矮怪說的,‘屋子被雪壓垮了,別留著撿破爛’。我已經告訴族人,他們應該去山下、到春天的獵場去——盡管那里同樣沒有春天,能捕獲的獵物也很少。”

他站起來,用力拉拉厚外套的衣角。“我希望你知道,施拉迪格和我都沒有危險了。”他假笑起來,“糟糕的笑話。很明顯,我們所有人都岌岌可危,但危險并非來自于我的族人。”他將小手放到西蒙的肩膀上。“能睡的話,再睡會兒吧。我們很可能明天黎明出發。我會通知黑斯坦和施拉迪格,今晚還要敲定更多計劃。”說完,他轉過身,走到洞穴另一頭。西蒙看著他小小的身子在陰影間忽隱忽現。

已經敲定了很多計劃,他氣呼呼地想,卻沒邀請我參與。總有人定好計劃,我卻老是慌里慌張地前往別人指定的地點。我就像一輛馬車——還是舊得快散架的馬車。什么時候我才能自己做決定?

他這樣想著,等候睡眠降臨。

結果,等準備妥當,太陽已高高升上灰色的天空——不過嘛,能用這段時間多睡會兒,西蒙還是很高興。

西蒙、他的伙伴們,再加上一大群矮怪,眾人跟著牧者和女獵首,列隊走在岷塔霍小路上,組成西蒙前所未見的奇異隊形。他們反復行經岷塔霍人最密集的地方,幾百名矮怪在吊橋上停下腳步,或是鉆出洞穴,詫異地呆立在裊裊炊煙下,圍觀隊伍經過。還有不少人爬下皮梯,加入隊伍。

這段旅程大部分是上坡路,浩浩蕩蕩的人群要通過狹窄小徑,速度慢得很。他們繞北坡前進,似乎走了很長一段時間。在跋涉期間,西蒙覺得自己陷入了白日夢。雪花紛紛揚揚飄在路邊的灰色虛空,伊坎努克旁的群峰則像牙齒般排在山谷對面。

終于,在伊坎努克山北谷北邊高處的懸崖石廊上,游行隊伍停了下來。他們下方另有一條小路環抱山側,再下去便是岷塔霍陡峭的絕壁,石壁隨明亮的陽光變成模糊的白茫茫一片。俯瞰下去,西蒙記起夢里曾見過類似的景象:一座被火焰包圍的模糊白色高塔。他趕緊甩開這令人心緒不寧的畫面,看著身旁的石廊。那里有一座雞蛋形狀的高大冰雪建筑,他出洞頭一天就見過了。這回離得這么近,他能清楚地看到三角雪磚不可思議地壘在一起,嚴絲合縫,磚上的雕刻似乎也嵌入磚塊本身。整座冰屋仿佛切割過的鉆石,凹凸不平,生機盎然,形成許許多多棱鏡,反射出藍綠和粉色的光。

一排全副武裝的矮怪守護著冰屋,他們滿含敬意地為努努依喀和伍曼那克讓出一條路。兩人邁步走到用積雪緊密堆疊的門廊前。西蒙只能看到門廊后有個藍灰色洞穴,但看不進冰屋內部。賓拿比克和茜絲琪站在低處的冰階上,汗濕的手握在一起。喚靈者康革力克站在他們身旁。雖然他的臉被羊骨面具遮住,但西蒙覺得,這名強壯的矮怪似乎很沮喪。當日在霖季祖堂的審判開始之前,喚靈者昂首闊步的模樣活像求偶的鳥,如今卻步履沉重,仿佛割了一整天麥子而疲倦不已。

牧者舉起彎曲的長矛,開口演說。賓拿比克將他的話翻譯給低地人伙伴聽。

“如今是非常時期。”伍曼那克的眼睛籠罩著深深的陰影,“異變的事態我們早已有所察覺。我們與山脈——也就是大地的骨骼緊密連接,能感覺到周遭土地的不安。冰屋還在此地,沒有融化。”風越來越大,呼嘯著,像在強調他的話語。“冬天不會過去了。一開始我們責怪賓拿比克。每年,吟唱者或他的學徒總會唱起復蘇儀式,夏天總是如期而至。可如今,我們知道,夏天未到并不是因為沒能舉行儀式。真是非常時期啊。事態與以往盡都不同。”他沉重地搖搖頭,胡子隨之晃動。

“我們必須打破傳統。”女獵首努努依喀補充道,“智慧的言語該被我等愚昧之人奉為至理。聽到歐科庫克的話,似乎他仍在我們中間。如今我們知曉了更多令人恐慌卻無可名狀之事。我丈夫點明了真相:這是非常時期。傳統曾幫助我們,現在卻束縛了我們。因此,女獵首和牧者宣布:賓賓尼格伽本尼克免受懲罰。處死在歐科庫克所言的風暴中努力保護族人之人,我們就都是傻子了。更有甚者,殺死唯一一名了解歐科庫克心思之人,我們就連傻子都不如。好在所有真相都已大白于天下。”

努努依喀停下來,等賓拿比克翻譯完。她的手劃過前額,禮貌地示意后才繼續說:“瑞摩加人施拉迪格更是個特殊的問題。他不是坎努克人,因此不可能像我們對賓拿比克的判決那樣,犯下背誓之罪。但他是敵人的一員。如果那些游獵最遠的同胞沒有撒謊的話,東面的瑞摩加人甚至比從前更殘暴。然而賓拿比克向我們保證,施拉迪格有所不同,他站在歐科庫克這一邊。我們不能肯定,但眼下瘋狂的日子里,我們也不能否定這一點。因此,施拉迪格同樣不受關押,更無須受罰,可以自由地離開伊坎努克——還記得在我曾祖母的時代,荷因喀峽谷一役,白雪被鮮血染紅,自那之后,我們還是第一次放過苛魯何。我們呼喚天上的神靈:蒼白塞達、雪之瑾奇琶、無眼末勒哥、英勇的楚庫,以及其他諸神,若這決定是錯誤的,懇請不吝保護我族。”

女獵首說完,站在她身旁的伍曼那克揮臂做個手勢,活像將什么東西一分為二后丟掉。周圍的矮怪先是尖聲吟唱,然后興奮地交頭接耳。

西蒙轉身,緊緊握住施拉迪格的手。北方人緊張地笑了笑,濃密的黃胡子蓋住整個下巴。“小個子說得對。”他說,“現在確實是非常時期。”

伍曼那克舉起手,制止人們嗡嗡的交談。“低地人得離開了。賓賓尼格伽本尼克也將跟他們一起走。若他還能平安返回,便會成為我們下一任吟唱者。他要將那神奇的魔劍……”他指著荊棘,它在黑斯坦手里,劍尖抵著地面,“……帶給低地人。他說,他們能用它趕走冬天。”

“我們會派獵手護送,我的女兒茜絲琪娜娜沐柯將親自領隊,直至送他們離開坎努克人的領地。之后,那些獵手會直接到藍泥湖旁的春城去,為我們全部落的搬遷做好準備。”伍曼那克打個手勢,一名矮怪上前,手捧一個幾乎被五彩刺繡蓋滿的皮囊,“我們為你們準備了禮物。”

賓拿比克領同伴們上前。女獵首贈給西蒙一副柔軟的皮刀鞘,獸皮用特殊工藝制成,鑲著顏色仿如春夜月亮的石珠。牧者則送他一把可以裝在刀鞘里的小刀。那是用整塊骨頭削磨成的利器,蒼白而美麗,刀柄上刻著精美的群鳥圖案。

“低地人有魔法寶劍,用來對抗雪蟲再好不過。”努努依喀告訴他,“但在近身搏斗中,簡陋的坎努克小刀更利于隱藏及使用。”

西蒙禮貌地謝過他們,退到一旁。黑斯坦得到一個用絲帶和刺繡裝飾的大酒囊,里面裝滿了坎努克酒。這種酸酸的飲料,衛兵前一晚喝了很多,總算培養出一點好感。他鞠了一躬,嘟囔著表示感激,走開了。

剛到伊坎努克時,施拉迪格是個階下囚,現在要離開了,多多少少更像個客人。他得到一支長矛,矛尖鋒利得怕人,由光滑的黑石頭打造。由于時間匆忙,矛柄上沒有雕刻——矮怪不用這種長度的矛。但它依然筆直而平衡,約有兩根手杖那么長。

“我們希望你畢生都能珍惜這份饋贈。”伍曼那克說,“也希望你記得,坎努克人的審判雖然嚴厲,但并不殘酷。”

他們驚訝地看到,施拉迪格竟半跪下來。“我會記住的。”他只說了這么一句。

“賓賓尼格伽本尼克。”努努依喀開口道,“你已經得到了我們最好的禮物。假如她還能與你攜手,那么,我們同意你和我們小女兒的婚事。明年,當復蘇儀式能再次舉行時,你們將共結連理。”

賓拿比克和茜絲琪緊扣雙手,在祝福的話語中,站到牧者和女獵首跟前的階梯上,鞠了一躬。羊臉喚靈者走過去,一邊吟誦,一邊為他們的前額涂油。但西蒙覺得,那人流露出不滿的氣息。康革力克完成儀式,粗暴地邁下冰屋階梯。婚約恢復了。

女獵首和牧者簡短地向他們一一道別,賓拿比克繼續在旁翻譯。努努依喀雖然面帶微笑,甚至還用有力的小手碰了碰西蒙的手,但他仍覺得她像石頭般又冷又硬,還像矛尖般銳利而危險。他強迫自己微笑回應,耐心地等她說完,才慢慢退開。

坎忒喀正在等他們,她蜷縮在霖季祖堂外的一個雪洞里。正午的太陽消失在彌漫的霧氣中,冷風吹得西蒙牙齒打架。

“好友啊,要下山的話,現在就得出發了。”賓拿比克對他說,“真希望你、黑斯坦還有施拉迪格的塊頭沒那么大,因為我們沒有足夠強壯的山羊供你們騎。這一來,速度會比我原本希望的慢很多。”

“可我們要去哪兒呢?”西蒙問,“訣別石到底在哪兒?”

“一切自有規律。”矮怪回答,“今晚歇下時,我會查查卷軸,但現在越快出發越好。山路將越來越危險。我在風中嗅到了暴風雪的味道。”

“暴風雪。”西蒙重復著,背起他的行囊。暴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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