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神磊磊讀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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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5評論第1章 序言 不再心中一蕩,誰來憐我世人
金庸小說,有兩句綱領性的、靈魂的話。第一句叫作:為國為民,俠之大者。
這話很好懂,是郭靖口里說出來的,講的是家國。武穆書中教誨,襄陽城頭烽煙,蝴蝶谷中烈火,屠龍刀里遺篇,這都是家國。中國人多半有點家國情懷,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都有。但是只有這兩個字,還不是最一流的文學。
金庸小說的第二句話,叫作:憐我世人,憂患實多。這是《倚天屠龍記》里明教的歌。這一句話,講的是悲憫。有悲憫的,才是真正第一流的文學。
可以說,“家國”奠定了金庸小說的底色,“悲憫”決定了金庸小說的高度。
金庸的書,常常憐世人。而且越到后期越是這樣,無人不冤,有情皆孽,人人可憫。筆下的一切人物,一切個體,都是憐的對象。
他憐那些底層弱者,亂世中命賤如草,承平時亦被踐踏,像遇上了金兵被害的葉三姐,襄陽城郊被李莫愁殺死的農婦,長臺關被阿紫割舌的店小二,被蒙古兵破城的撒馬爾罕的人民。
他憐的世人包括各族,漢、回、契丹、蒙古、女真、高昌……雁門關下被交替“打草谷”的漢人和契丹人,他都憐。他讓失去了至親的契丹民眾露出胸口狼頭,仰天悲嘯。
因為“憐我世人”,所以金庸小說骨子里厭惡征服,反感侵略戰爭。他借丘處機的詩說:天蒼蒼兮臨下土,胡為不救萬靈苦!他還借郭靖之口對鐵木真說:“殺得人多未必是英雄。”甚至他還一廂情愿地讓鐵木真糾結至死,去世前還喃喃自語:“英雄,英雄……”
他還借段譽的口,吟誦李白反戰的詩:
烽火然不息,征戰無已時。
野戰格斗死,敗馬號鳴向天悲。
烏鳶啄人腸,銜飛上掛枯樹枝。
士卒涂草莽,將軍空爾為。
乃知兵者是兇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他還特意把最光輝的臺詞,留給了大俠士喬峰:
你可曾見過邊關之上、宋遼相互仇殺的慘狀?可曾見過宋人遼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情景?宋遼之間好容易罷兵數十年,倘若刀兵再起……你可知將有多少宋人慘遭橫死?多少遼人死于非命?
那么多人愛講天道、王道、霸道,金庸一個寫武俠的反而好講人道。他內里相信所謂“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他是大仲馬的軀殼,雨果的靈魂。
他憐世人,還包括那些企圖逃遁的中間派,如劉正風、曲洋、梅莊四友……
這些人對現實心灰意懶,看不到出路,想選擇逃避,希冀能夠金盆洗手、“笑傲江湖”。金庸也憐他們。他對他們懷抱著好感和同情,為他們精心編織了綠竹巷、桃花島、百花谷,作為夢想中的樂土。他還想象了《碧霄吟》這樣的曲子,形容他們“洋洋然頗有青天一碧、萬里無云的氣象”。
事實上,諳熟世事如金庸,當然會知道武俠江湖里實無樂土,歸隱不是出路,田園終將毀滅。所以像蝴蝶谷、梅莊、瑯嬛玉洞,就都毀滅或荒蕪了。可是他又心存不忍,又要寫蝴蝶谷的新生,寫梅莊也搬進了新客人,就是新婚的令狐沖和任盈盈。那是他留給自己的一點童真和善意。
他憐的世人,還包括那些扭曲了的靈魂,就算再可痛可恨,也總是可憫可嘆。
有被復仇扭曲了的,比如林平之。有被愛情扭曲了的,比如游坦之、阿紫、何紅藥。有被權力扭曲了的,比如任我行、東方不敗、洪教主。金庸拒絕讓他們做天生妖魔,他筆下更多的是一個個有扭曲的原因、有反思的價值、有滑落的軌跡的個體。
他當然也懲罰,也審判。但他的懲罰往往是伴著安魂曲的,他的審判往往是帶著慨嘆的。
他當然也寫平面人物,也給人物打簡單的善惡二維標簽,但他更樂意燭照人性,洞察幽微。甚至你看岳不群、左冷禪這種野心家最后的猙獰表演,也會有一絲“奈何做賊”的惋惜,有一絲“我最憐君中宵舞”的味道。
而且,因為憐世人,他不會污蔑和嘲弄愛情。金庸寫兩性關系,那么保守,往往只會“心中一蕩”,但他不嘲弄愛情。他嘲弄楊蓮亭,嘲弄東方不敗,卻也不曾嘲弄他們的愛情。哪怕是歐陽克、葉二娘,作惡多端,但金庸對他們愛情的部分也報以了溫厚。
現在我們寫字的圈子,時興刁鉆和刻薄,我們已經不熟悉因為寬厚而偉大了。
眼下金庸揮手走了,辭別了凡間的光明頂,去了天界的坐忘峰,收走了郭襄的眼淚,揮散了華山的煙云。真的想問問他:綠竹巷和蝴蝶谷在哪里?獨孤九劍究竟怎么練成?風清揚真能生存得下去?笑傲江湖的事,到底有沒有?
不再“心中一蕩”,誰來憐我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