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澄懷滌慮屠長卿
- 旨永神遙明小品(大家小札系列)
- 吳承學
- 3820字
- 2019-11-27 16:03:11
屠隆(字長卿、號赤水)小品最有特色之處,是洋溢著一種濃厚的江南氣息。他在江南長大,又長期在江南任職,對于江南山水清音充滿感情。每當他處于惡劣艱苦或喧囂嘈雜的環境中,他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起江南清遠的山水和特殊的人文環境。如《答李惟寅》中談到自己:
獨畏騎款段出門,捉鞭懷刺,回飆薄人,吹沙滿面,則又密想江南之青溪碧石,以自愉快。吾面有回飆吹沙,而吾胸中有青溪碧石,其如我何?
這里是以回憶江南之青溪碧石來自我排遣,作為精神的安慰。而在《送董伯念客部請告南還序》一文中,他更明確地說:“不佞故海上披裘帶索之夫也,偶邀時幸,竊祿下寮,生平有煙霞之癖,日夜不忘丘壑間。而苦貧無負郭一頃,飽其妻孥,不得已就五斗,中外風塵馬蹄,未嘗不結思東南之佳山水。”所以一旦擺脫了官場的羈絆,他就全身心地沉醉于“東南之佳山水”之中,盡情滿足自己的“煙霞之癖”了。
屠隆的散文,有一種鄉村“情結”,他對于都市與官場生活,總感到隔膜,覺得自己難以融合到這種文化氛圍之中。在《與元美先生》一信中,他說:“長安人事,如置弈然,風云變幻,自起自滅,是非人我山高矣。”京城,是政治文化的中心,是令多少士人一輩子夢魂縈繞的神往之地,而在屠隆的心目里,不過是喧雜骯臟之處。他的《在京與友人書》中,有一段傳神之筆:
燕市帶面衣,騎黃馬,風起飛塵滿衢陌。歸來下馬,兩鼻孔黑如煙突。人、馬屎和沙土,雨過淖濘沒鞍膝,百姓競策蹇驢,與官人肩相摩。大官傳呼來,則疾竄避委巷不及,狂奔盡氣,流汗至踵,此中況味如此。
遙想江村夕陽,漁舟投浦,返照入林,沙明如雪;花下曬網罟,酒家白板青簾,掩映垂柳,老翁挈魚提甕出柴門。此時偕三五良朋,散步沙上,絕勝長安騎馬沖泥也。
陸云龍在《翠娛閣評選十六家小品》中說,此文描繪了兩幅圖:“一幅待漏圖”“一幅江南意”,即是仕宦生活與田園生活之對照,所言有理。此文短短數行,展現了兩個迥異的生活環境:京城的都市生活是如此的喧囂、緊張,環境如此擁擠、骯臟,人與人的關系如此不平等;而鄉村生活則是那么恬淡、閑適,環境那么寧靜、清幽,人際關系又是那么純樸、友好、和諧。一個是眼前的世界,一個是遙遠的江南鄉村。作者輕輕用“遙想”二字,就巧妙地把這兩者作了強烈的對比,使人不禁油然而生“歸去來兮”之感。“歸來下馬,兩鼻孔黑如煙突。”把全是黑乎乎鼻屎的鼻孔比喻為煙囪,真是妙不可言,傳神寫照,全在這兩個鼻孔之中。當然屠隆文中對于京城的抱怨,并不是他的創造。古人對此早有描寫,晉代的詩人陸機《為顧彥先贈婦》詩中就說:“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為緇。”謝玄暉《酬王留安》詩:“誰能久京洛,緇衣染素衣。”但屠隆把“多風塵”的京城寫得如此傳神,如此妙絕,卻是前所未有的筆墨。在這里,妙處并不在對于村居生活的回憶,這種描寫在中國古代的文章中俯拾皆是;其妙處是寫出京城生活環境的喧囂、京城逼人的“官氣”以及由此而來的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使鄉村的生活相比變得更令人向往。
正是如此厭倦官場與喧囂生活,所以當他離開都市,回歸到恬靜的鄉村,他即如魚得水,似鳥歸林,十分自在,他在《歸田與友人》一文中以抒情的筆墨寫道:
一出大明門,與長安隔世,夜臥絕不作華清馬蹄夢。家有采芝堂,堂后有樓三間,雜植小竹,樹臥房廚灶,都在竹間。枕上常聽啼鳥聲,宅西古桂二章,百數十年物。秋來花發,香滿庭中。隙地鑿小池,栽紅白蓮。傍池桃樹數株,三月紅錦映水,如阿房、迷樓,萬美人盡臨妝鏡。
歸園田居,可以聽鳥鳴,聞花香,賞蓮品竹,自然界的一切美景,都供我品賞,為我所用,就像秦始皇阿房宮、隋煬帝的迷樓貯有萬千麗人侍候一樣。比喻雖未能免俗,但屠隆的那種得意勁已是躍然紙上。
屠隆在作品中,多表達對于官場生活的無奈與厭煩之情,他在《與君典》一文中道:
條風駘蕩,景物明麗,郊園春事當盛,花下玉缸,有良友固善,獨酌亦自成趣,海內豪杰,咸得所處,即朗寂異操,出處殊致,尚都不失逍遙。獨不佞淪于糞壤,即今青陽之月,蓬垢而對囚徒,夭桃刺眼,鳴鴆聒人,坐惜春光,擲于簿領。
當青春做伴,良辰美景,其他人都在逍遙之時,他卻因為公務在身,而無法去欣賞陽春美景、大塊文章,所以他把當官視為“淪于糞壤”。后來袁宏道的屢辭官職,與屠隆的這種當官有妨玩樂的想法是完全相同的。
在晚明時代,“清言”不僅是文人雅士清遠玄逸的口頭語言,而且也是一種新興的小品文體。而這種文體的風行,和屠隆有密切的關系。屠隆本人便寫過著名的《娑羅館清言》和《續娑羅館清言》二書,在晚明開創了一種清言小品寫作的風氣。關于“清言小品”一體的來龍去脈和藝術形式的特點,本書第八章另有專節進行論述,此不詳談。但應該指出,屠隆的清言作品,是晚明清言文體體制形成的一個標志。
屠隆在《娑羅館清言》中說:“觀上虞《論衡》,笑中郎未精玄賞;讀臨川《世說》,知晉人果善清言。”可見,屠隆非常欣賞《世說新語》中晉人的清言,而且屠隆寫作清言也應該受到《世說新語》清言的某些影響。《世說新語》著重記載了晉代士大夫的思想、生活和清談放誕的風氣;而《娑羅館清言》和《續娑羅館清言》(下簡稱《清言》《續清言》)二書則全是以格言的形式,寫出晚明文人的生活、情趣和心態,是晚明文人一部形象的“心史”。
屠隆的思想受佛、道二家的影響很大,晚年的屠隆可以說是佛道二家的信奉者和宣傳者。他寫過闡述宗教的戲劇,也創作了大量悟禪求仙的詩曲,而在散文方面,這種佛道的思想集中表現在《清言》《續清言》中。屠隆的清言小品首先強調的是對于人生本質虛幻的領悟。《清言》開篇便是對于人生如夢的感嘆。“三九大老,紫綬貂冠,得意哉,黃粱公案;二八佳人,翠眉蟬鬢,銷魂也,白骨生涯。”(以下未注出處者,皆出自《清言》)“疾忙今日,轉盼已是明日;才到明朝,今日已成陳跡。算閻浮之壽,誰登百年?生呼吸之間,勿作久計。”(《續清言》)名利聲色,總是南柯一夢,過眼煙云。人必須在日常生活中領悟人生幻滅的本質,“春去秋來,徐察陰陽之變;水窮云起,默觀元化之流。”(《續清言》)“常想病時,則塵心漸滅;常防死日,則道念自生。風流得意之事,一過輒生悲涼;清真寂寞之鄉,愈久轉增意味。”(《續清言》)所以最理想是過著無憂無慮的隱逸生活。“道上紅塵,江中白浪,饒他南面百城;花間明月,松下涼風,輸我北窗一枕。”“老去自覺萬緣都盡,那管人是人非;春來尚有一事關心,只在花開花謝。”這些清言從各方面來闡釋老莊、佛教那種人生如夢、人生如幻的思想。假如我們把屠隆的清言與晚明文人包括屠隆在內的實際生活相比較,是十分有意思的。屠隆說:“明霞可愛,瞬眼而輒空,流水堪聽,過耳而不戀。人能以明霞視美色,則業障自輕;人能以流水聽弦歌,則性靈何害?”此言聲色之不足留戀,而包括屠隆在內的許多晚明文人恰恰喜歡放縱聲色的。
屠隆對于僧道有特別的感情,所以說:“方外偶過僧道,倒雙屣,急開竹戶迎來;座中倘及市朝,掩兩耳,輒敕松風聽去。”在他看來,最理想的生活是:“樓窺睥睨,窗中隱隱江帆,家在半村半郭;山依精廬,楹下時時清梵,人稱非俗非僧。”理想的環境是“半村半郭”,清靜,又不清冷;理想的身份是“非俗非僧”,閑適,又不空寂。這種生活方式,可進可退,非常靈活,占盡人間一切便宜。
從莊禪的世界觀出發,便要求隨遇而安的生活態度:
人若知道,則隨境皆安;人不知道,則觸途成滯。人不知道,則居鬧市生囂雜之心,將蕩無定止;居深山起岑寂之想,或轉憶炎囂。人若知道,則履喧而靈臺寂若,何有遷流;境寂而真性沖融,不生枯槁。
隨境而安,真性沖融,如陶潛般的“心遠地自偏”,但這一點其實正是晚明文人自身所難以達到的人生境界,若真正能做到“履喧而靈臺寂若”,屠隆就不會對于都市的喧雜表現那么強烈的反感了。
在屠隆的清言中,最有詩意也最有藝術色彩的筆墨是那些對于文人高雅生活的描寫和特別的設計:
口中不設雌黃,眉端不掛煩惱,可稱煙火神仙;隨宜而栽花竹,適性以養禽魚,此是山林經濟。
風晨月夕,客去后,蒲團可以雙跏;煙島云林,興來時,竹杖何妨獨往。
凈幾明窗,好香苦茗,有時與高衲談禪;豆棚菜圃,暖日和風,無事聽閑人說鬼。
臨池獨照,喜看魚子跳波;繞徑閑行,忽見蘭芽出土。亦小有致,時復欣然。
楊柳岸,蘆葦汀,池過須有野鳥,方稱山居;香積飯,水田衣,齋頭才著比丘,便成幽趣。
樓前桐葉,散為一院清陰;枕上鳥聲,喚起半窗紅日。
茶熟香清,有客到門可喜;鳥啼花落,無人亦是悠然。
水色澄鮮,魚排荇而徑度;林光澹蕩,鳥拂閣以低飛。曲徑煙深,路接杏花酒舍;澄江日落,門通楊柳漁家。
三徑竹間,日華澹澹,固野客之良辰;一編窗下,風雨瀟瀟,亦幽人之好景。
據床嗒爾,聽豪士之談鋒;把盞醒然,看酒人之醉態。
屠隆在這些描寫之中,寄托了自己的向往之情。這些充滿詩意的描寫,的確具有很強的藝術魅力,它們以簡約對稱的語言,描繪出文人種種理想的生活景象,猶如一幅幅清雅澹遠的文人寫意畫。這些畫面的背景,無不是大自然的美妙的情景,而其中主人公所表現的又無不是與物熙和、澄懷滌慮、修潔脫俗的格調。我以為屠隆以及后來一批晚明清言小品,比其他文體的小品,更為集中、更為簡約地反映了當時文士藝術化的生活理想。
這是一個高雅的清言世界,是處于人欲橫流、世風日下時代的作家對于理想人生的追求和描繪,這個清言世界在當時還是有一定現實性的。而隨著社會的發展,世界越來越顯得迫仄、污染和嘈雜,這個清言世界離我們是越來越遠了。也許正因為如此,屠隆的清言小品所表現的生活環境,對于我們愈發顯得遙遠但同時又令人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