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天 赫拉克利特

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
公元前544—公元前484年
古希臘的以弗所
“世界是一團永恒的活火。”
對于萬物本原,古希臘這里我們已經介紹了泰勒斯的水,阿那克西曼德的阿派朗,克塞諾芬尼的水和土,以及阿那克西美尼的氣,現在就缺一把火了。
這把火是赫拉克利特點燃的。赫拉克利特的火是一種循環復生的火:火滅后生氣,氣滅后生水,水滅后生土,土滅后生火……嗯,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是吧?不過古希臘的這種五行相生,味道和咱中土的還真不太一樣,沒有金和木卻多了氣,就像那意大利的餃子,說是餃子,一口下去,滿嘴芝士,說好的白菜豬肉呢?說好的韭菜雞蛋呢?
赫拉克利特和泰勒斯不同的是,他出生的時代更晚,也因此可以看得比較透,想得比較深。他認為,在火里面,還有一把衡量火的比例尺,那就是邏各斯。這個邏各斯理解起來相當麻煩,如果要強行解釋的話,可以先把火比喻成貨幣,再把邏各斯比喻成貨幣的價值。
我們先看這火。在赫拉克利特眼里,火一直是在轉換之中的:火死生土,土死生水,水死生氣,氣死生火,這是一個生生不息的過程,雖然其中每一個元素,都會經歷出生和死亡,但沒有一樣東西,會突然變沒了,或者突然從無到有。這就像你們去超市買餅干,交出一百塊錢,并不等于你什么也沒了,你換到一堆巧克力。而這一堆巧克力被你吃完后,也不是沒有了,而是變成了一堆拉出來的。所以,萬物都會轉換為火,火又會轉換為萬物,這火就是相當于你們手里的貨幣。貨幣可以買一切,一切又可以換成貨幣。
接下來,赫拉克利特又認為,火的燃燒和熄滅,是有分寸感的,它總是在一定分寸上燃燒,在一定分寸上熄滅。燒多大的火,燒多久,它都心里有數。那為什么它能做到心里有數呢?這是因為它有邏各斯。邏各斯是比例尺度,丈量著火的分寸,該燒多大,燒多久,它是永恒的,就好比你今天用一百塊買一堆巧克力,過幾個月一百塊還是可以買一堆巧克力。當然,這是比喻,我們其實排除了通貨膨脹的因素。如果考慮這個因素,那巧克力其實會越買越少的。不過,要是我們假設貨幣沒有通貨膨脹,那么它的確可以被比喻成永遠不變的邏各斯。
不過需要提醒的是:邏各斯雖然是衡量火變萬物、萬物變火的尺度,但這把比例尺卻在火的變動之中,你只能抽象到它,卻無法將其活生生提煉出來,并以為它是本原背后的本原。不,邏各斯只是本原的尺度,它就像是你的思想,你的思想屬于你,但它不是什么站在你后面的另一個靈魂。
赫拉克利特是個貴族,但對世俗政權不感興趣,把王冠朝他弟弟腦袋上一扣,就離群索居,不問世事了。他看不起畢達哥拉斯、赫西俄德以及克塞諾芬尼,認為他們都是知道分子,而他自己才是知識分子,才是理解邏各斯的不二人選。為此,他平時只和孩子們來往,因為在他看來孩子純真,受污染少,比知道分子智慧得多。
赫拉克利特的文章,也跟他的為人一樣,不太好打交道,相當費解,比如他那些個著名的河流比喻,原話翻譯過來是這樣的:
當他們踏入同一條河流,不同的水接著不同的水,從其足上流過。
拗口嗎?那再來一句:
我們踏入又并非踏入同樣的河流,我們是亦不是。
此外,他還有一些關于上山下山的句子,讀起來也一樣令人暈頭轉向:
上升和下降之路,是同一條。
赫拉克利特在河流比喻里想要表達的意思,往形而上去看,是一個本體論的相對主義表述,往形而下看,就是一個尋找不變量的努力嘗試:每一時刻,流過足面的水,的確都不再是同樣的一份水,但是,它們都屬于同一條河流,所以可以把它們看成是性質一樣的體元的集合。每一份體元,就好比是一滴微型的小得不能再小的液滴,每時每刻都有水元素從它里面分散著朝四面八方流出,同時又有水元素從四面八方聚攏著朝它里面流入,正如赫拉克利特所言:“它聚攏且分散,既非第一次,也非后來,而是同時……”有了體元,我們就可以進一步抽象出更多的成果,比如構造出高斯定理;同樣,我們也可以從他后一個關于道路的比喻里,看到格林公式的萌芽:作為路徑積分,不管你上山還是下山,反正積累的都是同一條路徑,只是方向相反罷了。
其實近現代很多數學和物理上的突破,都可以回到古希臘哲學那里,回到泰勒斯、阿那克西美尼、赫拉克利特等人提出的各種或素樸或艱澀的奇思妙想里。人們也許會從中找到靈感。
赫拉克利特已經算是古希臘哲學界的怪咖了,但還有比他更加怪咖的怪咖。比如,赫拉克利特的學生克拉底魯,就曾變本加厲地揚言,人連一次都不可能踏入那條河流。克拉底魯懷著對這個世界深深的怨念,讓任何試圖與他交談的人,得到的回答都只能是他擺動的手指頭。他這么做的理由是:當你在說話時,你的語言已經和正在變化的事物不匹配了,所以你說的每句話都是錯的,而為了避免自己也犯同樣的錯,他就不說話,只搖手指頭。
不知當時有沒有人吐槽過克拉底魯:你搖手指頭時,你的手指頭的每一個位置變化,一定能和變化中的事物一一匹配?無論當時有過什么樣的交鋒,反正結果就是古希臘人很快拋棄了克拉底魯這樣的怪路子。因為這么搞下去,非常容易走向古印度的哲學道路——把所有的興趣重點,全部轉移到個人修行上,成為一種半宗教半心理學的靈修之道。這對古希臘哲學家來說,是非常難以接受的。當然,拋棄之后,必有發揚。柏拉圖就在克拉底魯這些激進看法的基礎上,發揚出了他的型相(Form)學說,大意就是就算這個世界是變化無常的,但我們依舊可以思考出不變的永恒之型,也就是型相,實存于這個可感知的宇宙之上。
今天我們回顧克拉底魯的思想成就,會發現這種類似東方冥想哲學的觀念,也不是沒有一點價值的。我們可以想見,克拉底魯需要的語言,是電影《降臨》里那些來自外星球的七肢桶語言:在同一時間就可以遍歷整個指稱網絡的語言。要是讓七肢桶去踏那條河流,因為它可以一次踏遍這條河流在不同時間點上的所有空間態,所以它可以做到克拉底魯聲稱做不到的事情:在低速類時世界里做不到的,換到類空世界里就可以做到。在類空世界,光速不再是個限制,我們可以一次踏進這條河流的所有可能態。也許這才是克拉底魯還沒告訴我們的言外之意:那是神的境界,渺小的人類能做的,也就只能是搖搖手指頭,不再言說了吧。
所以克拉底魯后來就保持沉默了。而依樣畫葫蘆的維特根斯坦,足足晚了兩千多年,才在一番痛苦思考后做出類似回答。看來古希臘哲學在語言游戲上,由于放棄了從赫拉克利特到克拉底魯的進路,而導致拖了西方文明進程的后腿,但也正因為拖了這條后腿,西方的科學才得以厚積薄發;否則,早早進入語言游戲,數學、物理學、邏輯學、計算機科學等有可能將全部半途夭折。權衡利弊,我們應該慶幸克拉底魯的思想被古希臘人無情丟棄,并有機會等待在未來某一時刻,被有需要的人再度復活。每一種哲思踏入時間之河的節點必須是恰到好處,過和不及都是浪費。
最后,讓我們默寫一遍一般形式的高斯定理,雖然這個定理的表達式寫出來有些晦澀,但要是沒有隨后無數次數學家們恰到好處地踏入,今天你連這個美得令人頭暈的機會都無緣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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