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天 克塞諾芬尼

克塞諾芬尼(Xenophanes)
公元前570—公元前475年
古希臘的科羅封
“大神不動。”
根據史料推測,這位詩人哲學家活到105歲。盡管這令人難以置信,但在他下面寫的詩歌里,我們可以保證他的年壽至少不會低于92歲。
已用六十又七年,
顛簸諸地傳箴言。
再加之前廿五歲,
若無說錯便如是。
作為埃利亞學派的始祖,克塞諾芬尼對當時人們崇拜的宙斯、阿波羅、維納斯這類神完全不屑,為勸諭他那些天真的同胞,克塞諾芬尼在詩篇里寫道:
然而凡人總是設想眾神乃生養出來
穿凡人一樣的衣服還會說話有身體
埃塞俄比亞人說神是塌鼻子黑皮膚
色雷斯人說他是藍色的眼紅色的發
可要是馬啊牛啊獅子啊它們也有手
或能用它們的手畫得跟人畫的一樣
馬會把神畫得像匹馬而牛會像頭牛
它們會各自把神的身體
按它們各自的身體畫出
在這樣的思想基礎上,克塞諾芬尼設想了一種神,可以超越上述這些牛頭馬面的人格神。不過,他寫的詩句太模棱兩可,以至于后來研究他的各路學者吵得不可開交,有人認為他是泛神論者,有人認為他是一神論者,也有人認為他是無神論者。那克塞諾芬尼到底寫下了什么,讓大家爭論不休呢?請看下面他寫下的詩句。
有一個神在眾神和人類里面最是偉大
在身體和思想上和凡人沒丁點兒一樣
……他全視,全思,全聽
……不用辛勞,一切全憑心念搖動
……他永居一處,一動不動
也不適合在不同時間,行至不同之處
原來克塞諾芬尼用了眾神之神這樣的概念,這的確是個大麻煩。字面上來看明顯這是一個泛神論者的作品,只不過是在一堆神里挑了個最牛的;但也有學者認為,這只是一種詩人的修辭,是怕不提及眾神,當時的普通老百姓會理解不了,所以他其實是個一神論者;至于推崇他是無神論者的,則是抓住了“最偉大的神一動不動”這點,認為這就是后來巴門尼德說的存在。
然而更可能的是,以上選項都不是。這個認為萬物本原是土和水的克塞諾芬尼,是個有科學素養的詩人,他能從內陸化石里發現史前海洋生物,從而推測出地球交替經歷過干旱期和洪水期;又能從云蒸霞蔚和萬流歸宗這些現象中,總結出世界上存在一個水循環;他還能斷言太陽是從燃燒的云和著火的土中誕生……顯然,雖然都是叫詩人,克塞諾芬尼與荷馬完全不是同一類。對克塞諾芬尼更確切的稱謂,我覺得應該喚作“自然詩人”,后來的盧克萊修他們都屬于這一類:他們不需托物言志,也不需意境深遠,他們只把文字排列成哀歌體或六步格,使之朗朗上口,講述的內容,則全部是關于客觀世界的自然萬物,而與自己的當下心情漠不相關。這樣的自然詩人,一千五百年后的中國古代也有,比如北宋邵壅的《伊川擊壤集》。但若是細細體味,就會發現完全不是一個路數。因為彼此的自然,完全不是一個自然:古希臘的是理性自然,古中國的則是道德自然;勉強能和克塞諾芬尼他們對上路數的,只有隋唐時期作者佚名的《步天歌》,但這首天文詩主要是用來幫助記憶三垣二十八宿的,不僅詩意欠奉,還過于工具化,及不上古希臘那種天地萬物都要詠上一番的胸襟。
亞里士多德對克塞諾芬尼描述的這種一動不動的至上神,表示一百個不理解,因為對這位物理學鼻祖來說,不運動但卻囊括整個宇宙的東西,根本就不存在。但對今天的我們來說,要理解這樣的神,還是不難的,因為我們的知識視野更加廣闊:我們會發現克塞諾芬尼的這個至上神和古印度婆羅門教的吠檀多派的那個梵非常接近。雙方都是充斥天地不動如山。而要是我們再換一個切入點,看現代物理學里的絕對等時面,也會發現在表達著差不多的意思。絕對等時面是這樣一種想象中的宇宙面:在這個面上,從任意一個位置到另一個位置,不管是去隔壁沙縣小吃店還是去宇宙盡頭的蘭州拉面館,所花費時間都是零,而這不就是克塞諾芬尼所說的“不用辛勞,一切全憑心念搖動”嗎?可見有時候,除了傳統的文化比較,用現代物理學的一些知識去解經,說不定一樣有曲徑通幽的妙處。因為人類最澎湃的激情,往往埋藏在最清冷的理智之中。
明天的航海日志里,將出現大名鼎鼎的孔夫子。他是如此的與眾不同,我們必須再次借用現代物理學的一些理論,來嘗試解讀孔子思想中一直被埋沒的那些點,也許唯有如此,方對得起孔夫子的皓首窮經,以及他那聲“觚不觚觚哉觚哉”的哀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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