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李耳

李耳(Laozi)
公元前7世紀—公元前6世紀【春秋】
古中國的楚國
“永恒的道,你找不到。”
老子真的是一位不同尋常的哲學家。有時讀那些據說是他留下來的文字,甚至會讓人覺得他來自外星球,因為他在字里行間流露出來的心智,成熟到讓人不寒而栗。
古希臘哲學家面朝宇宙,古印度哲學家面朝意識,古中國哲學家面朝社會,而老子一個人在孤獨地面朝什么呢?他在那個年代,可以說已經完超當時人類智力的上限,以至于他所面朝的對象,他都無法向同時代的人和盤說出。是的,我們都知道,那個對象就是道。但他說出來的那個道,無情無義,無欲無求,像極了我們脆弱的地球文明所在的宇宙環境:構成宇宙的二十多個重要常數,只要有一個稍有變化,我們人類現在的所有一切都將不復存在。
更何況,他并沒有說出他所知道的全部。
他只是在某一處,不小心漏了一點,他說: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這段話透露了一個奇怪的信息:這個先于時空的道,自身也是被生成的,并且在它生育出宇宙之后,還會繼續貫穿在整個宇宙的生命史中。然后,它進入宇宙之后,并沒有形成類似上帝這樣的至上神,而是把自己打散,彌漫開來,成為無邊無際卻又無處不在的形式,并依附于萬物構成的自然之中。值得注意的是,這個自然所擁有的萬物,恰恰又是道通過三生萬物而成。所以這里面有一個反哺關系,簡單地說,就是道生萬物,萬物哺道。
這種結構關系可以在人類社會的母子關系里看到:媽媽含辛茹苦把孩子哺育大,孩子長大后反哺媽媽,可是,如果孩子從小是被嚇大的,長大就別怪孩子冷酷無情。現在,這關系也架在了寂寥宇宙與渺小人類之間,我們也可以試著得出這樣的假設:要是天地對我們人類友善,我們也會回報以美好;但要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那么唇亡齒寒,芻狗滅亡之日,也是宇宙完蛋之時。也就是說,不要以為人類好欺負,真要逼到狗急跳墻的地步,那還真沒什么事情是人類到時候做不出來的,這是一種同歸于盡的打法,我稱其為宇宙超限戰。
所以老子這段話的言下之意就是:道中含有自然,自然垮了,你道也活不長。這里面暗含著一種威懾,透著一股子“流血五步,天下縞素”的匹夫怒意。
當然,絕大多數研究老子的學者,都不會按上述思路去解讀老子,當然也就不會對宇宙之外的文明以及宇宙本身,抱有深深的不信任感。一般來說,他們都把天地不仁這句話,解釋為一種統治的藝術。他們認為老子是想說:宇宙是無所謂仁的,它并不在乎人類的命運,它什么也不做,就是無為,所以反而無不為。圣人也應該像宇宙那樣,不要去特地做仁義之事,把百姓當草扎的狗一樣,可以精心放置安排。相反,隨他們去,放任自流,才能清虛無為。
在這樣的解釋下,老子短短五千言,說的自然全都是統治之術了。無怪乎法家從道家那里汲取了最多的營養,然而他們再怎么嚴刑峻法、循名責實,比起老子來也還是太幼稚了。就像一群小孩子,穿上成人的衣服就以為他們都長大了。
據說孔子還遇到過老子。我倒是希望孔子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永遠也不要遇到他。孔子看上去老成,實際上和老子相比,真的是太單純。據說有一次他和老子言別后,感慨老子就像龍一樣,乘風云而上天,根本不是他這樣的人所能跟得上的。孔子的這個判斷是正確的:老子的心機,即便今天讀其所留文字,依然躍然紙上。其隱隱的殺伐之氣,決斷之心,仿佛早就看穿了人類那紙糊的尊嚴。
老子說過“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聽上去很鼓舞人心,但實際上這只是他說的上半句,后面還跟著的下半句是:“若使民常畏死,而為奇者,吾得執而殺之,孰敢?”意思就是說,要是讓老百姓學會怕死,那么敢犯賤作亂的我一把拿下殺了,看還有誰敢再來?可見,老子根本就不是站在孔子他們的人本立場上,也不是站在什么清虛無為的道家立場上,他完全就是站在宇宙的角度,以法家的姿態,生殺予奪,氣勢如虹。所以注解老子的朱元璋,是真正看懂這五千字的,而魏晉時代的王弼,完全沒理解老子的道,書生意氣地批評其“以無為用,不能舍無以為體”,就是說老子你只是把“無”當工具,卻沒有把“無”當作宇宙的本體。親愛的王弼同學,這五千字說的不是有,也不是無,說的是殺你根本就不用和你事先商量的“宇宙級怪獸”。
老子可能太清楚這頭不可言說的“怪獸”的真正面目了,所以他希求人類不要激怒它,不要和它對著干,也不要試圖去分析揣摩它的行動規律,我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順著它的心意,無意中也就反哺了它,這樣大家都相安無事。老子為了讓他的警告能世世代代流傳下去,而不是被人僅僅當作一個神話,他將之糅在帝王之術里,讓一代代統治者和被統治者,以為寫的都是關于他們的學問,但實際上,等那“怪獸”真正到來的一天,人們才會意識到這五千字的真正含義。
老子并不是完全沒有透露道的模樣,他在好幾處地方試圖通過外部描述來形容道,其中一處他是這么寫的:
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今及古,其名不去,以閱眾甫。吾何以知眾甫之狀哉?以此。
這段話,翻譯成現代語言,放入任何一篇科幻小說里,用來描寫邪惡的外星超級怪物,都不違和。到此老子已經盡力了。后世無論是道家還是法家,儒家還是名家,都沒有重視老子的警告,只記得老子是多么深不可測,多么言簡意賅。他們翻來覆去,反復咂摸,以為在玄之又玄、眾妙之門這樣的神奇句子中,蘊涵著至高的宇宙真理,殊不知,災難之門近在眼前,隨時可以打開……
那么,也許會有人問,能直接給出一個這頭怪獸的定義嗎?雖然它是不可言說的,但如果強行言說一下,它到底是什么呢?
我猜測這個道,它的某個一鱗半爪,指的就是維持我們宇宙的精細結構常數,數值大約是1/137。這個常數稍有差池,當前這個宇宙就會變得不可理喻。
好了,讓我們從迷幻的噩夢和物理的湊數中醒來吧,兩千五百年已經平安過去,我們還是有信心,繼續迎接下一個平安的兩千五百年。因為除了杞人憂天,我們什么都干不了嘛。明天,我們將再次回到古希臘,去見一位發掘出來的箴言金句少到只有一句話的哲學家,他叫阿那克西曼德。大家一定會好奇,就憑一句話也能成哲學家?嗯,有的哲學家,就是這么個調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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