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微涼,嶺上彌漫著詭異的薄霧。
幽暗的森林里,一對鬼火四處游蕩,所過之處,留下一道道血紅的殘影。
茂密的灌木叢里傳出了輕微的響動,仔細一聽,仿佛露水滴在厚厚的腐葉上。
楊秀潛伏在草叢里,不時發出低沉的咕咕聲,每發聲一次,就變換一次位置。
在朦朧的月色下,他四足著地,模仿起野獸來,那靈動敏捷的身手猶如一只野貓。
雖然只有十七歲,可楊秀已經在這片危機四伏的森林里打拼了五年。
他常常想起父親第一次帶他進山打獵時的情景,那時的自己,想法多么簡單啊!僅懷著對鋼刀和弓箭的朦朧憧憬,就決定接過父親的衣缽,成為一名獵手。
后來父親遭了難,失去了一條腿,他才明白,獵人的生活不僅艱辛,而且時時與危險為伴。
五年的付出并非一無所獲,他練就了強健的身體,敏捷的反應,還能熟練地使用吹箭、短刀,射箭的技術也十分純熟。
他慢慢熟悉了每一種獵物的習性和活動規律,學會了埋伏和主動出擊,他布置的陷阱就連最有經驗的老手都贊嘆不已。
他穿過一片空曠的林中空地,翻過幾座低矮的土坡,在靜謐的夜色中快速移動。
鬼火步步緊逼,如影隨形,就像兩團燃燒的魅影。
他不時蹲下來聆聽。
大自然的靈韻環繞耳畔,一汪飛泉流水,幾片樹葉飄落,還有一曲曲不甘寂寞的夏日蟬鳴,這些熟悉的聲音都讓他心曠神怡。
每當那沙沙的腳步聲出現,他便迅速調整位置,前往下一個地點隱蔽起來。
他屏住呼吸,隱匿在一顆巨大的紅杉樹下,密切觀察著周圍的動靜。
忙碌了一整晚,他身上的粗布衣衫早已濕透,豆大的汗珠流淌在結實的手臂上。
他摸了摸腰間的獵刀,整理一下身后的弓箭,然后把臉貼在泥地里,耐心地等待著那個聲音的再次出現。
可過了很久,除了自己的心跳聲外,他再也沒有聽見其他的聲音。
他保持著耐心和專注,伏著身子繼續等待。
這時,頭上傳來一陣急促的風聲,樹枝劇烈搖晃,樹葉沙沙作響。
不好!
楊秀心道大事不妙,立即翻身向后跳出一步,勉強保持站立姿勢。
他抬眼望去。
什么呀,原來是個小家伙!
一身花色羽毛的貓頭鷹悄然立于樹干之上,睜著琥珀色的大眼睛,眼眸中映襯著綿密的灰色霧靄。
他拍掉臉上的腐葉和泥土,打算繼續潛伏。
正當他有所松懈之際,一陣疾風忽然由身后猛然襲來,待他做出反應,右肩上已狠狠地挨了一記魔爪。
雖然著了暗算,可他并未慌亂,目光直勾勾地鎖定在對手的身上。
這是一只兇神惡煞的炎貓,雙眼燃燒著熾熱的火焰,滿嘴的尖牙流淌著憤怒的粘液。
老兄,看來你要白忙活一場啦!
這里沒有你的野貓情人,只有我和利刃。
他興奮地打量著對手。
它的體型比野狼略大一些,四肢強壯有力,胸部的肌肉緊致結實,全身覆蓋著鋼絲般的黑色毛發,鐵鞭一樣的長尾巴高高豎起。
此時,它面目猙獰,目露兇光,尖利的爪子發出瘆人的寒光。
“哼!”他滿不在乎。
上當了吧,你這只蠢貓!
你以為這是伴侶在呼喚你嗎?
哈哈!你的小命就要落在我的手里了。
他并沒有馬上采取行動,因為他知道,若論速度,他肯定不是對手。他在等待對手的致命一擊,然后來個后發制人。
他微微蹲下,眼睛死死地盯著對手那雙火紅的鬼眼。
過了幾次心跳的時間,炎貓率先發起了攻擊。
它蜷縮身體,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在后腿上,然后猛然向楊秀撲來。
楊秀早已看穿它的動向,使出一招滾地龍,緊接著魚躍而起,翻著筋斗向側面躲閃。
可炎貓畢竟來勢洶洶,身手矯捷,它在楊秀的左臂上留下了一排鮮紅的爪印。
楊秀無暇顧及疼痛,撒開腿拼命向密林深處跑去。
每當感覺利爪向自己撲過來時,他便立刻轉身,反向跳躍,躲過攻擊。僅僅靠著這點出其不意的優勢,他硬是頂住了對方暴風驟雨般的攻勢。
當他來到一處狹窄的山坳時,突然腳下一個踉蹌,重重地向前摔去,隨即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炎貓嗅到了殺戮的味道,立刻調整步伐,張牙舞爪地向獵人撲去。
咚隆隆!
一個圓形的坑洞忽然現形,炎貓來不及掙扎,便掉了下去。
地洞深達十尺,內徑狹窄。這只可憐的貓咪只能勉強靠后腿站立,既不能趴下,又無法逃脫。
它不停地沖著洞口大聲嚎叫,嚎叫。。。不久嚎叫成了低沉的哀嚎,直至變成徹底的悲鳴。
“汪汪汪。。。。。。汪汪汪。。。。。。”
一只金色的獵犬早已等候多時,它興致勃勃地從陰影中竄出來,朝著身陷囹圄的獵物大聲吠叫。
“好孩子,好孩子!”
楊秀蹲在洞口邊,騷了騷愛犬“流星”的腦袋,得意地笑了。
“這次不用再挨收稅官的鞭子了,我還能賺一票大的。”
他用繩子套住炎貓的脖子,在上下拉鋸中熄滅了對方眼中的火焰。
當他扛著獵物回到林中的茅屋時,早已是筋疲力盡。除了好好睡上一覺,他別無所求。
他躺在稻草堆中,枕著柔軟的貓腹,像只乖巧的小貓一樣呼呼睡去。
流星舔了舔主人汗津津的臉,這才放心地跑出門去,繼續有趣的深夜探險。
第二天早上,天光大亮,楊秀睜開了惺忪睡眼。
他打了個哈欠,伸了伸懶腰,一塊干凈的毯子從他身上滑落下來。
“阿俊,你什么時候來的?”
他把毯子疊好,放入一個收納物品的木箱,朝著屋外大聲喊道。
“汪汪!汪汪!”
那扇搖搖欲墜的木板門咣當一下被人推開,從陽光中走來一位精壯的少年。
和哥哥一樣,他長著一張方方正正的臉,寬寬的鼻梁和厚厚的嘴巴。
不同的是,哥哥有著父親那樣大而生硬的眼睛,眉毛粗若蠶蟲,而他的眉眼隨了母親,多了一分清秀和溫柔。
此外,雖然剛剛年滿十三歲,可他的個子卻比哥哥高上半頭。
“哥哥,哥哥,你快看呀!我射中了一只山雀!”
楊俊一手拿著哥哥的獵弓,一手拎著一只鮮血淋淋的小鳥。
嘿嘿,嘿嘿,嘿嘿。。。。。。
流星喘著粗氣,興奮得又蹦又跳,尾巴高高豎起,粉紅的舌頭歡快地甩動著。
楊秀欣喜地拍拍他的肩膀。
“真不愧是獵人之子!我們家后繼有人啦!”
弟弟有些不高興地嘟著嘴說:“哼!你的‘黃銅金箭’不會傳給我吧!”
哥哥胸前別著一枚代表狩獵權的箭形別針,他瞥了一眼,悻悻地說:
“等你娶了老婆,生了孩子,這東西就是他的了。”
“那我以后就不討老婆,不生孩子,干脆穿上黑袍,去當個修士好了!”
“好呀,好呀!你可不許耍賴!”
初夏的早晨清爽宜人,露水打濕了屋外的柵欄,太陽隱匿在灰色的云層里。
兄弟二人把炎貓放到一塊平坦的巖石上,由于濕氣很大,巖石上長滿了綠色的青苔。
當楊秀剛剛開始邁入這個行當的時候,父親便反復叮嚀:
“獵人想要吃得飽,必須學會做一個精明的商人。”
如果將整只獵物賣掉,得到的收益遠沒有分開售賣來得多。
他從父親那里學到了如何將獵物扒皮,如何清理內臟,如何將骨肉分離,還學會了如何與毛皮商人和肉鋪老板討價還價。
兄弟倆規規矩矩地站在巖石邊上,雙手指尖靠攏,擺出山尖的形狀,緊貼額頭。
這是標準的搭手禮,專門用于祈禱或圣事禮儀。
他們閉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詞:
“萬能的天神呀,感謝您的慷慨!愿您的神跡顯現,讓窮人溫飽,靈魂獲得永生。”
“汪汪!”
禱告結束后,哥哥拿起鋒利的尖刀,像一名技藝超群的廚藝大師,開始肢解獵物。
弟弟則在一邊饒有興味地觀摩學習。
他從下顎開始下刀,刀鋒沿著胸腹一直劃向尾尖,動作輕巧而迅速,創口處并未出血,只有一些黏黏的體液。他把刀鋒轉向四肢,從靠里的位置劃開表皮。
接下來的工作必須小心翼翼,哪怕一個微小的失誤,都可能造成難以挽回的惡果,致使毛皮的價格大打折扣。
他十分沉穩,手法嫻熟地剝開皮囊,遇到連接肌腱的部分就用刀割開,整個過程一氣呵成,就像脫掉外衣一樣輕松。
如此反復若干次,一塊完整的炎貓皮就剝了下來。
他讓弟弟把取下的貓皮沖洗干凈,再用一塊粗布包好。
下一個部位是眼睛,那對不久前還熊熊燃燒的紅色晶球。
傳說炎貓之眼具有強大的能量,能夠噴射出燎原之火。
他并不了解魔法,之所以喜歡收集獵物的眼睛,是因為他對靈魂充滿敬畏。
剩下的工作就輕松多了,三兩下的功夫,炎貓便在他嫻熟的刀法下分崩離析了。
他用干凈的荷葉把肉包裹起來,又把骨頭挑揀出來,放在空地上晾曬。
獸骨能派上大用場,大塊的可以制成箭頭,小塊的碎骨可以磨成粉末,賣給藥鋪。
他將血跡和內臟清理干凈,又用一個竹筐把貓皮、貓肉裝起來,然后穿上棕色的獸皮背心,系好腰帶,背起竹筐。
弟弟腰胯獵刀,身背獵弓和箭簍,得意洋洋地笑個不停。
“咱們回家去!”
“嗯!”
“汪——汪汪——”
他們邁著歡快的步子向山下走去。
流星一馬當先,一溜煙沒了蹤影。
天氣漸漸熱了起來,微風卷起泥土的芬芳,斑駁的陽光撒在泥濘的土坡上。山間的泉水潺潺流過,森林里不時傳來鳥兒清脆的啾啾聲。
哥哥吹著口哨,弟弟打著響指,兩人一唱一和,共同歌唱了一首輕快的獵人小調。
一朵白云遙掛藍天
一陣微風輕撫山顛
一縷清泉流過巖石
一株小草搖曳林間
森林,我美麗的家園
獨狼,自由自在樂無邊
。。。。。。
城堡的烽煙
鋼鐵的槍尖
熾烈的營火
揮斥的馬鞭
不,親愛的
那是悲傷的戰場
死神無法無天
。。。。。。
“哥哥,我不喜歡‘獨狼’阿夫。”
歌曲唱罷,楊俊一本正經地說道。
“為什么?你不是一直想成為他那樣的神箭手嗎?”
“可是。。。。。。可是他獨來獨往,沒有朋友,沒有親人,那樣的生活孤獨得叫人害怕。而且他總是跟領主對著干,我覺得這樣的做法很不光彩。”
“難道你愿意乖乖順從一個黑心領主嗎?你會任由別人欺負到咱們頭上而不反抗嗎?我不知道什么是光彩,什么是不光彩,只要有人敢欺負我的家人,哪怕是國王老爺,我也不會放過他。”
“你打算一輩子做個獵人嗎?”
“咱們的爺爺是獵人,父親也是獵人,將來你也會成為一名獵人。”
“我不要!”
“什么?”
楊秀十分詫異地問道:
“你不是一直都想要這枚黃銅金箭嗎?怎么忽然改變主意了?”
“我不喜歡你的獸皮衣。”
“那你喜歡什么?”
“城堡的烽煙,鋼鐵的槍尖,熾烈的營火,揮斥的馬鞭。。。。。。
“我想成為一名戰士!”
“呵呵!口氣可真不小呀!不過戰士可不是動動嘴皮子就能當上的,你必須要練就一個強壯的身體,必須每天練習武藝,這其中的辛苦你能吃得住嗎?”
“哼,你太小看我了!”
“那我們就來比試比試吧!從這里出發,跑到村邊那顆紅色的木棉樹下,看看誰是第一名。”
“比就比,誰怕誰!”
當他們氣喘吁吁地到達村邊的稻田時,太陽已經高高掛上天頂。
楊秀背著沉重的竹簍,一路奔跑在崎嶇起伏的山路上,腳下如履平地,健步如飛。他并沒有讓著弟弟,率先到達了終點。
弟弟輸了,卻非常不服氣,發誓下次一定能夠贏過哥哥。
沙沙沙!
土坡上的雜草堆發出一陣輕微的響聲,流星忽然冒了出來。
它的臉和四肢上沾滿泥巴,背上的毛發勾粘著一顆顆嫩綠的長刺蒺藜,看上去就像只黃綠相間的刺猬。它發出狂躁的低吼,一邊用牙齒胡亂地啃咬背部,一邊原地轉圈,那滑稽蠢笨的模樣逗得兄弟倆開懷大笑。
楊秀命令它趴在地上,指著它的鼻子教訓了一頓,楊俊則在一旁替它拔掉身上的芒刺。
清理干凈后,流星擺出一副無所謂的表情,甩甩身子,然后腳底抹油,朝村子的方向跑去。
楊秀已經有十多天沒下山了,眼前的豐收景象深深地打動了他。
在一片片金黃色的麥田里,農民們三五成群地揮舞鐮刀,收割著辛勞的喜悅。
沉甸甸的麥稈一排排倒下,仿佛翩翩起舞的金色浪花。
微風搖曳著麥穗,在空氣中蕩漾起一陣陣收獲的香氣。
鳥兒三三兩兩地飛進田里,趁人們忙碌之際,啄食著一粒粒來自天神的恩賜。
可是,今年的收成看上去差強人意,就連不是農戶的楊秀也能一目了然。
麥田的長勢良莠不齊,其中超過半數的麥子矮小枯萎,雜草叢生,麥穗也不如好年景那般粒大飽滿。
至于歉收的原因,他心知肚明。
由于饑饉,優良的種子早已被人們用來果腹,去年冬天播種下的不過是些東拼西湊的劣等貨色。
灌溉用的水渠早在去年就因為無人疏浚而干涸,造成大面積的干旱,人們不得不到遠處的河里打水澆灌。
再加上這幾年邊境戰事頻發,年輕人被迫放下鋤頭,拿起武器,跟隨伯爵出征,而留在田里干活的就只剩下老人和婦女了。
如此先天不足,后天失養,要想獲得豐碩的收成,簡直如夢似幻。
他沮喪地望著麥田,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誰的錯,不明白諸神為何如此殘忍,大家明明拼命勞作,卻活的如此艱辛。
難道要怪領主老爺嗎?
不!
白鷺城的韓家伯爵善良而溫和,常常救濟窮人,還會到村子里與大家一起做圣事禮。
難道要怪教會嗎?
不!
木亞神父是一位慈祥的老人家,熱愛著村子里的每一個人。
那怪誰。。。。。。
可恨的是伯爵的手下,他們凈是些可恥的敗類,狗仗人勢的小人。
可恨的是國王,他不愛護百姓,卻偏偏要發起戰爭。
最可恨的要數黑色帝國,它指揮著一群鋼鐵惡魔,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村子的入口生長著一顆巨大的鐵楊古樹,村子也因此得名鐵楊村。
這顆古樹全身如同用炭粉涂抹過似的,枝干暗淡發黑,樹皮龜裂,猶如生鐵鑄成的干涸土壤。
細小的樹葉稀稀拉拉地立在枝頭上,仿佛只是偶然停駐的綠色蝴蝶。
“我的兒子。。。。。。我的兒子。。。。。。你是我的兒子嗎?”
吳伯坐在鐵楊樹下,干癟得就像一具干尸,他用盡全身所有的力氣,才勉強從喉嚨里發出一點點聲音。
楊秀握著那雙皮包骨的手掌,輕聲說道:“老伯!你的兒子都在家里等你呢!快回去和他們團聚吧!”
“你騙人。。。。。。騙人!我已經很久。。。。。。很久。。。。。。很久沒有見過他們了。我的大兒子長得。。。。。。和你一樣高,小兒子。。。。。。小兒子。。。更結實些。。。。。。你有沒有見到過我的兒子呢?”
楊秀非常同情吳伯一家的遭遇。
他和妻子一共生了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二兒子和小女兒夭折了,大兒子戰死在了邊境的龍骨山脈,小兒子因為偷竊,被人活活打死在城堡里。
兒子死后,家里的日子難以為繼,妻子也餓死了。從那以后,吳伯就變得神志不清,每天坐在村口守望著心中的那份執著。
想來他已經在此等候了整整三年。
“這老人家真可憐!”楊俊感嘆道。
“是呀,阿俊。你要明白,戰士可不像歌手唱的那樣威風!戰爭意味著死亡,還有一個個破碎的家庭。你以后千萬別再說什么想當戰士的蠢話,聽到了嗎?”
楊俊什么也沒說,只是用抗拒的眼神回望了哥哥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