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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吳怡廣州大學人文學院2016級8班,漢語言文學專業。

蓬城的這個冬天極冷,母親新置辦了幾件皮襖,繁復暗紋的緞面,領口袖口是厚厚的軟毛。我向來不喜歡穿這些,我已在芃陵大學入讀兩年,有專門的校服,若還穿這些衣服,既不合規矩,也顯得與其他學生格格不入。但母親的執拗是無法說動的。我最終還是依了她的意思,又提了一個大箱子去學校,裝這些事實上我并不會穿的衣服。

新年初過,校園里尚無幾人,寂靜冷清。我為了躲避家中應接不暇的客人提早來了學校,父母對此頗為不滿。兩年前我考入芃大,父母并不樂意讓我上學。母親希望我盡早向父親學習接手家業,父親則希望直接送我到東洋歷練兩年——他那些親朋好友的孩子們也不知究竟是為了學些什么就一股腦兒地全漂洋過海去東洋了,父親自然不甘落后。

芃大之所以全國聞名,不僅是因為這兒大師云集、人才輩出,還因為它保留了蓬城最美的景色。除卻連廊回欄、寒梅細柳,由芃大首屆建筑專業畢業的學生自己設計的歐式教學樓夾在一片古韻雅致之間卻能與之相得益彰,中西結合得極為融洽。再者,由于芃大是中西合資建設,全蓬城最大的教堂也在校區之內,即便是不信教的人,也會在做禮拜的時候過來湊個熱鬧。

我拒絕了母親讓家丁幫我把行李搬到宿舍的想法,自己把三個巨大的行李箱扛上了樓,這才發現竟有人比我早到。宿舍不大,左右各有一張上下鋪的床,中間正好塞下一張木桌。此時右邊的下鋪已經有人鋪了床,灰藍色的被褥疊得齊整。我見放在桌上的兩本書,是上學期期末我在圖書館同照霖一起借的那兩本,知道早來的定是照霖無誤。

打開窗戶,風還微弱,一絲寒氣順著窗戶打開的縫凜冽而來,直撲面門。我們的宿舍在二樓,窗臺下正是梅園。春雪未融,料峭風中,細雪就從枝頭輕輕晃落,透出舒展開的梅花來。

我的床尚未鋪完,一個冒失鬼就撞門而入,興奮地喊:“延瑞,我就知道你也會來——”

此人便是那早到的舍友姜照霖,此時他手里抱著一疊書,圍巾被他解下用來包裹書本。大抵是回來的路上經過梅樹下,肩頭落了雪,外衣有些濕了,竟還沾了片花瓣。

我忙側身給他讓開,他沖進來,將懷中的書堆在桌上,連連驚喜道:“若不是我早來,這些書定被人搶光了!”

他一面打開圍巾,一面興致勃勃地把他借來的書一本一本展示給我看,卻是幾本近來很受歡迎的《新青年》《新潮》之類。我一一接過翻一兩頁,聽著照霖不愿停歇的細碎的評價或是感想,也時不時發表一兩句,他便露出一臉“英雄所見略同”的表情。

那是我們的十九歲。盡管遼闊的天空總有幾方陰沉的烏云不遠不近地籠罩著,可我們的心里永遠有一道光。后來,我才發現在我的回憶里,十九歲是最清晰的,也是最愿意被回想起的。我總是想,也許我的一生,早在十九歲的時候就已經走完。


蓬城今年極冷,已是春天,寒風還是將人的臉刮得生疼。照霖臨時把接姜小姐的任務丟給我,不知道又密謀什么去了。早幾年他也是密謀著要去考航校,因年齡不夠沒有過關,傻小子頂著他堂哥的身份去報名,結果正撞上他父親的朋友,被提著領子扔回了家。好在照霖的父親也算開明,竟然沒有打他一頓,只是教育了幾句年齡不夠就不要湊熱鬧云云。

照霖所托我去接的姜小姐是他遠得不能再遠的一個表妹,自小與照霖訂了親。據說照霖本人也只見過她幾次,還是在連路都不會走的年紀,兩人卻總是愿意黏在一起,因此由祖母訂下婚事。前些日子姜小姐的父親來信,說希望她能報考芃大,于是照霖的父母便興高采烈地準備姜小姐從此要住下的事情。饒是以照霖父親的開明,照霖恐怕也難以逃脫一紙婚約。而他向來是破舊俗的倡導者,向往自由戀愛,由此不愿留一丁點希望給姜小姐。

待我趕到時,車站已經沒有什么人了。我沿著車站門口的路往兩邊張望,看見一個瘦小的女孩子坐在門旁的長凳上,腳邊放著兩個行李箱。寬而厚的圍巾遮住她大半的臉,短發也服帖地藏在圍巾下。

我心里涌起一種奇異的直覺,那必是姜小姐罷。這樣的直覺驅使我走到她面前,她正低著頭輕輕搓手,因冷而動作都有些僵硬了。

“姜小姐?我是照霖的朋友趙延瑞,他托我來接你。”

她抬頭,訝異地看著我,深邃的眼里帶有幾分警惕。

我忙向她解釋,還說了許多照霖的事給她證明。她點點頭,顯出相信的樣子,卻仍攥著圍巾:“我還是在這兒等照霖哥來吧。”

我只得懇切重復:“你先跟我走不一樣么?我也是把你送到他家里去。”

姜小姐固執得可怕,她垂了頭不看我,輕而薄的雪粒沾在她細而長的眼睫上。她說:“多謝你的好意,我再等一會兒。”

我急了,這天寒地凍的等什么呢?只得一邊拽起她一邊耐心勸道:“照霖真是來不了了……”

她被我的舉動嚇了一跳,可還未叫出聲來,身體就直直往雪地里跌下去。我慌了神,七手八腳撈住她,把她摁回長椅。

她那被風吹得通紅的臉終于從圍巾下完全露出來了。她沒有眨眼,可淚水卻接連不斷地從眼里滾落出來。我忙往她手里塞了一方小帕,很是慚愧,一面又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一面又擔心她的身體是不是出了什么問題。

隔了一會兒,姜小姐才開口:“學長,您先走吧,我自己……自己再坐一會兒。”

我沒別的法子了,只得交代她在原地別動,便快步跑到鄰街。蓬城的夜晚早眠,好在我家在那兒的巷口有個鋪面,我在那兒往照霖家打了個電話,叫了輛車,想起姜小姐,又匆匆跑回去陪著她等車。

這時方知姜小姐原是有腿疾,盡管平時走動跑動不會影響,但受不得寒。她的父親早已在信中一一道明,只是照霖的母親想不到照霖會將此事托與旁人,因而不曾交代。姜小姐的車是晚到了的,她找不見照霖,又怕照霖找不到她而動也不敢動,一直坐在這里苦等,甚至不曉得待在候車室等,腿已經凍僵了。


照霖因為姜小姐的事情被他的父母狠狠責罵了一番。那日害得姜小姐受寒大病了幾日,照霖也心有愧疚,只是他對那紙婚約總心存芥蒂,去探望姜小姐幾日后就向姜小姐宣誓了雙方的自由。萬幸的是姜小姐也是明理的人,竟沒有將此事說與姜家父母,不然照霖免不了又要受些責罰。

而我則因車站之事,加之照霖為了避嫌并不常與姜小姐同出入,竟與姜小姐漸漸熟悉起來。她家所在的城鎮盡管不如蓬城條件好,但她的父母也盡其所能地讓她接受新式教育。

盡管如此,她所了解的還是不如蓬城的學生多。因尚未進行入學考試,姜小姐并不能正式入學,只得暫時作為旁聽生跟著我一起到各個教室聽課。

姜小姐名琬饒,她第一次到芃大圖書館的時候,滿眼都是欣喜與贊嘆。我便將照霖與我常看的一些書像雪萊、易卜生、泰戈爾之類的推薦給她,有時她在期刊上看到一些不懂的地方便來問我,聽我談起時,她的眼里總閃著好奇又欽佩的光芒。鬼使神差地,我竟沒有告訴她好幾處她所稱贊的其實是照霖的見地。

因了她的緣故,我更常跑圖書館了。她看書看倦了時,總會趴在圖書館的木桌上小憩一會兒。有時睡過了頭,見窗外已是暮色西沉,她便飛速地收拾東西,顧不得額頭上被手臂枕出的紅印子,小跑出圖書館,連連驚道:“這樣遲了,不好的。”

因為是旁聽生,琬饒還住在照霖家中。我總是先將她送回去,再回到學校。

那段日子我總是心虛于與照霖碰面,但好在照霖總是在忙學校劇社的事情,回來也未曾與我多加交流,倒在床上便睡了。

有幾次我旁敲側擊地試探琬饒,她竟垂了頭,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照霖哥平日里很少和我見面的,更別提與我說這些了。”

我于是放心了,談起這些也更自在了。

琬饒正式入學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加入了學校的劇社。當我告訴她照霖在劇社中任職,并且還常在編、導、演乃至制景等各個崗位上游走的時候,小姑娘瞪大了眼,極為吃驚:“我從不知他也在劇社之中呀!”

我還是常常同她一起吃飯、上課,偶爾也會將她送到宿舍樓下。只是加入劇社之后,她也開始忙起來,我由是常到他們排練的地方去等她。

旁聽的半年,琬饒進步很快,現在她已經敢公然與照霖叫板。也許是照霖的編排之中本身就有什么漏洞,一向善于言辭的照霖竟然也找不出回擊的話來,側頭思索了一會兒,坦然承認道:“你說得對,是我思慮不周。”

事實上琬饒確實與照霖有相似之處。兩個人都對認定的東西固執得不得了。但他們這樣的人總是有一個通病——將一切都想得過于簡單,過于理想化,不曉得變通,甚至也聽不進勸。

就拿照霖來說,報國的方式有千千萬萬種,他卻因聽聞了筧橋航校的校訓“我們的身體、飛機和炸彈,當與敵人兵艦陣地同歸于盡”而深受震撼,非要死死認定開飛機的戰斗才是最有價值的,甚至專門找人尋來多年前登出先總理孫文手書“航空救國”照片的報紙,剪下來貼在床頭,時刻明志。

而琬饒最初想報考的專業是醫學,她固執地認為戰爭即將爆發,做一些實際的救死扶傷的事,總好過在安全的地方備受煎熬。我曾勸她,像她這般天資聰穎的人應該在學術上有所建樹,這未嘗不是拯救民族危亡的一種方式。可她卻說她眼里只有當下,想做的不過是一些見效快的事情。后來因芃大醫學院不招收女生,她還為此郁郁寡歡了一陣。

排練結束以后,照霖破天荒跑來和我們一道走。我總以為相似的人之間應該要有一些針鋒相對的,可他們倆在路上討論起方才的排演,就如討論一道文學題一樣平常,仿佛達到了心心之間的交流。我在旁邊靜靜看著照霖的眉飛色舞,偶爾琬饒像是擔心我會被冷落般向我這邊看看。

我意識到照霖終于發覺琬饒并不是他印象里的那種女子,他終會傾心于她的。我心知照霖與她更為合適,無論是習慣、看待問題的角度、處理問題的方式,甚至是對于可以預感的未來,也有著近似的決定——照霖希望報考航校,而琬饒則參加了學校組織的護理培訓,希望能當戰地護士。

這樣一想,心里酸澀著,忍不住講出一句玩笑話來:“你們倆的名字聽起來倒挺像一對的,不正是《春江花月夜》里的那句‘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么?”

此話一出口,照霖果然皺起了眉,神色不豫。反而是琬饒,她倒沒什么特別的反應,只是看著我,她的目光平淡中夾著幾分透徹:“我與照霖哥的名字是出生前祖母就定好的,同兄妹一般。”

我立刻心虛起來,知道她明白了我的試探。但她沒有表露出來,仍是照常與照霖討論著,直到我們與照霖分開后,她才沒頭沒尾地說了句:“一紙婚約是困不住我的。”

我愣住,不由得停下看她。入秋了,傍晚的風夾著些許涼意,梅花未開,可我卻隱約感覺到有梅花的花瓣落在她的發上、衣上,使她變得不真切了。

她向前又走幾步,方轉身來看我。她雙手環抱著書,短發隨著她的動作揚起來,暮色里衣袂翻飛。芃大的校服是中式上衣配西式百褶裙,她也像旁的女學生一般,繞過脖頸掛了一枚她從不曾取下的玉蟬,轉身的瞬間,那枚透亮的玉蟬就在她胸前輕輕晃動。

“延瑞,”她第一次這樣正式地叫我,“我們會有將來么?”

我很清楚,如果不是當初照霖那些近乎絕情的舉動令她對照霖徹底失去了信心,她是無論如何都不會青睞于我的。可我不愿放手。她的這句問話如喜從天降般,我上前握住了她的手,篤定道:“一定。”


民國二十六年,我與照霖將從芃大畢業。我正在和父母商量同琬饒的婚事,預備在我畢業之后先同她訂婚,待她畢業后再結婚。琬饒雖不太贊同一畢業就結婚,但也認為先告知雙方父母是必要的。

但未曾想過,一向支持我的父親竟果斷決絕地拒絕。

“我們趙家不會要一個退過婚、又愛拋頭露面的人的。更何況你應該清楚,她并不適合在我們趙家生活,她和照霖才是一類人。”

我不知竟連父親也看得如此清楚。盡管照霖依舊心心念念著他那位于杭城西湖之畔的中央航校,但琬饒也未嘗不曾參與各種各樣的學生活動。只是他們的不同之處在于,照霖對于未來的局勢是略顯悲觀的,他只是認為國難當頭,有志青年就該轟轟烈烈為國捐軀;而琬饒則對未來的局勢有著近乎盲目的樂觀。但在所謂的家國情義面前,他們的立場幾乎是一致的。我不知道為什么他們倆還沒產生感情,只是寄希望于琬饒,不肯甘心。

父親見我還在猶豫掙扎,嘆道:“你本就不是激烈冒進之人,倘若非要讓她進趙家的門,不是困住了她么?不如放她去跟照霖,一來她能隨心所欲,二來你同照霖依舊是朋友。”

我心里的火焰終于被父親澆滅了。當我知道照霖也傾心于琬饒的時候,我便對他心懷愧疚。我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無法像琬饒一樣坦然地說出“我的人生由我自己決定”這樣堅決而沒有后路的話。我明白我不可能像琬饒一樣割舍下我的家庭,我做不到,就像她做不到放棄她的自由。

我從不曾向琬饒提起我曾看到過她的淚水。她并不愛哭,但那日卻哭了很久。琬饒的右手小指受過傷,盡管平時看不出有什么異樣,但那只手指是無法彎曲的。大抵是這個緣故令她在護理課上頗受挫折,某日下課后我去找她時,竟看到她一個人坐在走廊無人的拐角處低聲啜泣。我沒有上前,也許我對照霖的飛行夢有些許輕視,可卻不忍對琬饒的護士夢嘲諷一分。后來她不曾提起這件事,我也沒有再問,只是有時勸她放棄,她卻更加堅持。我不能理解,這樣的堅持就像一道深淵隔在我們之間,因為看不見,所以我常自以為它已經被填平。

與照霖的固執不同。照霖的固執在于,他對當前局勢的悲觀里隱藏著一種未來必勝的心態,他認為盡管局勢艱難,但只要有人前赴后繼,總會有希望的。而琬饒的固執在于她思想雖新,卻因固守這片她依戀的土地而極度排斥往外走。我和她曾經有過一次爭吵,那也是唯一的一次爭吵。父親希望我赴東洋學習,我知道琬饒不喜歡日本,于是便有到英美或者是法蘭西的打算。但琬饒想也沒想就拒絕我了,并且言辭嚴厲,仿佛我從不理解她。從前由于我對她的感情,我總是更加遷就她,更加配合她,以至于久了,我總對我們是同類人深信不疑。可我忘了,那道深淵一直都在,即便它看不見,也終究是道深淵,無法逾越。

我在墨似的夜里輾轉難眠,我不知道如何說服自己,更不知道如何向琬饒開口。一年多來,她為了同我的約定,一直與照霖保持距離,即便是與照霖兄妹相稱也總有疏離之感。負了她,我難以安心;可負了照霖,我同樣難以再安然面對他。

唯有他們倆走到一起,才能平復我的心。還給琬饒自由,還給照霖愛人,還給我自己一個能夠按照父親所期望的走下去的理由,這也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結果。


我同琬饒依舊約在梅園的小路上,談起我們的婚事,我已能坦然。我曾恨自己懦弱,可恨到最后竟習以為常,并不覺得自己有什么過錯,終于也變得心安理得:“我想過了,天高海闊,我不想用我們的婚事困住你,不想你同那些尋常女子一樣,最終只成為一個被囚在高閣里的婦人。我情愿讓你隨照霖,他一定會好好待你。”

她先是漲紅了臉,再變得煞白,聽我講完這話,卻又仿佛活過來一般,語氣里也帶了幾分不屑,“人總是喜歡為自己的過失找理由,仿佛只要找到了理由,哪怕錯了,自己也能心安”。

我聽出她是在指責我不該把背棄約定標榜為為她好,正欲解釋,忽然天空中傳來長久不絕的轟鳴,連地上也輕微震動起來。

原來蓬城是這樣一座安逸的城。上海的淪陷甚至沒有打亂它生活的節奏,一切依舊有如雁的南行北歸般井然有序。誰也不曾想過山河破碎只是一瞬的事,轉眼周遭的城鎮都陷落了,蓬城才匆忙起來。可為時已晚,黑壓壓的一片日機像密密麻麻的蜂群,頃刻炮火就裹挾著塵土呼嘯而來。

蓬城、芃大毀于一旦。

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跑到一處斷墻邊躲下,我茫然地看著周圍混亂的人群,耳邊恐懼和痛苦的哭嚎都模糊不清,只剩自己的心跳,震耳欲聾。

漸漸清醒后,才猛然驚覺我竟撇下了琬饒,甚至沒有拉她一把!

我在逃跑的人們和燃燒著的火光之間急速搜尋她的身影,見她竟還呆立在原地,手足無措的樣子。

我欲起身去找她,但炮火未停,我只覺自己的雙腿仿佛被釘在了地上,動彈不得。我張著口,甚至連聲音也發不出來。

正在我干著急的時候,隱隱聽見照霖的聲音夾在哭聲、炮聲和噼啪燃燒的聲音之間。我從未見過他如此兇狠的樣子,他氣急敗壞地大喊著:“姜琬饒!你站在那里做什么?等死嗎!”

說話間,他已經飛奔到她身前,一手扯著她往前跑,一手護在她頭部,把她拖到隱蔽處躲著。也不知道是不是火光扭曲了我所見的景象,她將臉埋在照霖的衣前,身子微微顫抖,嘴唇翕動。

周遭混雜的聲響如潮水般涌入我的耳朵,我是聽不見她的聲音的。可我卻從她顫抖的嘴唇看出了她想說的話,由是那話帶著她的聲音和語氣轟然在我腦海中炸開,震耳欲聾。她說:

“我該知道的……我早該知道他是這樣的……”


隨著蓬城主城區被轟炸,大批的居民也開始向西部遷徙,一時間蓬城混亂不堪。我灰頭土臉地回到家時,父親已經打點好了各項事宜。他總是有長遠的目光和果決的能力,在這一點上,我遠不及他。

父親幾乎是命人將我塞進了車中,一路顛簸,我昏昏沉沉的,但總還是沒能睡著。

那是一段相當漫長而痛苦的旅程。國破家亡,街市上、小道上、鄉野間都是衣衫不整、食不果腹的流民。漫山遍野,隨處可見或是暈倒在路邊,或是圍著將死之人無能為力而只能哭泣的人。這些日子我們流了太多淚水,可上天并不因此垂憐,苦難也變得更加深重。

一路都在趕著,為了逃命,我們瘋狂地跑著,不敢逗留、不敢停歇。我曾在半途中遇到同樣西遷的姜家,照霖和琬饒正將他們的吃食分給路邊的幾個孩子。他們的臉極臟,空蕩蕩的袖子底下,伸出瘦得只剩骨頭的手,渴求地望著照霖和琬饒。

照霖和琬饒似乎是回車上清點了食物,然后慷慨解囊。

我正欲下車幫忙,父親突然握住了我的手。我一驚,轉頭去看,見他緊閉著雙目,頭仰著靠在皮椅上,說:“難民這么多,幫得了一個,幫得了所有么?徒留希望而已,倒不如不要看。記得我曾讓你做過什么嗎?”

我知道父親指的是讓我去見那個客商的事。起初我只以為父親是為了鍛煉我,當我見到他并得知他是個東洋人時,盡管曾指責父親,但終是聽了他的話,老實與那人結交。

正在不解時,父親卻道:“千百年來,無數入侵中華的文化最終都被中華文化所同化,在力量如此薄弱之時,忍耐方為上策。忍耐并不是冷漠,只是選擇用另一種方式救贖。”

我看向窗外,琬饒的目光似乎向這邊飄來,我慌忙別過頭,不敢想象她的目光。

我們比姜家早了些日子抵達武漢。我不記得自己一連睡了多少天,當我從床上爬起來,望著鏡子里長出細碎胡須、雙眼無神的自己時,我突然覺得昨日的一切都已經遠去了。人是如此健忘,在找到落腳處后就輕易將曾經拋諸腦后,不記傷、不記痛。現在的自己陌生得很,我不驚懼,也不歡喜,只是聽到一聲嘆息,分不清是不是自己的聲音。

我與照霖約在河邊的酒樓,我到時,他已經坐在小樓上的窗欞旁。從蓬城逃至武漢后不多時,照霖便如愿以償進入了西遷至云南的空軍軍官學校。只可惜抗戰以來沿海城市相繼陷落,他終是沒能在他向往的杭城完成飛行的夢想。這是照霖為數不多穿西裝的時候,他不算是特別高大的,但因偏瘦顯得身形頎長。他在我的印象里還是學生的模樣,因而我總無法想象他竟是在天上搏命的人。

母親說照霖的眼睛里總有一股銳氣,尖而利,仿佛蒼鷹能直取人心。

我從前并未在還是學生的照霖眼中發現過,現在卻在成為空軍的照霖抬眼看我時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仿佛我是與他在長天里搏斗的敵機,頃刻便被他死死盯住。

堂倌將碗筷和茶放下,我也率先轉移了目光,看向那壺茶,不由得問道:“來酒樓竟不喝酒么?”

“我不喝了,你要喝的話我便叫二斤給你。”

照霖自進入航校后,就保持著良好的生活習慣——滴酒不沾,正如他一生都如此清醒。這不僅是因為新生活的開始,還因為空軍的陣地上隨時有可能拉響警報,他必須時刻保持警惕。

我擺了擺手:“我一人喝有什么意思?”

小樓上只坐了我們一桌。雖是個小酒樓,但碗筷極為精致,茶杯里浮著幾片細碎的茶葉,吹一吹,清綠的茶水便漾起淺淺幾層漣漪。

照霖抬手夾菜放入我碗中:“我聽說你家在莊城城郊還有個院子,可有地窖?”

我一面舉起碗接菜,一面答道:“有。”

他看著我將碗里的菜吃完,又端起茶杯放至嘴邊,卻并不喝,低聲問:“我想在那院子里藏個人,你可有把握?”

我放下筷子,“莊城可是淪陷區……”

“我知道那是淪陷區,”照霖的語氣急而懇切,“我實在沒辦法了才來找你的,七天,只要七天我們就能把人接走。再不行把他藏在地窖里也可以!”

我看著照霖期盼的眼神,明白他可能尚不知我趙家的家業為何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歲里還能發展壯大。我想拒絕,可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個19歲的、還純粹著的自己。

不過四年,再沒人把我當成19歲的少年,唯有照霖,初心不變。

我咬牙道:“你放心,交給我罷。”

照霖緊繃著的神情終于放松了下來,臉上也有了笑意:“那就拜托你了。他是我的朋友,名叫西諾洛夫,是個洋人。他一個人能當我們好幾個人,麻煩你務必照顧好他,他身體金貴得很,出不得半點差錯。”

次日,一個中年人帶著一車糧草暫時落腳在莊城的小院。糧草里鉆出來一個金發的青年人,深邃的眼睛里映著遼闊的碧空,神采奕奕。盡管胳膊上的傷未好全,但他逢人便作揖道謝,“多謝”是他講得最好的中文。

父親得知此事,特意派人出去打聽,這才得知這個洋人竟是蘇聯的一個什么航空隊的飛行員,因在空戰中擊落六架敵機而令敵人聞風喪膽。前幾日在敵軍機群的圍攻中跳傘落到莊城城郊的一個村子旁,幸而會講幾句中文,被附近的村民救起。日軍正在搜尋這個飛行員,整個莊城幾乎已經被他們翻了一遍,而我們趙家小院竟有幾分薄面,尚未被搜查。

我見父親皺著眉,心知他必然不滿,忙道:“照霖說只借我們的院子七日,如今已過三日,馬上就有人把他接走了。”

父親扯開領口的扣子,憤然道:“你可知那洋人是個禍端?我們何等小心才走到今日,你又何必再節外生枝?”

我知道自己一時的熱血上涌惹下了麻煩,卻還是硬著頭皮說:“照霖是我的朋友,我想幫他。”

“現如今空軍都要打沒了,照霖這么固執,遲早是要沒命的!”

我訝異抬頭,不敢相信這樣狠毒的話是自父親口中而出,但我也明白,父親并不是在說氣話。

“聽我的話,把那洋人和照看他的人交出去。剩下的我來周旋,”父親緩和了語氣,“莊城的院里還有十幾號人,你也不希望他們為一個洋人而死吧?”

離開蓬城已近四年。在逃難的浪潮中,由于父親眼光長遠,早將家業轉移到了西部,我們家才沒有損失多少。這些年我遵從父親的吩咐,學著與各式各樣的人打交道。西洋人、東洋人,我以飛快的速度變得圓滑。

當各種死的消息由報紙或由閑言碎語傳入我的耳朵的時候,我有時慶幸,那與我無關。

在這場曠日持久的希望渺茫的戰爭中,我早已聽慣了失敗,早已習慣了逃難。立場如何并不重要,沒有什么是能長存于世間的,唯有活著,才是最真實的。

死很輕易,但活著很難。


忐忑不安過了半旬后,收到照霖親自托人送的信,竟是琬饒的消息。信上寥寥數言,寫著琬饒的靈堂設于姜家云云。我知此時去見照霖必然要承受照霖的怒意,可我心里總還是想見琬饒最后一面。

琬饒離開蓬城的時候只與照霖告了別,照霖說她格外平靜,只是走得決然,任照霖怎么勸阻也不肯留下。我總認為是那時我傷了她的心逼得她做了投筆從戎的決定,卻不知她一個柔弱瘦小女子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不過分別四年,琬饒于我而言,卻像是很遙遠的存在了。我并不常憶起她,因為顛沛流離的生活沒有片刻停歇。但有時我還是會懷念她,懷念她溫和的嗓音,懷念她在聽我講雪萊、易卜生時稚氣未脫又渴求知道更多的閃著光的眼神,更懷念新雨過后梅花落在她的發上、衣上時淡淡的香氣。

姜家與我們趙家是同時遷到武漢的,但照霖與琬饒從軍之后,他們將更多的精力投入戰爭,再加上琬饒家等一眾親戚都投靠了他們,開支太大,因此日漸沒落。武漢的姜家與趙家已經無法比較,再加上這次喪事是由回家休養的照霖一手準備的,一切都十分簡潔。

穿過短短的木廊,到達偏廳,白色的帳幔下僅有一個人。他聽到我的腳步,轉頭看我,我這時才發覺他穿著他慣常愛穿的空軍軍裝,胸前有一個大大的“恥”字,與他略顯蒼白疲乏的面色不甚和諧。

確認是我,他又轉回身去,負手而立,站得筆直。他永遠像一棵挺拔的松柏,從不傾斜、絕不彎曲,只有被攔腰斬斷,才有使他倒下的可能。他曾說每個人的脊梁都是直的,只是有的人站得太久了,想放松一下,可從此就再也直不起來了。他所服役的空軍第五大隊在與日軍的作戰中折戟沉沙,番號被撤銷并改名為“無名大隊”,隊員胸前都佩戴上了“恥”字胸章,可照霖的脊梁卻依舊孤傲地挺直著。

他凝視的是琬饒的照片,是她初到蓬城時拍的。照片上的她靦腆羞澀地微笑著,正是那時纖塵不染的模樣。

我正欲點香,卻聽見照霖道:“你想見她么?她就在那。”

他指了指身側掛著白花的棺材,依舊背對著我。如此,便是我本不愿,也只得上前去了。

姜家極是重情義,未過門兒媳的棺材也用了上等的木料。我抬手緩緩觸摸棺木,要發力推時又不由自主地停止。我想起琬饒明亮的眼睛,她的純粹干凈的笑容,她流過的淚水,她的憤怒、她的悲傷、她的平靜,我才發現自己恐懼到戰栗。我害怕看到她就那樣靜靜地躺在那里,無聲又無情地審判我的無恥與懦弱。

可照霖偏不放過我,他冷著臉轉身走到我身旁一把推開棺蓋。白絹花隨著他動作之大滑到地上,棺材轟的一聲打開,赫然顯現出內部來。空蕩蕩的棺材里竟只有幾套衣服,衣服上放著琬饒從前隨身佩戴的一枚玉蟬。

眼前的景象太過令人震驚,我呆呆立在棺材旁,手中的香折斷了都沒有知覺。

照霖淡淡道:“我父母收到她的陣亡通知書后曾輾轉托人打聽,終是未能尋回她的尸骨。”

我的喉頭干澀得發不出聲音,踉蹌半晌才道一句:“怎么會……?她那么缺乏安全感的人……”

“看來你還是不了解她,”照霖的聲音輕飄飄的,仿若從極寒的虛空里傳來,“去年我負傷時曾在空軍醫院遇見過她,她正申請到前線的野戰部隊去。那時她說,‘山河為墓,何愁無處安棲?況且生命只要好,不必在意身歸何處’。她不在意,可我總還是要給她一個衣冠冢。”

我一時啞然,只得低聲道:“是我害了她……”

照霖看向我,語氣一如當時的琬饒那般平靜:“你想多了。她本就是這樣的性子,如若當初沒有你,她也會做同樣的決定。在蓬城和芃大陷入戰火之時,她就將生死置之度外了。”

“以她的才華,何必非要投身戰場?她可以在安全的地方貢獻力量。”

“在逃難的路上遇見那群孩子的時候,我就知道她絕不是能夠坐視不理、去亂世中尋一方安靜的書桌潛心鉆研學問的人。寸土寸血,現下的世道的確需要忍耐者,前有馬將軍占山偽投于敵,后有張將軍自忠與日交涉,但二者皆以行動力證清白,可見并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真正的‘忍耐者’。”

一語中的。我在照霖咄咄逼人的雙眼中看到一個臉色慘淡的自己,尚未來得及開口,照霖又道:“我們不要再見面了。倘若說當初你背棄琬饒,我對你尚留情分,認為你是有無法擺脫的苦衷;但當你把西諾洛夫和張先生交出去的那一刻,我和你就已無話可說。”

他別過臉,甚至不愿看我,“琬饒說的對,這世界本就這樣,你不過是與普羅大眾有著相同想法的其中一個,她不能恨一個普通人……可我卻不能不恨你。我有時不愿看得那么清楚,不愿知道自己九死一生為的竟是你這樣的人”。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樣慌不擇路地逃離這片土地的。時間是留不住的,生命總有縫隙,它轉眼就溜走了,讓我逐漸遺忘了我最不愿記得的那些記憶;但時間又總是過得太慢,離開故土后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過得像一個遲暮者,以至于我甚至沒有發現自己正在老去。

在國外的一切都好,兒孫繞膝、福澤滿堂,直到有一天一個老人不遠萬里跨越國境敲開了我的門,我才意識到,我竟然如此渴望回到故土。

是西諾洛夫。暮年的他已無年輕時那般光彩,盡管他曾被全力營救,但在敵人的監獄里受到的種種酷刑還是給他的身體留下了無法愈合的傷疤。由此,他便再與藍天無緣。

這是我應承擔的罪責。

西諾洛夫希望能回中國找尋“二戰”時他的戰友的尸骨,并為我帶來了有關照霖的消息。他的經濟條件承擔不起這樣漫長并且渺無希望的找尋,而我恰巧能為他提供支援。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坐上那班航班的,只是山河蒼茫、物是人非。從舷窗向外看去,地上的一切都渺小如螻蟻,但我清晰地看見了我年少時曾經歷的一切。那些人和事在我眼前一一重現,與眼前的江河大海重疊,波濤洶涌。我知他們生,但并未在意他們的死,這一刻我的腦海又如放映膠片電影般想象出他們生命里最后的時刻來。

飛機爬升的坡度越來越高,西諾洛夫往我手里塞了一個氧氣面罩,強行幫我戴上。

這里是駝峰航線,深山峽谷終年積雪不化、雪峰冰川連綿起伏。如今我們乘坐的飛機已經能易如反掌地飛過這條“死亡航線”,但在當時,最先進的運輸機在滿載的情況下能夠爬升的最高高度,與整條航路大部分的平均海拔是幾乎一樣的。

西諾洛夫感嘆道:“這就是‘鋁谷’。”

天氣正好,碧空如洗、萬里無云,崇山峻嶺中、急流峽谷間,有星星點點晶瑩的光閃爍著,這是當年墜毀的飛機鋁片反射陽光所致。我感到有一雙手緊緊地扼著我的喉嚨,尖銳的指甲抵著我的下顎,逼得我喘不過氣來。這些我從未身臨其境的事情從前對于我來說只是印在書頁上的文字,我沒有了解,卻不由分說地就認為它能輕而易舉完成。

這才驚覺,照霖曾經說過的那句“九死一生”,其實有多么輕描淡寫。

飛機上安靜著,我屏住呼吸凝視著,不敢漏去一點光亮。

我知道在這皚皚白雪里的數千片光中,有一片屬于我的朋友照霖。

民國三十年,空軍境況極為慘烈。照霖蟄居在家數日,最終接受建議到中國航空公司改飛民航。改飛民航,意味著照霖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做到絕大部分中國空軍不熟悉和不能掌握的事情,那就是駕駛雙引擎飛機做儀表飛行。此外,他的職務也需從副機航長開始做起,還要有相當長的一段考核期。

可他還是去做了。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偌大的姜家已在風雨飄搖中逐漸凋零,那時又正逢琬饒陣亡的消息傳來,加之空軍第五大隊一敗涂地,抗戰局勢一頹再頹,似前路渺茫。照霖的胸口始終壓著一口氣,他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重新駕駛飛機,一心為國捐軀,恨不能魂斷碧空,一了百了。然而,空軍戰機已經損失殆盡,他于是去了一個能讓他重返藍天的地方。次年,照霖就作為為數不多的中國機長之一,開始帶領華人機組飛駝峰航線北線。

這條不計成本、不計代價、不分晝夜、24小時換人不換機飛行的航線上,長眠著數千中美英雄,照霖不過是其中之一。根據記載,每飛躍10次駝峰,飛行員的皮衣上就會印上1只駱駝。據說照霖的衣服上印著28只以上的駱駝,但隨著他的機組沉睡于冰雪之中,關于他的資料也變得模糊。

我從前只覺得照霖所編排的話劇里總有些過分的憤慨與哀泣,卻不曾想過,他最終也同那啼血杜鵑般,于天地間空留一聲悲鳴。

照霖的運輸機墜毀于民國三十四年年底。彼時侵略者雖已投降,但駝峰航線上仍有運輸機在飛行。誰也沒有想到,幾百次翻越駝峰所遇到的各種險情都沒能將這個俊朗的青年擊倒,上天卻讓他消失在了沒有日機攔截的駝峰航線上。

他死得太遲,甚至不能被認定為抗日英雄加以撫恤。

沒有人記得他,他的名字和他的飛機一起,在這片人跡罕至的地方被冰雪漸漸覆蓋,連一株草都長不出來。


我與幾個曾經飛過駝峰航線的美國老人開始籌資搜尋這些飛行員的尸骨,但進展并不順利。盡管墜毀的飛機數量眾多,但航線太長、環境太惡劣,能被找到的也只有寥寥幾人。

尋找照霖花費了三年。當我親眼看見那副白骨上掛著的玉蟬時,我就知道確是照霖了。琬饒的玉蟬原先只是用紅線拴著,照霖將紅線換成了一條金鏈,還在玉蟬上也鑲了金。也許他早就預想過自己的結局,可他還是想留住什么。這么多年,身體不存,可這枚玉蟬卻還保持著大概的模樣。

我不由得想起他曾轉述的琬饒的話:山河為墓,何愁無處安棲?

他與琬饒才是一樣的人,不問歸處、只求心安。

照霖家已經沒有后人,我只得聯系了他的一個遠方侄子,征得他的同意后,為照霖舉辦了一場追悼會。

一半的尸骨安葬于空軍烈士公墓,一半的尸骨散于風中。山河為墓,終能重逢。


我原是打算將當年伴隨他由生到死,又伴著他的白骨在漫漫無終的茫茫雪谷中支離破碎的玉蟬也放入空軍烈士公墓,后來經照霖的侄子同意,這枚玉蟬被捐贈給了蓬城博物館。也因此,追悼會的當天來了很多人。

那天孫兒為我在木椅上墊了棉墊,我拄著一根木手杖坐在一旁,看著這些來來往往于照霖牌位前鞠躬致敬的人們,不時向他們點點頭。偶爾有幾個記者過來采訪我,我也一一向他們介紹。

人潮漸漸散去,我的余光里出現一個老人,她穿著一件樸素的長裙,花白的短發卷著,鼻梁上架著一副細框眼鏡。她到得晚,后面沒什么人,因而有充足的時間細細打量著照片上的照霖。那是照霖加入空軍不久時著空軍軍裝拍攝的照片,是關愛抗戰老兵協會的志愿者幫忙把資料調出來才找到的。照片上的青年表情略微嚴肅,可眼中卻仿佛有光。

她看了許久,從旁邊的盒子里取了一枝白菊,雙手握著將其舉至胸前,深深鞠了一躬。她握著花的時候,右手的小指直著,顯得有些僵硬。

暮年人的直覺總是這么準確,我叫孫兒把本子遞來,顫抖地接過,一頁頁翻動著,在最末找到一個娟秀的楷體寫的名字。再抬眼,一個十七八歲的妙齡少女與眼前抬起身的老人的身形剎那重合。那少女身著芃大特有的深色湖縐棉襖配西式百褶長裙,脖頸修長,系著的紅線下方垂著一枚玉蟬,直至胸前。她身形瘦削,但一雙眼極其有神,烏亮的發間有淡淡的早梅的清香。

低頭反復查看,那名字確是“姜琬饒”。

我仿佛被抽離了力氣般跌坐在椅子上,再確鑿無疑的事實擺在眼前。

她轉頭來看我,眼睛清澈,仿若未染纖塵,也的確纖塵不染。

沒有一點兒表情、沒有一點兒動作,她只是平靜地看著我,一秒、兩秒,然后轉身離去。

她還活著!

她認出我了!

可我……卻沒有勇氣上前喚她一聲。

直到這一刻我才發現,這片這樣廣袤這樣寬闊的土地上,竟沒有半寸容得下我這個渴求歸鄉的人。我明白此生是無法贖罪了,我沒有資格與他們同眠于一片土地,哪怕半個世紀都已經過去,那些我自己加在身上的鐐銬,原來竟從未減輕半分。

我終是和他們說再見了。

尾聲

我是在新聞上得知琬饒過世的消息的。

半副尸骨入土,半副尸骨隨風。

山河為墓,終有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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