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三節 東巴傳統敘事文獻整理中存在的問題

納西東巴文獻搜集、釋讀、刊布以1999年出版的《納西東巴古籍譯注全集》為著,這一集二十年之功的皇皇巨著影響深遠、意義重大。但因受時代及當時客觀條件所限,仍存在以下幾個不足之處:

一、《全集》不全

《全集》不全,其一體現在所選東巴文獻不全上。粗略估計,世界各地東巴經書數量約為三萬冊。據喻遂生統計,除去重復類經書,不同種類的東巴經種數有500多、643、800多、1000左右以上四種分別見于和即仁、姜竹儀:《納西語簡志》,和志武:《納西東巴文化》,馬學良:《漢藏語概論》,和萬寶:《〈納西東巴古籍譯注選輯〉序》。參見喻遂生:《納西東巴古籍整理與研究芻議》,見《納西東巴文研究叢稿》,成都:巴蜀書社2003年版,第13頁。,甚至有多達1500種之說http://baike.baidu.com/view/31758.htm#refIndex_5_31758.,而收入《全集》的東巴經典共有897種,有近百種經書并未收入其中,而且有些經書屬于代表性經典。根據和志武修訂的《納西象形文東巴經目錄》,《祖師什羅超薦經》有51本,《全集》收錄了46本,未收錄5本;《超薦老姆女神經》在修訂目錄中有29本,《全集》中收錄15本,未收錄14本。這兩部經書參見和志武:《納西象形文東巴經目錄》,見《納西東巴文化》,長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234-235頁。其中去除在《全集》中重復的經書,仍有不少重要經書遺漏,如敘述東巴教教祖身世、來歷的《祖師什羅身世紀》《祖師什羅歷史經》,其在東巴經書中的地位是不言而喻的。《全集》作為東巴文化的“百科全書”,卻沒有收錄作為東巴教教祖的來歷經書,這不能不說是很大的遺憾。

其二,所選文獻不全的第二個方面是祭祀類以外的文獻,如賬本、契約、書信、碑刻、歌本、日記、對聯、醫書等應用性文獻沒選入。現從麗江寶山、魯甸、塔城,迪慶州三壩鄉搜集到的這類應用性東巴文獻已近百件。這些應用性文獻與宗教祭祀類文獻構成了東巴文獻的整體性,這一類文獻與宗教祭祀類經書相比,有民間應用性、字詞對應性、線性排列等特點,是研究納西族經濟社會、納西族民俗文化、東巴教與民間文化關系等方面的重要文獻資料。

其三,《全集》所選東巴文獻的地域局限于原麗江縣(現古城區、玉龍縣),而忽略了其他納西族地域的經書。《全集》中有一本選自寧蒗縣油米村的東巴舞譜經書《超度什羅、送什羅、開神路·上卷:油米村忍柯人的書》。這本經書是由原麗江縣魯甸鄉新竹村東巴東恒在民國時期從油米村抄錄而來。因納西族在歷史上并未建立過政教合一的地方政權,各個時期、不同區域所受外來文化影響不同,從而形成了同一民族內部的文化多樣性,這從東巴文獻在不同區域中體現出來的書寫體例、字形、情節、應用操作等多方面的差異中也可得到佐證。對現今納西族東巴文化生態進行考察,東巴教民間信仰程度較高、民間東巴經書較為集中、東巴儀式仍在延續的村落社區,基本上集中在原麗江縣以外的香格里拉三壩納西族鄉、寧蒗縣拉伯鄉、四川省木里縣俄亞納西族鄉和依吉鄉等地,據筆者田野考察統計,現今這些納西族地區收藏的東巴經書仍不少于2000冊,僅香格里拉三壩鄉文化站、樹枝村、油米村經書就有1000多冊。三壩在歷史上稱為“東巴教發祥地”,至今在民間仍流傳著東巴教第一代教祖丁巴什羅、第二代教祖阿明什羅的諸多神話和傳說,在納西族民間有“不到白地,不算大東巴”的民諺,這些說明了三壩在納西族東巴文化中的重要地位。而這些納西族不同區域的經書未能入選《全集》,這對于研究東巴文化的產生、發展,東巴語言文字的構成、類型,納西族整體文化是極為不利的。

其四,麗江以外的國內外收藏的經書也沒有入選《全集》。從1867年法國傳教士德斯古丁斯搜集的第一本東巴經書開始,直至1949年美國學者洛克離開麗江,在近百年的西方搜集東巴經狂潮中,有10000多冊東巴經書收藏于美國、法國、英國、瑞典、瑞士、意大利、西班牙、荷蘭等國。需要指出的是,這些在麗江本地之外的經書除了數量龐大以外,經書質量也較高。據麗江東巴文化研究所和力民對法國遠東學院收藏的49本東巴經書編目,發現這些經書重本較少,有珍貴的文獻價值。楊福泉:《東巴教通論》,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456頁。有些經書在麗江已經失傳,“例如東巴經中少有的一種抄本——折疊式的經卷,據說有39英尺長,有103節,現在納西族地區已經找不到了”云南省民族民間文學麗江調查隊:《納西族文學史》(初稿),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第40頁。。這與搜集者的研究水準與眼光密切相關,如被稱為“西方納西學之父”的洛克在麗江及納西族地區調查、搜集東巴文化27年,其搜集的東巴經書不下于5000卷,且這些經書都是他精挑細選的。洛克曾提到一樁搜集軼聞:“1931年的一天,我在玉龍雪山腳下的住宅里,在我后來找的東巴經師的幫助下翻譯納西東巴經書,我的經師既是東巴,又是呂波(巫師)。這時,來了一個身背滿筐納西東巴經想賣的拉寶農民,我和我的東巴經師仔細地審視這些東巴經書,發現這些經書幾乎全是稀有的。我把它們全部買下。這些經書中的一本是用標音文字寫的,經文由陀羅尼(或稱巫術套語)組成,據說把它念上一定次數后,可以表演非凡的絕技。”洛克著,楊福泉譯:《納西族巫師“呂波”和達巴》,見白庚勝、楊福泉編譯:《國際東巴文化研究集粹》,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82頁。國外收藏東巴經最多的是美國,美國國會圖書館、哈佛大學圖書館、華盛頓大學圖書館就存有7836冊東巴經書。1956年,已經遷居臺灣的東巴文化學者李霖燦應邀到美國國會圖書館對3038冊經書進行編目,發現有年代標記的經書有61冊,其中一本經書的版本是清康熙七年(1668)。李霖燦:《美國國會圖書館所藏的東巴經典》,見郭大烈、楊世光主編:《東巴文化論》,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646頁。國外東巴經藏書有著重要的補正作用,據戈阿干調查,現在國內發現的東巴舞譜僅剩下6本,記錄東巴舞為45種,而現在傳承的東巴舞遠不止這些,不少老東巴認為他們傳承的舞蹈有100種之多,并都有譜文記錄,但眾多的譜本在“文化大革命”期間被迫銷毀,在國外東巴經藏書里是否有東巴舞譜,這是各國東巴文化學者應予關注的一個問題。戈阿干:《東巴神系與東巴舞譜》,《文藝研究》1998年第3期。另外,由李霖燦帶到臺灣的1200多冊東巴經書有很高的質量。另外,云南省圖書館及博物館、北京圖書館、中央民族大學圖書館、南京圖書館等館藏東巴經書并沒有得到較好的整理、刊布。

二、音系失真

《全集》中國際音標注音的音系以大研鎮土語為主。雖然《全集》中經書全選自麗江縣境內,但麗江縣境內有大研鎮、麗江壩、寶山州、魯甸、塔城等地的土語,大研鎮土語只有一套濁輔音,而寶山州、魯甸、塔城等地的土語則分為純濁音和鼻冠音兩套;寶山州土語少dz、d?、f等3個輔音音位。麗江縣境內東巴經書基本上來自于大研鎮土語區以外的方言區,而在給東巴經書注音時,又采用了這種原來經書念誦時較少使用的土語,這給經書語言音韻體系的真實性帶來了損害。譬如東巴經中的自然神“署”,大研鎮方言的讀音為“s?31”,而魯甸、寶山州土語讀為“?v”。在方國瑜編撰的《納西象形文字譜》中(第1902字)注音為“s?31方國瑜編撰,和志武參訂:《納西象形文字譜》,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56頁。,而李霖燦編撰的《么些象形文字、標音文字字典》(簡稱“李霖燦字典”)中(第1968字)則標注為“?v”李霖燦編著:《么些象形文字、標音文字字典》,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72年版,第336頁。。同樣一個字出現不同的讀音,原因在于前者是以大研鎮土語為參照音系,而后者是以魯甸土語音系為參照音系。如果在翻譯中沒有遵照經書出處方言來誦讀,對經書原文的理解也會有誤。日本學者黑澤直道指出:“在以納西語為母語的該研究所納西族學者中,沒有意識到語言的重要性,從而沒能將納西語各地方言、音韻差別作為重大問題加以把握。正因為這樣,各種經典讀音中的納西語各種方言音韻幾乎都被拋棄殆盡。”黑澤直道:《〈納西東巴古籍譯注全集〉評述》,見白庚勝譯:《日本納西學論集》,北京:民族出版社2011年版。喻遂生也認為:“東巴經的記音,似乎多是用大研鎮音系。經書收自各方,老東巴來自各地,用比較單一的音系記音,有便于編纂、閱讀的一面,但同時抹殺了其方言特點,而各地的東巴經,其假形字和形聲字的聲符,肯定是以當地的方音為依據的。統一音系可能會使假借、形聲的音韻研究因材料的失真而失真。”喻遂生:《東巴文化研究斷想》,見《納西東巴文研究叢稿》,成都:巴蜀書社2003年版,第4頁。

三、字釋闕如

東巴文字因其依類象形、突出特征、變易本形、依聲托事、一字多義等造字特點,加上其書寫方式并未體現出逐詞記錄、線性排列的語用特點,以及不同時期、不同區域中形成的異文特點,給東巴經文閱讀造成了極大的障礙。這就意味著即使掌握了東巴文字典中所有的文字,也無法讀通經文。如東巴文,似為一個文字符號,其實由三個字符構成,包含十個音節的一個完整句,應讀“p?33bv31??33p?33bv31, na31p?33k?33n?33d?y33”,意為“艾蒿長山先于草,納西歷史很悠久”。p?33還派生出“p?33pa31be33”一詞,意為發展變化或生育;p?33l?33?v31mu33,指傳統古規。和志武:《納西東巴文化》,長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123頁。《全集》雖然采用了東巴經文、國際音標、漢語直譯、漢語意譯四對照方式,但因東巴象形文字的這些特點,如果沒有逐個對照東巴文字來解釋經文,讀者無法根據文本提供的東巴經文來準確解讀經文。

對此,喻遂生結合李霖燦的翻譯心得做了如下評說:李霖燦《么些經典譯注六種·序》說:“在這里微覺欠缺的一點是‘字源’有時沒法交代,因為么些經文用字,通假時多,只能于音值下注‘義’,字源就不能不從闕。好在我們編有《么些象形文字字典》,那上面對每一個象形文字的字源,都有很詳細的記載,讀者可以對照檢閱。”確實,“四對照”本因為體例的限制,不可能對字源有詳細的說明,也不可能指出在此處是字的本音還是變音,是詞的本義、引申義還是假借義,把東巴經的字詞分析落到實處。《么些經典譯注九種》以外的“四對照”本,更難弄清楚經文中的某個字究竟對應于哪個詞、哪個音、哪個義。不明字詞關系,不明假借,會給閱讀帶來很大的困難。時時翻檢字典也不太現實,而且許多內容如虛詞、俗語之類,字典中根本就沒有,況且現在也沒有納西語詞典可用。如果說,研究歷史、文學、文化借助漢語譯文“囫圇吞棗”地閱讀東巴經還勉強可行的話,研究語言、文字,特別是進行窮盡性的、計量的研究因必須落實到每一個字詞,僅憑“四對照”本就不行了。質言之,“四對照”本對于一般的研究者和讀者,實際上還是難以使用的,應有更詳盡、更完善的譯注形式,才能滿足讀者的需要。喻遂生:《納西東巴經“字釋”的價值和意義》,中國經典文獻詮釋藝術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2008年。

其實,在《全集》出版前,已有李霖燦的《么些經典譯注六種》(1946年)、《么些經典譯注九種》(1978年),傅懋勣的《麗江么些象形文〈古事記〉研究》(1948年)、《納西族圖畫文字〈白蝙蝠取經記〉研究》(1981年、1984年)等東巴經文譯注做出了成功的字釋典范。

四、去語境化

東巴經書是根據儀式中的口頭演述記錄而成的口頭記錄文本,這從經文中大量的口語、口頭程式特征中可以得到確認,也就是說現在整理而成的譯注文本源于儀式口頭文本。儀式與東巴文本關系互為表里,相輔相成:不同儀式決定不同的演述文本的種類、規模、內容,儀式的進程決定了經文演述的時間、次序、形式;演述文本的內容制約著儀式的行為、時空轉換。另外,儀式中的文本演述不只是簡單的念誦,與演唱、舞蹈、手工藝相融合,與現場受眾互動共融,構筑而成為特定的演述語境。東巴經文中也有關于節奏節拍的提示符號,如表示板鼓應搖3次;表示應搖響板鈴2次;表示東巴應2次抬高雙手;表示笛子應吹奏4次,一般多指吹4曲、4遍或指吹4聲;表示女子應吹響5次木葉,或吹奏5遍。李麗芳:《凝固在納西古老圖畫象形文字里的音樂:云南傳統音樂研究》,《文藝研究》1998年第3期。

和志武認為,東巴為人家念經,往往是有聲有色的個人和集體的唱誦表演,配上鼓點和小馬鑼的回音,非常動聽。誦經調以不同道場而區分,在同一道場中,又以不同法事和經書的內容而有不同的唱法;并且還有地區上的差別,如麗江、中甸、白地、麗江寶山等,就有明顯的差異。總體來說,東巴經誦經腔調有20多種,最豐富的是麗江壩區。從音樂本身價值來看,以麗江祭風道場和開喪、超薦道場的誦調為佳。前者除配鑼鼓響點外,有時還配直笛,唱誦《魯般魯饒》時,一般是中青年的東巴唱誦,聲音清脆輕松,節奏明快,所以頗能吸引青年聽眾。后者往往不用鑼鼓,而是采用集體合唱方式,莊重渾厚,雄音繚繞,表現的是一種較為嚴肅的氣氛。和志武:《納西東巴文化》,長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211頁。

但我們在現有的譯注文本中并未能感受到這些演述語境,甚至對版本的背景也無從得知,如《全集》對所選經書的著述者、出處、搜集者、版本特征沒有予以說明。喻遂生認為:“每本經書前,應詳細記錄版本學特征,如紙張、開本、色彩、裝訂、鈔寫人(若有的話,下同)、鈔寫時間、流傳地區、入藏時間、現藏地點等,這對于研究東巴經的流傳、發展、斷代和分域比較是至關重要的。而這些特征有的從《全集》中看不出來,有的靠讀者自己去鉤稽。”喻遂生:《東巴文化研究斷想》,見《納西東巴文研究叢稿》,成都:巴蜀書社2003年版,第4頁。由此也帶來了諸多對文本釋讀的誤區和障礙,損害了文本的真實性與完整性。

造成上述問題的原因是復雜多元的,既有時代局限、條件不足的客觀因素,也有策劃者、編寫者的主觀因素。提出問題的目的在于解決問題,使民族珍貴遺產的保護、傳承工作日臻完善、科學合理。

在全球化的語境中,文化多樣性的價值自不待言,每一個民族的口頭傳統作為不可替代的一個文化的“種”,都具有重要的“文化坐標”式的參考價值。全球化也意味著處于弱勢地位的少數民族文化的邊緣化與同質化。在現代性沖擊下各民族口頭傳統急遽消失的今天,我們又該如何應對?如何“把根留住”依然是一個艱巨而長期的時代課題。當下國內開展的“非遺運動”已呈如火如荼之勢,文化強國,保護、傳承傳統文化已成國人共識,傳統文化的保護與合理利用也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毋庸諱言,在“保護”話語背景下也存在著“破壞性建設”、遺產碎片化、過度商業化、庸俗化等不良現象。如在東巴文化的故鄉——麗江,“世界記憶遺產”——東巴文化漸漸遠離了民間的生老病死,以“東巴”命名的旅游商品基本上覆蓋了旅游的吃、住、行、游、娛、購等六大環節。光映炯:《旅游場域與東巴藝術變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52頁。《亞魯王》成名后,也被作為“文化搭臺、經濟唱戲”的工具。趙崑、李玲亞:《亞魯王文化旅游節暨紫云格凸攀巖挑戰賽開幕》,《貴州日報》,2010年10月13日。

提出這些問題的目的在于通過對這些問題的探討,以期從方法論、操作方式上為口頭傳統的搜集、整理提供一些有益的思考和做法。我們不僅要從學理上、方法論上批判繼承前人的成果與不足,從而構建適合中國國情的口頭詩學理論體系,且更需要在實踐層面結合自身實際,汲取國內外成功的做法,大膽探索,為我國各民族的口頭傳統整理多提供一些科學合理的具體操作方法,從而盡力避免留下時代遺憾。

主站蜘蛛池模板: 庆安县| 德州市| 阿瓦提县| 丹巴县| 海口市| 徐州市| 石河子市| 四会市| 如皋市| 万宁市| 玉田县| 美姑县| 阜阳市| 民丰县| 霍邱县| 鄂州市| 吴忠市| 吴川市| 廉江市| 棋牌| 荆门市| 筠连县| 宾川县| 天镇县| 阜阳市| 邵阳市| 酉阳| 堆龙德庆县| 芦山县| 淮安市| 谢通门县| 山东| 喜德县| 四子王旗| 天台县| 中西区| 荔浦县| 建宁县| 鄂伦春自治旗| 红安县| 莱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