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風稍微吹散了日間的燥熱，各種各樣的蚍蜉扯著嗓子賣力喊著，只不過這些聲音傳進人們的耳中便成了使人心煩的嘈雜之聲。

在月光下逃了一個多時辰，趙寧三人才終于敢停下來休息。尋了處低洼的田埂，趙靜在中間，趙寧嚴朗守在兩側，為她擋住涼風。

“還好最近夜晚并不冷，總歸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吧！”怕其他兩人心里難受，趙寧笑著說道。

“就是沒有吃的喝的……”嚴朗摸摸自己的衣裳，試圖找到一點充饑用的食物。

“沒事，這里距離漯陰縣城也就大半天路程而已，應該能撐過去。”

“但愿吧！”嚴朗哀嘆一聲。“這鬼天氣，只怕到了也沒人有多余的食物可以給我們。”

“不會的，如果我們把流民造反的消息傳給縣令，他一定會招待我們！”

“那樣最好，等吃飽了，我就去投軍，把那幫賊人的頭全都砍咯！”

趙寧苦笑著搖頭，側身去看趙靜，她已經閉上眼睛睡著了，雙手抱著腿，盡量把身體蜷縮成一團。趙寧把外衣脫下蓋在趙靜身上，心里一陣心疼。這已經是趙靜第二次經歷家破人亡的事情了，從下午開始一路奔波逃跑，還有幾次陷入幾乎必死的絕境，就算是趙寧也已經有些吃不消，更不要說趙靜這個小女孩了。

“你先睡吧，我來守夜。”趙寧拍拍嚴朗的肩膀，自己坐直身子，把頭從田埂探出去四處張望。

“那下半夜記得叫醒我！”嚴朗也不客氣，說完話便躺倒趙靜旁邊睡下。

結果趙寧一直守到第二天天亮，嚴朗醒來后十分不好意思，于是再次趕路的時候，趙靜累了便趴在了嚴朗的背上。

一旦太陽從山底下冒出頭來，整個大地就又開始熱得不像樣子，三人即使專門挑著陰涼的地方走，不到半天就全都筋疲力盡。再加上一天沒吃沒喝，又剛剛經歷了喪親之痛，行進速度變得極為緩慢，直到午正時分才剛剛走出禹鄉(xiāng)的地界。

“停一下！”趙寧走在前面，突然蹲下朝身后的嚴朗趙靜喊道，兩人也不敢大意，急忙蹲下靠到田埂旁：“怎么了？”

“前面有人！”趙寧趴在田埂上，神情緊張。這里距離禹鄉(xiāng)城說不上多遠，不遠處又是官道，還是有遇上流民賊的可能。

在他們前方的大路上，確實有一群人正在趕路，不過趙寧仔細辨認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對方并不是流民賊，而是一群真正的災民。哪怕從遠處看去，也能感覺到他們身上的死亡氣息，每個人都面黃肌瘦，連走路都搖搖欲墜，只怕倒下便起不來了。

“沒事了，好像是一群災民。”趙寧站起身，將嚴朗和趙靜也拉起來。“看樣子，他們也是往縣城方向去的。”

“你確定嗎？”嚴朗還是有些擔心，怕那些人是流民賊假扮的，于是自己走到前面去手搭涼棚觀察起來，不過餓了一天，又被太陽曬了一路，此時的他已經是頭暈眼花，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退回來搖頭嘆氣。“不管是災民也好，流民賊也好，我們過去也討不到吃的，沒什么用啊！”

“不過我們還是可以過去和他們一路的，這樣也算有個照應。”趙寧牽起趙靜的手，往那群災民的方向走去。

“怎么照應，他們都自顧不暇，那有什么精力照顧我們？”嘴上雖然這么說著，嚴朗還是跟在趙寧身后一起往前趕。“但一大群人走在一起的話，一般的小毛賊見了應該不敢下手吧！”

三人緊趕慢趕，終于加入了這一群雙目無神的災民，而這些人也只不過稍微側目瞄了幾眼新加入的三人而已，根本沒有絲毫打招呼的意思。

這群人里似乎也沒什么領頭人，大家都自顧自地趕著路，除了自己身旁的家人，對其他人不聞不問。半路上有個老人實在堅持不住倒在地上，他兒子稍微拉幾下，實在拉不動也放棄了，轉身繼續(xù)往前走，悲傷的情緒不過一閃而逝。

“這還算兒子嗎？”嚴朗皺起眉頭，和身旁的趙寧抱怨。“我朝高祖以孝立國，見了這般情景，不知道會罵出什么話來！”

“唉……”趙寧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嚴朗的話，他們在老人身邊站了一會兒，眼見對方咽下最后一口氣，幾乎快要哭出來。

“哥哥，我們也會這樣嗎？”趙靜躲在趙寧身后，扯著衣角怯生生問道。

“不會的！”趙寧立刻轉身抱住她，笑著安慰。“我們就快到縣城了，那里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到時候哥哥帶你去看魚去！”

“走吧！”嚴朗搖搖頭，輕輕拍一下趙寧的肩膀，繼續(xù)往前走去。

三人這走在隊伍的最后面，心里很不是滋味，尤其是嚴朗，父親剛剛被流民賊殺死，看到剛才的場景只覺得心中憋悶，兩行清淚緩緩沿著面頰滑落。

“小子哭什么？”突然，他們前身多了一個老人，雖然身形消瘦，但能看出來慈眉善目的樣子。

“沒什么……”對于這個突然和自己搭話的老人，嚴朗并不打算多做接觸，既然大家都是自私自利的人，何必在這種時候裝出一副親近的樣子。

“我能看出來，你們不是尋常的百姓家孩子。”老人卻沒在意嚴朗的不禮貌，而是走到兩人中間繼續(xù)說話。“想來不久前也是大戶人家的子弟，不瞞你們，我和你們一樣，五天前還是衣食無憂的老爺，如今也落到這般朝不保夕的境地。”

“老爺爺說的沒錯，我們確實是昨天才變成這個樣子的，我們的家鄉(xiāng)被流民賊燒毀了。”趙寧回答道。

“這世道就這樣，我給你們講，什么干旱、什么饑荒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人心！”老人搖頭苦笑，似乎已經完全看透世間萬物。“我自問平日里沒有欺壓百姓，對家中奴仆也都愛護有加，誰想到最先反的也是他們，硬生生將我的東西全部搶走！”

“所以老爺爺才成了流民？”

“對，要不是老朽年輕時練過一招半式，只怕連命都沒了。”

“那老爺爺怎么主動和我們說話？”嚴朗心中不快，說話也充滿火氣。

“我是看你們剛才替那個老人不平，才想著提醒你們一下。相信誰，也不要相信窮人，他們?yōu)榱松婺芨沙鋈魏问聛恚　?

聽了老人的話，趙寧不由得皺起眉頭，因為這些話和自己父親講的不同，幾乎可以說是完全對立，讓他有些不舒服。思索一陣，開口說道：“可是這個世道，不也是這些人撐起來的嗎？”

老人盯著趙寧不說話，趙寧便繼續(xù)說話：“如果沒有他們辛勤勞作，哪有什么糧食供我們這些所謂的富人吃呢？如今天時不好，讓他們失去了安心勞作的條件，甚至連命也沒有了保障，當然會有不滿的情緒。”

“阿寧！”嚴朗倒是頗有些同意老人的說法，畢竟自己的父親就是死在這些人手里，自然不可能對他們有什么好看法，聽見趙寧似乎在為他們開脫，便立刻開口阻止，“你不要為他們說好話！”

“這不是好話，我只是表述這樣一個狀況。”趙寧并沒有停下，在他的心里，父親的話一定是有道理的，也許自己還不夠理解，而這個老人又說著完全不一樣的看法，他需要把兩種看法放在一起比較，到底誰才是正確的。“我父親常說，這里是我們的家鄉(xiāng)，這些人是我們的同伴，他們的愿望不過是平安一生，若果不是逼急了，不會有人愿意放棄安寧的生活不要，選擇鋌而走險干無法挽回的壞事的！”

“你別忘了，你父親現(xiàn)在也下落不明，說不定……”

“我知道。”趙寧打斷嚴朗的話，“我不是說他們沒錯，只是我不知道，難道錯的只有他們嗎？”

“那你覺得還有誰錯了？”老人終于再次開口，眼里已經沒有了慈祥，取而代之的是憤怒和不屑，在他眼里，這個小孩完全是什么也不懂的毛頭小子。

“如果，當初大戶們都愿意把自己家的糧食拿出來分給大家，如果三老他們愿意打開糧倉賑災，會不會就可以避免流民賊的事情？”趙寧一口氣把話說完，將自己的疑問拋出來擺在其他人面前。

“不可能！只要天氣一直這樣，多少糧食都會有吃完的一天，等到了那天，這些貧賤的人還是會干和現(xiàn)在一樣的事情！”老人越說越激動，到最后忍不住咳嗽起來。“豎子！豎子！”說完，老人不再和趙寧嚴朗走在一道，自己加快步伐到了隊伍的前面。

老人最后說的話讓趙寧無法回答，不過他隱隱覺得，如果大家都能推己及人感同身受，那么等到真的沒有糧食的那天，大家作為同鄉(xiāng)人，應該會一起想辦法才對。

“要怪，就怪這天災吧！”趙寧最后說道。

“哼，還有到現(xiàn)在一點行動都沒有的大漢朝廷！”嚴朗憤怒地補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