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瑯琊王:從東晉到北魏
- 南京博物院
- 8077字
- 2020-06-18 17:01:39
雁北豪情
——鮮卑民族的平城時代
韋正 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 教授
北魏文物是北魏歷史文化的載體,也是今人理解北魏歷史文化的重要媒介。北魏歷史文化是中國歷史文化發展到特定階段的產物,具有豐富的內容和深邃的內涵。在認識到這一特殊性的基礎上,才有可能認識到北魏文物的特殊性。北魏歷史文化的發展不是孤立的,不能脫離周邊地區的歷史文化而獨自生長。因此,在認識北魏文物基本性質的同時,也不能忽略其所蘊含的其他方面信息。
下面首先討論北魏歷史文化的特殊性,然后討論這種特殊性在考古學文化上的具體表現,最后討論其他文化影響在北魏文物上的體現。
一、北魏歷史文化的特殊性
北方草原民族與中原農業民族之間的沖突是中國古代歷史上的永恒主題之一。秦漢時期以及之前,中原華夏民族挾上古以來的彪悍之氣,在華夷之爭中占據優勢,將所謂戎狄夷蠻驅之于四裔。魏晉南北朝時期,北方草原民族氣勢日盛,前后建立了許多政權,中原政權在沖突中每每南風不競,多以倉皇南渡、茍延殘喘并最終被消滅而結束。但另一方面,秦漢以后決定中國歷史長河流向的要素是華夏傳統的儒學思想及與之配套的政治體系,入主中原的北方民族政權對這個要素的態度與策略將決定他們在中國歷史中的地位。遺憾的是,十六國政權或堅持本民族文化的純潔性,或胡法、漢法并存,或食華夏文化而不化,所以,多在突然侵入中國歷史長河的主流并激起巨浪之后不久,就銷聲匿跡。拓跋鮮卑建立的北魏政權則不然,它本來是后進的,但它不僅主動融入中國歷史長河,還塑造著中國歷史長河的形態和走向。
經過近四百年的安定和統一,秦漢帝國在制度建設、財富創造等方面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也產生了極大的問題,官僚制與儒學思想的內在缺陷充分暴露。三國、西晉繼承了秦漢帝國的全部問題,逃亡到南方的東晉政權又將這些問題悉數帶走,并傳給了南朝。而拓跋鮮卑建立的北魏政權所包含的大量草原文明成分,恰是醫治秦漢以來各種結構性問題的良藥,用陳寅恪先生異常生動的語言來說:
取塞外野蠻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頹廢之軀,舊染既除,新機重啟,擴大恢張,遂能別創空前之世局。
或許可以做這樣粗略的劃分:秦漢以及之前的中國文化是農業文明的文化,北魏開始的文化是農業文明和草原文明相結合的文化。中國文化從北魏開始調整了方向,進入一個新階段。與存在結構性弊病的秦漢帝國相比,北魏政權對文化基本面貌有直接影響,且有不同于秦漢時期的制度設計。
例如,貴族合議式的集權方式制約了皇帝權力的過度膨脹。北魏實行皇帝制度,但同時實行內外朝制度;許多重大決策,外朝提議后,要經內朝復議,方可施行。
內朝是這一時期北魏獨特的制度,是當時人們對侍奉在拓跋皇帝近旁的侍臣集團的稱謂。而且在孝文帝改革前,內朝幾乎都由鮮卑等胡族人士組成,其中地位較高的成員,參與國家的大政,發布皇帝詔令,并回答皇帝的垂詢,在國政上承擔著重要的職責。
內朝的成員主要是拓跋鮮卑帝室十姓,加上內入諸姓、四方諸部的長老。他們對皇權的制約作用不可輕視。皇權與宗室、舊貴族的斗爭此后一直存在。宗室、舊貴族的影響未能完全清除,唐代完善的三省制度的建立與此也有相當的關系。
北魏還實行了眾所周知的均田制度。均田制是井田制崩潰以后國家第一次直接出面給農民分配土地,真正實現了“耕者有其田”,使社會財富的實際提供者——農民在心理上獲得前所未有的安定感。他們成為支持政權和保障國家安全的根本力量,為北魏至唐早期的國家存續提供了經濟基礎。
與均田制并行、意義同樣重大的是三長制的施行。通過這一制度,北魏將對鄉里的控制權從大族手中奪取過來,將政權的觸角伸到社會的最底端,從而有效地控制了社會。秦漢兩晉南朝控制基層社會的手段和方法也給北魏統治者以啟發,但三長制的制度設計主要還應來自拓跋鮮卑自身的歷史經驗。
在逐鹿中原的過程中,為了調集更多的優勢兵力,北魏實行了離散部落的政策。部落民雖然在宗親關系上仍與本部落保持關系,但在政治和軍事上,部落民首先屬于皇帝和北魏國家。部落首領如果不被任命公職,就不能指揮調動本部落民眾從事政治和軍事活動。在控制中原地區后,北魏曾順應現實狀況,實行了較長時間的宗主都護制,承認漢人大族對地方和民眾的控制權,換取他們對北魏政權的支持,但在政權鞏固后,就取消了這種落后的管理方式。
以上制度性舉措,使國家、大族、普通百姓的關系在北方逐步達到了前所未有的一種和諧景象,帶來了鮮卑與漢族的真正融合,帶來了草原文明與農業文明的徹底交融。秦漢文化的弊病被清除,合理的成分被繼承,特別是儒學思想,作為國家意識形態在唐代再次確立,在兼容南北、揚長避短的基礎上建立的三省六部制得到了長久維持。可以說,古代中國在唐代達到發展的巔峰,其根基是在北魏奠定的。
二、北魏歷史文化特殊性在考古學上的表現
以物質文化資料為主的北魏考古發現對上述情況也有所反映。具體而言,在城市形態、墓地布局、等級制、墓室壁畫等考古學基礎內容方面,北魏考古材料呈現出與北魏國家和社會特質直接相關的新情況、新特色。當然,北魏從來沒有停止與外界的交流。然而,對脫胎于草原文明的北魏而言,從中原繼承的漢晉文化、從南方交流而來的文化雖然也很重要,但只能在北魏居于輔助地位。至于從域外傳來的文化,除佛教以外,其他都是點綴性的,更不能改變北魏文化的實質。北魏融草原文明與農業文明于一體,創造出別開生面的新文化模式,才是北魏文化的根本特征。
城市形態是一個社會的“外衣”。一個社會的宇宙觀念、權力結構、經濟形態、人群關系都會直接或間接地在城市形態中體現出來。在中國都城發展史上,北魏平城和北魏洛陽城的城市形態都非常引人注目。北魏的社會結構是比較標準的金字塔形,最下面是部落民和均田農民,他們的身份、地位和經濟能力幾乎完全相同,都均勻地分布在北魏社會的底層。不同的是,北魏的部落民是北魏的基本軍事力量,是最下級的武士,是所謂的國人武裝。他們是城居的,而均田農民則住在郊外或鄉村之中。無論是北魏平城,還是北魏洛陽城,在城市規劃時,在劃定宮殿、官署等建筑范圍的同時,都必須安排這些部落民在城市中的位置,這是此前中國古代城市沒有遇到過的情況,而且之前的中國古代城市也不需要在短時期內安排如此多的人口。城市必須進行規劃,中國中原和北方地區巨大的平原讓人最容易想到的就是按照棋盤狀進行空間劃分,并修建坊墻。草原民族以部落民為根本,素樸的平均主義思想再一次深刻地影響到都城的規劃。拓跋鮮卑在入主中原之前,未聞有城市建設。拓跋鮮卑與匈奴關系很深,匈奴的城市遺址在外貝加爾湖一帶有發現,但形態與北魏平城和北魏洛陽城完全不是一回事。根據大同的考古發現,還不足以繪制平城的平面圖,但從文獻看,北魏洛陽城對平城有明顯的繼承性,如《魏書·太祖紀》載天賜三年(406):“規立外城,方二十里,分置市里,經涂洞達。三十日罷。”《魏書·太宗紀》泰常七年(422)載:“秋九月……筑平城外郭,周回三十二里。”《南齊書·魏虜傳》載:“其郭城繞宮城南,悉筑為坊,坊開巷。坊大者容四五百家,小者六七十家。每南坊搜檢,以備奸巧。”根據以上文字,可對平城的平面結構加以想象(圖1)。

圖1 平城城市結構示意平面圖
城市是活人的世界,墓葬則是死者的世界。人會移動,城市會發生變化,用城市研究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存在著顯著的不確定性,墓葬則不然。墓葬是一系列喪葬活動的最終結果,喪葬活動通常以人類最基本的血緣、家族、族群關系為基礎而進行,因此,墓葬是研究血緣、家族、族群關系的重要資料。北魏墓葬中最值得注意的是族墳墓現象。大同南郊電焊廠墓群是一處平民墓地,明顯經過一定的規劃,發掘出的一百六十余座墓葬只有個別打破關系。以中間朝南的一大組為界,墓地可以劃分為三個部分。每一部分似還可做更仔細的劃分,如西邊一大組的南端有西向和南向的墓葬各若干座,中間部分有東向和西向的墓葬各若干座,北端墓葬多朝西,但與中間部分有較大的間隔(圖2)。這個墓地的主體部分是在一定時間內連續形成的,而且可能代表平城北魏墓葬的一個相對早期的階段。

圖2 大同南郊電焊廠北魏墓地平面圖(《大同南郊北魏墓群》圖二)
北魏的族墳墓雖然與中國古代歷史上的族墳墓很相似,但顯然不是向中國古代學習的結果,也與北魏國家脫胎于草原政權無直接關系,而是北魏的社會狀況決定的。雖然北魏很早就解散了部落,但祖先和血緣關系在北魏普通民眾那里仍然是很強的聯系紐帶,仍然是普通民眾精神和心理上的最終歸宿,這當然也與北魏政權注重保護本民族的傳統和文化有關。
大同地區發掘了數以千計的北魏墓葬,可以感知到等級制的存在。大同南郊電焊廠167座墓沒有出土一件陶俑。約相當于5世紀中期的大同田村墓陶俑共有11件,其中1件可能是鎮墓俑,另外10件都是生活類的侍從俑。七里村、迎賓大道等墓地出土的陶俑數量也非常少。
但是,5世紀70年代的宋紹祖墓出土人物俑共113件,可分為甲騎具裝俑、雞冠帽武士俑、風帽儀仗男俑、披鎧步兵俑、男侍俑、女侍俑、胡人伎樂俑等幾種。
這是目前所知年代最早的北魏墓葬出土大型俑群,它與數量少而單調的田村墓俑群有天壤之別(圖3)。比宋紹祖墓年代略晚的司馬金龍墓共出土陶俑367件,除少數幾件鎮墓俑外,都是人物俑,種類、形態與宋紹祖墓基本形同,只是增加了跪坐女侍俑和女樂俑。大同文瀛路北魏墓、雁北師院M2、墓主身份為“平遠將軍”的雁北師院M52出土陶俑形態與宋紹祖墓、司馬金龍墓相似,但沒有武士俑和儀仗俑,可見這兩類俑具有身份與等級象征意義。

圖3 大同雁北師院北魏宋紹祖墓(M5)墓室東側俑群出土狀態(《大同雁北師院北魏墓群》彩版五〇:1)
司馬金龍墓的陶俑不僅數量大,而且多為帶釉俑,當是其身份高于宋紹祖的緣故。武士俑和儀仗俑是地下的“武裝力量”,與侍奉墓主個人的侍從俑不同,具有“公共”性,表現的是權力和威嚴。宋紹祖和司馬金龍的身份都很顯赫,他們的喪事不可能不為北魏皇帝所知曉,他們的墓葬中埋藏著象征權力和威嚴的武士俑和儀仗俑,表明了皇權對墓主身份延續到地下世界的認可。北魏平城時代,墓葬材料并不十分豐富,現在看來,這類彰顯身份的陶俑似乎只為高等級人物所使用。
拓跋鮮卑傳統的墓葬是洞室墓——豎井或斜坡式墓道,沿著墓道的方向向內掏洞,然后將梯形木棺塞進去,這種墓葬在大同平民墓地中多有發現。由于與中原漢族的接觸,北魏在立國前后就開始接受漢族的橫穴磚室墓,并在墓室中繪制壁畫。當然,最初有能力這樣做的僅限于鮮卑的高級貴族和官員,如大同沙嶺七號墓的墓主人。壁畫是一種繪畫,在反映社會生活場景方面有很強的表現力,能夠彌補文獻資料、隨葬品(如陶器等)的不足。
平城時代是北魏社會發生急速變化的時期。在定都平城的近百年時間內,北魏從一個脫離部落聯盟不久的新興國家轉變為封建帝國,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隨之發生變化,墓室壁畫對此也有所記錄。年代在北魏完全統一黃河流域前后的大同沙嶺七號墓壁畫除了人物著鮮卑服飾外,主要的壁畫題材和布局方式都可以明確追溯到漢晉中原地區墓室壁畫,如墓室正壁的夫婦并坐圖,兩側壁畫一為浩大的車馬出行行列,一為以百戲助興的大型庖廚、宴饗場景等,只有個別地方反映了與草原生活的關系,如穹廬、宰羊場景等(圖4)。

圖4 大同沙嶺七號墓出行圖壁畫局部(《山西大同沙嶺北魏壁畫墓發掘簡報》圖三〇)
在沙嶺七號墓中還發現很多漆皮,經拼對,發現其中也有夫婦并坐圖,夫婦二人的服飾尚有漢式服飾特點。可見,北魏早期在發達的漢晉文化面前還只能被動地接受,至少還不具備用繪畫來自主表達自身文化的能力。但是,如大同仝家灣M9等墓葬所示,5世紀中期,墓室壁畫的內容發生了顯著變化,墓主夫婦并坐圖依然存在,漢晉特色的庖廚圖、百戲圖、饗宴圖畫面大幅縮小,并退居輔助位置,狩獵圖成為重要的內容。狩獵圖不僅在墓室壁畫中,在棺板畫中也是重要的內容,因此,不能不認為這是拓跋鮮卑在用繪畫來表現本民族的社會生活。如果仔細觀察,還能夠發現狩獵圖表現的不是普通的打獵活動,而是有章有法的軍事訓練(圖5)。也即這些狩獵圖具有軍事檢閱、演習的性質,相當于中國古代的大蒐禮,而且文獻中直接將北魏皇帝領導的狩獵活動稱為大蒐,如《魏書·奚斤傳》載:
太宗大閱于東郊,治兵講武,以斤行左丞相。大蒐于石會山。
北魏的大蒐禮并非從中原傳入,而是在其民族特性的影響下,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狩獵圖是北魏歷史文化特殊性在考古學的絕佳表現。

圖5 大同仝家灣北魏墓M9東壁狩獵圖壁畫局部[《山西大同南郊仝家灣北魏墓(M7、M9)發掘簡報》圖二六]
三、其他文化的影響在考古學上的表現
北魏國家所具有的草原文明基因和所處的社會發展階段決定著北魏歷史文化的基本面貌,即使在孝文帝發動改革、遷都洛陽之后,這個基本面貌仍然沒有實質性的改變。北魏在社會文化的很多方面,特別是在物質文明的創造方面相對落后,他們只能從其他文化之中汲取營養,接受其他文化的影響。
其中,華夏傳統文明的影響最大。北魏入主的是中原地區,主要面對的是漢人,特別是北魏的上層統治階級,接觸的主要是漢族士人。這些漢族士人是漢晉文化在中原地區的主要傳承者,他們的影響當居首位。源自漢晉而又發展變化了的南方地區在文化上長期自視甚高,是北魏羨慕的對象。外來文化之中,佛教的影響同樣巨大,但佛教的影響只局限在某些方面,而且經過了北魏的選擇和改造。西方的工藝和審美趣味與佛教同時傳入,盡管屬于表面層次,但對北魏的影響也很大。
例如,華夏傳統的重要禮制建筑——明堂,是漢儒依據經典和想象創造出來的一種神圣建筑;在草原上立國的北魏統治者本沒有明堂所包含的天地陰陽觀念,當然更不會建造這種建筑。孝文帝在接受了華夏傳統的天地陰陽觀念后,便付諸行動,在平城南部建造了明堂。平城明堂遺址已被發現,位于今大同明代府城南約2公里處的柳航里。整個明堂遺址的外部為一個巨大的環形水渠,外緣直徑289—294米,內緣直徑255—259米,水渠寬18—23米。水渠內側岸邊的四面分別有一個凸字形夯土臺,突出的部分伸入水渠。夯土臺長29米,寬16.2米。環形水渠以內的陸地中央有一個正方形夯土臺,邊長42米。中央夯土臺與四邊夯土臺的方向一致,軸線略偏東(圖6)。水渠邊緣設置石岸,用長約1米的大石砌成,顯得非常壯觀。中央的方形土臺和外圍的水渠象征著天圓地方,四邊的建筑配合一年四個季節而建,渠水則象征著四季的循環往復。

圖6 北魏平城明堂遺跡平面圖局部(《山西大同市北魏平城明堂遺址1995年的發掘》圖二)
關于普通的建筑,大同操場城發現過北魏一號建筑遺址,建筑遺址的地面以上部分多不存,所幸北魏墓葬中保存了不少相關建筑材料,豐富了我們對北魏建筑室內狀況的了解。最重要的考古發現是在建筑中設火炕,將床加高。大同發掘了一批5世紀中期以后帶有棺床的墓葬,如大同迎賓大道M78、大同七里村M14、大同文瀛路墓、大同宋紹祖墓等墓葬。這些棺床的共同特點是:緊貼墓壁而建;或僅有一面;或有兩面,呈曲尺形;或有三面,呈凹字形,這也正是火炕的特點。火炕為了送暖通煙,貼壁而砌是最佳選擇。棺床倚壁砌筑而中空,與火炕的建筑方法也相同。漢晉北魏早期墓葬既無棺臺,也絕不貼壁而置棺。這種新出現的事物,揆之于現實生活,當與火炕關系莫大。《水經注·鮑丘水》云:
水東有觀雞寺,寺內起大堂,甚高廣,可容千僧,下悉結石為之,上加涂塈,基內疏通,枝經脈散,基側室外,四出爨火,炎勢內流,一堂盡溫。
比火炕影響更大的是高足床榻的出現和逐漸推廣。大同沙嶺七號墓中,棺材還直接放置在地面上,壁畫中飲宴的人物席地而坐,墓主夫婦也是端坐在矮榻上,完全是一幅漢晉時期席地起居的生活方式。5世紀中期的尉遲定州墓、田村墓葬中都出現了石棺床,高度分別為30厘米、25厘米,雖然比東漢的石床略高,但還稱不上是高足棺床。可是,時隔不久,司馬金龍墓的石棺床已經高達51厘米,此后發現的石棺床高度都在50厘米左右,完全稱得上是高棺床了。由于西方具有使用高床具的傳統,北魏又青睞西方文化,所以學術界多將高棺床歸結為西方文化的影響,其實大概不完全如此。火炕影響了可移動床榻高度的提升,起初的目的是為了防寒。床榻提高了,其他家具的提高也成為必然,這可能促進了對西方家具的引進。
在北魏平城時代,已有零星的青瓷器從南方流入北方,如司馬金龍墓出土的唾壺。這些青瓷器是非常珍貴的奢侈品,既不便攜帶,北方也完全沒有仿制的能力。墓志也是南方影響北方的典型例證。477年下葬的宋紹祖墓還是長方形磚志,年代略早的司馬金龍妻欽文姬辰墓志為邊長近30厘米的方磚,484年的司馬金龍墓志為石質圓首方形,但在河北贊皇發掘的北魏李氏家族墓地中出現了與南朝墓志相似的近方形石質墓志,這顯然是北魏與東晉、南朝密切接觸后的產物。當然,北魏是一個善于模仿、敢于創造的國度,時隔不久就發明了覆斗形的墓志蓋,走在了南朝的前面。
佛教在當時的南北方都非常流行。中國傳統思想缺少對超現實世界的系統構想是佛教在中國傳播的根本原因;漢末以來儒學粗糙性的暴露、虛偽性的被揭露和鉗制力的下降,是佛教在東晉十六國時期發生全面影響的契機。
南北方的社會基礎不同,對佛教的取舍也存在差異。南方的佛教是重義理的士大夫佛教。南方的普通民眾沒有社會地位可言,在史籍中幾乎見不到他們的言行,他們很可能沒有與佛教發生多少接觸。北方則不然,對于鮮卑貴族來說,義理既不為他們所迫切需要,也沒有簡單到可以為他們所輕易理解;遺留在中原的漢晉士人,他們的趣味受到鮮卑皇室貴族的左右,他們所秉承的前代學風又以樸實見長,這些都制約了他們對義理的探討;而普通的鮮卑民眾,他們所擁有的社會地位允許其接觸佛教。北魏統治階級和普通民眾的狀況,決定了他們所需要的佛教是能為他們解決具體問題的佛教。他們的具體要求無非就是生者無病無痛、多福多壽,死者早生極樂、福佑生者。具有明確的現實性是北魏佛教的基本特點,這也是我們理解北魏佛教的出發點。
具體而言,以云岡曇曜五窟為代表的北魏大型洞窟主要是為了證明“圣上即當今如來” (圖7),是一種造神行為,表達禮佛之意、為皇帝祈福之意只居其次。北魏時期開鑿的大量石窟多為禪修之用,禪修的僧人大概也多為實際的福利,無關佛教的解脫。北魏及此后雕刻的大量造像碑題記更直接以功利為目的,恰如王昶所言:
綜觀造像諸記,其祈禱之詞,上及國家,下及父子,以至來生,愿望甚賒,其余鄙俚不經……幸生畏死,傷離亂而想太平,迫于不得已,而不暇計其妄誕者。

圖7 云岡曇曜五窟之一(第20窟)
近年來,在大同若干北魏墓葬中發現的與佛教相關的內容,進一步證明了北魏佛教的功利性。
固原北魏墓出土漆棺前檔上有菩薩形象(圖8)。大同湖東一號墓出土銅飾件為蓮花化生形象,大同智家堡石槨壁畫中手持蓮蕾的侍者與佛教供養人特別相似。
最近大同追繳到一批完整的石槨,其四壁及頂部石板都滿繪佛像。與這些現象相似的是,漢晉時期佛教因素大量出現在作為隨葬品的青瓷器、銅鏡等物品上,特別是出現在專門制造的隨葬明器魂瓶之上。北魏佛教在相當程度上用于填補民俗和道教構想的地下世界的空缺之處,用于滿足人們升仙的愿望。


圖8 固原北魏墓漆棺前檔線圖及局部(《固原北魏墓漆棺畫》)
大同平城遺址和墓葬、內蒙古烏蘭察布伊和淖爾北魏墓都出土有直接來自西方的金銀器、玻璃器、珠飾等物品。大同北魏墓、定縣華塔地宮均出土有北魏制造的深藍色玻璃器(圖9)。
大同北魏墓出土的一些釉陶器裝飾具有金銀器特征,而那些西方風格的裝飾性圖案、紋樣發現的則更多。
西方文化大量涌入北魏是異常突出的現象。北魏并沒有直接控制西域,但是有很多粟特商人甚至移民進入北魏境內,這是當時中外貿易史上的新現象。值得注意的是,拓跋鮮卑本是游牧民族,在入主中原后,他們通過歐亞草原之路與西方聯系的途徑并沒有中斷。人們沒有在洛陽,反而是在平城和附近地區發現較多的直接來自西方的奢侈品,這或許是原因所在。當然,正如前文所述,這些物品的輸入和仿制品的生產豐富了北魏人民的生活,使北魏社會平添了幾分異域色彩,但是,這些因素沒有改變北魏社會和文化的基本性質,就像現在的西方物品大量進入現代中國而沒有改變現代中國的性質一樣。


圖9 河北定縣華塔地宮出土玻璃器(《中國金銀玻璃琺瑯器全集4》圖七九、圖八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