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瑯琊王:從東晉到北魏
- 南京博物院
- 7862字
- 2020-06-18 17:01:38
江東風流
——東晉建康城與士族生活
王志高 南京師范大學文博系 教授
從安徽蕪湖(或說江西九江)到江蘇南京的這一段長江基本呈南北走向,歷史上習慣以此段長江為坐標來確定相關區域方位。這一段長江南岸地區,實為“江東”,古人以東為左,故亦稱“江左”。江東地區整體實力的大獲提升始于三國時期的孫吳,其核心地區便是江東,核心城市是國都建業。太康元年(280)三月,西晉滅吳,改建業為秣陵縣。太康三年(282),又分秣陵北為建鄴。后為避愍帝司馬鄴之諱,改建鄴為建康。建武元年(317)三月,南渡的西晉宗室瑯琊王司馬睿于建康即晉王位,改元,備百官,立宗廟、社稷,正式建立了東晉政權。東晉歷時104年,至永初元年(420)為劉宋禪代。與舊吳相比,無論是都城的規劃與建設,還是統治者階層的精神和物質生活面貌,東晉都發生了劃時代的巨變,并由此奠定此后南朝近170年發展的基石,以建康為中心的江東逐漸成為南北士族共同的理想家園。
一、建康城的規劃與營建
東晉建康城實際上是由眾多城池構成的龐大建筑群體。其內核主要有三重城圈,最內重是周八里的宮城,宮城的外圍有周二十里一十九步的都城,都城之外有橫跨秦淮河南北兩岸的外郭;其四周則有星羅棋布的衛星城,如石頭城在宮城之西九里,其北有白下城,南有越城、新亭城,西南有西州城,東南有東府城、丹陽郡城,共同承擔著拱衛京師的重任(圖1)。因東晉、南朝總管全國政務的尚書臺(尚書?。┰O在宮城之內,故這一時期的建康宮城一般被稱為“臺城”。臺城由多重城垣構成,城內包括百官議政的尚書朝堂區、皇帝朝宴的太極殿區以及后宮內殿區、宮后園囿區等。建康都城內除了周八里的臺城及東宮外,還分布有各類府署和宗室貴族宅邸等建筑,其空間面積并不是很大,實際是一座服務于宮室的內城,相當于后世的皇城。當時真正的城郊分野不是都城,而是外郭,約相當于現今北京東路、北京西路一線以南的南京城中南部。

圖1 《東晉都建康圖》局部(明版畫)
晉室南渡之初,因國力貧弱,沿用了孫吳的都城、宮室與石頭城。永嘉元年(307)七月,司馬睿以安東將軍、都督揚州諸軍事的身份來鎮,正式即帝位后仍以舊府舍為宮,稱為建康宮。其宮室制度明顯承襲西晉洛陽之舊,宮內正殿名太極殿,殿前有東堂、西堂。有宮門曰云龍門,宮城中設秘閣。咸和四年(329),位于太初宮故址的建康宮室及宗廟在“蘇峻之亂”中徹底被毀,晉成帝不得已以蘭臺和建平園為臨時宮室。次年九月,東晉政府正式在原苑城舊址上修建新宮。新宮營筑由將作大匠王彬主持,至咸和七年(332)十一月完工,仍題署建康宮,亦名顯陽宮,一般稱為臺城。然而咸和年間政局初穩,經濟尚未完全恢復,物資匱乏,故這次營筑的臺城規制頗不完備,不僅宮城前雙闕未立,西南一段宮墻僅用茆苫,城墻直到咸康五年(339)方始包磚。孝武帝即位后,成帝始修的臺城已歷四十余年,部分宮室已有朽壞。太元三年(378)正月,尚書仆射謝安以此為由“啟作新宮”
。經過重筑,臺城一改過去簡陋之俗,變得更加華美壯觀。元興三年(404),篡位之后的桓玄再次大興土木,廣修宮室。這是東晉時期對臺城的第三次大規模修筑。
東晉臺城有兩重宮墻,其外城五門,南面偏西正門為大司馬門,偏東為閶闔門,后改為南掖門。東、西、北三面各設一門,分別稱為東掖門、西掖門和平昌門。此布局及宮殿形制皆仿自魏晉洛陽城,如司馬門、閶闔門、南止車門、西華門、神虎門、云龍門、東掖門、西掖門、千秋門、端門、南掖門、承明門等門名,均見于洛陽宮城,宮后華林園及園內天淵池之名稱亦沿自洛陽舊都。除了繕治苑城作為新宮外,咸和五年(330)九月又新修“六門”。“六門”特指建康都城城門,其中南面有宣陽(俗稱“白門”)、廣陽、開陽三門,東面有清明、建春兩門,西面僅有西明門,北面與臺城共用北墻而無門。此“六門”之名亦沿洛陽之舊,不過其城垣及城門不是土筑,全為竹籬編制,仍如其前。不僅如此,始設于東晉的外郭亦僅置簡易的籬墻和多達56座籬門(或稱郊門)。都城及外郭長期設置籬墻的原因可能主要與建康水網密布、沿線地勢低洼不易筑土城有關。據近年在老虎橋及城南古秦淮河南岸發現的木柵遺跡分析,這種籬墻的形式很可能是先埋設粗大圓木柱,柱間再以竹籬相連,其特點是修筑方便??傊?,東晉國都建康城堪稱南渡士族對洛陽城的再造。此后,建康城為南朝宋、齊、梁、陳四代繼續沿用,成為六朝乃至整個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宮城制度及建筑藝術的典范。
東晉時期的建康城城郭壯麗,人煙繁密,手工業和商業高度繁榮,逐漸成為一座聞名于世的東方大都會。南朝宋元嘉七年(430),訶羅陁國使臣曾盛贊建康城:
城郭莊嚴,清凈無穢,四衢交通,廣博平坦。臺殿羅列,狀若眾山,莊嚴微妙,猶如天宮。
特別是自2001年以來,考古工作者對六朝建康城遺址所涉的南京城內數十個地點進行了搶救性考古發掘,發現城墻、城壕、道路、磚溝、磚井、木橋、水閘、磚構房址、佛寺、渡口、堤壩等眾多高等級建筑遺跡(圖2)。出土遺物以磚瓦等建筑材料為大宗,僅各類瓦當即達800件左右。研究表明,自東晉開始,作為孫吳都城建業建筑風貌標志之一的云紋瓦當和人面紋瓦當徹底退出歷史舞臺,而改為流行與中原有著直接傳承關系、以陽線為表現形式的各類獸面紋瓦當。毫無疑問,就以瓦當為代表的建筑面貌而言,因晉室及衣冠士族的南渡,東晉建康城較之孫吳煥然一新,開始進入一個新時代。

圖2 南京大行宮新浦新世紀廣場工地發現的東晉磚鋪車道
二、文物考古資料所見東晉貴族的生活
在東晉這個新時代,發生改變的不僅僅是都城的形態。隨著中原士族、民眾的大量涌入,江東的人口結構因之大變,建康成了真正的移民之都。這種改變當然不是一天完成的,而是每天都在發生的緩慢改變,在文獻典籍中有或繁或簡的記載,于文物考古資料亦有或多或少的反映。
服飾之美反映了東晉貴族對外在形象的追求。南京及周邊地區的東晉墓葬中雖尚未發現有機質的衣物保存下來,但作為服飾構成要素的玉石、金銀等飾件則較多。當然,這一時期的服飾面貌亦可通過各式人物俑見其一斑。男性服飾遺存大多為各類玉石飾件,主要有玉組佩、心形佩(韘)、帶鉤、玉環、司南佩、劍具等器類。其組合在顯示較大一致性的同時,也存在明顯的等級差異,頗疑與當時流行的朝服葬有關。朝服即朝會時所著官服,其附件依身份高低有著一定的規定。因質料原因,朝服不能久存,但作為附件的玉石飾件則遺留下來(圖3)。由于當時南北分裂,東晉政權玉料來源極其有限,所以東晉中晚期以降,以上飾件有以滑石代替的趨勢。女性飾件則有寶石、金銀等多種質地。一類飾件為簪、釵、勝、鐲、指環等一般首飾,不少釵、簪的長度超過20厘米,與當時貴族婦女盛行假發高髻有關;另一類為步搖上的飾件,其中既有葉形、花瓣形、鈴形、珠形飾件,也有中鏤雀紋、云紋或柿蒂紋的圓形、半圓形金飾,還有辟邪、羊、魚、比翼鳥、龜、虎等微雕動物形飾件。此外,還發現一類中央雕鏤蟬紋、羽人馭龍紋或獸面紋的金冠飾,其中飾蟬紋者當即侍中等近臣貂蟬冠上的“金珰”,而其實際使用者,既有天子及侍中、散騎常侍等高官,亦有貴族女性。

圖3 南京仙鶴觀M2出土的組玉佩組合復原圖
貴族墓葬中瓷器的數量由孫吳、西晉到東晉,似有遞減之趨勢,表明東晉瓷器普遍化、大眾化和商品化后,已失去了昔日美化生活的功效。換言之,東晉統治階層的生活趣味可能發生了改變。此前風靡的鋪首紋、蕉葉紋、斜方格紋等紋樣,到東晉早期已趨簡化,孫吳時期流行的裝飾華麗的釉下彩繪瓷器已不見蹤影,稍晚的器物更改為以素面為主,德清窯的醬黑釉瓷器似乎越來越受到歡迎,“點彩”瓷器已然成為新時代的象征。東晉瓷器裝飾的簡素化趨勢,與其時崇尚自然與玄學的社會思潮不無關系。
這股簡素之風還表現在出土的東晉漆器的裝飾風格上。南京地區發現的東晉漆器,可以江寧下坊東晉墓及仙鶴觀兩座東晉墓葬出土者為代表,其裝飾工藝既不同于馬鞍山孫吳朱然墓出土蜀郡漆器繁縟的彩繪風格,也有別于江寧官家山西晉墓吳郡漆器及南昌火車站東晉墓之典型漆器。東晉早期,漆器上僅繪簡單的圖案化的寬弦紋、波浪紋、水珠紋、云氣紋等,至東晉中期以后則差不多改為通體素面了。這些漆器很可能是東晉中央政府(尚方或御府)控制的官營漆器作坊在建康生產的。
南京地區東晉墓葬出土的陶瓷器往往給人一種耳目一新之感,新出現了大量和起居生活密切相關的陶明器:憑幾、案、坐榻、盤、果盒、耳杯、勺、燈、硯、缽、托盤、曲柄樽、有蓋箱等,器形多模仿同類瓷器和漆木器。新出現的器形有方壺、雞首壺等,還有各式男女陶俑、陶牛車等(圖4),多見于大中型墓葬。其中不少陶器外表涂有朱砂,這一現象不見于此前的南方墓葬,而在洛陽地區的西晉墓中常有發現,顯然是來自中原的葬俗。溫嶠墓、象山M7、仙鶴觀M6等東晉早期墓中,還發現一種醬釉小壺,夏鼐先生認為系洛陽附近燒造,用于盛裝進口香料類貴重液體,可能是晉室南渡時由中原帶來。根據以上現象部分復原的東晉貴族起居、出行等生活場景真實地表明,建康城確實進入了一個新時代。

圖4 東晉 出行陶牛車及俑群 南京象山M7出土
東晉時期的建康城是南方的政治與文化中心,也是一座聞名于世的商業都會。其時人煙稠密,商賈云集,珍貨輻輳,史稱“都人士女,麗服光飾,市廛豐富,珍賄無量”。在大市之外,建康都城內外還有小市十余所,知名者如東市、北市、斗場市、肇建市,以及專業集市牛馬市、草市、紗市等。2010年秦淮河旁的顏料坊工地曾出土一件口沿飾點彩的東晉瓷缽,其外腹及底部有多行墨書,內容為多種“塸”注3的統計數據,總計竟達近七千件(圖5),如此大宗貨物只能通過水運銷往各地。
注3六朝時期稱“缽”為“”,或簡書為“區”。

圖5 東晉 墨書瓷缽 南京顏料坊出土
道教在東晉獲得極大發展,以服食丹藥為主要特點的丹鼎派尤為盛行。其中丹砂被認為具有“養精神,安魂魄”及“通神明不老”的功效,故被列為“仙藥之上者”,服食丹砂在東晉上層社會一時風行不止,乃至有服食中毒而死者。丹藥在南京象山東晉王丹虎墓中有出土,分粉劑和丸劑兩類,經化驗分析,其主要成分為硫化汞,是含有劇毒的化合物。同類丸狀丹藥又見仙鶴觀M6內,同出的還有一件內盛云母碎片的鎏金帶蓋銀小鼎。據葛洪《抱樸子·內篇·仙藥》載,云母是比丹砂低檔的仙藥,因此這件銀鼎也被認為是用來盛放仙藥的服食用具。
著高齒屐亦為東晉南朝貴族紈绔子弟的流行時尚,如《世說新語》云士人“皆著高屐,儀容輕慢”。可以為證。這種高齒木屐近年在南京顏料坊工地出土了多件(圖6),其屐齒與屐板多以榫卯連接,故屐齒可以拆卸更換,這便是雅好山澤之游的謝靈運“上山則去其前齒,下山則去其后齒”之“謝公屐”了。其屐齒較薄,雖則輕便,行走中有“從容出入,望若神仙”之感。淝水大戰期間,謝安得喜報,過戶限,不覺屐齒之折,這是人所盡知的東晉名士矯情鎮物的典故。現在看來,謝安所著只能是風靡當時的齒薄且高的分體木屐了。

圖6 東晉 木屐及復原示意圖 南京顏料坊出土
曹魏、西晉時人熱衷的玄學在東晉繼續盛行,貴族名士以清談“三玄”(《莊子》《老子》《周易》)為時尚。其領袖往往以手執麈尾為象征,只有善于清談的大名士,才有執麈尾之資格。這種助談興的名流雅器多以白玉為飾,稱為玉柄麈尾,又有犀柄麈尾、玳瑁麈尾等。麈尾昭示倜儻風流,向為名士所珍愛。因質料易于腐朽,麈尾在地下難以保存,但其柄飾在南京石門坎東晉墓中則有出土,整體似麈首形,頸為六角狀,可塞入握柄的桿腔之中。
東晉延祚百余年,官私教育受到高度重視,文化發達。出土的東晉遺物中,與文房器具相關者不勝枚舉,常見者為陶、瓷、銅、石等各類硯臺,比較罕見者還有銅、鐵質書刀和木柄鐵刻刀等,仙鶴觀東晉墓出土的有翼神獸涂金銅書滴就更是一件制作精巧的高級文房用品。這一時期流行的六面銅印多制作工整,印面設計頗具匠心,一印有多種印文,可供不同情景之下使用。更珍貴者則為墨與筆,見諸報道的東晉古墨已有十多例,其中以南昌火車站東晉墓出土古墨保存最好,代表著當時制墨工藝發展的新水平。
筆之實物僅南京上坊東晉墓發現一例。其筆桿雖已朽腐,但筆頭見存,兩端均見筆鋒,中以絲帛緊束(圖7)。此筆頭如插入桿腔,則整個筆頭有近三分之二部分(連同束帛)一起進入腔體,而僅剩三分之一露在桿外,用于書寫。這種深納筆頭于桿腔的制法不僅可使毛筆的儲水量增加,可連續書寫,達到快速記寫之目的,還能使筆頭根深穩固,不易松脫,書寫厚實有力,且便于筆頭的取換。
在我國書畫史上,東晉是極為輝煌的一個時期,書畫名家輩出,這和當時墨、筆制作質量的大大提高不無關系。

圖7 南京上坊東晉墓發現的筆頭及毛筆復原示意圖
東晉時期書壇繁盛,篆、隸、楷、行、草諸體各臻其妙,對后世影響極大,特別是有“天下第一行書”美譽的王羲之代表作《蘭亭序》,書文并茂,成為千古絕唱;此時還有以墓志為代表的銘石書,均可窺見當時的法書面貌(圖8、圖9)。書法藝術可窺探書家對精神修養、內涵格調的個性追求;而銘刻墓志因其功用與載體的特殊性,往往強調莊重勻稱,與上層文人書家抒發個人情感、表現個人精神境界的行狎書差別甚大。更為重要的是,東晉貴族似乎不屑于“崎嶇碑碣之間,辛苦筆硯之役”,故太元年間新造太極殿,謝安欲請王獻之題寫大殿榜額,以為萬代之寶,卻遭拒絕。

圖8 東晉 王丹虎墓志拓片原志石為南京象山M3出土

圖9 東晉 謝?墓志 南京戚家山出土
同書法一樣,東晉的繪畫藝術也開辟了一個新時代,其中以顧愷之成就最為杰出。顧愷之的人物畫線條猶如“春蠶吐絲”,達到了當時的最高境界,被謝安譽為“畫自生人以來未有也”,唐人張懷瓘評論人物畫則稱“顧(愷之)得其神”。傳世的顧愷之繪畫作品有《女史箴圖》《洛神賦圖》《列女仁智圖》,雖皆系唐宋時期摹本,但仍保留了他的繪畫風格和技巧,是十分寶貴的藝術珍品。
三、4—5世紀東亞世界的中心
東晉雖仍偏安南方,但先秦以來中原地區逐漸積累的漢族傳統文化卻得以在“江東”傳承。東晉時代的建康城不僅是兩漢以來華夏文明的所在,更是其時東亞世界的中心,與長江以北諸政權及海東、東南亞、南亞、西亞、歐洲多國保持著十分頻繁的使節往來和活躍的商業貿易。為了安置、管理這些遠道而來的各國使臣、商人、僧侶、歸附者等特殊群體,建康城內特設有專門的外事機構,東晉初年沿用西晉舊稱“典客署”,后改稱為客館。
以文獻記載的朝鮮半島西南部(今韓國境內)古國百濟為例,短短的44年間,兩國之間的正式往來就有八九次(表1)。
表1 東晉與百濟的交往

同時,東晉派遣國使、僧侶出訪異域,其著名者如高僧法顯西行天竺(今印度)取經求法,前后長達14年,途經三十余國。義熙九年(413)回到建康,與北天竺高僧佛陀跋陀羅等在道場寺共同翻譯佛教典籍,并根據自己的親身經歷寫成《佛國記》一書,記載當時西亞、南亞和東南亞諸國的山川形勢、風土人情、經濟生活、宗教文化、典章制度等內容。
作為東晉與各國文化交流的見證,出土文物中亦有不少充滿異域色彩者,其中最值得重視的便是被稱為“寶器”的舶來品——玻璃器。據不完全統計,迄今為止南方地區已有16座六朝墓葬先后發現19件玻璃器,東晉墓葬占13例,其類型有罐與杯兩種,又以京畿地區東晉貴族墓出土的玻璃器數量為最多,當時權貴對異域奢華玻璃器皿的追逐由此可見一斑?;瘜W成分的檢測及相關研究表明,這些玻璃器可分為兩類:一類以南京象山M7出土的兩件筒形杯為代表,厚壁、直口、深腹、圜底,其成分與德國出土的羅馬玻璃相似,尤其是和萊茵河流域科隆4世紀墓葬中出土的一塊淡綠色透明玻璃瓶的殘片成分幾乎完全相同,可以確認屬于羅馬玻璃系統(圖10);一類以南京仙鶴觀M6出土的一件玻璃碗為代表,薄壁、侈口、束頸、鼓腹、圜底,其成分與伊朗高原發現的玻璃器皿相似,屬于典型的波斯帝國薩珊王朝(224—651)時期伊朗高原生產的玻璃器(圖11)。玻璃器是當時頻繁文化交流的重要物證。

圖10 東晉 玻璃杯 南京象山M7出土

圖11 東晉 玻璃碗 南京仙鶴觀M6出土
東晉墓葬出土的這些玻璃器均為圜底。為保持平衡,在使用時,它們下面應有墊承。南京富貴山M4的玻璃碗出土時即置于一件銀碗中,仙鶴觀M6玻璃碗出土時底部也發現有漆托的痕跡。如廣州獅帶崗東晉墓中與玻璃殘片同時伴出的一件銅碗,從形制和裝飾來看,發掘者認為它是一件海外制品。此外,出土玻璃殘片的安徽當涂來隴村東晉墓內亦見一件制作精美的薄胎銅碗,最薄處僅0.7毫米,其腹部主題圖案不見于其他銅器,現在看來也可能來自異域(圖12)。無獨有偶,出土完整玻璃碗的廣東肇慶坪石崗東晉墓內亦發現一件與來隴村東晉墓幾乎完全相同的帶蓋銅碗
。

圖12 東晉 刻紋銅碗 安徽當涂來隴村東晉墓出土
南京象山M7出土的嵌金剛石金指環也是重要的舶來品。金剛石在美洲、南非發現以前,主要產于印度、錫蘭、波斯一帶。因此,一般認為此嵌金剛石指環來自南亞。又有象山M7出土的一件鸚鵡螺杯,以鸚鵡螺的天然外殼為杯身,再用鎏金銅邊鑲扣加固螺殼的口沿及中脊等處,其構思絕妙,是一件珍貴的酒器(圖13)。鸚鵡螺杯,《宋書》《南史》等記為“螺杯”,乃出自南海諸國之珍品。

圖13 東晉 鸚鵡螺杯 南京象山M7出土
由于4—5世紀的中國大陸政治上南北對峙,加之航海技術的發展進步,海上交通便成為這一時期對外交往的主要途徑,史稱其時“商貨所資,或出交部,泛海陵波,因風遠至”,南海洋面呈現“舟舶繼路,商使交屬”的繁榮局面。除了上述舶來品,南京地區東晉墓還偶見有胡人俑,如富貴山M2一件陶俑頭戴三瓣式螺頂帽,鐵心橋尹西村王家山及后頭山的東晉墓磚上均發現刻畫有人物圖像,一戴尖頂帽,一為禿頂,都是高鼻深目的典型胡人形象。這些與異域人物形象相關的文物的發現,也是東晉建康城作為國際化都市的旁證之一。
東晉的典章制度、文物及工藝技術對同時期周邊地區影響深遠,以朝鮮半島和日本列島為最。根據文獻記載,日本列島的倭國遣使赴東晉國都建康朝貢始于義熙九年(413),此后的聯系頻繁。這種交流已經為考古發現所證實,如愛媛縣松山市曾出土一件口沿飾醬褐斑的典型東晉時期四系罐,九州島曾發現東晉時期的四系盤口壺,大阪黃金冢出土的一件鐵刀上竟銹粘著東晉的沈郎五銖,而奈良縣橿原市新澤千冢126號古墳出土的薩珊玻璃碗,也被認為是在東晉后期輸入日本的。其時的朝鮮半島上,北部的高句麗、西南部的百濟和東南部的新羅三國鼎立。高句麗故地發現的不少古墳在墓壁題記和墓磚銘文中見有“泰寧”“咸和”“建元”“永和”“元興”等東晉年號。其中冬壽墓墨書銘記不僅使用東晉穆帝永和十三年(即升平元年,357)的紀年,且其體例、內容,乃至墓主人正面端坐的彩繪畫像都繼承了兩晉傳統(圖14)。朝鮮半島東南部的古國新羅皇南大冢北墳出土了一件極為典型的東晉時期小型褐釉瓷盤口壺,推測是從與東晉、新羅皆有外交關系的百濟間接獲得的。

圖14 朝鮮黃海南道安岳郡五菊里高句麗壁畫墓發現的冬壽像
與東晉關系最為密切的是百濟。百濟故地古墳和遺址出土的東晉時期瓷器至少有數十件,有青釉和黑釉兩類,器形主要有雞首壺(圖15)、盤口壺、罐、硯、盞等,其中江原道原城郡法泉里發現的一件東晉青瓷羊形燭臺(圖16),其造型和裝飾都極類南京象山M7中同類器,是一件賞心悅目的越窯青瓷精品。此外,近年備受關注的作為百濟早期都城的首爾風納土城遺址,不僅出土有與建康城東晉瓦當圖案別無二致的獸面紋瓦當,還發現了39件來自中國南方的大型釉陶甕,其中13件外壁拍印錢紋,稱為錢紋陶器。根據筆者研究,這些大型釉陶甕的時代均屬東晉中后期至南朝早期,推測多為浙江德清窯燒制,甕內最初應該盛有各類美酒,是作為盛酒器輸入到百濟的,而其始發地很可能就是東晉及南朝宋的國都建康城。

圖15 韓國公州水村里百濟古墳出土東晉黑釉雞首壺

圖16 韓國江原道原城郡法泉里百濟古墳發現的東晉青瓷羊形燭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