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堂鳥:丁紹光藝術范式
- 胡笳
- 14字
- 2020-11-28 18:21:44
第一章 北京歲月 有了云海之南夢
1 跟在大師身后,起步于畫夢
饑餓時的夢,是物質的;
溫飽時的夢,是精神的;
童年的夢,是瑰麗的彩虹;
老人的夢,是枕邊的流云;
不曾有過夢的土地,是荒蕪的;
不曾有過夢的歷史,是荒唐的。

丁俊生全家福
…………
這小子還有夢。
夢,對于寄居在清王朝榮祿府中院的“前朝遺民 ”,此時已是一種奢侈。
20世紀50年代第一聲春雷已經響過——
快樂地生活在五星紅旗下的人們,是過去不知道快樂為何物的人們。宅主是以經商為生的李姓夫婦,已是外祖父、外祖母輩分,曾經是一家紐扣廠老板,王府舊宅100多間房的房主。此刻,自然不屬于快樂的一群。
老人的扼腕嘆息不無道理。女婿丁俊生(1903年出生)在國民黨政府中幾度被擢升,曾任職于司法部西安地區辦公室,是負責調查香蕉出口日本受賄案件的檢察官,后來在臺灣任國民黨中央監察委員。1948年,丁俊生把較大的四個孩子〔兒子紹曾(1931年出生)、紹淵(1934年出生)、紹光(1939年出生),女兒紹霞(1936年出生)〕留在北京的老丈人家。妻子李湘君帶著兩個幼兒——1942年出生的曉云和1945年出生的紹雄,同年12月隨行。一家四口越走越遠,最后落腳在臺灣,還以為“天涯共此時”的日子什么時候想結束就結束。沒想到,時局一變,臺灣海峽成了“鴻溝”一條……
排行老四的丁紹光,和他的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別無選擇地留在了外公外婆身邊,成為那個時代的“留守兒童”。

北京四合院
此時,被外公外婆稱作“小子”的丁紹光,11歲。1939年10月7日,丁紹光出生在陜西省城固縣,祖籍是山西省運城市鹽湖區西張鄉西張村。童年留在一個人腦海中的印象是歷久彌新的。“我大概3歲的時候就到了北京,很懷念我在北京生活過的日子。”丁紹光在很多年后,不止一次地對人說過“我是在四合院里長大的”。不僅僅是他的繪畫從這里開始,一個長期生活在海外的美籍華人,他仍然愛喝小米粥、吃咸菜,還能說一口純正的京腔。“從前居住在政協禮堂旁邊大麻線胡同的那個院子是8號,解放后改成了10號。”胡同的南面就是曾經的順承郡王府的北墻。比起王府高高的院墻、藍天里飛翔的白鴿,更讓他難忘的是郡王府——“那是個很大的院子,印象中要從門口一層一層地繞進去,還有假山、亭子什么的,進到中間就是最大的院落,給人印象就更深了,因為院子里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在那里集合。”三五成群,一伙人經常到阜成門外、護城河邊上練拳腳,丁家老四留給人的印象是大人不怎么能管得了的一個孩子。有一次,為了逞強,他爬上院墻,沒想到不小心從假山上摔下來,把胳臂摔脫臼了。盡管這樣,大人還是管不了他。他沒摔壞,就變本加厲,開始學著武俠人物那樣“飛檐走壁”,在院墻上跑來跑去,從這家屋檐“飛”到那家屋檐。丁紹光回想起那個“真的是太淘氣了”的歲月,說:“應該在11歲前,我已經開始閱讀中國古典小說《水滸傳》和《三國演義》了。而在9歲時,家里人就開始讓我學畫畫,大概是嫌我太鬧的緣故。”如果不是自揭老底,誰能相信現在彬彬有禮的他曾經有過這樣一段逆反期:“有誰說我不聽話,我就用彈弓子打人家玻璃。”讓鄰家的玻璃窗付出了代價,索賠追到門上的事兒,既然有開頭一回也就不只是最后一回。
在四合院里的童年生活他并不缺少歡樂。對于一生追尋歡樂的丁紹光,執著于要讓人生過得精彩,童年也不例外。不過,那樂是自個兒找來的樂,是自個兒找來小伙伴兒一起樂。
老師寫板書時散落在講臺上的粉筆頭兒,自然是丁紹光樂意揀進書包的。放學后他就在院子的磚地上畫“房子”,自個兒找來大家樂。滿院子的孩子都會用一只腳在地上蹦著,加入到民間普及率極高的“跳房”游戲中來。當然,粉筆頭兒也有不該畫而畫了的地方,比如墻頭,比如衣上。多半是同學上衣的背部,雖然是小孩子的無事找事偷著樂,某種程度上也帶點兒欺侮人。所以,丁紹光背地里“干活”的對象,不是小同學,不是女同學。成名后的大畫家用“寵辱不驚”的座右銘自勵,這當中也包含著“不欺侮人”的一層意思。

《愚公移山》
不欺侮人,是因為深深體會過被人欺侮的滋味。
童年的丁紹光與人打起架來,儼然是一只發怒的小公雞,不僅滿臉充血,又黑又粗的頭發也會像刺猬似的豎起。他經常打架,是從他經常被人打開始的。因為他是一個沒爹沒娘的孩子!
眼下,令外公外婆驚詫的,不是小外孫在睡著的時候多次發出過的呼爹叫媽的啼哭聲,而是發現櫥柜里僅存的一瓶香油不翼而飛,撞進小外孫的“夢”里。小外孫很認真地說他搞的是藝術品。
“很難畫!”四十多年后,無數的訪問者都曾向丁紹光追問過“第一幅畫的故事”,得到的始終是這三個字。
有人對“很難畫”做過破譯:拾來的布頭,大概是再生布一類的粗布,又沒經過類似粉飾的處理,炒菜香油調和的顏料澀筆,自然很難畫。也有人說,那個年代11歲的中國小孩能知道梵高不是好吃的“飯糕”就算不錯了,能使用香油自制的顏料“蠕動”起來,企圖在凹凸不平的粗布上涂抹心里的感受,這種行為的本身就意味著伸向未來畫壇的將是一支不凡的筆。
丁紹光對畫的內容有過十分肯定的回答。他的第一幅畫,“很難畫”畫的是一個老人。很可惜這幅畫沒能保留下來。
無論畫人物、畫風景、畫花卉、畫山水……
無論畫家畫出的是過去年代有的,當今世界沒有的;還是別人心中沒有的,畫家心中有的。
無論是中國,還是世界,繪畫藝術成功的標志之一是畫里的東西,讓人想和它生活在一起。要不,人們怎能對畫產生興趣呢?
能為人提供想與畫中之物生活在一起這種感覺的成功畫家,一直是這個世界受人們關注的群體。他們大多有過激蕩的人生、浪漫的經歷、難以琢磨的性格、異于常人的舉止,往往讓人在欣賞他們不朽傳世之作的同時,有著鉆進油彩或水墨迷離背后的強烈愿望。他們初涉人世的首份作業——第一幅畫,如能保存下來,該是多么好的一份珍品啊!不僅是佐證天才第一個腳印的實物,更是如畫家彩色人生亮在起點處的珠璣。

奔馬

群馬

徐悲鴻紀念館
然而,不只丁紹光一人不幸。
與丁紹光活在同一個國度、同一個世紀,年長40多歲,曾令小丁紹光“佩服得要命”的“現代中國繪畫之父”徐悲鴻,曾居住在北京東城區東受祿街16號一座典雅的四合院內。1953年9月23日第二屆全國文藝工作者代表大會開幕,時年58歲的徐悲鴻擔任執行主席,主持會議,當晚腦溢血復發,于26日晨不幸逝世。在他逝世的當天,廖靜文女士(徐悲鴻遺孀、紀念館館長)及家人將其生前留下的全部藝術作品捐獻給了國家。1954年政府以“悲鴻故居”為基礎成立了“徐悲鴻紀念館”。丁紹光的“四合院情結”,與新中國成立的第一座美術家個人紀念館是有著密切關系的。它曾經是丁紹光一伙,書包里背著“窩窩頭”的“小呀嘛小兒郎”,在北京四十一中上學時,放學路上經常光顧的地方。對著先生的畫,一張一張作臨摹的畫童們,感動得廖靜文女士不止一回下廚炒菜,為她永遠不知道名字的后生們加油。
四合院老主人徐悲鴻各個時期的代表作,不論是巨幅作品《愚公移山》《奔馬》《群馬》,還是早年在巴黎法國國立高等美術學校和蒙巴納斯畫室所作的人體習作到晚期的勞動模范、著名學者肖像……展示著青年徐悲鴻從貧寒的鄉村走向世界的艱難歷程的一張張遺照,以及在當年畫室和起居間的復原室中展出的畫筆、畫板和顏料,陳列在畫案上的他生前使用過的文房四寶,乃至放在畫架上的最后一幅未竟之作——《魯迅與瞿秋白》,該室墻上懸掛著他的老師法國名畫家達仰的照片,他與好友印度詩圣泰戈爾的合影,他去世前一周與夫人的合影以及他收購的最后一件藝術品——任伯年的《紫藤翠鳥》等,都曾經讓后來的學子們流連忘返。對于徐悲鴻大師,筆者還聽到過昔日同窗陳仲對早年丁紹光的回憶,“當他的同學傾倒在西洋油畫面前,發表‘油畫是繪畫的最高層次’的看法,認為‘中國畫的梅蘭竹菊、花鳥魚蟲顯得平淡、沒氣勢’時,他卻建議同學們去看看徐悲鴻的《奔馬》和《田橫五百士》。他說,徐大師的畫是國畫,也很有氣勢,十分傳神。”寥寥數語,足見丁紹光畫童時代曾經是一個“徐迷”——悲鴻大師不一般的粉絲。
徐悲鴻6歲作畫。見過6歲徐悲鴻畫“老虎”的,只有他父親一人。那只“老虎”是從他父親講的《打虎人的故事》里“跑”出來的。
雷諾阿的優秀作品

《裸女》

《紅磨坊街的舞會》

《游艇午餐》
不久,父親發現了,問他:“這是什么?”
悲鴻快樂地答道:“老虎。”
父親卻很冷淡地說:“這哪里是老虎,像條狗呀!”接著,是父親對悲鴻的告誡:“畫畫是要用眼睛觀察實物的,你沒有看見真的老虎,怎能畫出老虎來呢?”
紀念館里沒有徐悲鴻的第一幅畫,只有廖靜文女士講述的故事新編——“畫虎不成反類犬。”
20世紀60年代中期起,丁紹光在云南藝術學院的教席上,講授過很長一段時間的《西方美術史》。
不用備課,不用對著講義照本宣科,青年教師隨手摘來的星座,是他仰慕過的,還將被一代代人繼續仰慕下去的19-20世紀藝術星空中最璀璨奪目的星座。
他講《裸女》《紅磨坊街的舞會》《游艇午餐》——雷諾阿的優秀作品,他甚至知道《游艇午餐》被美國人買去后收藏在華盛頓博物館內。
他講《思想者》的生父羅丹的畫室里總有不間斷的裸體模特兒走動;雕塑上的每一塊肌肉、每一條筋腱,似乎都讓人感到是從模特身上取來的。著名的《青銅時代》,如今是巴黎的盧森堡博物館不肯輕易示人的館藏珍寶,可它出世之初由于雕像在人體造型上的準確和逼真,巴黎的官方藝術沙龍竟誣言它是從尸身上模印出來的。
對巨星們的軼事傳聞,青年丁紹光似乎是無所不知、無一不曉。但他同樣講不出雷諾阿、羅丹的第一幅畫如今收藏何處。
雷諾阿的祖上,曾是和丁紹光相仿的貴族門第,只不過家門衰敗于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雷諾阿的父親,以裁縫為生,母親是個專做連衣裙的女工。家貧,紙張缺乏,雷諾阿的第一張畫和最早的一批畫,是用制衣的粉筆畫在地板上的。
而羅丹喜歡繪畫,緣起于對一些包裝物插圖十分感興趣。紙上那些五顏六色的人和動物,羅丹說過那是他最早的模特兒。他最早的畫應該在考卷上,一個落榜生的考卷,誰能想到它具有收藏價值!
有時候也有例外。克利、畢加索則屬早熟早成名的一類。
克利被稱為“難能的純抽象主義者”,體現他幾何抽象風格的巨制《怪物,隨著我悅耳的歌聲起舞吧》《風景地毯》等,都曾是對世界藝壇造成影響的“沖擊波”“光輻射”。他7歲便有了愛情故事。“開始對一個鄰居的女同學懷著特殊的感情,接著又對一個‘美麗的小淑女’有著強烈而秘密的愛情。”胡思亂想著關于懷孕生育的圖畫,怪異的人形和圖案便出現在7歲的克利的蠟筆下。這筆是蠟筆。3歲時,他的外祖母就教他繪畫,用蠟筆在衛生紙上畫一些怪異的神靈,并在上面涂上各種顏色。4歲時,他喜歡畫鐘,并且鐘一直是克利深愛的題材和繪畫符號。美術史家們在不厭其煩地描繪天才軌跡的時候,也慎重宣稱,“有一幅克利4歲畫的鐘至今還完好保存。”
克利的代表作品

《怪物,隨著我悅耳的歌聲起舞吧》

油畫《油菜花》
以源源不斷的創作激情和浪漫旖旎的感情生活一同構筑偉大藝術歷程的畢加索,是20世紀最有創造性和影響最深遠的西班牙藝術大師。他的第一幅作品是8歲時畫的《馬背上的斗牛士》。這是一幅油畫,畫中有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們的眼睛被刺成了空洞。
“妹妹勞拉用針刺破的!”這是畢加索后來對人們做出的解釋。
第一次展露8歲的畢加索繪畫天才的作品,怎么得以保存下來的,不是一個太難解的謎。畢加索的父親當時在他兼任館長的博物館里就自辟了一間畫室,畢加索從會走路時起,就經常被帶到那里。天下的父母收藏兒女的腳印是自然的事,何況是天才的腳印。
博物館的藏品中,還有畢加索童年的故事:
“他牙牙學語時,發出的第一個音就是‘匹茲’(Piz)。”
在西班牙語中,“匹茲”是鉛筆的兒語,由此看來他從小就同畫筆有緣。
丁紹光的童年故事,不是“童話”!更不是像注定要盛名蓋世的天才畫家畢加索那樣,誕生時“月光照亮了整個城市的白色屋頂,天空眾多的星辰放出奇光異彩”。
丁紹光出生時,沒有天降大星的預兆,只有“瓜熟蒂落”。“熟”也不是天才顯示出的早熟、早慧。所以,丁紹光多年以來常說的一句話是“我是大器晚成”。“紹光”二字取自祖宗祠堂金匾上的“業紹高光”,其意是事業發達,光耀天地。父母取其中兩字作兒名,不過是一種寄望,黏附在兒身上的一片夢罷了。
丁紹光11歲作畫。那畫是對夢的回應。
不敢做夢的外公外婆,怕夢扯到臺灣,連到“變天”上去。他們依稀辨認出外孫畫中的“老人”,正是他夢中哭喊的媽媽。
這是丁紹光的第一幅畫——一幅不能保留,也不允許保留的畫。
之所以被丁紹光稱作畫,那是他第一次嘗試:用筆蘸著油彩,用形象表達所思、所念。
只有外公外婆看出小外孫的狡黠,那變了形的“老人”,不變的是年輕。
只有保留在孩子夢中的母親,才永遠是年輕時的花容月貌。
丁紹光的畫,從第一幅就與夢有關,與刻骨銘心的思念有關。
丁紹光是一個最擅長畫夢的人!且用真情。
20世紀50年代,每到周末就出現在講臺上的董希文、王式廓等大名鼎鼎的中央美術學院教授,無一不是畫童們渴望見到的高山大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