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天堂鳥:丁紹光藝術范式作者名: 胡笳本章字數: 3188字更新時間: 2020-11-28 18:21:49
7 在黃河擱淺,夢飛彩云之南
20世紀80年代,日本人高良千賀子在日本出版的《丁紹光畫集》封面上,首次看到那幅名為《樂園》的工筆重彩畫。她喜極發出的驚叫聲,穿過筆尖,成為日本報紙上的一行漢字:“感謝你,西雙版納。”
《樂園》出自丁紹光之手。一位傣族姑娘,雙手捧著霞云似的花朵,虔誠地祈求著。空中飛過一雙仙鶴,棕櫚樹葉隨風擺動,芭蕉闊葉對面,有兩只玩耍歇腳的鶴,亭亭玉立。
圍繞在姑娘四周,是蘊藏著夢的藍色。
丁紹光的《樂園》,是夢的再現。
夢中的姑娘,是畫家初戀的情人。
為什么要感謝西雙版納呢?
這不是謎!
丁紹光認為畫家找到希望,就是找到了特定的、內在的,從來沒有出現的特殊東西。
“一個畫家必須有他自己獨特的風格。一種風格的產生,我想是畫家無限忠于自己內在感覺的結果,絕不可能從別人的風格演變成你的風格。這就像不可能從畢加索的風格中演變出一種新的風格為你所有,那是絕對走不通的。”
——1994年在美國舊金山灣區,丁紹光以東西方藝術為題做過一次演講。涉及“風格”,他特別強調,畫家要無限忠實于自己的內在感覺。
他深切地體味過:這種感覺是需要多種營養來滋養的。
——光是天天畫、天天練的基本功是做不到的;
——要讀書、要看電影、要旅行、要結交良師益友,良好的藝術素養是各種修養的綜合結果。綜合到最后,你會出現一種感覺,這種感覺是你以往所有的技法都不夠用的。用油畫不行,用中國畫也不行,用誰的技法也代替不了。這時你這個人已經有希望了!
丁紹光認為畫家找到希望,就是找到了特定的、內在的,從來沒有出現的特殊東西。丁紹光收獲希望的地方,是西雙版納!他去西雙版納之前,在黃河收獲的是失望。
1961年,丁紹光進入大學四年級。學校要求繪畫專業的學生“從生活中創作”,或南方或北方任選一處去寫生,為畢業作品做準備。在同輩人中顯露出的優越——智力、知識、勤奮——已使丁紹光感覺蓄積了力量,他需要找到一條出路,正如一口鉆到油層的井,誰都盼著點火試噴,閥門一開一片火紅的風景。
作為大學生的丁紹光,在他神魂顛倒的夢里當然有一個是奮力去博取的畢業作品高分。年輕人,火熱的心。中蘇關系惡化、國際上的反華大合唱、時事的宣傳,使中國人的愛國熱情普遍高漲。他不能不受到感染。
丁紹光申報了畢業作品選題——壁畫《黃河》。
他觸摸過唐詩里那條“遠上白云間”又“奔流到海不復還”的古代黃河;
他傾聽過樂曲里那條“風在吼,馬在叫”,咆哮于烽火中的近代黃河。
作為黃土地的子孫,他是用兒子思念母親的情懷,去想象童年時見過、眼下已經迷離了的母親河的。
他想創作一幅從寫實大自然到表達自己藝術美感的、今日與歷史交相輝映的黃河。
領了“實習費”之后,他便背起畫板向黃河進發了。畫的主題,卻走在了他的前面。
美國著名的東方美術史研究家,曾經注意到青年丁紹光這一行留在黃河邊的足跡,也注意到他的作品里沒有留下黃河一朵浪花。
“他目睹著奔騰的黃河,心想它是中華文明的偉大象征。他首先看到河流洶涌,夜幕降臨,他覺得黃河變得濃稠起來,就像泥土一樣。最后天黑了,黃河似乎凝固了,不再流淌。”揣摩著“他驚呆了,無法揮毫作畫”的情態,那是他目睹了1958年“大躍進”之后天災人禍所帶來的慘景。他能畫嗎?黃河是淌在母親臉頰上的一行渾濁的淚!

《佛光普照》
1990年
紙本設色
103cm×104cm
豪情萬丈的丁紹光,有些無奈地回到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空白的畫紙,能讓他老師們讀到的是他忠實于內心的感受和對自己的誠實。他不想再給自己和老師惹政治上的麻煩,他提出需要繼續深入生活重新尋找創作基地的要求。
一貫主張“世上這么多悲哀和痛苦,我們應該把世界弄得更好一點”的畫家黃永玉,碰巧出現在丁紹光面前。他剛去過西雙版納寫生,他把那里稱作孔雀尾巴的橄欖壩,描繪得像人間仙境一樣,他鼓勵丁紹光去那里收集素材。
黃永玉和張仃一樣,把張光宇尊為師長,事實上張光宇先生并未直接教過他。人到中年的黃永玉并未直接在裝飾畫系任教,但丁紹光同樣尊敬他。臥虎藏龍的中央工藝美術學院校園里,有這么一個煙斗不離口、畫筆不離手、多才多藝、樂觀豁達、談吐幽默、性格倔強的湘西鳳凰人,十分惹學生喜歡。他畫名不小,傳奇故事頗多。丁紹光搜集到手的有:他同班同學先后多達150多人,因為一心搞繪畫,中小學時代不斷當留級生。在陶瓷廠打小工、報館刻木刻,解放前還花八毛錢加入過一個“中國木刻家”協會。他離家出逃的小愛人,那年18歲,是他騎一輛自行車日行百里山路“追”到手的。他倆夜宿“雞聲茅店月”那種鄉野小店,是真資格的雞毛店——沒有被蓋只能蓋雞毛。有人說他畫的國畫不正宗,他就說:“誰再說我的畫是國畫,我就去告他!”黃永玉以畫荷花見長,人問他荷花為何畫得那樣美、那樣有感情,他說小時調皮,為逃避外婆的巴掌,推一個木盆就逃入家門前的荷塘,一躲就是老半天,荷花幫過我,荷花救過我,怎能沒有感情?實際上,是躲在荷葉下把水上水下看了個通通透透。所以,他筆下的荷花,不是人家寄情寓意的枯枝敗葉,往往是色彩豐富、多姿多彩的另一個感情世界。
聽了黃永玉的建議,丁紹光立刻有了不可遏止的向往,想象著西雙版納那酷似異國情調的熱帶風光和彩云似的人群。驟然間,他想起了張仃、張光宇也畫過這迷人的地方。
丁紹光頭撞南墻即回頭,張仃院長當然慨然應允。20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張仃曾率領一小部分教師到過西雙版納寫生。回校之后,毫無保留地向丁紹光展示過他用單色墨描繪出的熱帶森林蓊郁蒼茫之美景,他贊同黃永玉對丁紹光的建議。他已預感到那份“美麗豐富神奇”,將給予學生不同于他的收獲。
張光宇教授藝術史,特別著意向學生們傳授對待中國藝術的新方法,引導丁紹光把目光轉向中國古代藝術和少數民族藝術。有評論家認為“這一視覺和理論定向”至今也是丁紹光作品中最迷人的地方。功歸于老師,丁紹光也完全認同。創作插圖,單憑線條就能表達自己的思想,是張光宇的“絕活”。四年前,是這些線將丁紹光牽進了工藝美術學院;四年中,他從未間斷過在線的世界遨游,直線、曲線、平行線,線與線相加、連接,線與線分離、重疊,線與線穿插、組合……畫得苦,畫得樂,畫得苦盡甘來,其樂無窮;四年后,他以西雙版納為題材的首批作品,甚至他的成名作,幾乎都是均等黑色線條構成的白描。
2000年10月,當世界著名的藝術評論家安德魯·帕利諾(又譯為安德烈·巴利諾)為寫作《現代浪漫主義星座中的一顆明星》一文,專程從法國來到洛杉磯,對丁紹光進行采訪時,曾以“構成您的繪畫風格特定的完美線條,是否從一開始就得到了您的老師們的認可?”設問求解。
丁紹光是這樣作答的:“我的第一個大型作品系列是《百花》,其形式只是用粗黑線構成。在該系列作品完成之后,我就想起了張光宇曾對我的教誨,我感激不盡。他說:‘只有兩條線,一條是垂直線,另一條是水平線,水平線可以表現安寧和死亡,垂直線象征生命,垂直線可以變化,當需要變化時,人們會將這兩條線交集在一起,平行線不表示變化。'”
11歲時學習延續的線條,17歲時學習曲線,丁紹光在老師帶領下很快走上一條正確道路,更讓他沒齒不忘的是這條道路讓他掌握了這一藝術的主要基礎。而早在20世紀50年代初期,張光宇就駕馭著清新淡雅、柔美飄逸的線去過彩云之南——受人民文學出版社委托,創作了以云南傣族傳說《孔雀公主》為題材的系列畫。當他知道丁紹光夢入西雙版納之時,先生的神態,猶如當年新獲《召樹屯與婻木娜》構圖時一般高興。該圖中的王子爬上孔雀的羽翼,孔雀把他帶到了理想王國。
丁紹光版的“南行記”,黃永玉是策劃,張仃是監制,張光宇擔任出資人。
1961年經濟困難時期,丁紹光當然不可能再次躺在社會主義身上——領取畢業實習的專用撥款。
300元,張光宇獨家贊助。
300元人民幣,那時是一個教授兩三個月的工資。無疑是張光宇的一回大出血。
“當時這對我是好大一筆錢,我心存感激,舍不得用,就搭乘最便宜的火車向云南進發……”
火車之后是汽車,汽車之后是步行……20多天后,丁紹光終于來到西南邊陲的西雙版納——真正的云海之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