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堂鳥:丁紹光藝術范式
- 胡笳
- 4083字
- 2020-11-28 18:21:48
6 初識張仃,情醉畢加索
窗外春柳乍綠,冬寒尚未退盡,丁紹光因激動,手心和額角首先沁出汗來。從內閱室借到的大畫冊上,他第一眼看見就被深深地打動的畢加索油畫——《蘋果樹下的少女》,手法夸張,既變形又換色,少女拉長的臉變成藍綠色,蘋果樹變成群青色,但在整體幽靜的色調里,少女的臉恢復了那少有的白皙、嬌嫩與透明,真是美得凄涼。畢加索豐富多變的形式美,一個從未見過的藝術新天地,令丁紹光欣喜若狂。
有了第一次,他很快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一次次地借閱“畢加索”,很快受到了圖書管理員的關注。管理“內部參考”和為批判提供資料的內閱室,管理人員頭腦里長期繃著一條階級斗爭的弦,那時不稱作神經過敏,而是受到嘉許的嗅覺敏銳。他們發現丁紹光一見畢加索的畫就如癡如醉,一連數小時著迷,有時還喜形于色、擊節贊賞,甚至旁若無人,攤開畫冊搖頭晃腦地欣賞。他把一張桌子的面積越占越大,行為張狂。等管理人員收回畫冊,他們把丁紹光剛才閱讀過的部分檢查一遍,頓時心驚肉跳起來。

大學時期的丁紹光
《人生》——畢加索“藍色時期”的代表作。擁抱在一起的裸男裸女,據說飽含在畫里的是畢加索對朋友的痛苦回憶和無法逃避的人生苦難的悲哀。

《人生》
《坐著的裸女》——畢加索步入了“粉紅色時期”。

《坐著的裸女》
《阿維農的少女們》——就在這幅畫的創作過程中,畢加索的“立體主義”宣告誕生。在這縱橫超過2米的大油畫上,或站著或蹲著的是五位全身裸露的妓女。畢加索下了很大功夫,他在平面畫布上立體地表達出來,讓人不是從一個方向觀看,而是從兩個、三個、四個,甚至更多的方向去觀看,超出空間限制,給人的想象力插上翅膀,把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高度結合在一起……

《阿維農的少女們》
《母與子》——畫中少女充滿青春活力。人物線條清楚、明暗分明。對衣褶的處理帶有古希臘浮雕的特點,使人聯想到古希臘羅馬時代和文藝復興時代的維納斯雕像。

《母與子》
《女人花》——大師將他鐘愛的女人畫為不朽的花朵。這是畢加索1946年的作品。

《女人花》
《三個樂師》——幾何學的色面互相銜接交錯,從而產生音樂般的韻律與節奏感。據說這是大師在新古典主義時代以綜合立體主義的手法完成的,也是立體主義達到巔峰時期的一幅值得紀念的作品。

《三個樂師》
《接吻》——一對男女相抱而狂吻,兩人的相貌已完全變成野獸的樣子。這是在社會危機的重壓下,企圖在性愛的熔爐中麻醉自己的性變態者。

《接吻》
《穿土耳其服的女人》——從這幅畫里可以窺見畢加索新的愛情世界。模特佳克琳在畫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她是畢加索生命中最后一個情人和妻子。

《穿土耳其服的女人》
盡管畢加索的部分繪畫作品1956年曾在北京進行過不公開的展出,年幼的丁紹光無緣前往,直到20世紀60年代之初,才讓這位青年學子在第二課堂——北圖,目不暇接地補上重要的一課。
如果當年的北圖管理員,有機會看到20世紀最后兩個十年丁紹光在世界畫壇捧出的一系列“現代工筆重彩”,或在1995年北京舉辦的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上有幸目睹聯合國向全球發行印有丁紹光繪制作品和紀念郵票的“首日封”,不難發現當年達·芬奇、畢加索在他身上產生的深遠影響(當然還有馬蒂斯、梵高的畫,當年在北圖也曾經是丁紹光臨摹的對象)。他在美國洛杉磯比佛利山莊的豪宅,給人印象最深的是主人的畢加索情結。尤其是那充滿繪畫、音樂、黑非洲木雕和熱帶植物的大客廳,主人有意強調的還是青年時代就追慕不已的偶像,壁爐上方虎踞龍盤著畢加索的絲網版畫;與其相對的是主人耗10萬美元購來的古董——畢加索寫生用過的一座黑非洲木雕像,在藝術殿堂里如此與畢加索形影相隨,足見丁紹光對其愛戀之深。
從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學生丁紹光手里奪下畢加索畫冊,北圖的管理員趕緊查閱。圖書進館之初,編碼建檔的手續,雖說都是由他們一手操辦,可內容呢?天曉得。一查一閱,讓階級斗爭繃緊的神經立刻做出反應。重重將畫冊合上,大有把瓶塞扣回瓶頸,封死魔瓶的感覺。剛才不慎,畫冊讓人借了去,魔瓶一開,一群妖精飛了出來,讓青年人著了魔……
他們認為必須“救救孩子”。于是,中央工藝美術學院黨委收到一封北圖來函。函稱:發現貴校裝飾畫系丁紹光系流氓學生,整天趴在資本主義垃圾上流露出不健康情緒……
學院黨委不敢怠慢,立刻召開了會議。當與會者把目光從丁紹光的材料上移開時,他們看見了從會議室起身的張仃同志。
在中國的那個歷史時期,被稱呼為“同志”的,意味著擔負一定領導職務,且是黨內人士。張仃是二者兼有,既是副院長,又是老黨員。他首先是一個抗日戰士、革命軍人,然后才是美術教育事業的行政領導。
雖多次“改換門庭”,但永不放下的槍是手中的畫筆。就涉獵美術門類之廣、創作作品之多而言,張仃堪稱20世紀中國畫壇杰出的一位畫家。他認為各個門類作品的經典性不僅表現為作品自身的完整性和先鋒性,重要的是它們往往對藝術的時風起著矯枉的作用,有一種方向性的啟示。經過歷史的檢驗,爾后美術界還對張仃有“中流砥柱”的高度評價,那是指張仃在中國美術發展的重要時刻往往用自己的藝術作品和觀點驚醒大家。
“丁紹光的問題,我去處理。”既然有張仃院長主動站出來接招,誰還能說什么?
張仃召見了丁紹光,地點不在院長辦公室,而是在家里。
就如丁紹光在多年后的《懷念恩師張仃》一文中所述:“就這樣我第一次來到他的家,也第一次真正看到張仃作為藝術家的真面貌?!?/p>
“你在圖書館借了什么?”
“畫冊!十幾本外文畫冊。”
“人家反映你——在畫冊里找什么?”
“我找畢加索!”
問話就是這么簡單,得到的回答更簡單,就是喜歡。
本來采用尊師的姿態站著的丁紹光,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本來是坐著的張仃,在屋里踱起步來。
張仃自言自語:“有意思!很有意思!”當然,這“有意思”不是指的北圖,而是眼前的學生丁紹光。一看眼前這個很有意思的學生,竟然和自己一樣喜好畢加索,許久不上講臺直接教學生的張仃,竟然答應在家里教弟子。與商品經濟年代完全不相同之處,這“家教”不但不收費用,教師還得供應茶水什么的。
那一晚,談話到最后,張仃將自己的北圖借書證交到了丁紹光手中。那時的教授專用借書證可以在北圖隨心所欲查閱資料,還可限量外借,而且是百分之百的無償服務。
在《懷念恩師張仃》一文中,丁紹光滿紙濃情地記下了刻骨銘心的“那一天”,也就是文中所述的“那一晚”,“被張光宇先生稱為‘畢加索加城隍廟’的張仃,十分好奇而興致勃勃地接受了我這個青年學子。當時我18歲,張仃41歲。他風華正茂,才思敏捷,談文論藝,古今中外,上下五千年,那真可以說是神采飛揚,我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丁紹光又到北圖借書去了。凡畢加索的畫、有關畢加索的文章,他都借,一借一大摞。回到學院就大規模地臨摹,暢快地狼吞虎咽,反復臨摹過的一些作品,到后來就能脫手畫在作業本上了。
丁紹光后來回憶這段時間,他說:“起先是直接臨摹,但后來就不是直接臨摹,而是理解形式特色,再畫自己感受的內容。我很喜歡畢加索的作品,學習他的方法和技巧,也采用了許多他的手法和內容,嘗試形成自己的構思,其中包括當時在校內造成影響的石膏板畫……”
就在他瘋狂創作石膏板畫的時期,不止一個同學聽過他講“張仃給畢加索送禮”的故事,不止同班十個人傳閱張仃送他的那張與畢加索的合影。1958年,張仃作為中國藝術界的官方代表,有幸在法國見到了畢加索。當時政府為代表團準備了一件雕刻精致的象牙工藝船,讓他帶至巴黎,作為禮物送給這位藝術巨匠。張仃自己則送了一張從街上買來的年畫。年畫上面是中國古代民間傳說中的門神,色彩極為豐富。從禮物的價值上看:一貴一賤;從畢加索的表情上看:一冷一熱。丁紹光至今還完好保存著張仃送給他的那張與畢加索的合影,盡管照片已經發黃。丁紹光至今仍把張仃向畢加索送門神的故事,當作講給取經探寶人聽的保留節目。

晚年時期的張仃
他從不回避從畢氏“拿來”,包括畢氏本人的偏愛——對中國民間藝術那種色彩瑰麗、直抒情懷表達方法的偏愛。他年輕的目光,曾漫游在中國京劇的服飾、臉譜,中國建筑的紅墻碧瓦,那層層疊疊的色彩之海上。
“我作品中濃重的色彩就是來自對中國古代藝術的研究。”丁紹光實話實說。
未曾長久相守,畢竟曾經擁有。
如今丁紹光的成就,母校臉上有光。可那時他為學校惹下的麻煩,卻也是一個接著一個。
畢加索這個“魔瓶”開啟之后,他又繼續尋找其他的“魔瓶”——轉而研究20世紀早期藝術家馬蒂斯、米羅、克利、杜布菲和達利,更加有目的地揣摩那些飛翔于墨西哥壁畫上的精靈。進入高年級的丁紹光創作了許多畫,一些低年級的學生也動手仿效他的作品,這不包括在張光宇教授指導下,運用傳統線描手法為詩人聞捷著名的長詩《動蕩的年代》做的插圖。那是課堂作業。課余他搞的是石膏版畫,說發明也可說是個發明:石膏滲了顏色,一層層往板上倒,紅一層、藍一層、黃一層、黑一層,一層一個高度,還有石膏滲了顏色變成的中間色調,各種顏色混合在一起的五顏六色。用刀子、用釘子、用刮刀,丁紹光謂之“不擇手段”地一齊上:需要什么顏色、刻到什么深度、刮到什么深度、出什么顏色,他都認真探索,毫不含糊。色彩豐富的畫面直追畢加索、馬蒂斯……丁紹光樂得兩眼放光,樂得飯菜不香,樂得對著窗外的天空大發奇想。這奇想是19世紀荷蘭大畫家梵高做過的——幻想有一天會從天上采擷彩虹,放在自己的畫布上。僅是一個丁紹光身陷色彩的漩渦里嗎?不是,效仿者眾多。低年級的學生,三五成群,也在課余玩起了石膏板。當時,這些被認為是資本主義的侵蝕。有人向文化部打了小報告:“放縱青年學生學習外國資產階級藝術家”——法號吹了起來。文化部措詞嚴厲的通報下達到各藝術院校,并點了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的名。
“我作品中濃重的色彩就是來自對中國古代藝術的研究?!倍〗B光實話實說。

20世紀50年代張仃和畢加索合影
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張仃,在不久后的“文革”中被打成“走資本主義的當權派”,“陽奉陰違”是罪狀之一。
在丁紹光的書包里,在張仃之后又添了一張張光宇教授的北圖借書證。龐薰琹等老教授的家,還為他夜來請教留下一道縫。在“東風壓倒西風”的那些年,雖然丁紹光膽子一貫大,但他出入這些宅院,也不得不學電影里的地下工作者。
他心里十分明白,大學時代曾給老師們惹下一個又一個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