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亮相
王維世稱“詩佛”,唐代宗封他為“天下文宗”。源于他代表了唐代山水田園派詩歌的最高水平。其詩清淡雅秀,超逸絕塵,古今共賞,莫不心悅誠服。
這是王維在大唐高層政壇的第一次亮相。
開元八年(公元720年),王維躊躇滿志,首次應試,結果落第。
王維“九歲知屬辭,工草隸,閑音律”,在京城頗有些名氣,經常出入權貴之家。他和寧王、歧王關系頗好,“待之如師友”。他就有了經常出入王府的機會。為了求得科第門路,王維在岐王李范的幫助下決定走玉真公主的路子。
到了玉真公主舉行歌舞宴會的時候,王維就懷抱琵琶,混站在岐王所帶的樂工隊伍前面,等待獻藝的機會。該王維上場了。只見他“妙年潔白,風姿郁美”“獨奏新曲,聲調哀切,滿座動容”。王維的亮相可謂光彩炫目,先聲奪人。見多識廣的玉真公主不曾聽過王維演奏的曲子,問王維,王維說是《郁輪袍》,是自己的新作。正當公主驚訝之際,王維不失時機地獻上自己的詩卷,并且說,這才是自己最擅長的。公主看了幾首,大驚,以為自己平常喜歡的那些詩都是古人的作品,原來竟是眼前這個年輕人寫的。于是,讓宮婢將王維帶入室內,換上華麗的衣服,然后置辦酒宴,安排王維入席,并且坐在了貴賓席位。席間,王維風流蘊藉,引得公主一再矚目,不由得問王維,如此文采,何不參加科舉。話終于轉到了正題。如此這般,王維果然一舉及第。
王維的這次亮相,既驚艷,又實惠。雖然劍走偏鋒,畢竟有真才實學作依憑。在才能和膽識的支配下,智慧的能量才有了爆發的機會。否則,唐朝就又多了一個懷才不遇的落魄詩人。
詩歌,不僅反映了那個時代的精神風貌,更為那個時代注入了靈氣,灌注了詩性,培育了令人神往的浪漫氣質。文人的智慧在那個時代得以充分施展,得益于時代的恩賜。如果缺失詩歌的裝點,詩意的渲染,詩情的激蕩,唐朝又何以讓我們激情澎湃,神采飛揚,無限神往?
王維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就是他最初留在我們記憶深處的詩: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親情的恒久性穿越時空,一直抵達我們的內心。
親情同樣具有強烈的感召力,小小年紀就被親情打動,小小年紀,尚未遍歷滄桑,他的靈魂就感知到了親情的力量。
長安的繁華,更見詩人的孤獨;熙攘的人流,更加重了詩人的落寞。恰在這本該親人會聚、攜手登高的日子,“獨在異鄉為異客”的無奈催生了他對親情的渴望,倍生對家人的思念。
沒想到,王維十七歲就寫成了這首詩。尤其第二句,引起了古今華人的共鳴,并成為炎黃子孫共同的文化記憶。
同他的《紅豆》詩一樣,這首詩有著強大的號召力、感染力,贏得了廣泛的認可度,獲得了高密度的點擊率、引用率。
“每逢佳節倍思親”,因為“遍插茱萸少一人”。這“一人”就是常常在夢里游走、徘徊,就是食不甘味、寢不安然的那一人;當享有團聚時,這“一人”卻遠在天涯;當分享幸福時,這“一人”卻獨處孤寂。這“一人”就是全部的牽掛,全部的憶念,全部的祝愿。
少了“一人”,這個節日的滋味就有些變味。這個本該全家歡聚的日子,竟讓人索然無味。這個秋高氣爽的日子,也漂浮著濃濃的憂思。僅僅“少一人”,就令人黯然傷神,這種遺憾就成了永久的缺失。
因為,這“少”掉的“一人”,這不該缺席的“一人”,就是詩人自己!
傳統佳節,這兩句詩成了我們表達思念的最佳用語。有了這兩句詩,也寵壞了不少的文人。他們惰于自創新語,疏于再賦新詞。一則,可能是自覺功力不如,與王維相較,差距太遠;一則,雖是自撰佳辭,可能也難盡其義。于是,待到用時,便信手拈來,既不必擔心別人笑話,也不必考慮自己是否已窮其意。當然,還不必擔心王維老先生來找自己索要版費。
杜甫在《月夜》中寫下了“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有評家說與王維句有異曲同工之妙。其實有一定距離,摩詰句認可度更高,引用率更大,共鳴波及的范圍更廣。
當“兄弟”的內涵在無限的拓展、無限的豐富時,“兄弟”成了全球炎黃子孫共同的牽掛。親情、友情就濃縮在這一聲簡單而又意味深長的“兄弟”里。
既然上蒼安排我們相識、相依、相憶,我們就該倍加珍視已有的情誼,倍加珍視這難得的情分!因為,普天之下皆兄弟!
王維這個少年游子的牽掛因此定格成永恒。
壯懷激烈
年輕,就有理想,有壯懷,就意氣風發,志在四方。年輕無敵,思騁四海,意游八荒。
王維的這組《少年行》寫得心懷浩蕩,不同凡響:
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
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楊邊。
出身仕漢羽林郎,初隨驃騎戰漁陽。
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
一身能擘兩雕弧,虜騎千重只似無。
偏坐金鞍調白羽,紛紛射殺五單于。
漢家君臣歡宴終,高議云臺論戰功。
天子臨軒賜侯印,將軍佩出明光宮。
四首詩由序曲、過渡、高潮、結局四個樂章組成,言少年理想經過努力終于功成名就,正好體現了盛唐士子的報國期許,對其成功的人生之旅給予了完美的設計。詩中少年,或許是詩人心目中的理想化身,或者就是自己的人生規劃,就是他青春勃發的精神之旅。
特別是第一首中的“意氣”一語,讓我們清晰地感到,年輕的血性在詩里澎湃,年輕的情懷在心中激蕩。“意氣”成為王維率然行事的唯一理由。因為意氣難投,所以知己難求;因為知己難求,所以一諾千金;因為意氣縱橫,所以志在千里。
浪漫的氣息撲面而來。年輕王維的書生意氣、少年情懷得到了恣情的揮灑。這意氣,這情懷,當屬“少年心事當拿云”的壯闊無際,總是和理想、和建功立業緊密聯系;總希望“雄雞一聲天下白”,積極向上,一往無前,所向無敵。在他眼里,前途一片光明,心里裝著一片沒有邊際的天地。他以為,理想在,豪氣存,只要奮斗,只要堅持,功業就唾手可得,封侯拜相就是指日可待的事。任何阻礙一躍而過,任何困難迎刃而解。“少年壯志不言愁”,當是其內心狀況的真實寫照。仿佛開疆拓土后的凱旋就在明天,驅除外敵賊虜都是手起刀落的事情。總之,他們以為,只要拼命地搏一回,就可以輕而易舉、不費吹灰之力地抵達理想的巔峰。
少年情懷總是相差無幾,少年心事總是指向未來。李白也寫過兩首《少年行》:
擊筑飲美酒,劍歌易水湄。
經過燕太子,結托并州兒。
少年負壯氣,奮烈自有時。
因聲魯句踐,爭博勿相欺。
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
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
第一首以五古形式寫成。借荊軻的典故抒發人生感慨,追慕俠骨柔腸,不乏激揚的豪情,堅定的信念。第二首用七絕的形式,大寫意式地勾畫出一個任氣逞能的豪俠少年。“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家世豪貴,生活豪華;“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行事豪放倜儻,爽朗率真,青春洋溢,活力飛揚。
王維筆下的少年英雄,氣度非凡,英氣逼人,馳騁沙場,豪氣干云。李白詩中的少年走馬花叢,風流倜儻,縱橫不羈,神采照人。兩人都寫出了青春的壯懷,少年的力量,生命的風采。可惜的是,盡管他們二人生活在同一時代,卻未有心靈的照應,交流的痕跡。試想,兩個都是青春意氣的詩人走到一起,那該是怎樣的詩酒唱和,怎樣的詩意縱橫?
王維還寫過一首《觀獵》,同樣是激情洋溢,豪興遄飛。抑不住的青春氣息,瞬息之間就卷過了千里暮云。
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
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
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
回看射雕處,千里暮云平。
這首《觀獵》是詩人少年精神的自如延伸。英雄的虎虎生氣在這里得到了淋漓的揮灑,英雄的豪情在轉瞬千里的呼嘯聲中得到了暢快奔馳。
讀這首詩,讓人想起盧綸寫的一組《和張僕射塞下曲》詩來。其中的“林暗草驚風,將軍夜引弓。平明尋白羽,沒在石棱中”,亦有如此的快意。這快意,還在隔代蘇東坡的《江城子·密州出獵》里風流相續。
《觀獵》里的將軍,英氣逼人,勁健快捷。千騎風涌,卷土而過。驀然回首,更見豪情激蕩。在豪情的奔騰中,隱然有英雄無敵手的淡淡失落。
這,或許就是英雄的寂寞。
英雄總是用實力去證明自己,威懾敵人。“千里暮云平”是英雄走過之后留下的一片肅穆之景,誰有不平?請與英雄過招,英雄總會以他特有的方式出現在對手前面,并讓對手心悅誠服,高下之比一覽無余。
讀罷《觀獵》,彌漫在我們心宇的英雄之氣,就如那翻卷的“暮云”,久久沒有散去。如此,我們不得不佩服,詩人才是真正的高手,僅用四十字,他就為我們塑造了一位讓人驚羨的英雄!
瞬息之間,讓我們領略了豪氣干云、英氣逼人之美。這,就是青春的力量,盛唐的神采。
壯行天涯
青春的夢想總會被現實打破。建功立業未必如寫詩一般順暢。當你暢想馳騁邊塞的時候,你詩意噴張,一氣呵成,或許就是一首豪邁無敵的不朽詩章。當你真正走進邊塞,走進絕域,“功名只向馬上取”就未必是易如反掌。
王維終于一步步地接近了曾經夢繞魂縈的邊陲。公元737年,詩人身負朝廷使命前往邊塞,赴西河節度使府慰問戍邊將士,這首紀行詩《使至塞上》,即是他此次出使途中的所見所感。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
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選候騎,都護在燕然。
單車出使,猶征蓬漂泊,長路漫漫,何時才能到達終點?南來的雁陣也隨了出使的征塵而遠入胡地。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直與曲的切割與交響,繪就了這幅“千古壯景”(王國維語)。簡而不能再簡的十個字,就銘進了我們不朽的記憶。即便是我們這些生于內地、遠離邊塞的人,也真切地感受到了大漠的壯美,邊塞的雄奇,以及撼人心魄的偉力。
一“圓”,一“直”,不僅準確地描繪了沙漠的景象,而且極形象地表現了作者的深切感受。《紅樓夢》第四十一回香菱學詩里說:“‘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要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這就是“詩的好處,有口里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又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藝術的魅力就在于此。
從美學構圖來看,碧天黃沙之間,一柱青煙連天接地,居于整幅畫面的中心,自是神來之筆。《坤雅》中說:“古之煙火,用狼煙,取其直而聚,雖風吹之不斜。”清人趙殿成說:“親見其景者,始知‘直’字之佳。”再襯之以長河的蜿蜒盤曲,落日的渾圓浩芒,一幅“壯景”如在眼前。
這是一幅驚心動魄的畫圖。沒有親歷,不能發現它的壯美;沒有感悟,不能領略它的雄奇。極地的大美,艱辛中的快慰,懦夫怎能發現?猥瑣者怎可體悟?
出使之地還有多遠已不那么重要,單是這“千古壯景”就足以大大豐富一個人的閱歷!此詩因此千古名句而刻進永恒。詩中之景成了文學作品中千古不滅的畫圖。既是語言的魅力,更是詩人駕馭語言的偉力。
眼界不夠高遠,視野不夠闊達,是難以寫得這般流水自如,是難以表達這雄壯天下的氣度。寥寥幾筆,就成宏大畫圖;簡單兩句,即成千古壯景。
因為,在他的心里,有一個恢弘闊大的功業夢。
距那些出生入死的將士,還有遙不可及的距離。這是詩人在最后兩句留給我們的惆悵。加之“單車”出使,更有道不盡的孤寂,失意,以及落寞。
《唐才子傳》有這樣一段記錄:
賊陷兩京,駕出幸,維扈從不及,為所擒,服藥稱喑病。祿山愛其才,逼至洛陽供舊職,拘于普施寺。賊宴凝碧池,悉召梨園諸工合樂,維痛悼,賦詩曰:“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花落空宮里,凝碧池頭奏管弦。”時聞行在所。賊平后,授偽官者皆定罪,獨維得免。仕至尚書右丞。
說的是王維在安史之亂后的一段經歷。
公元755年,安史之亂爆發。戰亂中,王維被賊軍捕獲,被迫當了偽官。安史戰亂平息后,這段經歷成了嚴重的“歷史問題”,他因此被抓去審訊。按當時的規定,凡在安祿山“偽政府”當過官的,就一概歸為投效叛軍,處置當斬。幸好他在戰亂中曾寫過思慕大唐天子的詩,再加上當時任刑部侍郎的弟弟(曾跟隨皇帝出逃)的求情,懇請用自己的官職換取兄長的性命,王維才幸免于難,僅受貶官處分。之后,又升至尚書右丞之職。
王維看到,政局變化無常,早年熱衷政治的他逐漸消停下來,整天吃齋念佛。四十多歲時,他特地在長安東南的藍田縣輞川為自己建造了別墅,還不時往返于終南山,過著半官半隱的生活。不料,卻成全了他的山水田園詩。
心靈棲居
王維是自然的知音。塵世喧囂,官場詭譎,世勢莫測,輕易地熄滅了他的功業熱情。他及時地選擇了歸去,選擇了自然,選擇了清靜,選擇了屬于他自己的那一片天地。自然的關照,暗示,只有王維讀得透徹,讀得深刻。
他目閱山水,心怡自然,其中的快意只有他自己品得真味。他的詩給我們以啟迪,愿我們的腳步在自然的山水間灑脫的徜徉時,我們的內心同時得到沐浴,得到凈化;我們的思想得到提純,心胸得到拓展,境界得到提升。
這樣,我們才不會辜負眼前的風景,才可能在適當的時候予自然以回饋。且看這首《辛夷塢》: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花在人前,花是風景;人在花前,人是生靈。彼此關照,互為依存。
花草趕春發,一輪又一輪。花草的精魂永不磨滅。人世滄桑,人的榮枯只有一次機會,脆弱得不知道哪一天就會在花草前消失。
沒有人的賞讀,花草也寂寞,于是“紛紛開且落”。落寞的滋味,王維體味得最為深刻。這種體驗陳子昂也曾有過:“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只是陳子昂來得更直截了當,掩不住內心的悲戚與無奈。
后來,錢起來到王維的故居,從花草的精神中,他讀出了主人曾經的風采,寫下了這首《故王維右丞堂前芍藥花開,凄然感懷》:
芍藥花開出舊欄,春衫掩淚再來看。
主人不在花長在,更勝青松守歲寒。
在王右丞堂前,錢起見芍藥花開,“凄然感懷”。他從花草的身上,覽閱了故人的品節。人的生命雖然抵不過歲月,敵不過花草,他的情操卻在花草的身上得到了照應,并且得以蓬勃熱烈地呈現。
“一花一世界,一草一精神。”人的精魂何嘗不是如此。
最初的真的難以“放棄”,于是,總有一些愁思時不時地跑出來,攪亂詩人欲靜的心境。比如這首《春中田園作》:
屋上春鳩鳴,村邊杏花白。
持斧伐遠揚,荷鋤覘泉脈。
歸燕識故巢,舊人看新歷。
臨觴忽不御,惆悵思遠客。
東風暗換物華。流年在不知不覺間流逝。
物欣欣而向榮,泉涓涓而始流。自然只是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提醒人們,光陰可貴,光陰不可逆轉。
這里,詩人以獨到的眼光,平淡的語氣,樸素的文字,抓住了田園生活中最動人的細節,寥寥幾筆,便勾勒出平常人安適恬淡的生活圖景。人們生活在自然的更替中,平靜地過渡,和平地離開,都是在渾然不覺中行進。歲月流逝,沒有沖淡人們對春天欣然接納的熱情。王維那份漫不經心的閑適自在,令人好生羨慕。
“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滅掉心頭的那把欲望之火,滅掉一切指向紅塵的貪念,心頭才會徹底消除煩惱,心靈才能如愿抵達寧靜。只有這時,人間萬事才不關乎你的心念;只有這時,我們才會徹底掙脫一切羈絆。
有沒有破山寺這樣的幽境供你參悟都不重要,只要你找到了適合自己的路徑。即使是畫中的方寸山水,也有清心凈肺的功能。唐代詩僧皎然的“隱心不隱跡”,講的就是心氣的通透,心境的豁然,心性的潔凈。其實,一切紛擾不寧都是我們自設的羅網。根源在于,我們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去沖破貪念和私欲,以及因得失設置的困局。
好在,常建在那里找到了心靈的憩所。破山寺也因此成了善男信女的朝拜之所。
王維站在自家園子,心里想著那些遠去的人。臨別的滋味不能承受,久別的思念又時常躥出來折磨人,“惆悵”就在所難免了。他慢慢地適應了閑居山野的日子,這首《積雨輞川莊作》就寫得氣定神閑:
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餉東菑。
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
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
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
詩人在詩里快慰地對我們宣稱:自己早已去心機,絕俗念,隨緣就份,于人無礙,與世無爭,還有誰會無端地猜忌自己這幾乎可以免除塵世的煩惱,而悠然耽于山林樂趣?
而這一切,都是“山中習靜”、“松下清齋”的結果。
自己過著清閑的日子,他也沒有忘記要與朋友一起分享。
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爰。
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
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
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
——《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
當詩人真正融入眼前之景,成為真正的自然人時,他從平日有意的自我約束中走出來,在與知音同賞妙境的時候,便不由自主地顯現出各自的本真,便如史上最著名的狂人接輿一般,在陶淵明經營的意境中一展生命的激情。
其實,陶翁也好,王維也罷,既然要做一位真正的隱者,自不必拘于世俗的約束,自不必計較別人怎么說,釋放生命的能量,醉也罷,歌也好,只要自己樂了,自由了,才是真正的大隱之人。放得下,拋得盡,才算得真正的解脫。
縱觀古今,能做到如此,王維算得一個。賞佳景,遇良朋,輞川閑居之樂,樂得多么自在逍遙。再看這首《田園樂》:
桃紅復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
花落家童未掃,鶯啼山客猶眠。
此詩最后才寫到春眠,人睡得恬適安穩,于身外之境一無所知。花落鶯啼雖有動靜,有聲響,直襯托得“山客”的居處與心境越發的寧靜。王維之“樂”也就在此獨自愜意。
人們說他的詩有禪味。崇尚靜寂的思想固有消極的一面,然而,王維詩的難能可貴之處,就在于靜境與寂滅有著質的差異。他能通過動靜相成,寫出靜中的生趣,給人的感覺仍是生機,仍是清新明朗的美。
唐詩有意境渾成的特點,但具體表現時仍有兩類,一種偏于意,讓人間接感受到境,如孟浩然的《春曉》;另一種偏于境,讓人從境中悟到作者之意,如此詩。由境生情,詩中有畫,是其最顯著的特點。
“靜”不是一味的沒有聲響。沒有動的“陪襯”,“靜”就沒有生氣。“靜”是自然的生動呈現,更是一份心靈的感應。你說它“靜”了,它便愜意地住在你心里。最有名的當屬《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又是“空山”,秋雨初霽,沒有蕭瑟,沒有離索,沒有化不了的愁緒。
“空山”里,更顯清爽,愈加明凈。勞作的人們甚至還有些歡愉。豐收的喜悅,從他們穿過竹林時接連不斷的笑聲、荷塘迅捷劃過的漁舟可知。
這樣的景致輕易地就打動了掙脫凡塵羈絆的詩人。他打算把根扎在這里,一句“王孫自可留”,毫不掩飾地就道出了他此刻的心跡。遠離世俗的污泥濁水,過一種簡單的生活,這就是詩人留下來的全部理由,簡單,本真。詩人需要的那份“靜氣”,“空山”都能毫無保留地給予。
“空山”的怡然暢神,羨煞我們。
自宋玉開始,秋天便貼上了悲涼肅殺的標簽,秋天便成了文人們遣憤釋恨、排憂出氣的對象。文人們一不高興,就拿秋天來說事,就拿秋天來泄氣。
讀摩詰詩,感覺秋天從未如此清新地走入我們的視野,從未如此地引人神往,從未如此地讓走進它的人樂而不歸。
雨后初秋,空山明月,蒼松流泉,茂竹碧荷,浣女的喧笑,漁者的清歌,一幅多么美妙的畫圖呀,怎不讓人流連,怎不讓人暢然?一派布衣草根的幸福圖景。他們的愜意,源于他們怡然自得的生活環境,更源于他們辛勤勞作時的自我滿足。詩人反用《楚辭·招隱士》“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久留”,說如此佳好的秋景,絕不該白白地來,又匆匆地去。唯有長久地留下,才不會辜負自然的恩賜。
當我們這些囿于鋼筋水泥的城市囚徒,在風和日麗的某個時刻,不得不攜妻帶子、邀朋呼友地走進鄉野的時候,怎么也無法掩飾我們的矯情,怎么也無法褪去我們裹得嚴嚴實實的偽裝!
也許,只能為我們這些患了現代城市病的人給予暫時的療治,而根本無法還原我們的性情。我們只好在千年之后的今天,反復地咀讀王維為我們營構的意境,久久不愿歸去!
自宋玉之后,人們便籠罩在秋天的肅殺之氣里,一直被逼壓得喘不過氣來,幸好有王維、劉禹錫這樣的詩人,為我們經營了一派秋天的明麗與和諧,釋然與欣悅。讓我們在這些經典的畫圖中“隨意”而行,去作自然最忠實的耕讀者。
秋天從王維的詩句里走來,如此洗練的幾筆點染,就拽住了我們,拽住我們的眼睛,拽住我們一顆善于在靜山穆水、漁歌酬唱的風景里歇息的心,讓我們留下,佇立,品味。品味山水流韻,品味詩意勝境。什么是歲月靜好,風物宜人,在這里找到了現實的版本。
王維在《終南別業》把退隱后自得其樂的閑適情趣寫得有聲有色: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真是一個瀟灑脫俗的隱者!他告訴我們,世間沒什么大不了的,船到橋頭自然直。沒什么大不了的,當我們暫時被身處絕境的假象迷惑時,我們不必自我放棄!
我們需要鎮定,需要盤點,需要冷靜地應對,我們需要的就是“坐看云起時”的這一份從容不迫的風度與氣質,我們需要的就是處變不驚、臨危不懼的這一份品質!
任花開花落,云起云收,春花秋月,夏蔭冬雪,一盤棋局,一席笑談,“談笑無還期”是我們應持的選擇。人生即是如此,我們真正徹悟的時候,我們便可坦然地談笑自如,從容地應對世間的變故。
雖然我們今天生活在鋼筋水泥的壁壘,面對不斷狹小的天空,我們的心中仍然鎖著一個渴望——詩意的生活,這就是我們現在為什么但得一點時間,就要爭著擠著沖出城去的原因!是在人海中為生活無休止地拼搏,還是擠一點時間、留一點空間去領略自然的詩意和詩意的生活,選擇,在我們自己。
對已有的功名利祿,他放棄,他選擇了屬于自己的生活方式。王維走在了我們的前面!“渭川田家”的生活怡然自得,他發現,簡單的生活里蘊藏著生活的真趣,偶爾吟幾句前人的詩歌,滿口生香的不止有詩句的味道,還有田園的味道,生活的味道,以及生命的味道。
王維自我評價說:“宿世謬詞客,前身應畫師。”詩情畫意相滲透,抒情性、音樂性并舉,意象之美、意境之美相交織,他將山水田園詩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
特別是“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從容淡定之余,還融入了不滅的哲理,看似山窮水盡,實則柳暗花明;行至絕處就不見得沒有活路,山回路轉,豁然開朗,那絕路的盡頭或許正有一片嶄新的天地。陸游的“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與之遙相呼應,道出了共有的認識,相通的哲理。有了這份認識,王維的從容和淡定就有了足夠的底氣,人活得灑脫怡悅不說,詩也寫得氣定神閑,意境優美,景象俱佳,書畫水平也達到了難以企及的高度,參禪悟道提純了靈魂不說,還大大拔高了人生的境界。
王維還在《藍田山石門精舍》里,再現過類似的意境:“遙愛云木秀,初疑路不同;安知清流轉,忽與前山通。”景觀如此,觀景如此,蘊含的哲理亦是如此。迷失在美景里,那也是一份難得的快意。要獲得這份“迷失”,就得不斷地前進前進再前進。唯經歷“迷失”,才能品閱勝境。品閱自然,品閱人生,同理。
有了瀕臨絕境的危機,才有另辟新路的準備。即便遭遇絕境,亦能從容應對。唯此,王維即便偶爾遇個樵夫,也可以“談笑無還期”。這樣的活法才叫大氣,才叫快意,才叫真實的淡定。
山水知音
隱居山野,洗去了王維心中的俗塵。參禪悟道,使他悟得了山水的靈性。花開花落,云起云收,只有王維聽懂了自然的寄語。看這首《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元好問說:“詩為禪客添花錦,禪是詩家切玉刀。”摩詰深得禪理,悟得禪機。他心中無塵,詩味自然就純;心中無欲,自能得自然之美意。得自然之美景妙意,詩人提煉萃取出了自然之精華!輞川因此充滿禪意,鹿柴是禪意的棲居。他的詩書畫因此臻至化境。
喧鬧被隔離,紛擾的世俗被濾去,僅有眼前景色的“空”是不能完成的。關鍵就在于詩人那顆心是不是完全棲息在這里。一縷余輝,或者一絲月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幽靜的景致是否入眼、入心。“喧鬧”歸于平靜,詩人的心也隨之波瀾不驚。深林、白石以及青苔可以作證。
王維獨賞這“空山”佳境。“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山居秋暝》),雨后秋山格外地空明潔凈;“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鳥鳴澗》),夜間春山十分地寧靜幽美。只有空靈的心胸才可以感受到這一切,物我兩忘,寵辱不驚;只有空靈的靈魂才可能與自然對話,與天地默契,才能領悟到自然的澤惠!
當一個參禪之人達到這般極致,才會有如此純凈的妙筆。詩中的光與影、聲與色,仿佛被一一地過濾。這過濾雜質的道具,便是詩人那一顆純凈而空靈的心,以及他高度的語言駕馭力。詩中的畫圖徐徐地、靜穆地展現開來,讓千年以后的我們也隨了詩句所描繪的幽靜之境而漸漸地沉靜,漸漸地走進空山,走進森林,去沐浴穿越茂葉而灑在野地的月光雨……
像王維的《辛夷塢》,“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自然以獨有的方式傳達自己的存在,生機與寂寞,明艷與無奈。風景的背后站著一個人,他內心的靜寂正如眼前的花朵。他們活著,他們芬芳,彼此欣賞,不管有沒有人光臨,他們都會按部就班地回饋上蒼的安排,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周而復始,從不懈怠。
那些可以在空山中自由交談的人,他們的內心自有一片潔凈的光明!
王維的這些山水詩,處處充盈著親切的味道。我們不是在讀詩,我們同詩人住在一樣的風景里。他用心靈與風景交流,用詩歌向我們傾訴。
有這樣的佳境,詩人不勝欣喜。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竹里館》
今天的彈者或者唱者,早已喪失了這份雅興,或者干脆不屑于為之,他們早已習慣了霓虹閃爍,烈焰升騰,以及淺薄粉絲的追捧,街頭小報的鬧騰,他們的彈唱早已與名利嫁接,與浮躁聯姻。
而在千年以前的某個夜晚,那是一片幸運的竹子,愜意地生長在唐朝的某座山里,她們的幸福來自于那個隱居于此的詩人的彈奏。她們是詩人最忠實的聽眾。
他的長嘯感動了山月,幽篁和明月讀懂了他內心的高格。明月的照耀里,他的志趣更加高潔。
這是一幅傳統文人所期冀的畫圖,只要他不是耽于塵世、羈于功名!
一顆被紅塵熏染過的心安頓于此,獨坐,彈琴,長嘯,只為身邊的這一片純凈的靜。他的高潔不為世人知曉,他的無爭只有明月明了。明月是他的知音,深林之外的俗人,豈知詩人一聲長嘯里所傳達的心語。
修竹密密,環護左右;明月在天,疏影于地。詩人以竹為友,視竹為知音。于是,一會兒撫弦,一會兒又獨自長吟。琴聲在林間飛翔,穿越。月光在林中徘徊,漫步。幽篁默立,時而點頭默許。幽篁有節,彈者有法。
在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時刻,雖然林深無人識,但有修竹相伴,有月光照臨!這樣的妙景與妙境,讓我們再一次領略了“詩佛”為我們妙手巧繪的禪意彌漫的純凈之境!
詩人是那么的自得自適,那么輕松自在地就化成了風景中無法分割的一部分。這是專屬于王維的風景,我們都是站在風景以外的觀眾,我們走不進去。
讀這首詩,讓我們體會到了什么叫無為無欲。還有這首《鳥鳴澗》,也傳達了同樣的旨趣。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這是詩意彌漫的景致,這是寵辱不驚的生活。
這種生活早已走進我們的記憶,早已離我們而去。我們只有從塵封的詩句間去體悟自然的妙意,生活的妙趣。
世俗的繁鬧與喧嘩都抵不過詩人心中的寧靜,一只驚醒的山鳥洞穿了恒久的寧靜,滑過詩人的心際,寂靜仍是原有的底色。
“鹿柴”“竹里館”,還有這“鳥鳴澗”,都是王維用極簡的語言為我們創設的大靜大寂。這靜與寂足以使我們忘卻自己仍身在紅塵,淪陷俗世。
詩人向靜中尋求超脫,在閑中獲取釋然。此時,桂花也配合著詩人的心境,寂然無聲地凋零。人之心境,花也會意,彼此默契,共享清境。加之春夜靜謐,春山空靈,恍若隔世。恰在這時,月出山岡,山鳥驚鳴,偶爾的一兩聲鳴啼,猶如一兩枚石子擊破如鏡的碧潭,打破了春山深澗的夢境。片刻之后,這山這水,這花這月,又復歸那攝人心魄的偉大而不朽的靜寂!
當一切都沉寂的時候,哪怕些微的聲響,都被渲染得分外嘹亮。
只有靜潔的心靈才能感受到這一切,才能傾聽到花開花落的聲音。
只有純凈的靈魂才能發出這天籟的聲音!
我不曉外文,不知漢語以外還有哪一種語言有如此的表現力。據說,中國作家此前之所以難以問鼎諾貝爾文學獎,乃是因為譯成外語之后的作品就失去了漢語豐沛而深邃的表現力,大大損害了作品本身的魅力!
“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只有在禪的點化中,詩人才獲得了真正的解脫。
把自己置身世外或者事外,不失為一種明智的選擇。自造一種生活方式,這種灑脫也自得真意。這是在世態與世勢均趨于炎涼與頹敗時,自覺地退一步,就為自己贏得了更大的生存空間。
若是天下大亂、群龍無首的艱難時世,做出這種選擇,則少了血性,沒了骨氣,喪失責任,則是消極的避世,為世人鄙睨。
王維恰到好處地作了了斷,因而有了這些脫了俗味、充滿禪味、澄澈靜氣的詩。
如今,滿目瘡痍的大自然還人類以暴虐,給人類以深刻的創傷,銘心的教訓,讓人類吞服自己違背自然的惡果。我們無節制的“開發”“利用”,實則是對自然的掠奪,對自然法則的違逆。今天,在自然面前,我們不該傲視,應保持足夠的敬畏,應生足夠的赧色、足夠的悔意。否則,自然仍會以她特有的方式懲戒我們。
讀王維的詩,帶給我們的不單是豐富的精神慰藉,還應該有深刻的自我反思!
詩意行走
王維行走山水田園,并以詩意的眼光閱讀,以詩歌的形式呈現出了山水田園的妙處。先看下面這首《渭川田家》:
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
雉雊麥苗秀,蠶眠桑葉稀。
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
即此羨閑逸,悵然吟式微。
一幅恬然自樂的田家晚歸圖,雖都是些平常事物,卻詩意盎然,妙趣橫生。
自從人類想按自己的方式生活的時候,自然就不太自然了。
在人定勝天思想的支配下,天然的東西就失去了天然。
自然在覺得自己不夠自然的時候,多少要發一點脾氣,甚至失控地暴戾。這同失去耐心而乖張使氣的人類一樣。
自然的山魂水魄在給人類無限詩情的時候,也多少要給人類留一點刻骨銘心的東西:洪澇,大旱,地震,海嘯……諸如此類,讓人類明白,遵從自然,順應自然,與自然為友,才是我們最明智的選擇!
王維的“渭川田家”是其理想中的田園畫圖。而真正的現實,被詩人如詩的意境、如畫的妙語遮蔽。我們今天讀來,無法體悟彼時的艱辛與衰弊,無法體悟詩人的艱辛與孤獨。所以,詩人感慨地說:“即此羨閑逸,悵然吟《式微》。”其實,農夫們并不閑逸,眾人皆歸,獨詩人不歸。
如此恬然怡然的田園生活,詩人卻不能欣然而居,原因何在?詩人的心靈并未就此真正地安頓。看來,要真正地放下牽掛,掙脫羈絆,心棲田園,并非易事。“式微,式微,胡不歸?”心有所縛,行有所羈,歸去,還停留在心靈的指向。
詩人的這種“刪繁就簡”為我們了解唐代農村生活的真實圖景設置了一道炫目的屏障,我們只要看了當下農村的種種亂象,我們就無法說服自己去相信王維筆下的那些理想化了的“田園畫圖”。
任何一個時代,農人的心頭都有難以解釋的疼痛。更多的時候,他們被不能消除的隱痛煎熬而淪為時代之奴。
下面這首《漢江臨泛》是王維融畫法入詩的代表作。
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郡邑浮前浦,波瀾動遠空。
襄陽好風日,留醉與山翁。
王維駕一葉小舟,在漢水上隨波逐流,山水的妙趣如連環的畫圖,次第呈現。
漢水流經楚塞,又即刻折入三湘;荊門匯合九派支流,又與長江相通。漢水浩瀚,好像流到了闊遠的天地之外;山色空蒙,好似漂浮在虛無縹緲之間。沿江的城郭,好像浮在水面;水天相接的邊際,波濤激蕩,斷岸裂空。襄陽的風景著實叫人陶醉贊嘆,情不自禁的詩人愿意留下來,與那里的山翁沉醉流連。
這是一幅色彩素雅、格調清新、意境優美的寫意水墨畫。特別是“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王世貞評說:“是詩家俊語,卻入畫三昧。”殷璠在《河岳英靈集》中說:“維詩詞秀調雅,意新理愜,在泉為珠,著壁成繪。”蘇軾說得更為恰切:“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王維筆下,詩與畫呼應,皆成不朽的風景。
再看這首《過香積寺》:
不知香積寺,數里入云峰。
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
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
香積寺在中岳嵩山少室山南麓。我們應該感謝王維的詩句,否則,香積寺仙境般的美妙就只有養在唐代的深山老林而無人識了。
一個詩人,他發現美,記錄美,并為讀者賞識共鳴,才是真正的詩人。
香積寺如此這般地隱匿在深山老林,就如一位真正的隱者那般淡定。世外的喧囂無法入侵,世外的俗人無法擾亂她的幽境,我們同樣可以把她視為世外桃源。只是我們這般庸常之人,削尖了腦袋也難以走入她的妙境。
現世越來越浮躁,錢字當頭,唯利是為。為了這兩樣“毒龍”,很多人迷失自我,扭曲人性;很多人挑戰底線,突破極限,損人利己,損己唯欲!道德淪喪,人格國格,棄之如糞土。現代文明滋生了現代邪惡,但我們不能因此就否定現代文明。
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重拾文明,重塑文明!古人同樣面對過這樣的難題。因此,他們想方設法去洗滌自己的心靈。或于暮鼓晨鐘中祈禱,或于夜深人靜時懺悔,或者面壁十年自我反省,或者隱于深山古寺苦苦修行,以驅除死死盤踞于心的“毒龍”,還心靈以清明潔凈。
當他們醒悟之后,他們就會怡然自得地過起神仙般的日子。
香積寺因而由此揚名。既因詩人的妙筆,更因古人的覺醒!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當詩人的眼里除去了雜質,消化了浮云,他的心澄澈如鏡,他的眼界才更加高遠,他的胸懷才更加闊大。他才毫不費力地繪出了人生至境,信手隨心地寫出了千古絕句!
率意天成
率真在王維的詩中也有上佳的表現。看這首《雜詩》: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
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寒梅著花未?”看似與“故鄉事”毫無關系,卻寫出了問者的機智。試想,連梅花開落這樣的小事都納入了詩人關注的“故鄉事”的范疇,故鄉還有什么不納入詩人的關注,不融入內心的丘壑?
“故鄉事”涵蓋了豐富的內容,復雜的感情。游子之心,思鄉之情,以最簡單的語言吐露無遺。
“寒梅著花未?”看似閑來之筆,不經意的一聲詢問,仿佛今天還在我們的耳邊低回:遙遠的故鄉,你可聽到,你的游子遠在異鄉的詢問?你可知道,最不能釋懷的仍是來自你的消息?
再看《相思》: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想想今天選國花,備選的有梅花、荷花、牡丹,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據。各種媒體也紛紛上陣,民眾的參與率大大提升,仍難有定論。原因在于,她們各自的優勢在中國文化中大有三足鼎立之勢。沸沸揚揚,熱熱鬧鬧,盛極一時。幾年下來,尚無定論。筆者拙見,幾者相競,梅花更勝一籌。古有陸游、今有毛澤東的華章,精彩地詮釋了梅花的神韻,為梅花的勝出作了絕佳的形象宣傳與神質定位。再則,其神質早已植入中國文人的神髓,是炎黃子孫有韌性、有節義、有品格、有氣質的象征。至于荷花,則略顯“柔媚”,質地略嫌軟弱;牡丹則略帶“俗意”,當然,向富貴看齊不是壞事。
離紅豆有些遠了,但共同之處在于,人們總是因所愛而寄意于不同的事物。紅豆亦然。
一枚普通的種子,有一天被一雙慧眼認準,賦予它動人的美麗,美麗的聯想,以及美妙的意蘊。
一枚普通的種子,在這首詩里,承載的是詩人與友人的情誼。
后來演變成了表達相思的專用品,真正地成了“相思子”。
一枚普通的種子,在有情人眼里,就是純真的情意,愛情的魅力,就是摯愛的見證。
一枚普通的種子,因愛而神圣,因情而珍貴,勝過了金銀鉆石。因為黃金有價,愛情無價。
既如此,“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詩人的率意更見出友情的深摯。
紅豆成為中國人表達相思的道具或者載體,自王維的《紅豆》詩始。千百年來,它之所以折服了所有的華人,叫人倍加珍視,就在于王維這二十個字的小詩。二十個字便確定了小小紅豆的無限身價,也讓飽受相思之苦的炎黃子孫找到了托物言情、借物表意的最佳載體,小小的紅豆便承載了特殊的使命,便根深蒂固地種在了中國文化的沃野厚土,種在了所有相思之人的心里詩里夢里!
“唯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歸。”(《送沈子福歸江東》)春色無邊,思念無邊。春深似海,思念無盡。紅豆是一枚小小的果子,恰巧擊中了我們內心最溫柔的部分;相思是無涯的春色,無論你走到哪里,對你的思念都伴隨著你,纏繞著你,溫暖著你。
下面這首《送元二使安西》更見王維對友人的率真: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這首詩曾上了大唐七絕排行榜,在民間紛紛擾擾評選唐七絕“壓卷之作”時,這首詩的呼聲也是相當地高。終無定論,顧名思義,壓卷之作,只能一首,而列舉的那些篇目,各有所長,又不能如現在的各類影視評選,“雙黃蛋”“多黃蛋”鬧劇頻頻上演。古人絕不姑且,這是可貴的“缺陷”。
渭城的這一天清晨,道路塵土不飛,空氣纖塵不染。朝雨甫停,新柳更翠,路邊的客舍更顯得清爽怡人。
離別是擺不脫、推不掉的人生課題。為了生存,為了年輕時的夢想,為了國家的使命,或者貶謫,或者流離,不管是哪一種,都成了眼前不得不離別的理由。
酒,肯定要喝,苦澀也好,酸楚也罷。當我們無法改變命運的時候,就只有接受命運的安排。
此時,行者最需要得到的,就是來自朋友的那一聲入心的安慰!
此時,朋友要說的話似乎已經說盡,也許已經重復了多次。“勸君更盡一杯酒”,所有的話,所有的情,都濃縮在這小小的一杯酒里。唯將眼前的最后一杯酒一飲而盡,方可表達送者的情意。當友人別去,世間再甘醇的美酒也將變得索然無味。
“西出陽關無故人”,既是勸朋友飲盡這杯酒最好的理由,也是兩者之間可貴友誼、牢固情意的最好見證。王維深知:西出陽關,友人遠征,可謂九死一生,此次分別或許就是永訣。
渭城的這一場朝雨也渲染了離別的氛圍,加重了難舍的別情。這樣的時刻,這樣的景致,友人就要離去,要去的又是陽關以外的茫茫漠野。
如此深情,如此濃意,難怪被歌者反復地唱了三次,成為當時特別火爆的流行歌曲——《陽關三疊》。想來,它一唱三嘆的旋律定然繞梁三日,蕩氣回腸,令人唏噓,不勝惆悵。詩人對友情的珍視交融于那一杯濃濃的酒里,詩人對友情的歌詠交付于那一闋不絕的旋律里。
今天的離別,似乎早已淡而無味,就別奢望來點詩意了。古人不說“友誼萬歲”,也不管過期的友誼會不會變質,古人卻把握了當下,拾得了珍貴。幸運的遠行人,當握著這一闋詩上路,即使遠走天涯,耳邊也一直回響著深情的旋律,熟悉的聲音!
送別的地點從此走進了人們的視野,這支曲子又有了別的芳名——《渭城曲》。
即便如此費盡心思地闡釋,仿佛仍未窮其意。
濃濃的友情,除了酒香的渲染,別意的述說,還有山光水色的妙意可人。
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
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
漢女輸橦布,巴人訟芋田。
文翁翻教授,不敢倚先賢。
這是王維的《送梓州李使君》,意不在惜別,在勸勉。詩人遙寫李使君赴任之地梓州(今四川三臺)的自然風光:
蜀地萬壑千山,大樹參天,杜鵑聲聲。雨后山間,千巖萬壑,道道飛泉,懸空而下。景色多么壯美,令人心向往之。再有巴蜀淳樸的風土人情和先人的垂范,使君到任后,一定效法先賢,福祉蒼生,大有可為。
把傷感的離別情,凄切意,化著美好的期待、無限的憧憬。去者少了悲戚,送者心懷誠摯。在唐代送別詩中,別出新境,另樹一幟!
王維的《山中送別》詩,讓我們同樣領會到了詩人的匠心獨運:“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還未真正地別去,就早已迫切地期待下一次的相逢了。情誼的深摯盡在切切的期盼與真誠的約定中。再看這首《送別》:
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
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
但去莫復問,白云無盡時。
南山靜臥,白云無盡,去意已定,一切試圖挽留的努力都顯得多余。不問去意,不管歸期,去到之處,是此次作別的根本原因。因為,那里有廣闊的天地讓人的心靈釋然地棲居,那里有足夠的空間讓人的心靈自由地放逐。
王維的腳步從鬧市走進山水,從繁華走向靜謐,從功利走向無欲,山水有了靈性,靜謐有了禪意,詩人有了歸處。
心欲靜,就一定能找到它憩息的去處。王維就這么義無反顧地去了,輞川的山水不僅容納了他的凡胎俗身,他的靈魂還在那里得到了詩意的安頓,禪意的沐浴。
因此,王維在山水禪意間找到了居所,在詩畫音樂中得到了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