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筆請纓
自班超投筆從戎,最后做了西域都督,一下子點燃了文人的眼睛,以及文人的希望,文人的激情。他們的目光逃離典籍,逃離書山,逃離書齋,投向窗外遙遠的世界,山外遙遠的邊陲。他們驚異地發現,除了科舉,讀書人還有另一條晉級之路,用世之道。
于是,楊炯說:“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王翰也把醉臥沙場看作畢生最為瀟灑快意的事。
祖詠這個后來者,也心有不甘,他的目光投向了硝煙彌漫的薊門,那里的狼煙烈火也把他的建功夢點了個正著。看他的《望薊門》:
燕臺一去客心驚,笳鼓喧喧漢將營。
萬里寒光生積雪,三邊曙色動危旌。
沙場烽火連胡月,海畔云山擁薊城。
少小雖非投筆吏,論功還欲請長纓。
他認為,為了國家的利益,什么時候走向戰場都不算晚。
他相信,為了奪取最后的勝利,主動請纓更能顯現出男兒血性。
戰爭的鼓角令一個文弱書生陡生赳赳雄心,陡長勃勃斗志;戰爭的殘酷讓一個普通戰士立下沙場建奇勛的錚錚誓言。投筆從戎,策馬揚鞭成了他果決的選擇!
生死度外,壯志在胸,拍馬猛催,嘚嘚的蹄聲騰起一片飛揚的豪情!
客心因何而驚?孟子說“無恒產而有恒心,唯士為能。”這些人盡管寒窗苦讀,鐵硯磨穿,為的就是有朝一日金榜題名。可是,一旦戰爭來臨,他們立刻會投筆請纓。他們堅信:自己既然耐得了寒窗數載的寂寞,同樣忍得住殘酷戰場的血腥!
利祿,不是他們讀書從戎的唯一目的。他們心里裝的是強烈的功名欲。如今,外敵擾邊,邊關吃緊;戰事催迫,戰鼓喧天;絕域雪茫茫,征程路漫漫,催生了他們的雄心壯志:這正是建功立業的大好時機。可是,祖詠卻只能“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體現的是讀書人的骨氣,絲毫不摻雜個人的私欲。
這一切都是主人公的主觀臆想,因為此時,他仍不得不枯坐書齋,眼巴巴地“望”著那血腥彌漫又充滿機遇的邊關!再強烈的愿望,也只有在詩行間恣意縱橫。筆墨是他可以舞弄的唯一武器,紙張是他縱橫馳騁的唯一疆場。
“論功還欲請長纓!”讀書人潛藏內心的報國熱情,終于找到了爆發點。即使是祖詠這樣的文弱書生,此時也成了豪情四溢的精神勇士。這種能量的集體爆發,形成了一往無前、堅不可摧的強大威力,形成了一道壯觀千古的風景——這就是盛唐氣象!
這是一個唐代書生的一篇習作,主題是:“我的理想。”
白卷書生
祖詠投筆建功的愿望落了空,只有當詩人的命,要想報國,就只有去參加嚴酷的科舉考試。參加科舉考試又不按要求答卷,就像今天高考不按要求命題作文一樣。現在這類考生頗多,被閱卷老師判為“0”分作文的也不少,每年都有幾篇“0”分作文走紅網絡。因此有人有意炮制“0”分作文,以搶人眼球,取悅他人。
祖詠參加科考時差一點就成了“白卷書生”,因為只完成了不足一半,因而可叫著“半個白卷書生”。祖詠做了“半個白卷書生”竟沒有半點羞恥,反而還牛得很。
據《唐詩紀事》卷二十記載,這首《終南望余雪》詩是祖詠在長安應試時的現場作文。按照規定,應該寫成一首六韻十二句的五言排律,但他只寫了這四句就交了卷。也就是說,只完成了三分之一,把排律寫成了絕句。
應考時,祖詠看了一眼試卷上的作文題,再抬頭眺望那六十余里以外的終南山。只見終南山雪后初霽,景色秀麗,積雪好像浮在云端一般。祖詠突然靈感來襲,揮毫潑墨,一氣呵成。他又認真地審視了一番,交卷了。此時,別的考生正絞盡腦汁,苦思冥想,都還不知該如何下筆呢。
主考官見有人提前交卷,非常驚訝,佩服他的才思敏捷。主考官拿過試卷一看,竟瞪起眼珠子:“嗯!咋沒寫完呢?”“寫完了!”祖詠平靜地答道。“這明明只有四句嘛!不是要寫十二句嗎?”“有這四句就足夠了。意思寫完了,那八句就是多余。”說完,祖詠就只給主考官拋了個遠去的背影。主考官忍不住就在現場品起祖詠的這首“殘詩”來:
終南陰嶺秀,積雪浮云端。
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
終南山的北嶺景色秀麗,積雪好像浮在云端一般。初晴的陽光照在樹林的末梢,傍晚的長安城里,又增添了濃濃的寒意。
“呦!真還是好詩呢!”眼前的這個主考官竟把這個只答了不足半份試卷的“白卷書生”點為進士。今天的閱卷老師有沒有勇氣為那些不按規矩又標新立異的作文打滿分呢?
祖詠是幸運的,他竟然遇到了能夠讀懂不足半份答卷的考官。關鍵是這個考官所判的試卷還要經得起天子的最后把關!祖詠告訴我們,恬淡的心境需要自己來營造,休閑的生活需要自己去把握。終南山的余雪特有味道。但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領略到。就像祖詠的詩一樣,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讀懂,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力挺這個不按規矩參加“公考”的人。
終南山的景色經余雪的點染更有情趣,這種情趣被唐代的祖詠品味得特有味道。
其實,終南山的這幀雪景不獨這一年才有。上至皇親國戚,王公貴族,下至遷客騷人,僧家道士,他們一樣目睹過,欣賞過。但是,獨有祖詠讀出了真髓,悟得了真趣。
他的生活因這一“望”似乎有了新的開始。
回首過往,無論秦皇漢武,還有當朝皇上,莫不祈求長生不老;顯貴賢達,庶民百姓,也紛紛希望羽化成仙。他們絞盡腦汁,苦苦追尋,甚至勞民傷財,遺下笑柄。
“看庭前花開花落,望天空云卷云舒。”以這種心境對待生之得失進退,寧靜,超脫,雖身處滾滾紅塵,嚷嚷鬧市,他也心有定力,從而活出一種無欲的境界。
望望窗外,遠山隱現之處,一絲“霽色”或許會為詩人帶來新的希望。
祖詠最有名的這兩首詩的標題中都有一個“望”字。“望”得眼巴巴,“望”得心癢癢。這是一個書生滿含期待的眺望,最終卻沒了念想,斷了希望。點了進士,并不等于就一定有官當,就不一定官運亨通。后來,祖詠結識了當時的大家王維,王維在濟州寫給祖詠的詩說:“結交二十載,不得一日展。貧病子既深,契闊余不淺。”(《贈祖三詠》)可見,祖詠的“貧病”是“聞名”當世。
祖詠因這首“殘詩”著名,這首“殘詩”并沒有為他帶來好運。
做官斷了晉級之路,沒了念想的他,只得舉家搬遷至“汝墳間別業”,以捕魚打柴為生,落得個實實在在的清閑。
我們讀祖詠,不是單單欣賞這樣的“白卷書生”或者“叛逆精神”,在于透過祖詠的科考之路,去看一個時代的開明,是如何包容祖詠這樣的“叛逆者”;去看一個開明的時代,應持有怎樣的寬闊胸懷。
文明的進步,肯定要遭遇歧途和雜音,關鍵在于我們要看到走過歧途后尋得的正確方向,濾除雜音后得到的和諧之聲。
再說,祖詠的應考詩連同今天的“不按規矩作文”都并非雜音,我們對此更應持寬容之心。
但凡人才,都有些另類。單就科考而言,另類的祖詠又何其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