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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水和空氣都是咸的

  • 漂移時代
  • 墨柳
  • 15265字
  • 2019-11-19 18:16:29

18

上午10:15。莊炎從昏睡中醒來,她像是從一個混沌的世界跨入了另一個混沌的世界。她睜開眼睛,眼前一片片亮起來。她的思維蠕動了幾下,才確定這張床是屬于家里的,而非宿舍。她的思緒飛速地跨過一個又一個日夜,滑向身后的日子都在眨眼間變成了一堵堵高墻,高墻后的東西,無法觸及,無法逾越。莊炎捶了捶發脹的腦袋,走進洗手間,沖了個澡。

她用皮筋松松地挽起濕漉漉的頭發,一手拿著酸奶,一手抓著吐司片,新一天的生活開始了。父母出差了,莊炎輕松了,自由了。這160平方米的天下屬于她了,至少她20平方米的臥室,她可以折騰了,隨心所欲。

莊炎走進臥室,把昨天買的丙烯顏料、畫筆一股腦地倒在地上,一面被綠色充斥的墻,即將誕生了。

莊炎搓了搓手,拿出硫酸紙和4B的鉛筆,趴在地上開始拓印底圖。風吹動窗簾,光束晃動著移到莊炎身上,恍然又回到了兩年前的那個午后,丁香園內的畫室——

秋天的陽光透過畫室的窗子灑在地上,暖洋洋的。七八個同學邊嘻嘻哈哈地聊天,邊不停地忙碌。莊炎和秦宇晴她們幾個弄了一大堆東西堆在桌子上,莊炎邊把顏料、麻繩、卡紙一一分開,邊抹著額頭上的汗珠,嘻嘻哈哈地笑著,把一本厚厚的圖案書放在桌角翻開,發黃的紙頁上印著學校圖書館的紅章。

莊炎把顏料盒打開,抽出一張黑卡紙,先用2B的鉛筆畫了底圖,接著拿起水粉筆調出淡綠開始著色。

莊炎畫了一筆,又畫了一筆,便皺起了眉頭:“這卡紙上不去色!完了!”莊炎看著在黑卡紙上凝成綠色水珠的顏料,跺著腳發出一陣笑聲,像是跟自己鬧情緒似的,哭笑不得。

這次的課程是彩色裝飾畫。美術系的課程,每門課程都有三周的時間,第一周老師講課,第二周、第三周學生自己創作,這是三周中的最后兩天。當然也是靈感迸發,創作的高峰期。

這是一個不成文的現象,每門課程都要到最后兩天,同學們才開始著手,風風火火地投入,那叫一個刻苦,一口氣忙上48小時。所以交作業打分的前一天,多數同學都是通宵,無論你打誰的電話,那邊都會傳來一陣興奮的笑聲,然后很志同道合地互相問候,原來你也在熬夜啊,宛然一大幫知己,心心相通。

這個時段前的很多天,大家都在校園內、宿舍里或者張掖路上閑逛。大家見面就問:“你的裝飾畫做得怎么樣了?”

“沒靈感。”另一個答,然后兩個人很會意地笑笑。

靈感是逼出來的,只要老師一說:“同學們,后天早上打分了,明天下午大家把畫裝好框在系里的大廳里掛好。”大家立刻靈感迸發,爭先恐后地揮毫了。

莊炎對著黑卡紙鎖著眉頭。

“你再去買些吧。”簡悅說。

“來不及了。”莊炎按開手機看了看,10:48,“明天就要裝畫框了,明天下午就得掛畫。”

莊炎沉默了片刻,突然眼睛一亮跳起來:“有了,誰有報紙?誰有報紙?”

莊炎接過裴大偉遞過的幾張不知過去多少個月的《蘭州日報》,麻利地撕成了不規則圖形,然后用白乳膠粘在黑卡紙上:既然畫不成,那就拓印吧。

……

一陣清脆的鈴聲把莊炎拉回了現實,莊炎伸手拿起撂在床沿上的手機,放在耳邊用肩膀夾著,邊用筆攪著顏料。“喂,空箜啊。我,我在畫畫呢。”莊炎笑道。

“好興致啊,我正在家進行戰斗呢。”空箜說。

“你又在跟誰戰斗呢,咱都畢業了,你也淑女點,那么潑辣,不怕你家大偉不要你。”莊炎道。

“他敢,我滅了他。”空箜接著說道:“你不知道,我媽不同意我去北京,說在本地多好,有什么事有親戚朋友也好有個照應,外面人生地不熟的。”

“家長嘛,都那么想,好像我們就是他們的寵物,他們認為怎么好,就得怎樣,否則就成了不聽話,大逆不道。好像我們活著就是為了聽話來著。”莊炎說著拿筆在旁邊的一張白紙上點了一筆淡綠,然后滿意地點了點頭。

“越有困難,我越興奮,看著吧,光明是屬于我的。”空箜笑著說,“對了,你有什么打算,工作找得怎么樣了?”

“沒找,沒打算。”莊炎有氣無力地說。

“拿出點士氣,怎么聽著軟綿綿的,這可不是你的作風啊。”

“我在家積蓄力量呢。”莊炎道。

“力量是要到社會中歷練出來的,不是積蓄出來的。”

“我看不到路,無法前行,沒辦法。”莊炎伸手扶了扶手機。

“哪兒都看不到你,你是壓根沒抬眼。”空箜加大了聲音的分貝。

“我抬了。”莊炎抓著手機仰起頭。

“我咋沒看見。”空箜在電話里傻笑著。

“看,已經抬得一片‘白’了。”…莊炎伸手翻起眼皮,“你順著無線信號,穿越過來,就看到了。”……

莊炎掛了電話,站起來拿起報紙疊了個三角形的帽子扣在頭上,光著腳站在小木凳上,拿著大號的丙烯專用筆開始填色,豆綠、淺綠、蘋果綠、茶綠、褐綠、墨綠,交織纏繞,枝枝蔓蔓自在蔓延,卻又恰好組成了一個人的形狀。

莊炎在對著電腦的另一面墻上畫彩繪,滿是綠色,墻上、身上,甚至額頭上都被她無意間蹭上了一道淺綠。

“要是我能變成透明的綠色就好了。”莊炎抬頭望了望窗外炙熱的陽光想,“那我一定是清清涼涼的,外面的燥熱和喧囂,我都不用害怕。”

綠色,純天然的,莊炎閉上眼睛露出淺淺的微笑,她在綠色的海洋,綠色的旋渦里漂流、沉溺。

19

莊炎在好友“菌迷失”的QQ空間里看到了這樣一篇日志:

精神上的問題,就是精神上的問題。從哪里找到你,沒有記錄工具,也沒有過目不忘的能力。嗯!還是不理解,胡思亂想?態度!我的態度會怎樣改變!找不著方向了,在干裂的墻上抓出一道道痕跡,認真地抓著,皺起了眉頭,后退了7步,經審視發現——自我陶醉的一件作品,而我,還是很難融入環境,一切都是嶄新的,需要一切都接受嗎?卻是總會自覺不自覺地拒絕一些東西,是我的身體上有抗體?

精神上的問題,簡單的世界被看得那么復雜,要專心做自己的事,回到窩里又是另一個空間,旋轉的“扇”卷起思念無數,這里是自己的電影,自己才是自己的主角,干嗎需要別人的左轟右炸。往事如云煙般地在腦海里忽隱忽現,卻再也難以入境,如今……似乎每個人變得都很懷古,卻每個人都在改變,只不過你變得冷眼旁觀,我變得博古論今罷了。

不懂以前是怎樣混的,也不懂以前是怎樣的規矩,思想在軀殼下透過眼孔看世界,聽得到的也只是身體喘噓著發出的朦朧的呼聲,還有遠處的霓虹混雜成的五彩火焰。此時,人便已是黑白色的了,簡單。偶爾會有幾個帶著金絲邊眼鏡的人秀出那耀人的高光,但也是從腦袋兩旁匆匆滑過,可并不是這樣的世界,世界還是要充滿色彩……

畢業,回憶,想念從心的底弦彈奏出美麗的歌謠,又似在一片湖水寂寂的世界中,有一道光束從高空降落入水中,泛起清清的漣漪。大家安靜地坐在一起,面朝著同一個方向,眼神中流露出幸福的光芒……

我這樣想著……

莊炎看完日志,點了支煙,刪除了自己的來訪記錄,然后回到自己的空間,心里的氣流涌動著,變成一行行字,爬上空白的頁面:

精神上的問題,對,就是精神上的問題,傻乎乎的人,做著傻乎乎的事。在現在的空間,拿著屬于“過去時”的東西,一個人拿頭在墻上撞,撞出一地的腦漿,飛花亂濺。可惡的是,還得拾起來,撞完了,重新塞進去。白白沾惹了一地的灰塵,一攤的淚水。你幽靈般在我面前纏繞,讓我如何忘記。你這個卑鄙的家伙,帶走了你的軀體,卻留給我一個虛無的靈魂,無處不在。本來極其平常的日子,現在想來就成了甜蜜蜜的明朗,甜蜜蜜的明朗卻在我心上割出深深淺淺的痕跡。你看看我的心,一道道縱橫交錯,多美的畫面,我把頭埋進去流著淚自顧地陶醉。我就一瘋子。

精神上的問題!我把簡單的事情,翻來覆去地纏繞,變成一個毫無頭緒的死結,然后自己抱著這個死結,跺著腳吶喊,像一個無助的孩子。別人都抬腳跨進了自己的日子。我卻躲在自己編的繭里,低聲啜泣。我緊緊地拉著門,大聲哭泣。我說,我找不到出口。

不知道現在是怎么混的,在自己的世界里,沒出門,就混得人無人樣了,天天被一種叫作記憶的東西,撕扯、糾纏,大有被生吞活剝之勢。當然,那種出自我潛意識的默許,或者,那才是我本意。

可怎么會這樣,我明明有自己的打算,明明揣著一個叫作夢想的東西,我愿意揣著它,高高興興地上路,不管是風雨兼程,還是荊棘滿布,我都愿意笑嘻嘻地上路。我們說好的,不悔、不怕。朋友說,夢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可我不怕,不怕現實的骨感,現實會在我的不斷奮進中長肉的,跟春天開的花一樣,不僅豐滿,而且很美觀。夢想再遙遠,也是夢想,每日追著夢想奔跑也是一種幸福,前面會是懸崖嗎?不會!就算是,我也要睜大眼睛沖過去,要么變成鷹飛過去,要么就讓我摔得粉身碎骨。

但夢想,說到底,還只是印在遙遠的前方,但事業單位這塊面包就不一樣了,雖然以后的每天都是同樣的大小,同樣的滋味,但如朋友們所說,畢竟是實實在在的東西。工作和事業可以分離,夢想當然應該歸屬于事業,可工作畢竟要占去你大部分的時間,那么夢想會不會被工作擠破,事業會不會被工作掩蓋,一切都是未知。母親說,她吃過的鹽比我吃過的面都多,她會為我選擇最好的路,當然,我應該相信,但我就是不甘心,不確信。

說到最后,還是兩塊,無法縫合……

20

傍晚,大雨嘩啦啦地落下來,鋪天蓋地,既無前奏,也無預兆。雨滴在地上,在灰色的樓房上,在焦灼的地面上跳躍著,如同緊湊的鼓點,迫不及待地想譜一曲恢宏的樂章。

莊炎靠在窗邊,點燃一支煙緩緩吐出灰色的煙霧。她突然覺得陌生起來,這個城市,這個房間,還有窗邊的女孩。她是莊炎,可是莊炎又是誰呢。莊炎瞇著眼睛,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或者更長的時間,她都將在這個城市里重復著同一生活軌跡,上班、下班、結婚、生子,然后依舊是上班、下班,直到變成一個老人。

莊炎突然顫抖了一下。多可怕的事情,一樣的生活,一樣的軌跡,毫無樂趣、乏味的工作,沒有變化的未來。莊炎覺得父母就是為她選擇了這樣一條路,一抬眼就能看到幾十年以后自己的模樣。

那樣活著和死去又有何區別?莊炎突然煩悶起來,她推開窗子,雨滴就歡快地涌進來,砸在她的臉上,涼絲絲的。

莊炎拉上窗戶,轉身到電腦前坐下,打開QQ。莊炎的QQ每天都掛著,但一直是隱身狀態,她想把自己隱藏起來,就像蠶,吐出絲線把自己層層裹包起來,躲在狹小的空間品味自己的心事。

莊炎也是在這個晚上遇到“大臉晶”的,“大臉晶”原名許晶晶,除了臉大之外,人很漂亮,是那種穿什么衣服都好看的女孩子。莊炎和大臉晶是初中同桌,高中同學。就連半路出家學美術,也是一起。莊炎考了二本,大臉晶上了本省的一個專科。

莊炎和大臉晶在一起的時候經常吵架,吵到互相不聯系。可沒了對方的消息后,就又覺得想念,就又開始想對方的好。

大臉晶屬于“早熟”型的,從初中就開始了地下戀情,一直持續到高中畢業。莊炎常常說:“你肯定早婚,以后你結婚的時候,伴娘要是找別人,我就死給你看,我肯定把我打扮得比新娘子還新娘子。”

“切!隨便,你再打扮也比不過我這張大臉,這是標志性建筑,知道不?”然后兩人就傻呵呵地笑。

莊炎對著電腦,看著大臉晶的QQ頭像,依舊是那張極具個性的大臉,手法依舊是大臉晶極其熱衷的“自拍”。

莊炎記不起上次和大臉晶吵翻是什么時候了,也記不起多長時間沒有聯系,好像很長,又好像從來不在彼此身邊離去。

莊炎點開QQ對話框,直接發送視頻請求,她們之間吵架、和好,總是沒有明確的界限。…

大臉晶那張大臉很快出現在電腦屏幕上,莊炎剛戴上耳機,大臉晶的聲音就涌了過來,連三趕四,迫不及待。

“炎子,好久沒見了,想死你了,好像變漂亮了。”

“什么叫好像,本來就是。你呢,在上海怎么樣?”

“還行吧。”大臉晶抿嘴笑了笑,伸手點燃一支煙吐出灰色的煙霧,“你咋和我一樣不睡覺,大半夜的。”

“我在這想,到底是去事業單位,還是繼續做設計呢。”莊炎說,“要不我去上海,投奔你去吧。”

“可別,我是在流浪,在流浪中被現實擊得支離破碎,直到學會什么叫現實。以前很傻、很天真,真的,炎子,你聽我的話,好好在家上班,事業單位多好啊。”大臉晶彈了彈煙灰,“上海的樓太高,高得讓我迷失,我總在自己的世界里保持沉默,選擇保護自己。也再次迷茫于自己對現實的無能為力,和無法抗拒。沉悶的節奏,茫然的心情,每天都一樣。我都無法讓自己哭泣。真的,現實讓眼淚變成一種可笑的東西。”

“晶,我真不明白,現實到底是什么,從畢業后我聽到的頻率最高的詞莫過于這個了,難道以前我們都生活在虛幻世界中嗎?為什么要妥協,還沒和現實交手,就甘拜下風?也許會贏呢。我們不是常常說要敢于挑戰、突破嘛。現實難道就是毫無理想按部就班的生活嗎?社會怎么了!現實怎么了!大家都怎么了!干嗎拿一個虛妄的現實把自己綁得死死的?”莊炎大聲地喊著,眼里蓄滿了淚水。

“你不明白,炎子,不要跟現實硬頂,那樣子只會頭破血流。我現在多想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不用整日這樣漂泊。”大臉晶閉上眼睛,面頰干干的,沒有一滴眼淚。

“我寧愿頭破血流!”莊炎固執地喊道。

“你不要這么固執好不好,現實點。”大臉晶抬高聲音。

“是你固執,什么現實,什么都不是。”

“你理智點,你已經畢業了,你不是小孩子。”

“畢業了怎么了?誰說畢業了就不能有理想有追求了?”

“隨你,如果你放棄了事業單位,這輩子就都別想再見到我!”大臉晶的面孔隨著這句話的尾音一同消失。

莊炎的身子軟下來,陷在電腦椅里。連曾經沒心沒肺的大臉晶都和“現實”站到了一起,可以想象,“現實”的確是個狠角色,厲害無比。也許大臉晶是對的,生活就是現實,現實就是平淡,平淡就是幸福。理想好像只屬于那些滿腔熱血的學生,畢業的人再拿出來,就顯得稚嫩了。

莊炎覺得大臉晶也許說得對,自己是太固執,固執到傷了愛自己的人。莊炎開始后悔,開始后悔回家的第一個夜晚和父母之間爆發的爭吵,他們千方百計、絞盡腦汁為自己的未來鋪路,可自己呢?就那么傷了他們,且覺得理直氣壯。

那個晚上,莊炎“啪”地甩上了門。

“炎子,你給我出來,你這什么態度!”莊母站起來喊道。

“這就是我的態度!很明確!”莊炎隔著門朝外面喊道,“什么事業單位,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懂事。”

“我寧愿這樣不懂事,也不要做你們的玩偶!”

莊母在莊炎的喊聲中跌落在椅子上,小聲地嘟囔:“你說說,現在的孩子,要她什么用,我們容易嗎?為了她絞盡腦汁,她不但不領情,還……”莊母說著抽噎起來。

莊父站起來,給莊母遞過去一條毛巾:“孩子嘛,你別跟她一般見識。”

莊炎坐在電腦桌前,啪啪地掉淚,我錯了嗎?我沒有!她覺得自己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只是堅持保護自己的理想。我的路,本該我自己走,父母為什么非要強迫我?

當時,莊炎還覺得理直氣壯,她覺得自己是在為了真理而奮斗。但此刻,她又有些后悔,真正的對錯,存在嗎?也許自己是對的,但父母也沒錯。

21

中毒!莊炎使勁拍著電腦鍵盤,電腦依舊如一個拄著拐杖行走的老者,慢吞吞的,不僅耳背而且眼花,對莊炎輸入的所有指令都置若罔聞。

“魔鬼波”(Backdoor/Mocbot.b)蠕蟲病毒,多新鮮啊!莊炎眼睜睜地看著電腦屏幕上出現一條類似蟲子的東西,胡亂吞吃屏幕上的字母并將其改形。莊炎垂著手靠在電腦椅上,無力地笑起來。蠕蟲病毒,來得猛烈而迅速,那蟲子柔軟貪婪。莊炎閉上眼睛,覺得胸腔內也被一條蟲子吞噬著,只是更加粗,更加長,更具有破壞力。

莊炎睜開眼睛的時候,電腦屏幕上恢復了那張色彩明艷、看不出所以然的抽象畫桌面。

她在百度搜索欄中啪啪地敲了幾下,許久字才蹦上去,一個一個的,如同打了一個漫長的嗝,好在內容還是顯示出來了:

“江民公司反病毒中心發布緊急病毒警報,利用微軟5天前剛剛發布的MS06-040漏洞傳播的,感染該蠕蟲的計算機將被黑客遠程完全控制。微軟在8月8日例行發布的MS06-040安全公告中稱,其操作系統Server服務漏洞可能允許遠程執行代碼,并建議電腦用戶立即升級。”

升級!莊炎摸摸自己的胸口,“升級”那一天遲早會到來,但現在她“陷落”在過去,“心甘情愿”還是“不得已”,沒必要細究。

莊炎從柜子最下面抽出一個綠色的硬皮筆記本,橘色的圖案,白色的密碼按鈕。

莊炎趴在床上,翻開日記本,手指和思緒都一同停留在一張印著粉色暗紋的紙上:

2004年5月1日 天氣:溫暖異常 心情:小怪異(只是有點)

今天我和韓藝還有幾個同學相約去西部歡樂園玩,我和韓藝戴著一模一樣的太陽鏡,穿著深藍色T恤衫,淺藍色牛仔褲——情侶裝!

其實這只是撞衫,除了太陽鏡是昨天我倆在張掖路閑逛的時候買的外。

不過對于情侶裝事件,我還真不排斥,從小到大第一次有一個男孩和我穿一樣的衣服,覺得挺好玩。

我和宇晴、簡悅,張著大嘴笑著、跳著追趕飛舞的柳絮,真的太美了,大片乳白色的柳絮漫天飛舞。我接在手里,用嘴一吹,它就重新回到了空中。

還有一個人——韓藝,他就在我旁邊走動。他也笑,但沒有我們的肢體語言豐富,然后我就把我們的票都塞給他說:“你先去海盜船那排隊吧,我們先看看風景。”

我們宿舍的姑娘都喜歡韓藝,別誤會,只是關系好而已。我們經常一塊玩,她們說韓藝細心,她們說韓藝不像其他男生一樣大大咧咧,跟個爺一樣。的確,我們每次跟韓藝一起吃飯都是他埋單(這是作為男士的紳士風度),還樂顛顛地把飯菜擺到我們的面前。吃完飯一抬頭,韓藝就把紙巾一一遞過來。當然,和韓藝關系最鐵的還是我,我總是不顧他的強烈抗議,硬把他劃入我姐妹的行列。

有一次空箜對我說:你家韓藝很苦惱,他說他是“帶把”的,你怎么就能把他當好姐妹呢。

我想韓藝的原話肯定不是這樣,最多也就拍著胸脯說:“我真的和你們性別不一樣!”

還是說坐海盜船吧,宇晴、簡悅她倆太不夠意思,撒開我的手,直接跳上中間的座位,她們說兩頭太刺激,受不了,害怕。

我和韓藝就跑到最前面,坐得高看得遠嘛。但海盜船剛剛啟動,我就開始后悔,我緊緊地抱著卡在胸前的扶手,閉著眼睛,等待著沖到高空又掉下來的感覺。

韓藝問我:“害怕嗎?”

我點了點頭,在他面前我根本不用裝,反正裝了也會被他揭穿的。

他把手伸過來說:握著我的手,就不害怕了。

我絲毫沒客氣,緊緊地抓住他的手。開始時,我閉著眼睛大喊大叫,后來就慢慢適應了。那種忽上忽下的感覺其實挺不錯,再后來我就開始大聲地唱歌,再后來就有很多人跟著一起吼,這時才發現我們班的另一幫同學也在這條“船”上。

在海盜船上,在過山車上,我們一直都拉著手,當然下來后我就蹦蹦跳跳地回簡悅她們身邊了,省得她們說我重色輕友。

后來我們去打保齡球,去坐旋轉木馬,去溜冰。

我把冰刀套到腳上的時候站都站不穩,沒辦法,平衡能力一向不是很好。韓藝牽著我的手,再后來就小心地攬著我的腰,差不多把我抱在懷里了。我當時想他會不會突然吻我?真是的,怎么可以那么想呢,我們是好朋友,他只是教我溜冰而已。

后來,后來去玩蹦極,我正張著嘴看著空中的那個縮小的韓藝暗自擔心,他會不會吐,要是五顏六色的東西從他嘴里噴射出來,豈不是跟噴泉一樣!

我正想得入神,突然隔壁班的馬娟把韓藝的背包和眼鏡一股腦地塞到我懷里,她竟然說:“你男人的衣服。”

我男人!多奇怪的詞啊,難道我是女人嗎?才不是呢,我是女孩!那怎么會是我男人呢?我當時沒辯解,這種事,總是經不起反復推敲的,只會越描越黑,最后還落個虛偽。

呵呵,不管了,多么愉快的一天啊,總覺得有一種軟綿綿的東西在我周圍流淌,還帶著淡淡的香氣,讓人沉醉。

韓藝沒有否認他是我男人,他蹦極下來后,還樂顛顛地拉著我去別的地方玩,我真是白擔心了,事實證明他比我更能玩,他蹦極的時候不但沒吐,而且自己在空中翻跟頭。

誰要是跟他說,我倆很甜蜜,他就一臉燦爛的微笑,真是的,干嗎不辯解呢?我又不是他女朋友,不過我倆天天一塊的,難道真的只有友情嗎?難道我真的對他沒感覺嗎?

……

莊炎合上日記本,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臉上帶著一抹微紅。但很快她又回到了現實中,電腦上依舊是蠕蟲肆虐地侵蝕,蠕蟲病毒分主機蠕蟲與網絡蠕蟲兩種,主計算機蠕蟲完全包含(侵占)在它們運行的計算機中,也就是說這種病毒的感染已經入心入肺,另一種是網絡蠕蟲,自然是通過網絡傳播的。

莊炎突然咬牙切齒地恨起了韓藝,這病毒就是他傳給我的,就是那個郵件,一定是。莊炎打開郵箱,狠狠地盯著那個鵝黃色的郵件,郵件里面會是什么?更加兇猛的病毒?

失蹤的韓藝真的要出現了嗎?以一種虛擬的形式?莊炎咬著嘴唇,點開了郵件。

22

有時候很想把自己放空,心里卻越發滿起來,亂七八糟的東西雜亂無序地膨脹,無孔不入。

莊炎平攤四肢躺在臥室的木地板上盯著天花板,不同的畫面,不同的顏色,不同的溫度,不同的思緒在她體內胡亂地糾結、翻涌,極具生命力。莊炎動了一下眼皮,眼皮也被厚厚的東西附著,眨動起來,吃力、緩慢。

莊炎想象著渾身潮濕而憂傷的細胞被一種綠茸茸的東西爬滿、覆蓋,毫無空隙。兩天的時間自己就成了銹跡斑斑的古物,長滿綠毛,莊炎閉著眼睛想象著自己縮小,縮小,不斷地縮小,縮成一個微乎其微的點,然后在這個空間里破碎、消失。

事實上,莊炎還沒完成抽象的縮小,就被現實抓著領子一把拽了回來。先是手機尖銳刺耳的鈴音,莊炎瞥了一眼屏幕上端木的名字,伸手按斷,她不想和任何人說話,她把自己放在被稱作房子的封閉格子里,任憑自己被亂七八糟的東西腐蝕,直到變成一個軀殼。

手機又發出一聲急促的鈴音,跳出一條短信。莊炎伸手按開看了一眼,笑了笑把手機撂到旁邊的地上。

端木說:“對不起,炎子,我不是有意的,真的。你不要這樣,我會用行動來彌補我的過錯,我們是朋友,永遠的,不是嗎?”

莊炎苦笑了一聲,搖了搖頭想:“這傻孩子,自作多情得很,自己只是想一個人待著,與他有屁關系。”

但端木的短信接二連三,莊炎捂著耳朵在地上翻了個身,她覺得胃劇烈地翻攪疼痛,頭沉沉的。她伸手摳掉手機的電池,她討厭來自外界的任何刺激和聲響。

莊炎和端木見面是兩天前的中午,碩大的太陽照得世界白花花的,莊炎和端木坐在蕭記燴面靠窗的位置,他們點了一盤蓮菜,一盤木耳洋蔥,兩碗三鮮燴面。菜端上來的時候,莊炎又要了兩罐冰鎮啤酒。

“我突然覺得日子滿鮮亮的。”莊炎說著把面條送進了嘴里。

“呵呵,就這碗面就把你的生活點亮了,你真容易滿足,看來以后很好養活。”端木笑起來。

“本來嘛,這叫知足常樂,何況尋找光亮的東西一直都是我的強項。”莊炎揚了揚頭,一副驕傲的模樣。

“當然,因為你的生活本來就充滿光彩嘛。”

“什么呀,我還是很郁悶,事業單位這個東西,我在手里翻來覆去都看不到色彩,但愿如父母所說它是個好東西,十足的好。”莊炎停下筷子,拿起啤酒喝了一口。

“放心吧,叔叔阿姨肯定是為你好,希望你以后的日子有保障,不那么辛苦。”端木給莊炎夾了一筷子菜送到莊炎嘴邊。

莊炎愣了愣,張嘴吃了:“你這樣,別人會誤會的,你到時候找不到女朋友可別賴我啊。”莊炎低頭抱著碗喝了一大口湯。

“我不怕。”端木笑道。

“我可是要結婚的,我們只是朋友。”莊炎調皮地眨眨眼睛。

“跟誰?那個叫韓藝的男孩嗎?”端木停下筷子問。

“我跟誰結婚,關你什么事。”莊炎低頭大口地往嘴里扒面。

“你們分手了?”端木伸長脖子小心翼翼地問道。

“你真啰唆。”莊炎把筷子扔到桌子上站起來,“我吃飽了。”

莊炎站起來走到路上,淚已經不爭氣地順著臉頰流下。端木推著電動車走在旁邊,不停地道歉。

莊炎在一家叫綠野仙蹤的酒吧停下來,轉身走了進去。他們出來的時候應經是傍晚,老天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換了另一副面孔,灰色的天空上有大顆的液體密密麻麻地墜落。莊炎喜歡極了雨滴,涼絲絲的,一顆顆接二連三落下,一點一點地砸開一個出口,在莊炎心里。

莊炎脫掉鞋,光著腳在雨中奔跑,撲撲踏踏地踩水花,咧開嘴大笑,直到笑出眼淚,她臉上熱的液體和空中清涼的液體滾在一起。莊炎在雨中蹲下,在雨幕中大聲哭泣。端木輕輕地拍著莊炎的肩膀:“炎子,你怎么了,你別這樣,有什么事你說出來呀。”

莊炎在馬路邊的臺階上坐下,手里拿著涼鞋拍打著地上的雨水。端木伸手想拽莊炎起來:“炎子,我們回家吧,這樣會淋出病的。”

莊炎抬起頭,對著端木擠出一絲微笑,然后拉著端木在旁邊坐下:“陪我坐會兒,我想在這里坐會兒。我答應你,以后我會快快樂樂的生活。”

莊炎把頭靠在端木肩膀上,抱著端木的胳膊:“你知道嗎?我以為是一輩子的愛情,卻只是一個虛幻的夢,他就那么走了,連最后一面都不肯見我。我無法相信,無法接受。口口聲聲的愛,可他連來送我的勇氣都沒有,他是個男人嗎!我把愛情給了誰?誰又把愛情給了我?我以為是一輩子,卻只是一陣子。”

莊炎抽噎著,端木把莊炎冰涼顫抖的手握在胸前:“他真不是個男人!”端木輕輕地拍著莊炎的手,“炎子,你別難過,沒有他,你會擁有得更多,你要相信。”

“是的,我會擁有得更多,愛情、面包我都會有的,我要讓他看看我一個人活得有多滋潤。”

“端木,你沒覺得這個世界很奇怪嗎?好像一下子變了,陌生,不可預測。跟我上學時看到的完全不一樣,我覺得我突然就不了解了,不了解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這個世界,你知道嗎?我一直有個愿望,希望有一個自己的工作室,一群長發飛揚的男人和一群聰明絕頂的女人在一起,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做自己想做的設計,一起出國采風,一起聊格里納尼、保羅·蘭德。我會很快樂地生活,很努力地做設計,我要做一流的設計師……”

“我的想法很‘傻’吧?”

莊炎靠在端木肩膀上,雨水精心地雕刻了這對藝術品,把他們打了個通透,濕漉漉的。雨滴源源不斷地落下,好像為它們的杰作在歡呼。

“不!我很佩服你,有自己的理想。現在很多人心里都有一個洞,無法填充的黑洞,他們沒有理想,沒有追求,他們忙碌卻依舊空虛無比。”端木伸手擦去莊炎臉上的淚水。

“什么理想,大家只會笑我幼稚,不現實,現實好像就是每天早上必須吃的饅頭,只有我和大家一樣,只想著饅頭,就是現實,就是他們所說的成熟。”莊炎綻放出一臉苦笑。

莊炎記不清他們在雨中坐了多久,只記得最后她坐在端木的電動車后面,拎著兩只鞋子,在雨幕中前行,莊炎還大聲唱著歌——

當我和世界不一樣,那就讓我不一樣

堅持,對我來說就是以剛克剛

我如果對自己不行,如果對自己說謊

即使你不原諒,我也不能原諒

最美的愿望一定最瘋狂

我就是我自己的神,在我活的地方

我和我最后的倔強,握緊雙手絕對不放

下一站是不是天堂就算失望不能絕望

我和我驕傲的倔強,我在風中大聲地唱

這一次為自己瘋狂,就這一次我和我的倔強

……

23

莊炎沖了一杯摩卡咖啡坐在電腦前,手指按著鍵盤,花花綠綠的圖片、娛樂新聞從她眼前閃過。在莊炎發呆的瞬間,很多事情已經由正在進行時演繹成了過去時,例如,甘宇成憑借《王的男人》獲最佳男演員獎;超女沈陽7進5比賽;43屆大鐘獎—金雅中黑色羽毛短裙露美腿等五花八門的時尚新聞,從時間的輪盤上快速地滑過。莊炎閉上眼睛看到無數細小的線飛速地旋轉,形成巨大而空洞的旋渦,把2006年7月20日的莊炎吸進去。她想,這就是時間,把不同時段的她吸進去,扯碎。這個時段中的她,就再也無法還原。這恰恰是時間的殘忍,也是它的公平之處。

莊炎拿起手機撥通空箜的電話,電話依舊是空箜沒心沒肺的笑聲。

“妞,干嗎呢?是不是想我了啊。”空箜笑著喊道。

“去,美的你。我只不過是想打發一下無聊的時間。”莊炎嘿嘿地笑著,“對了,你什么時候去北京?”

“哈,我現在就在祖國的心臟呢,怎么樣?迅速吧,我這人,行動力一向很強。”

“好羨慕,我要是你就好了。”莊炎嘆了口氣。

“炎子,不可以這樣,你要相信生活,相信未來,前面一片光明,只是我們還沒走到而已。”空箜說。

“我相信。‘點’雖然微不足道,但順著自己的軌跡,就能形成‘線’,繼而擴散成‘面’,‘面’就是屬于我們的天空,我們的世界了,可以是明麗的藍,也可以是金燦燦的橘黃,或者你喜歡的任意顏色。”莊炎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

“是呀,我們會有自己的‘面’,我會記住你這句話的,其實,這幾天我挺郁悶的,北京的生活和我想象的差別太大了,如果真的按等級像金字塔一樣分層的話,我和大偉無疑處在最底層!還不如那些裝卸工!”……

莊炎掛了電話,打開空箜的QQ空間,看到了這樣一篇日記:

我是兩天前到北京的,大偉沒去接我,他剛好要去參加一個面試。我在車站的廣場上買了份地圖,研究了半天,卻上了相反方向的車。車一站站地走過,始終沒到達我要去的地方,都是些陌生的地名,陌生的人,我慌慌忙忙地下車,坐在地下通道里哭泣。

哎!我真脆弱。我旁邊賣唱的乞討者,還微笑著大聲歌唱,我卻在這個滿是光明的城市里失魂落魄,大偉讓我待在原地。他出現在我面前,是兩個小時后的事了,我撲在他懷里號啕大哭,我說,你為什么不管我!

這個城市真大,卻沒有我們的地盤,大偉說先找好工作,再租房子。于是我們就寄居在大偉的一個朋友那里。五環外,且只有十幾平方米的一間屋子里。

大偉的朋友和他的女人睡床上,我和大偉打地鋪。我把臉埋在大偉的胸前,他把我攬在懷里,我們共同壓抑克制著生理的本能,當時我就暗罵:“奶奶的,真不是人過的日子,早知道去住賓館了,一晚上也好。”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小時,兩個小時,或者更長的時間,我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聲響,還有壓抑的喘息聲。大偉終于無法繼續堅持,他翻身壓在我身上,我們在黑暗中,解決相思的饑渴,咬緊牙關,小心翼翼,盡量不發出聲響。

后來,我在黑暗中淚流滿面,我努力掙脫父母的護佑,來尋找的卻是這樣的生活。大偉伸手抹去我臉上的淚水,輕拍我的后背。

我把臉貼在大偉臉上,同樣的濕熱。大偉上午的面試,又一次以失敗告終,“沒經驗”——三個字,利落地把他打發了回來。

哎!真想伸手把這個讓我郁悶至極的現實弄死,顯然我沒這個本事,但我們有本事不被現實弄死……

莊炎關掉空箜的空間,在個性簽名中看到了這樣一句話:“生活——我跟你杠定了!”莊炎笑了笑站起來,她覺得該出去吃點東西,她也不想被“現實”弄死。

莊炎扯掉寬大的睡衣,套上T恤,穿上涼拖向樓下走去。太陽困頓地掛在樓房的斜上方,散發著最后一點余熱,懶洋洋地等著“下班”。

白天的燥熱,升騰、彌漫,在這個城市上方形成一個巨大的罩,悶熱無比。…

這個小區叫“紫竹小區”,小區里沒有竹子,門口卻有一小片空地,種著槐樹、梧桐。一到夏天的傍晚,這里便熱鬧起來,各式各樣的小吃在這里依次擺開,下班懶得鉆進悶熱廚房的小青年,晚歸沒有準備飯菜的家庭,都會在這隨便吃上點,說說笑笑等待傍晚那微微的涼意;也有很多老人,拿著扇子,領著孫子、孫女在這里玩耍;還有出來遛狗的男女老少,博美、哈士奇、松獅等應有盡有。

莊炎剛剛走到門口,賣熱豆腐的阿姨便熱情地招呼起來:“姑娘,還沒吃吧,又香又滑的熱豆腐,來一碗吧?”

“好嘞,再給我卷個饃。”莊炎沖著扎個馬尾辮的阿姨笑了笑,又對旁邊戴花帽的維吾爾族師傅喊道,“師傅,給我來五串羊肉串,兩串板筋。”

莊炎故意把聲音托得長長的,猶如在蘭州,空箜她們幾個嘻嘻哈哈吃燒烤的模樣。就在分別前的那個晚上,她們還一塊逛街、一塊吃燒烤呢。

莊炎、簡悅、空箜、秦宇晴,四個人說說笑笑地從學校走出去,在張掖路的夜市攤上,在花花綠綠的衣服、背包、鞋子之間鉆來鉆去。

“啊!親愛的,你在這里干什么?”空箜大叫著,張開臂膀跑到一家理發店門口。莊炎她們跟過去,才看到原來是一條卡其色的松獅,拴在理發店門口,它的主人一定在里面理發。莊炎想著看了看松獅,的確可愛至極。空箜站在松獅面前張著個臂膀,站在1米之外,一副霸道的樣子,卻不敢再靠近,和不和空箜擁抱,松獅畢竟沒說,空箜不敢擅自行動。

她們四人就站在那,歪著頭用視線撫摸著松獅。

“胖嘟嘟的,好可愛啊。”莊炎叫道。

“是呀,是呀,看著可真乖。”

松獅在她們的笑聲中,扭頭看了看她們,一副嬌羞的樣子,似乎一個人被一群人圍著夸獎,反倒覺得分外不好意思。這松獅倒是更謙虛,它把頭埋起來,貼在理發店的窗子上。

“害羞了!空箜,你看人家,你看你,野丫頭一個,都不知道‘害羞’兩個字怎么寫的。”莊炎笑著沖空箜喊道。

“切,現在這不流行了,現在就需要像我這么有個性有魄力的女人。”空箜倒退著走去。

“快看,好看不?”簡悅在路邊的攤上,手剛剛拉起一條裙子,就聽一聲嘹亮的口哨聲從身邊滑過,回頭見一個維吾爾族小伙,一路跑著跳著沖過去。

隨著口哨聲,街道陷入一片忙亂,莊炎站在中間,眼睜睜地看著路兩旁熱熱鬧鬧的景象,在一瞬間消失了,干干凈凈。

好像一個巨大的隱形包裹,眨眼間把他們全兜了進去。兩分鐘后,城管的車帶著喇叭,從路中間駛過,莊炎才恍然大悟,那吹口哨的男子原來是報信的。

“這也太迅速,太戲劇化了。”莊炎突然極其佩服那些擺小攤的,簡直是個個手腳麻利,身手不凡。

莊炎和空箜她們互相眨了眨眼,沖對方笑了笑,繼續朝前走去。

“看到了沒,這就是生活,這就是社會,這就是現實。這些人多不容易啊,要是被城管抓到,估計這個月就得啃饅頭了。”簡悅滿懷同情地說道。

“我們也是社會中地地道道的一分子了,很快。”空箜感慨地說。…

“一直以為我們就活在這個社會上,現在才發現,原來我們一直游離在社會之外,這個社會的規則太多,我們所不知道的,慢慢磨吧,碰吧,但愿我們都足夠堅強。”簡悅甩著新買的金色挎包,喃喃地說。

“什么意思?”空箜跳起來,“好深奧。”

“社會?怎么了?都什么規則?講講看。”秦宇晴伸長脖子問道。

“現在說不清楚,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慢慢就會明白了。”簡悅笑了笑,“也許很簡單,沒那么復雜,畢竟每個人以前、以后的經歷各不相同。”

莊炎想著簡悅的話,社會就是一個巨大的湖泊,以前她們都只是站在湖邊,并未真正趟過這水,至于這水的深淺,表面的波紋,里面隱藏的內容、旋渦,都等待著她們去體驗,不知道能否在其中找到自己的水域,但愿不會隨著流沙旋渦卷進去,失去了自己。

莊炎想到了黃河,但又迅速否決了。她想那泥沙那旋渦肯定是五顏六色的,或者帶著她們未知的色彩,不像她們畫的景物,簡單明了。

如今,她們都卷著褲腿站在這湖邊,用腳點點沾沾,想試試水的深淺。社會將帶給她們什么呢?

學校這片綠洲已不再屬于她們。莊炎向前跨了兩步,似乎要縱身跨進社會的洪流中。

“師傅,來6串羊肉串,6串板筋,多放點孜然,少放點辣椒。”空箜對著烤羊肉串的師傅喊道。

“吃羊肉面片吧。”莊炎指指隔壁。

“行,要小碗的吧。”秦宇晴說著走向旁邊的清真飯館。

“給我多放點洋芋。”簡悅喊道。

“我吃炒面片,大碗的,我餓了。”空箜加大音量對著小餐館的方向喊著。

……

莊炎拿起羊肉串咬了一口,沒有蘭州羊肉串的那種味。她直了直身子,突然覺得身后站著一個人,一雙眼睛直直地盯著她。

24

莊炎套上黑色的分體游泳衣,一個猛子扎進去,五分鐘后又游了回來,拽住端木的胳膊浮出水面,長長地吸了口氣。

“你會游泳?”端木瞪大眼睛問。

“是啊。”莊炎笑嘻嘻地抹掉臉上的水珠,一縱身,坐到游泳池的沿上:“我大二體育課選修的游泳,我們學校沒游泳館,教練帶我們去‘火車頭’,那個游泳館比這里好,兩層的,地下一層是舞廳。”

“真爽,體育課還可以選修,每年都選修不同的課程?”端木坐到莊炎旁邊。

“嗯,我大一選修的健美操,你不知道,考試竟然還要考劈叉,我當時就想,姑奶奶二十多年前都沒劈下去過,現在竟然讓我劈叉,不過最后成績還不錯,九十多分。”莊炎樂呵呵地咧開嘴。

“你全能啊。”

“哈哈,只能說潛力巨大而已。”莊炎說著一趔身子,撲通一聲掉了下去。

“炎子!”端木喊著跟著跳了下去。

莊炎把端木從水里拉起來,看著大口吐水的端木,咯咯地笑個不停。

“嚇死我了。”端木抹掉臉上的水,睜開眼睛說。

“你跳下來干嗎?”

“我以為你掉下去了。”

“真傻,你又不會游泳。”

“對不起,看來掉海里了還得你救我。”端木撓著頭說。

“切,我才不呢。”

“為啥?”

“海里有很多游泳的帥哥,肯定有技術不好的,萬一那個啥了,我還能美女救帥哥,然后就成就一段佳話。”莊炎點著頭竊笑。

“那我呢?”

“自救,人的潛力是無限的,那是你充分激發潛力的機會。”

“嗯,好吧。”…

莊炎從水里出來,在休息區坐下,點了一支煙。

“你喜歡‘菌迷失’這個名字嗎?”莊炎盯著纏繞在指尖的煙霧。

“不喜歡,‘菌迷失’讓人覺得頹廢而無力。”

“我喜歡,在迷失中徹底毀滅,他是個可惡的男人,不!他不是個男人。”莊炎狠狠地吸了一口煙。

“他是誰?”

“他是……”莊炎猛地捂住嘴,搖了搖頭,“不,我不知道,我不認識他,不認識,沒必要認識。”

“不說這個了,按照你的喜好說點積極向上的。”莊炎拿起可樂喝了一口,“我突然有一個想法,我覺得完全閑散的自由,是一種讓人無法忍受的東西,就像我現在,無事可做。”莊炎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現在看來,工作也是一種需求,跟生理需求一樣重要,總之很普通,必須有,和人要吃飯睡覺一樣。”

端木聽到“必須有”三個字,臉騰地紅了。莊炎依舊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毫無察覺。

莊炎用了兩天把腦子里角角落落的東西翻出來。她想要好好整理一番,讓事情變得更加明晰。她搬起角落里的東西,下面可能會是漂漂亮亮讓人喜歡的東西,也可能是一堆讓人渾身發毛的潮蟲。

整理是一項浩大的工程,莊炎挪來挪去,只是把亂七八糟的東西翻弄得一塌糊涂罷了。沒有結果,但有結論。她想快點上班,事業單位,設計公司暫且不說。她需要一個新的開始。

莊炎彈了彈煙灰說:“在原地打轉,真是一件郁悶的事,我需要走出去,擺脫一些東西。”

傍晚,莊炎在小區門口咬著羊肉串的時候,端木就靜靜地站在她后面,莊炎回頭盯著端木看了半天,然后說:“我想上班。”

上班這件事端木無能為力,但他有辦法讓莊炎快樂些,他跟著莊炎上樓,莊炎打開屋門,端木就把買的水果、酸奶、面包一一在冰箱里擺好。

莊炎把端木拽進房間,讓他欣賞自己的杰作,墻上——滿是枝枝蔓蔓的綠。

“怎么樣,漂亮吧?”莊炎拉著端木的胳膊。

“你真厲害,太漂亮了,綠,全都是綠,這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色彩。”端木出神地盯著大片的綠色,似乎一下子滑入了莊炎的內心,多近啊,伸手可觸,深深淺淺的色彩中蘊含著一顆不甘庸俗的心。這就是莊炎的理想。

莊炎伸手在端木面前晃了晃,端木才回過神來。莊炎拿了兩罐果啤,和端木盤著腿在地板上坐下。

“你看出來我畫的是什么嗎?”莊炎歪著腦袋問。

“它有名字嗎?”端木扭頭盯著墻上的畫。

“沒有。”莊炎低下頭,用食指點按著小腿,似乎在檢測肌肉的彈性。

“纏繞·夢·未來。”端木笑道。

“理想和未來都很遙遠,我現在一步都沒邁出去,但不妨礙它的生長,看不見,不代表不存在。”莊炎笑了笑站起來,用手摸著自己的頭,“我要做個聰明絕頂的女人。”

莊炎一個猛子扎下去,游向深水區。端木站在池子旁邊,愣愣地看著莊炎向對面游去。良久,莊炎從水中探出頭,笑著沖端木招招手。

端木對著莊炎露出淡淡的微笑,他想起了電腦屏幕,想起了“菌迷失”的留言,他替莊炎回復了,且清空了聊天記錄。一切純屬偶然,又或者是必然。在莊炎去洗水果的時候,他看到了一個沒有關閉的對話框,本來是一片空白,結果他一瞥就騰地跳出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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