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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蔓延,而后綻放

  • 漂移時代
  • 墨柳
  • 15449字
  • 2019-11-19 18:16:29

12

世界因為纏繞才變得豐富。莊炎撓了撓頭,想象著每個人身上都有許許多多的線頭,不同粗細,不同形狀,不同色彩,不同質地,甚至不同的延伸程度,但都交叉纏繞,密密麻麻。有的纏繞規律些,是可整理的;有的復雜些,越扯越亂。

莊炎搖了搖頭想,若是單純的直線,想來也沒什么意義。就說電腦吧,要是沒有里面那些錯綜復雜的線路,怎么能成就如此強大的功能。所以說事情復雜了未必不好。纏繞,造就了煩惱,也造就了美感,造就了矛盾,造就了融合。

莊炎低頭從身上扯出兩個最大的線頭,好像它們過于平凡,一轉身就可以從數以萬計的畢業生身上找出這兩個線頭,它們的名字就是——“工作,愛情”(若是延伸一下,也可以叫作“事業和家庭”),但細看,各有各的接口,各有各的顏色,各有各的位置。

莊炎用勺子攪了攪湯,舀了些雞絲和麥仁送進口里,卻品不出以往鮮美的味道,嘴里苦苦的。莊炎又舀了一大口,含在嘴里慢慢下咽,不甘心似的。

此刻已接近10:00,莊炎在小區外面不遠處的一家早點店吃早點,或者說早點午飯二合一。

她走進去并不是因為饑餓,只是覺得應該吃點東西。對她來說,“吃”成了一種形式,證明她還很好地活著。她揉了揉胸口,鼓鼓囊囊的,說不清是疼痛還是揪扯,頭也昏昏沉沉的。莊炎把所有的癥結都綁在“餓”上,盡管她感覺不到一點餓的跡象。

莊炎很喜歡喝這種咸湯,湯呈乳白色,香味醇厚。她看看牌子,依舊是那個陌生的字:一個“饣”,旁邊一個“它”字。這個字莊炎一直都不認識,讓她很是郁悶。

她問過這里的老板,四年前。老板說這叫“sha”湯,湯以肥羊、母雞為主要原料,配以砂米(大麥麥仁)、大料、蔥、姜、辣椒、胡椒、味精、食鹽熬制而成。當時莊炎拍拍腦袋,恍然大悟般地說,怪不得這么好喝。

莊炎歪著頭盯著那個字看了半天,依舊覺得很陌生,電腦上都沒這個字,那干脆叫它“莎湯”吧,“莎”在蘭州話里的意思就是“美麗、漂亮”。

莊炎又夾起水煎包咬了一口,這是她這一周內最豐盛的一頓早餐了。

空箜嬉皮笑臉的樣子突然躍出,浮在莊炎腦海里的最上層,她說她挺喜歡吃河南的水煎包,脆而不硬,香而不膩。她曾經拉著莊炎的胳膊,讓莊炎什么時候一定給她帶點。蘭州也有水煎包,很大個的那種,三毛錢一個。莊炎第一次看見蘭州的水煎包甚是驚訝,她想,西北就是西北,連水煎包都變得這么豪放。

莊炎腦海中又閃出另一個鏡頭,藍色的被子包著一顆圓圓的頭顱,睡得香甜。那是在宿舍,莊炎趁著空箜睡覺時偷拍的,照片洗出來后大家才發現這張經典之作,她們拿著那張照片笑翻了。還有一張極富生活氣息的照片,是莊炎的,她坐在床邊嘟著嘴大口地咬著餅夾菜,吃得那叫一個香甜。

莊炎忍不住笑出了聲,她想空箜這家伙此刻肯定也縮在床上,吹著空調,裹著床單,露著一張大餅臉,睡得香甜無比。

莊炎把昨晚空箜繪聲繪色的描述調出來,轉換成畫面重新回味了一遍:

空箜的母親一把拽出空箜懷里的抱枕,砸在空箜身上:“真是沒肺,睡著了還想著去北京,白養你了,你媽我容易嘛,供你上完大學,你卻把你老媽撇下了。”

空箜一翻身滾在地上,又慌忙跳起來:“老媽,你饒了我吧,睡個覺都不讓好好睡!”

“你不看看幾點了,不怕屁股被烤焦啊,快去吃飯。”箜母把抱枕塞給空箜。

空箜光著腳站在地上,撓著頭:“北京,有什么不好,祖國母親的心臟。”

“你先顧顧你媽我的心臟再說。”

“不讓去,我就絕食!絕食!”空箜說著,“砰”的一聲把門從里面關上,按下反鎖鍵。

“反了你了,有種別出來。”箜母喊道。

“早知道23年前我就不出來了,一直待在你肚子里,反正出來也是這不讓,那不許的……”空箜說著最后變成了委屈似的嘟囔。

箜母在門外“撲哧”一聲笑了。空箜把耳朵貼在門上,她聽見父親說,孩子出去闖闖,見見世面也不是什么壞事。你非把她攬在身邊干嗎,我們也給她安排不了什么好工作,出去也許會有更廣闊的人生。接著就是母親的聲音:“我知道,我不是舍不得嘛。”

“有什么舍不得的,將來你女兒有出息了,接你到北京享福去。”

空箜聽到父親這句話,極力表示贊同:“媽,以后我一定接你到北京享福,我保證。”

“保證你個頭,你是接我去喝西北風吧。”箜母說道。

空箜躲在門后,吐出舌頭笑了笑,聽母親的語氣,她就知道她快成功了。她彎腰從桌子下面拽出她的大帆布背包,一股腦地把東西倒在床上,雞腿、面包、餅干、飲料應有盡有。

“幸虧我早有準備。”空箜說著把雞腿撕開,一手拿著雞腿,一手點開收藏夾里存的招聘網站。

莊炎翻出空箜的號碼看了看,又合上手機,空箜的話又響亮地縈繞在耳邊:“能進事業單位!傻子才不去呢,要是我能去事業單位,我立馬把我家大偉踹了。那是面包啊,送到你嘴跟前,你不咬,豈不是罪過?”

莊炎笑了笑,拿出手機找出端木的號碼,她想端木也許會理解她,支持她去尋找自己的夢想吧。手機里傳來標準的普通話:“對不起,您的電話已停機……”

莊炎“啪”地合上手機蓋,拍了拍額頭,還是蘭州的號碼呢,看來我真的傻了,咋就沒想起來去辦張新的手機卡呢。

莊炎四下看了看,順著路往南走去,她決定去移動營業廳辦張新卡,這小小的目標讓她泛起一絲愉悅。

13

天空看不到星星 看不到月亮

只有晶瑩的淚滴 順著臉頰滑落

努力把一切有關你的記憶

鎖進心底

她卻變成思念的藤 緊緊地纏繞著你

讓你痛得無法呼吸

無法逃離

任憑眼淚無盡地滑落

任憑你苦苦哀求

她卻不放

我不再怨恨 不再逃避

俯身輕輕地吻了

——思念的藤

她在瞬間消失擴散

——又凝聚

化做漫天璀璨的星

我微笑了

帶著淚痕

帶著幸福的微笑 進入夢里

《思念的藤》——莊炎在標題欄上敲下這幾個字后,點了發博文的按鍵。

這是莊炎三天前建的博客,博客名叫“裸行女子”,黑色的底板,粉色的藤蔓。

莊炎喜歡這個“裸”字…——裸露、坦蕩,這個帶有曖昧色彩的字,在莊炎心里,就是心靈赤裸裸的獨白,裸露心情——她愿意把自己的內心毫無掩飾地呈現在這個空間里——她需要一個場地,把心拿出來“曬曬”。

莊炎在心里一遍遍念著韓藝的名字。那名字,如同一把柔軟的刀,在她的心中割出一道道血淋淋的痕跡,柔軟卻致命。

莊炎拉開窗簾,窗外霓虹燈閃爍,似乎是另一個世界,陌生、遙遠。她靠著大毛絨熊淚流滿面。宿舍的窗戶是看不見滿街霓虹的,只有宿舍外面橘色的燈光,那是單純的亮光,如同那時的自己,沒有太多煩惱,太多心事。似乎只有現在,此刻,她才感覺到夜的必不可缺,作為另一種需要。黑色的包裹,深深地掩埋,赤裸的袒露。不需掩飾,不需壓抑,任憑傷痛流淌、蔓延。夜是情緒的一個出口,也是引誘傷痛清晰浮現的元兇,那種安靜溫潤的黑幕,讓你無法躲避一個真實的自己。

莊炎點燃一支煙,吐出靛藍色的煙圈,看著它寂寥地擴散。韓藝的面孔在夜里清晰地浮現——日版的小男生,戴著眼鏡,笑容干凈明亮,泛著兩個甜甜的酒窩。

認識韓藝的時候,莊炎20歲,那時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在大學談一場戀愛,然后扯著這段愛情蹦蹦跳跳、心甘情愿地跳進婚姻的圍城。她最羨慕的不是寶馬別墅,不是官高權重,而是一對平凡的夫妻,他們牽著手說,我們是大學同學。

莊炎與韓藝第一次近距離地接觸也是在夜里,一個突發奇想或者蓄謀已久的游戲,還有宿舍的姐妹們的嬉笑和傻呵呵的快樂,還有簡悅、空箜、秦宇晴。莊炎想著想著嘴角就滲出了一絲笑意。

那是大一的第一學期,晴朗的夜,莊炎和簡約她們,無法抑制的興奮,在寢室的燈熄滅,路燈亮起的時刻,她們依舊沉浸在大學生活的體驗中。

“你們說,我們這屆的男生誰最帥?”莊炎問。

“裴大偉!”空箜跳起來喊道。

“切,花花公子,一股痞子味有什么好。”簡悅撇撇嘴。

空箜一下子撲過去嬉笑著把簡悅按在床上:“那你說誰帥?”

“韓藝,跟日本漫畫的男主角一樣。”簡悅喘著氣笑道,“不過我不喜歡他那樣的類型,我喜歡瑞麗版的,美國的,或者是肌肉男。”

“箜,你是不是看上裴大偉了?”莊炎笑道。

“才沒呢,我說的就是感覺,是你們要問的啊。”

“噢,那就好,阿彌陀佛,四大皆‘空’……”莊炎把手放在胸前,彎腰把“空”字托得長長的。

“我才不要空呢,我容易嗎,本來該‘飽’的地方,就含蓄得差點空起來。”空箜喊道。

眾人的視線直直射向空箜的胸前。空箜立馬用胳膊擋在胸前:“色狼,你們想干嗎?”

“小樣,我們看看你是怎么混進女生宿舍的。”莊炎沖簡約和秦宇晴眨眨眼睛,“你們說,怎么辦?”

“扒光!”簡悅和秦宇晴喊著,同莊炎一起嬉笑著撲向空箜。空箜嘻嘻哈哈,聲嘶力竭的喊叫終于招來了“容嬤嬤”(看寢室的老女人)大聲的呵斥:“216的,都幾點了,快睡覺!”

“噓!”莊炎強忍著笑,簡悅和秦宇晴捂著咧開的嘴。

空箜沖門口作了個揖:“感謝容嬤嬤搭救之恩,否則小女子清白不保矣。”

“唉!你爸是修飛機場的吧?”簡悅壓低聲音問。

“咦,你怎么知道?”空箜往后趔了趔身子,做出一副吃驚的模樣。

“怪不得,造的飛機場這么平。”簡悅捂著嘴笑。

空箜拿著枕頭朝簡悅砸去。

門外又響起了敲門聲:“再鬧給你們處分!”

四個人立馬翻身上床,用床單捂住頭,空箜故意用嘴發出均勻的呼嚕聲。

另一陣嬉笑聲扯走了“容嬤嬤”。緊接著從樓上又傳來了一聲“容嬤嬤”的大喝。

“容嬤嬤”姓李,莊炎她們叫她李老師——那是當面。一背臉,她們就叫她“容嬤嬤”,叫得親切而順嘴,誰讓她排斥她們旺盛的精力和灑脫的折騰呢。

……

…莊炎的思緒被敲門聲打斷,她從電腦前站起來,打開屋門。莊母笑嘻嘻探出頭來:“炎子,給你說點事,我和你爸明天出趟差,估計得四五天。”

“噢,知道了,那你們路上開車慢點,注意安全。”莊炎伸了個懶腰。

“對了,工作的事,差不多,估計到這月底就能上班,你沒事了在家準備準備。”莊母高興得滿面紅光。

“噢,知道了,能不能不去啊。媽媽,好沒意思的。”莊炎拖著聲音,懶洋洋地說道。

“不行!你趕快睡吧,都快11點了,早睡早起!”莊母的語氣變得嚴厲起來。

“我不睡,我不去事業單位,不去!”莊炎胸中突然涌上來一股火焰。

“你得聽話,爸媽能害你嗎?給你選的肯定是最好的路。”莊母的聲音軟起來,伸手去攬莊炎的肩膀。

“你們休想擺布我,我不是你們的玩偶!”…莊炎甩開莊母的手,轉身進了臥室。

門外傳來莊父的厲喝,莊炎用食指塞住耳朵趴在床上。

提到工作,莊炎心里就迅速扯出兩條線,一條屬于父親,一條屬于母親。他們把線縛在肩膀上賣力地前行,而作為這兩條線所承載的重心,她卻無知無覺,不喜不悲。父母拉著走的只是一個虛無的軀殼,與她無關。

“工作”這個家伙躍躍欲試,將要擠進她的生活,在此之后的幾十年里占去她幾乎所有的白天。這個家伙,灰突突,索然無味且不咸不淡,它與設計無關,與色彩無關,與四年的大學生活無關。

可正如父母所說,這份工作“現實”“有保障”“穩定”。莊炎想象著母親一手托著這份工作,一手指著,以一種獻媚的假笑,一字一句地說道:“事業單位——‘穩’‘準’‘狠’,是女孩們的上上之選,家長欲購從速。”

當然,莊母不會這么說,長輩總喜歡在孩子們面前表現出那種特有的穩重和強勢。

又提起這件事,大概是在兩天前的晚上。屋外流淌著黏稠的熱浪,屋里的空調呼呼地吐著冷氣,莊炎咬著冰棒陷在沙發里,腳搭在茶幾上抖動著,濕漉漉的頭發貼在臉頰上。

莊父坐在左邊的沙發上一個接一個地接電話,莊母坐在旁邊,用眼神盯著莊父,以表示她的抗議和不滿。在莊父接完第四個電話的時候,莊母一把奪過手機,扔到自己屁股后面。

“說正事呢,炎子的工作還是得盡快定下來。”莊母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我覺得還是讓炎子自己決定吧。”父親說著拿出一支煙叼在嘴里點燃。

“說什么呢,我們當父母的就得給孩子掌好舵,女孩子家嘛,就得找個安安穩穩的活,有保障。”母親理直氣壯。

“我還是覺得應該讓炎子鍛煉鍛煉去,去我們的公司,去了直接是副總,不端別人飯碗,不看別人臉色。”莊父彈了彈煙灰,嘿嘿地笑著把頭轉向莊炎,“是吧,丫頭?”

莊炎晃著腿盯著電視頭也不回地應了一聲,又伸手抓了一把瓜子磕起來。

“是什么啊,那也叫鍛煉,就你那破生意,就給人家當個中介,拿著人家塞牙縫的錢,還美得不行,你別想把我丫頭的前程毀了,都到關鍵時刻了,你別給我偏離軌道。”莊母狠狠地瞪了莊父一眼。

“行,聽你的。我就是隨便說說,事情都到這一步了,我咋能偏離軌道呢。”莊父提高聲音,“你媽可是我們家的最高首長。”

莊炎依舊頭也不回地盯著電視,把薯片、巧克力豆挨個往嘴里塞,像是在自己周圍豎起來一道無形的屏障,拒絕一切信息,一切信號的入侵。

我才是主角,他們是在談論我的事啊。但我就愿意這樣,對他們談話的內容充耳不聞,把自己扔在角落里。他們都已經決定了,還需要我的意見嗎?

從蘭州回來本就不是我愿意的,但是他們手里有最大的砝碼——親情,他們充分利用了它,或者是我太注重它,反正結果都一樣,我被那條無形的線拽回了這個城市。然后他們大聲地告訴我,他們不會害我,應該往哪兒走,但他們不懂我,他們認為最好的東西,我不一定想要。

現在,他們用線拽著我,高高興興地把我也撂進去,從事一份毫無意義的工作,朝九晚五,周而復始,如同擺動的時鐘一樣,左—右,左—右,直到我成個小老太太。

我不想反抗,我懶得思考,反正我現在腦子暈乎乎的,疲于轉動。整日整日的消磨時光,我什么都不干,但依舊覺得疲憊不堪。

反正父親、母親說的都和我的意愿相差很遠。我最理想的狀態就是和韓藝在一起,找一份設計的工作,一起奮斗,就算天天啃饅頭,也會很開心。

愛情、親情、面包,孰重孰輕,我現在真的懶得思考,反正也不會有答案。簡悅說面包最重要,空箜說愛情最重要,秦宇晴說親情最重要。

那我呢,我不想選擇。韓藝就那么消失了,這個可惡的家伙,我干嗎又想起他,他根本不值得我想,讓他見鬼去吧……

莊炎在父母的叫聲中回過神來:“我不想去,不去爸爸的公司,也不去事業單位……”

莊炎的抗議被父母新一輪的討論淹沒。關于她的未來,她的工作,父母在做詳細的規劃。

莊炎站起來抱著一盒餅干走向臥室,腦袋空空的、木木的。

她坐在地上,靠著大玩偶熊。莊炎的腦子失去了運轉的能力,她不想轉,只想停留在原地。

14

莊炎和端木見面,是在第二天上午紫荊山百貨旁邊的麥當勞。約的時間是10:30,莊炎9:00就到了。她需要獨自坐一會,來掙脫夜里那無孔不入的疼痛和糾纏,越努力地想放下,想忘記某個人,那個人的影像就越鮮活地往上涌,就像用勁地想把一截彈簧壓下去,咬牙切齒,咯得雙手生疼,可一松手,彈簧卻又跳起來,更富有活力,更帶勁。

莊炎醒來時眼里含著淚水,夜里濕漉漉的夢,雜亂、糾結。她需要一個新的空間,來遮擋屏蔽這些東西。

莊炎坐在麥當勞靠窗的位置,她想象著端木出現的時候她應該掛上怎樣的微笑。兩年沒見了,端木還是曾經的端木嗎?還會哄著她,讓著她嗎?他看到她又會是怎樣的神情?莊炎抱著蜂蜜檸檬茶喝了一大口。

還要不要像高中時那樣,跑過去給他一個擁抱,然后捶著他的后背說:“小子,你終于出現了。”現在想來,鮮活的場景隔了一段漫長的空白,一切就變成了未知數。

莊炎打開手機看了看,離約定的時間還有15分鐘。15分鐘后出現的如果是韓藝,那一切就臻于完美了。莊炎咬著飲料杯里的吸管,思緒飛快地追溯到有韓藝陪伴的那些日夜。

如果韓藝看到自己現在這種狀態,無精打采、毫無斗志,估計他會跳起來說:“炎子,你要打起精神來,你不是說熱愛設計,要開工作室的嗎,你看你現在軟塌塌的,毫無斗志,怎么可以這樣?”

莊炎擰起眉頭想象著自己大聲對韓藝喊:“我樂意,我高興,還有臉說我,還不是你鬧的。”然后莊炎可以鬧,可以哭,韓藝就會馬上換一種溫柔的語氣哄她。可是她的韓藝失蹤了,和她的大學生活一起裝進了一個叫作“曾經”的袋子里。韓藝情愿待在里面,不愿往外走一步。

莊炎笑了笑,吸了一大口檸檬水,那種“酸”便漾開了,在她體內,肆無忌憚。可曾經的日子是甜的,和韓藝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就算韓藝毀了自己辛辛苦苦做的包裝設計。

那是大三下半學期,韓藝在學校東門口的小區內租房子住,確切地說是美術系的學生大部分都搬出了宿舍。由于設計專業的需要,大部分同學都配有電腦。住宿舍,一來用電不方便,也沒放電腦的地方;二來,經過大一、大二的成長,大家都成熟起來,成雙結對的,在學校里卿卿我我,甚是不便,干脆脫離宿舍,撇開集體,另覓二人空間。

但韓藝租房子的動機還真不包括第二條,至于那時是他們倆傻乎乎的不開竅,還是兩個人在那方面過于靦腆、羞澀,或者其他原因,倒也不必仔細推敲。

但莊炎還是出現在了韓藝的房子里,且是在晚上10點以后。之前的很多個夜晚,韓藝都會準時護送莊炎回宿舍。但那個晚上沒有,因為他們要一塊連夜做作業。

莊炎把買的牛皮紙、白板紙、尺子、裁紙刀、顏料等一股腦地抱到韓藝的房子。莊炎要做的是包裝設計,手提袋和整套大小不一的盒子。莊炎一邊計算尺寸,一邊畫草圖,忙得不亦樂乎。韓藝坐在右邊的電腦前,一邊做展館設計的3D效果圖,一邊聽著德國新晉樂隊Groove…Coverage的歌曲。

莊炎不時把韓藝拉過來幫她參考圖形,或者計算尺寸數據。韓藝也不時叫莊炎幫他參考一下展館的一些細節設計。那時候的莊炎和韓藝是夜貓子型的,確切地說,夜貓子是美術系的集體代名詞,從老師到學生都是如此,似乎只有在夜里靈感才會迸發。

說到具體的工作,莊炎就成了十足的急性子,她想看到美麗的成品,迫不及待。從她開始畫草圖,她就想象出了這一系列包裝的模樣,抽象的思維變成實物,是一件愉快的事。這個夜晚莊炎就急于促成這個愉快的結果。她先把牛皮紙裁成手提袋的展開結構,然后拿硫酸紙把設計好的圖案拓印到上面,最后用干畫法蹭出帶有肌理的圖案。手提袋做好后,莊炎就用細麻繩重疊著綁上當帶子。

手提袋做好了,莊炎拎著在房子里跳來跳去,讓韓藝一遍遍欣賞,韓藝就柔柔地笑著說:“太棒了,這丫頭還挺有創意的。”

但接下來做盒子就是個龐大的工程了,厚厚的版紙,莊炎拿裁紙刀,踮著腳尖,一遍遍地劃下去,版紙才變成莊炎想要的形狀,且顯得極不情愿。

兩個小時后,莊炎拍了拍手,把手提袋和包裝盒在桌子上依次擺開。看著自己的杰作,心里滿是愉悅,人幾乎一直都在跳躍著。但韓藝這時候開始找“問題”了,他拿起最大的一個包裝盒,舉到莊炎面前:“你看,邊緣都沒裁好,還有毛邊呢。還有這,接口不嚴實,你裁的尺寸肯定有誤。”

“是嗎?可能吧。”莊炎依舊咧著嘴高興。

“毀了重做吧!”韓藝說得一本正經。

“不!我不!我忙了一個晚上呢。”莊炎噘起嘴,表示抗議。

韓藝把包裝盒立起來:“如果用這樣的盒子裝衣服,牌子的那種,你買嗎?”

“不買。”莊炎使勁地搖頭。

“那就對了。”韓藝說著就把盒子拽開,隨手扔進了垃圾桶。

“你賠我,再不好也是個盒子,可現在什么都沒有了。”莊炎跺著腳,嘴噘得老高。

“做什么事都要認真,不能應付的。”韓藝伸手在莊炎鼻子上刮了一下,“小樣,嘴噘的,都能拴一百頭驢了。”

“你的嘴才那么大面積呢,能綁那么多牽驢的繩子。”莊炎說著又變成了哭腔,“你怎么可以這樣,我明天要交作業的。”

“還有時間呀,我們重做一個。”韓藝瞇著眼笑著。

“那你幫我!”

“好,我們一起做盒子。”韓藝轉身去拿杯子,“我先給你熱包牛奶,補充能量。”

莊炎嘿嘿地笑著,拽著他的衣角一同走向廚房。

“后來呢?”莊炎從思緒中跳出來,喃喃地問自己。

“后來,重新做了盒子呀,很漂亮的,一套盒子依次擺開,怎么看都喜歡,你和韓藝一直忙到早上5點多,然后就去東門口的鐵路橋邊吃了早點,這都忘記了,真笨。”莊炎以另一種語氣回答了自己剛才的提問。

她抬起眼皮,她希望看見韓藝端著熱牛奶和奧爾良烤翅笑瞇瞇地走過來,然后她就大聲抗議說要喝加冰的可樂,韓藝會假裝生氣:“太涼的,喝牛奶吧,牛奶好,牛吃了很多草,費了好大勁才產出來的。”

然后莊炎就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說:“那好吧,看在牛辛辛苦苦的份上。”

莊炎搖了搖頭,露出一絲微笑,甜的記憶拉回到現在,就泛起了絲絲縷縷的酸楚。

“微笑吧,生活還得繼續。”莊炎抬頭讓嘴角盡量上揚,她知道她綻放了一個極其失敗的微笑。

好在她抬頭時,看到了一個男孩笑著沖她走來。

“韓藝!”她臉上泛起一圈圈紅暈,甜絲絲地綻放,男孩走過來的方向剛好背光,陽光為他勾勒了一個金色的輪廓,莊炎半張著嘴,看著這個金色的輪廓緩緩地移動,朝著她所在的方向。

15

莊炎的手機在桌子上震動了一下,一條信息,莊炎沒有去看。她想,也許是昨晚群發信息的延續回復,現在才回,大抵是一個不怎么重要的人,交情一般,關系一般。…

昨晚為了讓自己有事可干,莊炎決定展開一項很重要的行動,就是把她新換的電話號碼告訴大家,她可不想消失,也不想與朋友們徹底隔絕。

“嗨,大家好,我是莊炎,這是我的新號,舊號作廢,直接替換即可,收到的回信息,不回者,哼哼,后果自負!”莊炎把電話簿上的號碼挨個勾選,到韓藝的名字時,莊炎停頓了一下跳了過去。萬一呢,萬一韓藝給我打電話呢?莊炎想著,心里酸酸的,眼睛也開始酸澀。莊炎對著手機猶豫了片刻又重新翻過來,在韓藝的名字前打上對號。莊炎露出一絲苦笑,我是怎么了?我想干什么?都這樣了,還有未來嗎?真可笑。莊炎想著又把韓藝名字前的標記去掉。

莊炎不允許自己這么自作多情,用莊炎的話說就是,她渴望愛情,但從不乞求愛情。

莊炎發完短信,把手機撂到床上,跑到廚房沖了一碗雞蛋茶,滴了幾滴香油。她知道,這對她干疼的嗓子有好處。

莊炎邊趴在碗邊上嘟著嘴吹氣,邊用筷子不停地攪動。油滴,金黃色,透亮,固執地漂浮在上面,無論筷子如何擊打,都無法滲入。

莊炎突然覺得這油滴就是她自己,她回來了,站在這個熟悉的城市,卻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大街上的每個人都在忙忙碌碌地奔走,而她找不到屬于自己的地盤,真的,屁股大的地方都沒有。她只是轉來轉去,舉著手,卻不知落到何處,這個社會為什么不伸出手把她拽進去,就算是強迫的,她也喜歡。

莊炎突然希望父母快點回來,他們不是說可以去事業單位嗎?那就快點去吧,這樣無所事事下去,會瘋的,早晚而已。

莊炎的手機短信響起來,連續、緊湊,連打嗝的時間都沒有,一個鈴音還沒結束,另一聲就迫不及待鋪蓋上來。

莊炎邊喝雞蛋茶邊滿意地聽著手機忙得氣喘吁吁,她不需要了解那么多朋友的近況,她只是需要一種熱鬧,聽起來熱鬧就行。

莊炎趴在床上,緊緊地抱著粉色的翻蓋手機挨個翻閱短信,她時而微笑,時而肅穆。她在時鐘滴滴答答的疾走中,尋了一塊短暫的棲息之地,豐富、忙碌、熱鬧。

簡悅:親愛的,我現在在愛情島(韓國的濟州島),這里的民俗村、獨立巖、陣地洞窟、海水浴場都很棒,知道嗎?《大長今》就是在這拍的,(伊人欲來何時歸來),(伊人欲去何時離去)……

空箜:我就要背上行囊出發了,好happy的!

同學A:我的神啊,你還記得老漢啊。我現在在部隊呢,震撼吧,學了四年設計,但最后連邊都不沾。

同學B:炎子,最近好嘛,好懷念大學的時光啊,我在不停地碰壁,不停地找工作,郁悶,可是相當的啊,你呢,工作找得怎么樣了?

莊炎看到第十條短信時看到了端木世杰的名字,這讓她心里泛起一絲喜悅。

端木:炎子,什么時候出來吃飯,這么久沒見了,很是想念。

莊炎:嘿嘿,沒問題,反正從明天起就沒人管我吃飯了,一天三頓都沒有……

莊炎回完短信,露出了一絲笑意,怎么把這家伙忘記了啊,端木!“一只聆聽的耳朵。”莊炎從床上跳起來,“還有個活物呢,我咋就忘記了呢。”

莊炎又啪啪地按動手機按鍵:以后,你就是我的藍顏知己啊,不許說不,不許提條件,不許偏離軌道。

“好的。”端木很快回了短信,他對莊炎跳躍性的思維絲毫不感到好奇。

莊炎合上手機,在電腦前坐下,打開博客。她決定換個頭像,用自己的照片,漂亮精神的那種。她在電腦里翻來翻去,終于找到了一張,穿著白色短袖T恤的那張,后面是丁香園,大片的粉紅,儼然有大片的清香飄逸而出。莊炎喜歡極了,照片上的微笑逐漸放大,映到這個時空里莊炎的臉上。

莊炎對著照片笑了笑,算是問候,接著點開了寫博文的頁面:

突然想寫點什么,關于記憶,關于現在,還是關于未來?關于工作,關于生活,還是關于愛情?我也說不清,我只是在電腦前坐著,心中涌動著莫名的東西,什么都不想做,腦子里涌動著太多東西,卻一點都記不起來,似乎所有的東西都離我遠去,而漸漸清晰地只有自己……

端木又出現了,就像曾經不曾離去。也許我該現實,如果我愛的人是端木,也許會是另一個結局,但是沒有如果,愛情和友情無法換算,我把自己關在一個狹小的盒子里漂泊,在陽光發白的午后,在看不清星辰的深夜,我知道我不能永遠這么任自漂流,我得走出去,去尋找一個沒有你的天堂。

我回來了,回到了這片土地,我屬于這里,我要在這里尋找一片屬于我的天空,愛情和面包都會有的,不會太遠。

那個叫韓藝的男孩,你哭泣吧,我要離開你。永遠。你不值得我再哭泣。

思念的藤,會在歲月中破碎,那是我主觀的意愿。我沒有辦法,不得已。不忘記,那么破碎的就是我自己。

我親愛的朋友,親愛的姐妹,你們不用為我擔心,近日我喜歡寫憂傷的句子,發憂傷的感慨,聽憂傷的歌曲,但喜歡和現實不是一回事,我依舊有明朗的微笑,我終究要飛翔,不管有沒有翅膀。

如果說幸福和苦難對等,那我的苦難是否已隨著清澈的淚滴飄遠?我必須快樂,快樂是我呼吸的空氣,我不能成為一條溺水的魚……

“我不能成為一條溺水的魚,生活才剛剛開始。”莊炎一字一句地念道,她把每一個字都深深地刻進心里,等待著它們發出光芒,照亮她的生活,讓她有力量從這個用“過去”編織的繭里沖出去,讓過去走過去吧,化作一個五彩斑斕的背景,引出莊炎前行的路。

16

莊炎常常想起簡悅那極不標準的“中國式”韓語,還有她咯咯的笑聲。簡悅去了韓國,想來是件令人開心的事。她此刻所處的是一個自由的國度,她自己的自由國度,沒有爸爸媽媽干涉,做什么都可以按自己的意愿,爽呆了。莊炎和簡悅通電話是在前天上午。

簡悅給莊炎打電話用的是蹩腳韓語,莊炎那時正頂著碩大的太陽睡得昏天暗地。從回家的那刻起,這種困意就肆意蔓延,并以燎原之勢鋪開。…

醒來。窗外依舊是雜亂的汽笛聲,喧囂的人流。“人流”,莊炎躺在床上重復著這兩個字,飛快地扯到了另一層含意上:“人流”可以在不經意間讓一個本該降臨的生命消失,沒有知覺沒有痛苦。“這個世界為什么不在我熟睡的時候把我‘流’掉?隨便扔到哪個星球哪個世紀,古代也好,未來也好,只要不再是這年月。”莊炎看著天花板,看著一個巨大的氣泡在空氣中聚合,把她包在里面,慢慢地上升,與外界隔離,與現實隔離,不思以前,不想以后。

“喂,喂,小丫頭,你怎么不說話……”電話里純正的中國音,高分貝的呼喊,讓氣泡破裂,莊炎又狠狠地摔到床上,頭開始昏昏沉沉、劇烈地疼痛。

“喂,簡悅啊,這是哪里的號碼啊?我正睡覺呢。”莊炎揉揉發脹的腦袋。

“丫頭,你猜啊。”電話那頭傳來不可抑制的興奮。

“大嬸,你在哪個星球上呢?”莊炎懶洋洋地對著話筒問道。

“這孩子,怎么說話呢,快醒醒!”電話里傳來咯咯的笑聲。

“再叫我‘這孩子’,我就叫你大媽。”莊炎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大概躺得太久,眼前忽地一片黑暗。莊炎努力地眨了眨眼睛,世界又一點點明亮起來,“你在哪呢?”

“韓國!”

“韓國?”莊炎瞪大眼睛像是聽到了另一種語言,“你爸不是給你找了一個國企辦公室上班去了嗎?”

“是啊,去了兩天,太無聊,我就開溜了。”簡悅在那頭嘿嘿地笑道。

“真的?妞,你好幸福啊,你怎么不把我裝口袋里也帶去?我一直在家睡覺,不想洗臉,不想出門,啥都不想干。”莊炎說,“你去那干嗎了?去那找工作?你會說韓語嗎?”

“摁鈕哈塞妖!(你好)”簡悅笑道,“怎么樣,電視劇里學的。”

“打住!咱說母語。”莊炎笑著抖了抖身子,“滿身的雞皮疙瘩,等我抖抖。”

“告訴你吧,丫頭,我現在在‘夢幻島’,剛做了‘金箔’面膜,滿臉都是金色,金光閃閃。現在我終于知道什么叫滿臉貼金了。”簡悅興奮地叫道。

“你怎么去的呢?我也要去,你好有錢啊。”莊炎叫道。

“我找了個韓國帥哥,我準備過段時間去隆隆胸,你不知道,在這整形美容特流行,就跟我們要做頭發、貼面膜一樣。”簡悅興奮地說道。

“隆胸?不是吧,你已經夠豐滿了,你再隆胸估計就得定做‘bra’。”莊炎笑道。

“去,這叫性感,你個小丫頭,還沒開竅呢,說了也不懂。你說你們家韓藝傻乎乎的吧,你也傻,服了你倆了。”

提到韓藝,莊炎的心又劇烈地疼痛起來。

“算了,算了,不提那小子了,回頭我給你介紹一韓國帥哥。”簡悅自顧自地說著,莊炎緘默不語。

“對不起,炎子,我不是故意提到他的。不過你也要實際點,想開點,我們已經畢業了,已經過了那個純情的年代,就像我現在這個男朋友,說不上愛不愛,但他可以給我一些實際的東西,而且恰恰是我想要的,這就叫‘現實’。你不要把自己關在殼子里,你要走出來。”簡悅說道。

“對了,你的工作找得怎么樣了?”簡悅扯到另一個話題上。

“爸媽讓我去事業單位,我不喜歡,不想去。”莊炎說。

“那就別去,你一定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樣的生活,并為之去努力。不喜歡的工作,要干一輩子,多郁悶啊,你想想。”

掛了電話,莊炎突然就升騰出恍如隔世的感覺,簡悅去了韓國。也許自己真的睡了一個世紀,這個世界奔跑得太快,自己是不是已經落伍了?莊炎捋了捋凌亂的頭發,拉開門,外面的陽光刺眼奪目。她不想去任何地方,也不知道去哪里。算了,睡吧,巨大的困意襲來,莊炎夢游般地重新回到床上。她想留在這個時刻,畢業后這個時刻,不想往前走。

在學校的時候,莊炎也是嗜睡的,但那時候睡得酣暢幸福,醒來就神采奕奕,精力無窮。嗜睡是宿舍的集體愛好,沒課的時候就早飯和午飯合二為一,美其名曰“為國家節省糧食”,班里的任何一個兄弟姐妹,只要經過女生宿舍的樓下,見216的窗簾緊閉,就會說:“哇哦!她們竟然還在睡覺。”

莊炎說:“能睡也是一種資本和能力。”

這句話得到了216宿舍女生的一致贊同。

空箜說:“睡覺多好,省電、省水、省糧食,充分節約可再生、不可再生的一切資源。”

“睡!多幸福啊!我好不容易有這機會了,容易嘛。”莊炎從上鋪伸出腦袋,“真是苦盡甘來,要知道上高中時,天天早上5:30上早讀,還要跑步,晚上22:00才下晚自習,我那時最大的愿望就是哪天能睡到早上7:00,就為這個目標,我充分‘刨’出了自身潛力,學了美術。”莊炎說著又美滋滋地拉了拉枕頭。

“你說,我們要是考不上大學,現在會在干嗎?”秦宇晴托著下巴問。

“那還用說,一把屎一把尿地帶孩子唄。”莊炎抖了抖肩膀,“想想都覺得可怕,一輩子就那么定型了。”

“你們現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簡悅問。

“快點畢業,走自己的路,掙自己的錢,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你不知道我為了買個mp4,足足和我媽申請了一個月,這老太太,太摳了。”空箜靠在下面的桌子上。

“我就想著好好把專業學好,將來開自己的工作室。”莊炎直起頭。

“我也是,我們一起。”秦宇晴把面孔靠到莊炎面前。

“好啊,好啊,就我倆。到時候,經理倆人,設計員倆人、業務員倆人、內勤倆人,打掃衛生的倆人。”莊炎笑道,“我倆全部包圓,絕對的‘自理門戶,自力更生’。”

“OK,OK。”秦宇晴拍著手笑道。

“我希望出國深造,將來做個金牌的女設計師。”簡悅仰起臉看著莊炎,一臉的微笑。

那時的簡悅還是小丫頭,松松地扎著馬尾辮,褪色的寬大T恤衫,洗不掉的彩色漬痕。簡悅喜歡,喜歡這種舊舊的感覺,喜歡黏在衣服上的顏料塊,用她的話說,“那叫感覺,知道嗎!”

那時候她們能睡、能鬧。睡上一天一夜,沒問題,瘋上一天一夜也沒問題。用莊炎的話說就是:“沒辦法,我們年輕啊。”

的確,那時候她們都很年輕,滿臉的稚氣,滿腦子的夢想。她們常常會在半夜爬起來,打開充好電的LED燈,按開電腦,放著舒緩的音樂,拿出速寫本畫畫。

畫她們各種各樣笑的姿態,畫她們的夢,那次莊炎畫的滿張紙都是枝枝蔓蔓,她說:“那是一個人,會生長的人,可以長成不同的形狀,不同的顏色。”莊炎喜歡色彩,喜歡線條。她咯咯地笑著說:“要是我能變成不同的形狀和顏色多好。”

“你以為你是‘變相怪杰’啊。”空箜說道。

“明晚我們去機房包夜好不好,我找到了一個網站,國外的,上面的廣告巨經典,我看完都不知道廣告的是些什么。”莊炎興奮地說道。

“不會吧,那還是廣告嗎?”空箜捏著鼻子,饒舌地學著河南方言,“大嫂,你弄啥哩,咦,給俺哩豬買xx牌飼料……”

莊炎、簡悅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這叫直白,坦蕩,知道嗎?”莊炎拍著枕頭說。

“看不懂的才是好的,什么是藝術?看不懂的才是藝術呢。”簡悅道。

“說好了,明晚咱包夜去啊。”簡悅又說。

“是今晚好不好!”秦宇晴探出頭。

已經凌晨5:00。

莊炎打了個哈欠拉了拉被單:“簡悅,明天你去上操吧,我不去了,記得替我喊‘到’。”

“還有我們。”秦宇晴說著也縮回床上。

216宿舍四個人,總是輪流上操,點名的時候一個人就以不同的聲調喊“到”,“平”聲,“揚”聲,“粗”聲,“細”聲,一個人,活生生地變出四種腔調,還是流動性的,要跑到不同的位置,喊出來的聲音才能造成四個人在場的真實感。

“空箜,下周不是該你們老鄉點操了嗎?交給你了,下周我們就不上操了。”簡悅道。

“沒問題,我下午就給他打電話,我們下周都全勤,敢不從,姑奶奶滅了他小子。”空箜理直氣壯地道。

17

莊炎怎么想都覺得,她和端木本來就是同一個“色系”的兩條平行線,無論是遠得無法觸及,還是緊密地并排前行,反正都是極其接近的色彩,有著柔軟的融合,但兩條線永遠無法相交重疊,所以端木對于莊炎來說,就成了藍顏知己,親密無間,卻要限制在某種范圍之外。

而韓藝呢,暫且把他們當成只有一個交點的兩條線吧,注定了相遇也注定了分離,這當然也是莊炎的總結,兩天前的夜晚突發的感慨。

莊炎周圍的景物,迅速地虛化、后退,只剩下男孩一步步走近,帶著陽光鍍上的金色輪廓。…莊炎滿心的期望,柔軟的目光扯出一條條線,直奔男孩臉上,勾勒出那只屬于韓藝的高挺的鼻梁,濃粗的眉毛,以及黑色框架的眼鏡。

“炎子,我來晚了,讓你等我,不好意思。”男孩微笑著站在莊炎面前。莊炎依舊愣愣地看著前方,陷在韓藝那張虛無、龐大、無處不在的面孔里。

“炎子!”男孩提高聲音喊道。

莊炎猛地眨了一下眼睛,目光才收回到離自己50厘米遠的這張面孔上。…

“端木!”莊炎驚嘆似的叫出了端木的名字,好像他是從地上直接冒出來的。莊炎的胸腔內站著一個小小的莊炎,興奮地跳躍著。這是曾經那個胖乎乎的男孩嗎?古銅色的面孔,棱角分明;明亮的眼睛,線條干脆利落;微微上翹的嘴唇,像極了一個負氣撒嬌的孩童。

“你是端木?還是他兄弟?”莊炎看著端木笑起來。

“你不是說,我們才是親兄弟嘛。”端木笑道,“看,我給你帶什么來了。”說著端木從背后拿出一個大大的棉花糖。

“你小子,在哪弄的?”莊炎興奮地在端木肩膀上捶了一下。

“在步行街買的,你高中的時候就喜歡這個,希望時間改變了你的容貌,沒改變你的口味。”端木嘿嘿地笑起來。

“你不想混了,你敢說我變老了!”莊炎皺著眉頭掛上一幅委屈憤怒的模樣,“小心我用三七的腳蓋住你三六的臉。”

“小弟豈敢,我是說你變得更漂亮了。”端木抱拳說道。

事實上,端木比莊炎大5個月,但高中的時候,莊炎常常稱呼端木為“小弟”,并以不同的方式鎮壓端木的反抗,比如說霸占他的凳子,拿他的作業本威脅他。

端木比莊炎成績好,每次他教導莊炎要“Good…good…study,…day…day…up”(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時候,莊炎就撇著嘴說:“姐不怕,姐有特長,你給姐買個冰糕,姐回頭給你畫張頭像,你掛床頭,等我將來成大家了,那就是財富。”

莊炎這么說的時候,端木總是大笑著把頭點得跟小雞啄米似的。

莊炎把短暫的回憶卡住,往前探了探頭,用手擋著嘴說:“我都奔三的人了,抱著這么大的棉花糖,是不是很怪異。”莊炎說著轉身瞥了一眼旁邊一個胖嘟嘟咬著手指瞪著她看的小男孩,“你說他會不會來跟我搶?”

“不會,他是看見漂亮姐姐,傻眼了。”端木笑道。

“那我就不客氣了。”說著莊炎咬了一大口拽下來,棉絮似的棉花糖粘在嘴上。

“你真不義氣,回來也不打聲招呼。”端木說著抽出一支煙點著。

“還打招呼呢,我特想失蹤,你知不知道有一本《完全失蹤手冊》?回頭我實踐一下。”莊炎笑瞇瞇地說著。

“可別,我好不容易才見到你。”端木瞪大眼睛做出吃驚的模樣。

“放心吧,我就說說,現在每天都是大段的空白,失蹤了豈不成了白板,沒錢、沒工作、沒去處。”

“這大好的太陽,別那么傷感,你對色彩的敏感度那么高,那就拿色彩鋪滿你的空白。”端木瞇著眼彈了彈煙灰。

“說得容易,我現在都不知道干嗎了。”莊炎托著腮幫子喃喃地說道,“我爸媽想讓我去事業單位,可是我不想去,正糾結呢。”

“事業單位穩定些,對女孩子也不錯。”端木說。

“你跟我爸媽一樣俗。”莊炎努起了嘴,“我還是想做設計,我不想丟掉我的專業。”

“你可以業余做設計啊,有時候工作和事業是兩碼事。”端木笑笑。

“噢,也許,大概,可能……”莊炎喃喃地說。業余做設計,不錯的主意,不受束縛,不受約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現在自己沒有實戰經驗啊,做出來的東西冒著學生氣,傻乎乎的。她覺得自己還是需要鍛煉,去設計公司,接觸大庭廣眾面對的真正的廣告設計。要不自己會離這條路越來越遠,業余選手,可有可無的,或者最終廢棄。

端木還沒來得及說話,莊炎就猛地跳起來拉著端木往外走,她突然想跳開這個話題讓自己的思路得到短暫的休整:“我要吃火鍋,咱去吃火鍋吧。”

莊炎把斜挎包塞給端木,自己戴上太陽鏡,樂呵呵地在前面邁著大步。

“快點,我餓了,今天給你個機會,讓我大宰你一頓。”莊炎說著轉過身來倒退著走了幾步。

“沒問題,待會兒隨便點。”端木向前跨了兩步趕上莊炎。

莊炎輕輕地在端木下巴上刮了一下:“喲,有工資一族,就是不一樣,就是大方,我改變主意了,燕鮑魚翅,出發!”莊炎笑著往前跑去。

“沒問題,不過麻煩你回去給我媽說一聲,我這月就不回家了。”端木抬高聲音喊道。

“為什么?”莊炎笑嘻嘻地停下來。

“我估計得在燕鮑魚翅店待一個月,你吃完直接走就行了,甭管我。怕只怕,我這么帥的,里面那么多女服務員,終日相伴,我會吃虧。”端木搖搖頭,裝出一副為難的樣子。

“切!美的你。”莊炎說著又在端木胸口上捶了一拳。

“你老動手動腳的,你得對我負責,我這么一個冰清玉潔的仔。”端木說得一臉認真。

“好,好,以后你就跟姐混了,一天一個饅頭,加二兩白開水。”莊炎咧開嘴笑起來。

回來的這些天,今天是莊炎笑得最開心的一天。兩年沒見,端木雖然經過大幅度的縮水,變得更高更帥了,但他們之間那種不設防的交情沒變。

莊炎看到了一個出口,明亮的出口,她心里郁積的東西,終于可以通過這個出口緩緩地流出來,心中那有限的承載物,總算可以把上面搖搖欲墜的東西卸下來一些。

莊炎在心里緊緊擁抱端木,她想:“時間竟然沒有沖淡我們的友情,真奇怪。也許友情真的比愛情更加牢固。”莊炎看看端木:“你會是我的朋友,一生一世。”

兩年的時間,莊炎似乎變得更加活潑,端木卻向著穩重發展了,他用柔軟的目光觸摸著不停笑鬧的莊炎。

至于莊炎尋找的那個出口,是端木首先打開了,還是無意間碰開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可以把憂傷斷斷續續、毫無規律地鋪開,順著這個為她敞開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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