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葉永開始對這個班級失望了,他甚至已經失望到生氣的程度。上課的時候總會有一幫人在講臺下嘰嘰喳喳,像是一幫蒼蠅嗡嗡亂叫。剛開始的時候他在忍,畢竟大家剛進高中,可能新鮮感還沒過。可是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班里還沒有消停的跡象。曹老師也在班上講過很多遍,也懲罰了一些人,但是有些人的有些習慣可能早已根深蒂固,無法改正。葉永終于知道中考失敗是多么嚴重的事情了。但更嚴重的是,葉永越生氣就對這個問題越敏感,以致上課一聽到有人講話便煩躁不安,越煩躁不安就越生氣,葉永最終陷入了這個沒有止境的死循環中。他在上課的時候咬牙切齒,有時張陽會好奇地問:“葉永,你怎么了,表情怎么那么恐怖?”葉永一般不理會他,繼續沉浸在對這個班的詛咒中。
他固執地將自己和班上的人隔離起來。下課當所有人都在一起打打鬧鬧、談天說地的時候,葉永卻拿出一本資料做著題目,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和他毫不相關。偶爾有些人叫得或笑得實在太大聲,葉永才會抬起頭,往聲音傳來的地方嫌惡地看兩眼,然后又低下頭。張陽有的時候會找他聊天,但葉永總是愛理不理的,如此幾次,張陽也就識了趣,不再找葉永聊天,對外宣稱葉永是個勤奮向上的好學生,自己打擾他好好學習實在感到不好意思。
于是,就這樣,葉永疏遠了所有人。但疏遠總是相互的,有時葉永能夠非常明顯地感受到周遭人對自己的冷淡。這的確會讓葉永很難受,人畢竟是社會動物。但葉永有自己的方法。他將冷淡看作敵視,再將敵視看作鄙視,強制性地讓自己感到被瞧不起了,強制性地讓自己充滿恨意地看待他人,再強制性地把恨意作為自己拼搏的原動力。此外,他將目光放在遙遠的大學,他告訴自己,現在之所以無法融入班級完全是因為班里人太廢物了,沒有達到和他交友的標準,所以他一定要努力,必須要在大學里認識和他檔次相當的人,這樣才不會獨自一人。
他開始為若隱若現的未來孤軍奮戰,開學后的幾天他就為自己樹立好了目標,自己要上最好的大學,在那里拿最高的獎學金,然后碩士、博士、博士后,出來便是教授。他為這個很遠很遠的理想小小地歡喜著,借這個理想支撐自己這一面孤獨的、殘缺不齊的旗幟。
葉永有時覺得自己真的很不容易。他覺得自己已經四面受敵,卻仍然死命向上,不斷用各種方式支撐著自己搖搖欲墜的心。但是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原來他一直沒有倒下并非因自己有多頑強、多聰明,而是四周沒有任何敵人,所謂的“四面受敵”只是他的臆想。
但現在的他,為孤獨流血,為孤獨自豪。他拼命地讓孤獨刺穿他的心臟,盡情舔舐噴薄而出的血。
(B)
葉平最終下定決心不去找楊欣。葉永雖然比他小,但是他的話確確實實是有道理的。“每一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他牢牢記住了這句話。他無法負起責任,他沒有信心將楊欣帶回永平,而他自己也不能離開永平——他得陪著他的父親。因此他不能貿然去找楊欣。
楊欣目前沒有任何新的動態,這才是最令葉平心焦的地方。他沒有任何根據判斷楊欣的行為,無法判斷楊欣到底有沒有尋短見,若尋短見有沒有被救下,如果沒有尋短見那她現在又在做什么。他盡力克制自己想要去見楊欣的欲望,可他的擔心卻穿越到千里之外。他可以控制他的身體,卻無法控制自己的大腦。他懷念過去的日子,想念楊欣的無理取鬧,想念楊欣在他的耳邊輕聲說“我愛你”。他越想念便越難過,越難過便越自責,越自責便越想念。意識到這一點后葉平開始努力克制自己想念的沖動,在網上打斗地主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知道目前也只能這樣了,他將在漫長的等待中慢慢磨去他的記憶,慢慢清洗掉過去的歲月刻下的痕。
與此同時,他開始格外注意葉永,他發現葉永在上課的時候動不動就露出一副很憤怒的表情。起初他還以為自己課上得不到位,讓葉永不滿意,后來他才發現,每到班上開始騷動的時候,葉永的臉立刻就變了形。于是葉平就明白了。他開始經常強調課堂紀律,平常他都是懶得強調的,輕微的騷動雖然有時令人反感,但還在葉平接受的范圍之內。下課休息的時候葉平偶爾會經過402班,他從窗戶外向里看去,班里吵得仿佛炸了鍋,只有葉永一個人低下頭寫著題目。這一幕讓葉平非常觸動。他開始由衷地敬佩葉永。偶爾他會想,為什么葉永會如此努力。他想起了葉永那晚說過的話:“因為我早就失去了當孩子的資格,我沒有權力去當孩子。”他努力去想象葉永說這句話時的心情,感到了濃濃的辛酸。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葉平對此深信不疑。
晚上的時候葉平做了一個夢。在夢里,他的眼前是波濤洶涌的海浪,他懸浮于大海之上,海風攜帶水花呼嘯而過,他在空中信步而行。突然他覺得有點不對勁,為什么自己能浮在半空中呢?正想著,他的身后就多出了一個靜止的螺旋槳。這就對了,他心里想。他走著。太陽落下來,又升上去,光明與黑暗在相互打著拉鋸戰,不斷地僵持。最終,光明與黑暗分居天的兩側,然后逐漸融合在一起,匯合成一個陰陽魚的圖案。葉平也沒想什么,甚至沒覺得這有多奇怪。可是在那個陰陽魚圖案里,慢慢浮現出一個女人的形象。女人慢慢清晰,她穿著黑色的連衣裙,一頭飄逸的長發在身后起伏。葉平屏住了呼吸,他認得那件黑色的連衣裙,那是楊欣最喜歡穿的一件衣服。葉平還記得有一次他問楊欣,為什么總是穿這件裙子,楊欣調皮地笑笑,說,因為我很黑啊。葉平說,你很黑?天啊,你這么白都說自己黑,你叫我怎么辦啊。楊欣突然就變得好認真,她凝視著葉平的眼睛問,真的嗎?葉平點點頭。然后楊欣就摟住他的脖子,蜻蜓點水般地吻了他一下。
陰陽魚緩緩褪去,而楊欣卻站在了葉平對面的位置。她對葉平輕笑,葉平試探著向前走了兩步,看見楊欣一動不動,他沒來由覺得有點害怕。他停住了腳步,遠遠地望著楊欣。楊欣終于動了,她開始向著葉平的方向飄去,可葉平卻往后退了兩步。這時,海浪消失了,海面出現一個個幽藍色的漩渦。楊欣的速度猛然加快,葉平大叫一聲,轉身瘋狂地向后跑去。
葉平就在這個時候醒了。窗外依然是黏稠的夜。他大口大口地喘氣,腦子里亂成一團。
他悲哀地想,為什么自己會逃呢?這個時候他不是應該立刻沖上去抱住楊欣,然后溫柔地安慰她,撫摸她,再說上一句“幸好你沒做傻事”?
葉平不愿再想下去了。睡吧,畢竟只是個夢,沒什么好追究的,他如是告訴自己。可是在他躺下的時候,他仍然感受到了自己強勁的心跳。
(C)
402班周四下午最后一節課是生物課。當下課鈴聲打響的時候,班上立刻就沸騰起來。葉平無奈地看著葉永臉上擴散開來的猙獰。他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這畢竟是他的課堂,沒有管理好有他的責任。于是他扯著嗓子喊了一句:“大家安靜!”班上立刻安靜了下來。葉平瞥了葉永一眼,葉永正在收拾書包。葉平頓時覺得沒什么意思,匆匆叫了聲“下課”。
走在街上,塵土被掠過的車輛卷起,飄灑在空氣中,讓人覺得很嗆鼻。葉平忍不住皺了皺眉。就在這時,他發現葉永正在前面一個人走著。葉平在后面喊了一聲:“葉永!”
葉永緩緩轉過頭,停住了。葉平快步走到葉永面前:“下午好,葉永,又見面了。”
葉永笑笑:“是啊,好巧。”
“沒人和你一起?”葉平問。
“老師不也是嗎?”
“那葉永,你家在哪?”
“伯樂小區那里。”
“那正好,我家也住在那,一起吧。”
“好。”
他們肩并肩走著,街頭略微生銹的紅綠燈閃滅。他們左一句右一句地聊著,中間葉永問了葉平幾個生物問題,葉平都耐心地解答了。
“葉永,我感覺你對自己要求很高啊。”解答完問題后,葉平說。
“老師,你是希望我把要求放低點?”葉永問。
“沒有沒有。”葉平連忙否認,“我只是,怎么說呢,老師看到自己的學生好好學習都會感到欣慰的。學生對自己要求高當然是好事,我們當老師的都巴不得所有人都像你這樣呢。”
“但愿吧。”葉永冷冷地說。
“這話說的,”葉平聽出了這話里的不對勁,“你好像對班里人不太自信啊?”
“還行吧。”葉永說。
他們走過轉角,去狐臭藥水的小廣告七零八落地在墻上耷拉下來。在轉過身的一瞬,葉平清晰地看見葉永嘴角挑起的不屑。這讓葉平有點不舒服。
“葉永,問你一個問題。”葉平說。
“嗯,老師你問吧。”
躊躇了一會兒,葉平緩緩說:“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了不起?”
葉永定住了。
“怎么了,葉永?”葉平看葉永突然停下來了,有點懷疑剛才說話是不是有點過了,“不好意思,葉永,我就是隨便說說,你別往心里去。”
“不,老師,你不是隨便說說的,我知道。”葉永低下頭,“你說得一點沒錯,我的確覺得自己很了不起。”葉永又緩緩抬起頭,“可是老師,你知道我為什么要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嗎?”
“不知道。”
“老師,我說了你也不會明白的。”葉永盯著葉平的眼睛,“你只是單純地覺得我自以為了不起是不好的,可你不明白一個人自以為了不起到底意味著什么。”
葉平覺得有些好笑,他不明白葉永為什么要將一件很簡單的事說得那么玄乎。但他還是問了:“葉永,那你覺得這意味著什么?”
葉永聽出了葉平語氣里的微弱的嘲弄,于是他沒有再說話,徑直向前走。葉平無奈地笑笑,跟了上去。他們沒有再說話,有好幾次葉平想挑起新的話題,可看到葉永面無表情的臉,他立刻把想說的話吞了進去。這讓葉平感到有點尷尬,但出于禮貌,他還是耐著性子走了下去。
葉平看了看天,烏云在天上聚集,天色黑壓壓一片,應該是要下雨了。
他們拐進一條小巷,小巷的兩邊是高高的、土黃色的墻。小巷的中央,一個老乞丐端坐在那里,面前放著一個破瓷碗,瓷碗里面零星地放著幾枚硬幣。他們走過乞丐身邊的時候,乞丐立刻拿起碗,伸出一只干枯得像是老樹皮的手,手指扭曲成怪異的爪,在空氣中有節奏地擺動。葉平有點不忍心,他停下來,蹲下身,從口袋里掏出兩枚硬幣,輕輕放進乞丐的碗里。乞丐立刻點頭道謝,然后誠懇地看向了葉永。葉永緩緩蹲在乞丐面前,死死地盯著乞丐。乞丐有點手足無措,目光開始輕微地晃動,同時更加劇烈地搖動手里的碗。葉永笑了笑,伸出手,在乞丐有點焦急的目光中,他輕輕伸手從碗里掏出一枚硬幣,然后放進自己的口袋。乞丐先愣了一下,然后立刻拉住葉永的胳膊。葉永猛然站起,乞丐被帶得失去平衡,摔在地上。
“葉永,你在干什么?”葉平一把扯住葉永的肩膀,強行讓葉永看著他的眼睛,“你怎么能這樣呢?”
葉永滿不在乎地聳聳肩,把那枚硬幣掏出來,隨手一扔,銀白色的硬幣在空中轉了幾個圈,跌進了乞丐碗里。乞丐明顯沒有經歷過這種情況,目光呆滯地看著那兩個人。
“行了嗎?老師?”葉永問。
“葉永,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葉平輕輕推了一下葉永,然后蹲下身,從口袋掏出一張十元鈔票,“不好意思,他是我的學生,還希望你別在意啊。”
乞丐拿過那張鈔票,忙點頭道謝。
“謝謝。”葉平站起來,然后拉住葉永,徑直把他往小巷外面拽。葉永也不反抗,就任憑葉平把他拉著。等到走出小巷,葉平回過頭:“葉永,你為什么要這么做?欺負一個乞丐很好玩嗎?你看看人家多可憐,整天就蹲在那,你難道一點同情心都沒有嗎?你換位思考一下,如果你是乞丐,別人對你做了相同的事,你會怎么想?”
葉永笑笑:“老師,我會想,這是我應得的懲罰。”
“你真是……”葉平實在找不出什么好詞來形容眼前這個孩子。這孩子臉上沒有一點為自己的惡作劇幸災樂禍的痕跡,可越是這樣葉平就越感到悲哀。如果葉永做這件事是因為心理年齡太小,惡作劇,葉平倒是無所謂,因為隨著年齡的增長葉永會逐漸改變。可是葉永并不小,可他的表情淡漠得像是在做著什么很普通的事情,換而言之,葉永在做完這件事后沒有感覺到一點罪惡感。這讓葉平很心寒。
“老師,你是名教書的老師,你只需要教好你所應傳授的知識就行了,為什么要管這么多呢?”葉永問。
“對,我只是名老師。”葉平覺得自己被冒犯了,聲音不自覺提高了兩分,“可你知道老師的使命是什么嗎?教書育人!教書是我的責任,可育人也是我的責任。葉永,我知道你很聰明,但你也別太不把老師放在眼里了。你現在必須給我個理由,為什么你要那么做?”
“為什么?”葉永輕笑,“我說了你就能懂嗎?”
“你不說我肯定不懂,但你說了我可能會懂。”葉平說。
“行,葉老師,既然你那么想知道,我就告訴你是什么原因。”葉永緩緩說,“我非常討厭能夠心安理得接受別人憐憫的人。”
“你這話說得,弄得好像別人希望被憐憫似的,大家不都是沒辦法嗎?”葉平情緒有點激動,“我知道你們現在家里都是獨生子女,沒吃過什么苦,但我告訴你,葉永,你沒吃過苦就別小看別人的苦,大家都不容易,知道嗎?”
葉永低下頭沒說話,葉平松了一口氣,他以為葉永應該已經有所感觸。可是葉永緩緩抬起頭,臉上依然是那副固執的模樣:“老師認為自己吃過哪些苦?”
“我?”葉平愣了一愣,但他立刻反應過來,“行,葉永,我告訴你我吃過什么苦,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媽就把我拋棄了!你知道沒媽的感覺嗎?葉永,不要總是用自己的標準去衡量別人,別人經歷的苦你未必知道。”
葉永卻笑出了聲。
“怎么了?葉永,哪里好笑了?”葉永的笑容讓葉平有點心悸。
“老師,這就是你的不幸?”葉永不再笑了,取而代之的是滿臉的蒼涼,“我承認我的確不知道沒媽的感覺,可是老師你知道沒爸的感覺嗎?你又知道有個精神病母親的感覺嗎?老師,你知道你為什么你能把你沒媽的事實毫無芥蒂地說出來嗎?因為你很幸福,沒有媽媽對你而言并不是什么多大的傷害。”葉永的拳頭不知不覺握緊了,像是在拼命攥緊什么,“真是可笑,幸福的人總是把自己生活的一點點瑕疵當作炫耀的資本。老師你能不能不要這樣?”
說完葉永就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呆站在原地的葉平。他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他想立刻追上葉永和他好好談談。可是他已經看見了,街道的另一邊,一個眼熟的身影筆直地站著,目光直直地投向他。
楊欣站在斑馬線的另一邊。她穿著黑色的連衣裙,長發披肩,隨風搖擺。她正對葉平微笑,帶著風塵仆仆的氣息。
深呼吸——楊欣
我經常會心疼葉平那孩子,請允許我叫他“孩子”,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大學四年里我像一個親姐姐那樣陪伴他,安撫他,然后,玩弄他。他在我手里就像一個可以隨意擺弄的玩偶。他幾乎不生氣,有的時候我會懷疑他是不是不懂得如何生氣。
抱歉,葉平,我甚至腳踩兩只船,秘密地談了另一場戀愛。這是一種背叛,我自己也知道。我經常在夜里質問自己的良心,但最終我寬恕了自己。我不是純白干凈容不下一點污漬的人,相反,我很臟很臟。
葉平,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上床嗎?我對你說,我不是處女,你會介意嗎?當時我們已經脫光了衣服,一絲不掛地面對面。你尷尬地站著,不知道該做些什么。最終還是我假裝害羞地抱住你,親吻你,愛撫你。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但我知道你是不想回答,你認為人們在心中對“處女”這個詞都是很敏感的,你怕傷到我。但是你可能小看我了,我不是那種在乎貞潔的人,我親手踐踏過我的貞潔。
我在高一那年就和我的第一任男友開房了。那時候我是年輕的,是青澀的,當我和他融合在一起的時候我的眼睛是花白一片的,疼痛伴隨著快感刺激著大腦,我緊緊抱住他,像是在尋求依靠的鳥兒。可能你以為我有多愛那個人,但你錯了,我只是想體驗那種感覺,貞潔那種東西才無所謂呢。高三那年,我把我男朋友甩了,談戀愛會分散我的精力,我馬上要高考了。然后那個男的就像是丟了魂一樣整天萎靡不振。當然我也沒有同情他,他從高二開始就到處拈花惹草,還自作聰明,以為我不知道,他怎么樣和我又有什么關系?
高三暑假,憑著在社會上結交的人脈,我瞞著家人接了幾次客。我想體驗一下妓女的生活。當妓女的確是恥辱的。和貞潔無關,我只是心疼我的身體,說心里話,我真的不太舍得把自己的身體交給不相關的人。那些客人都是在街上耍棍弄刀的男孩,眼睛里全都是野獸般的欲望,有好幾個都要求我像AV 女優那樣和他們做。我才不干呢,能陪你們玩已經夠可以了,還提要求?
于是,我就再也沒接過客,總有人會覺得自己付了錢便擁有了多大的權力。
向大學出發的前一天,我仔細地為自己洗了一次澡。我將浴缸里放滿了熱水,然后小心翼翼地躺在里面,用力地注視著我身體的每一寸肌膚,然后用毛巾沾上沐浴露,粗暴地將全身擦了好幾遍。我想洗掉我身體里的臟,那些滿是肉欲的臟,我想在大學里能看見一個干凈的自己。當然,我也知道,這只是自我安慰罷了。
第二天我登上了飛機,飛機穿越云海的時候,我覺得過去已經離我很遠了。但在飛機上睡著的時候,我還是夢見了我的前男友。他站在荒涼的大草原上,我隱隱約約看見他對我微笑,風卷起他襯衫的下擺,真帥。我想畢竟都過去了,于是對他打了招呼。但是接下來他突然來到我面前,將我狠狠地壓在身下,他的臉龐迅速變化為一張半大男孩被獸欲充斥的臉。
我猛然驚醒。于是我明白,過去并非那么容易就能過去,它會以某種形式刻印在大腦里,掙不脫,逃不掉。然后我開始回憶過去。我想起那時我前男友和別的女孩眉目傳情時我心中的憤恨,那種酸楚我還記憶猶新;我想起第一次接客時我的膽怯,男孩強行將我按下時我的惱怒和無能為力,還有心頭略微泛起的絕望。
我哭了,難以抑制地哭了。爸媽著急地看著我,大聲吆喝空姐端茶送水。他們輕輕拍著我的肩,溫柔地安慰我。我用力將頭埋進媽媽的懷里。“不哭不哭,楊欣乖。”媽媽抱住我,撫摸我的頭。
爸,媽,女兒對不起你們。
我不愿想起曾經,那時候我是非常厭惡世俗道德的,我一直在想憑什么男的可以到處流連花草,而女的一旦沾上就會被所有人唾棄。但是現在的我終于明白了,貞潔這東西的起點是愛,是守護,女人想要一直珍惜自己的身體,直到將它完美地獻給自己最愛的人。
可惜,我已經做不到了。
我對葉平可以說是一見鐘情。我受邀參加一個朋友的生日聚會,在KTV里大聲扯著嗓子,回過頭時我便注意到他。他正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他臉上的線條很柔軟,眼睛里有一種澄澈的光芒。那時我覺得他純潔得像是個天使。沒錯,天使。他一定是來拯救我的,拯救我這個犯下累累罪行的妓女。我想和他在一起,這個念頭立刻就從腦子里冒出來,一種沖動開始勢不可當地涌入我的全身。我猛然拿起一罐啤酒,一口喝下,借著酒勁邊唱邊向他走去。近了,越來越近了,我用眼角的余光算計著我和他的距離,然后,在合適的時候,假裝喝醉腳步不穩,倒在了他的身上。
我能感覺到他是慌亂的,他的身體立刻繃緊得像條弓,甚至在我倒下的一瞬明顯地顫抖了一下。我聽見周圍人立刻安靜了下來,估計都想看后面事情會如何發展。我把臉緩緩抬起來,目光在自己的腿和葉平的臉之間游離——這是以前練習過很多遍的動作,能讓所有人都覺得我在害羞。我清晰地看見葉平眼里的那份空白。我在心里笑了,我知道他就是我想要找的人,能讓我忘掉所有罪惡的人。
我吻了他。當我聽到周圍人發瘋似的叫好,看到葉平眼睛里的東西慢慢開始凝聚的時候,我明白,我成功了。
我們戀愛了。
我的確沒有看錯,葉平是個太過善良的人,他對很多事情都無所謂,甚至有時候連自己都無所謂。他和我不一樣,他會用心愛著所有的一切,并能將愛付諸實踐;而我就算愛著什么東西,也遲早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把它糟蹋掉,比如我的身體,再比如,我的葉平。
我珍惜并糟蹋著我的葉平。我總是命令他蹲在地上,然后兇狠地抱住他的頭,使勁地吻他,我的舌頭瘋狂地在他嘴里打轉,恨不得將他的嘴掏空。在床上的時候我會將指甲狠狠地嵌進他的脊背,任憑他痛得咬牙皺眉,但我始終不松手,反而愈發用力。完事的時候我會撫摸他的背,用手指輕輕滑過他背上布滿的傷痕。“疼嗎?”我每次都這么問他。他笑著對我搖搖頭。也許你想象不到我那時有多心疼他,我在心里向他懺悔。但下一次我卻會將指甲嵌得更狠。我動不動就讓他幫我干這干那,他也對我唯命是從。我經常辱罵他,嘲笑他,但他總是不放在心上。極少數,在我提到他父親的時候,他才會動怒。比如,有一次我對他說:“你不就是個沒娘養的嗎?你爸也就這點出息,連自己的女人都留不住!”我知道我很過火,但我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觸犯他的底線,然后在他將要生氣之前猛然抱住他,溫柔地吻住他的嘴唇,在他耳邊輕聲說“我愛你”。他立刻便沒了脾氣,無奈地摸摸我的頭,輕輕擁抱我。偶爾我會感覺到他環住我時手上加重的力量,我知道他很難過,很痛苦,我也很自責。可是每次我看見他溫暖純潔的微笑時我都會覺得自卑,覺得自己很齷齪。那種卑微的難過總是讓我憤怒異常。于是我想把他拉下水,把他糟蹋成和我一樣的人。可有的時候我會害怕,我怕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被我拉下水,我又該怎么辦,我不能沒有他。
我深深愛著葉平,我深深恨著葉平。因此,我又戀愛了。
他是個外校的體育生,眉眼英朗,看樣子就是一個經歷過很多事的人。他的全身讓人感覺充滿了力量,肌肉線條很漂亮,還有鮮明的六塊腹肌。他很霸道,經常不會給我選擇的余地。第一次在床上的時候我試圖將指甲嵌進他的背部,就像對葉平那樣,可他立刻反剪我的手,不讓我動彈,我在他手上就像是只綿羊。我經常被他弄疼,每次他擁抱我的時候我都有種要窒息的感覺。可是我深深地迷戀他,在他面前我不會自卑,雖然我在他面前遠沒有在葉平面前那么囂張,但我是驕傲的,我知道自己是在讓著他。他看我的眼神永遠不會像葉平那樣讓我感到自己很卑鄙。沒錯,我很賤,我就是個賤骨頭,世上不會再有像我這么賤的人。
但腳踩兩只船卻給了我更強烈的罪惡感。我真的很害怕傷害到葉平。他那么純潔,那么善良,就像是個天使,我怎么可以傷害他?但事實上我根本無法抑制想要糟蹋他的念頭。有好幾次我都在考慮要不要把和那個體育生談戀愛的事實公布出來,給葉平戴上綠帽子,仔細欣賞葉平會變成什么樣子。但我終究是不敢,我知道一旦我真的做了,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就這樣,我和他走過了一年又一年,我無數次傷害他,然后無數次滿懷懺悔地撫摸他的傷痕。在一次次的掙扎中,我也明白了我到底是什么樣的人。我是那種會不停追求瘋狂的人,為了瘋狂,我打碎了自己,打碎了我的愛情,打碎了我的生活。我像一個求虐者那樣拼命地往飛濺的碎片上撞,直到自己傷痕累累才肯罷休,然后盡情享受疼痛帶給我的煎熬。我注定會下十八層地獄的,即使身邊有一個天使我也不會升入天堂。
我終于覺得我們不適合了,即使他那么包容,那么善良,但他終究不屬于我的已經成了廢墟的生活。有時候我會想,或許屬于我生活的人應該和我一樣罪孽深重,比如那個體育生。雖然我不是很了解他,但是我知道他是個有故事的人,有故事的人都曾犯下過罪惡。我會和我的伴侶在剩下的日子里一起廝殺,相互磨牙吮血,不斷地為我們的生活種下猙獰的罌粟,直到天荒地老。
于是,在畢業前夕,我安排了一次爭吵。我假裝無意地聊到畢業后的去向問題,然后跟他無理取鬧,最后甩手而去。他沒有挽留我,這讓我松了一口氣,否則我會更加覺得對不起他。
回到宿舍后我就躺在床上,看著漆黑的夜空,腦海里一幀一幀地放映著我和他一起走過的時光。我想起他溫柔的笑容,想起他那溫暖的擁抱,想起他對我噓寒問暖時我的感動。我哭了,我號啕大哭,我明白我失去了大學四年中對我最重要的人。那種撕心裂肺的難過讓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有人在使勁敲我宿舍的門,大聲在外面問我怎么了,為什么哭得這么厲害。我沒有回答她們,只是一個勁兒地哭。后來,我哭累了,不知不覺就睡著了。等我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懸在半空中了,陽光刺破窗簾照了進來。過了一會兒,我掀開被子,緩緩爬到陽光照射的地方,好暖和。
我刪掉了昨晚葉平給我的一切消息。
晚上我去找了體育生,和他上了床。我們依然在那間陰暗狹小的旅館中見面,昏黃的燈光下我仿佛看見了葉平那溫暖的笑。于是我下意識將指甲嵌入那個體育生的背,卻被他干脆利落地把雙手反剪在一起。我立刻反應過來,葉平已經不在了。一種讓人心涼的悲哀就這么在我身體里回蕩,我不再迎合體育生。體育生好像明白了什么,但他什么也沒說,只是狠狠地親吻我的嘴唇。
半夜醒來的時候,我借著黑暗中殘存的微光仔細地看著體育生輪廓鮮明的臉。我明白在我的愛情里我只剩下他了,在這片一望無際的荒原中,我只能找到這一個依靠。我輕輕撫摸著體育生的臉龐,眼淚默默地流下。
葉平走的時候,我在和體育生翻云覆雨。
可是后來,一次很偶然的機會,我登入了體育生的QQ,我發現了體育生和另外一個女生也在談著戀愛,而且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我生氣地找到他,并大聲質問他。體育生卻輕蔑地對我笑笑:“你認識葉平嗎?”
這句話像是道驚雷,瞬間將我劈成了半暈的狀態。我有點心虛地望著他,低聲說我不知道。體育生低下頭,在我耳邊說:“楊欣,別以為自己多聰明,除了葉平那傻小子,有誰會真的愛你?”
我甩手一巴掌抽過去,卻被他輕松地接下。“楊欣,我一直在忍你,你以為誰都能像那個葉平一樣?”
他使勁捏了一下我的手,把我弄得生疼。我尖叫一聲,用力地掙扎。他放開我的手,拍了拍我的臉,然后揚長而去。
我癱軟在地上,腦海里空白一片。我知道我輸了,我成功地輸給了自己。我真的很愚蠢,自以為能不著痕跡地腳踩兩只船,而事實上大家也許都早已明白一切。我閉上眼睛,用心地體會那種僅剩一棵樹的荒原終于徹徹底底變成沙漠時的孤獨。沒錯,我的生活原本是片一望無際的森林,可是我卻發瘋似的放火焚燒它們,毀壞它們,直到我終于如愿以償地一無所有。
我很難過很難過,可是我不能將我的難過和任何人說。如果我真的說了,所有的人都會在心里罵我自作自受。我已經不堪一擊了,我沒有力量再去承受其他人鄙視的目光。
葉平,你在哪里?為什么不來救我?我是如此依戀你的微笑你的翅膀,能不能不要這么拋棄我啊?
我已經無法再糟蹋葉平了,于是我開始糟蹋自己。
我開始出入于各個酒吧,過上了放蕩淫亂的生活。我在不斷旋轉的霓虹燈光中頻頻向各個男人舉杯,那些獻殷勤的男人狗一樣為我添酒,斑斕的燈光將他們的臉映出了一種詭異的色彩。我知道他們想要什么,他們想要的不過是一個女孩年輕的身體。我倒是不介意,我是一個骯臟的女人,身體對我已經無所謂了,他們想要給他們就是了。一般在酒吧混了一兩個小時后我就去和男人開房了,我在床上瘋狂,在床上試圖忘記葉平。心情好的時候我不收錢,心情不好的時候我會收幾百塊錢當服務費。那些男人也都爽快地把錢付給我,因為一般他們都會再次來找我。等那些男人走了,我會點燃打火機,睜大眼睛看著火苗緩緩上移,逐漸將那些鈔票吞噬殆盡。我燒的不是錢,我燒的是我的罪惡,燒的是埋藏在我身體里的臟。
我就這么一天天地墮落。我的父母不知道我已經成了怪物,我想如果他們知道我現在的樣子應該恨不得打死我吧。他們在我拿到學業證書后的一個星期打電話給我了,當時我還在和一個常客在床上打滾。他們要我回家。媽媽的聲音讓我驚醒,我呆呆地看著眼前滿是劃痕的墻面,眼前掠過的是五彩斑斕的燈與影,還有那些男人赤裸的肉體。我什么也沒說,任憑我媽在那邊不停地呼喚我。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媽還在叫我,讓我回答她。我對著話筒說:“媽,過一會兒我再打給你好嗎?”然后干脆地掛掉電話。
那個男人用胳膊環住我的肩膀:“怎么了,小乖乖,還繼續嗎?”
我沒有回答他。我用力掙脫了他的胳膊,開始穿衣。“怎么,要走了?”他說。我說:“沒錯,我要走了。”他對我笑了笑:“也對,生活終究還是要步入正軌的,祝你好運。”我對他微笑:“謝謝。”
離開旅店的時候我感受到了一股撲面的涼意。我抬起頭,月亮在天上呈現出一個完整的圓,零零碎碎的星星若隱若現。我靜止了好久,看著遠方的燈火在半空狂亂地閃耀,看著眼前的樹枝隨風搖擺。
我終于撥通了媽媽的手機:“媽,請原諒我,再給我三個月時間好嗎?我想帶回一個人,一個對我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媽在那邊喊:“為什么?好不容易你畢業了,大家都想好好看看你,快點回來吧!”
我說:“媽,我保證盡快回去。我會去永平,我姨媽不是在那里嗎?你們可以去那里看我啊。”
“你個傻孩子,天下到哪找不到好男人?”媽焦急的聲音從話筒里傳來,“你快回來吧,別給人家給騙了。我一直看著你長大,我知道你最容易上當受騙。剛上大學的時候我就告訴過你別對感情太認真,可是你看看現在的你……”
我打斷她:“媽,我對不起他,我是去懺悔的。”
我掛斷了電話。
不久,媽媽又打了過來,但她的語氣溫柔了很多,也沒有責罵我。只是勸我三思,然后希望我路上小心。不久姨媽也打電話過來,估計是爸媽已經交代過了。她輕聲問我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我支支吾吾地左一句右一句。最終姨媽嘆了口氣,說一切隨我。我道了聲謝,掛掉手機。
我重新回到旅館,男人已經走了。我疲憊地倒在床上,一個計劃慢慢在腦海里成型。
葉平,請原諒我,接下來我要欺騙你。但你知道嗎?只有你可以救我,只有你可以帶我逃離這罪孽深重的苦海。葉平,請原諒我,你那么純潔那么善良,就算我不欺騙你也還是會有人欺騙你的。所以,請原諒我這個賤人。
我先在QQ里寫下幾條說說,內容就是那些傷春悲秋、有點露骨地揭示我對葉平的想念的話。接著,我去了一家嘈雜的酒吧。坐在被空調吹得冰冷的椅子上,我深吸了一口氣,撥打葉平的號碼。當我聽到手機里傳來“嘟”的一聲,也就是電話接通的一刻,我的喉嚨里爆發出了響亮的哭聲,我哭著指責葉平,然后算準時間,在他準備說話的時候掛斷電話。雖然我自己也知道這純粹是無理取鬧,但這對葉平有用。他是那種看不得別人受傷的人,何況我和他走過了那么長的時間,就算他知道我是裝的,他也會本能地心疼我裝得很辛苦。
可我沒想到的是,在掛斷電話后我無法克制自己,哭個不停。是啊,那么長的時間,我一個人無助地在曠野里掙扎,用迷亂掩蓋我內心深處的悲傷。此刻,我所經歷的煎熬都仿佛洪水決堤一樣奔騰出來。周圍的人都對我側目,可我沒有理會他們的目光。
我打開QQ,看到了葉平的來訪記錄,可緊接著葉平的來訪記錄消失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開始定時地在說說上留言,內容越來越激烈。然后我打電話給了幾個要好的朋友,懇請他們,如果葉平打電話給他們,請不要接,短信留言也都不要回。他們知道我想重新挽回葉平,于是都答應了。同時,我密切關注著空間的來訪記錄,發現葉平越來越頻繁地來我的空間,然后立即清空來訪記錄。我知道,我就要贏了。
“爸,媽,對不起,女兒不是有意要尋短見的。還有,葉平,我恨你。再見了,那些愛我和我愛的人,祝你們平安。”
當寫下這條留言的時候我特意屏蔽了我的父母。緊接著葉平的電話瘋狂地打過來,我一個都沒接;QQ微信郵箱統統都是他的消息,但我都沒有回復。我的朋友們也都遵守了他們的承諾,沒有和葉平說上一句話。
我登上了去永平的火車。踏上火車的時候,我看見眼前密密麻麻的人群。我突然明白,當時葉平一個人在人群里游蕩的時候,他有多么孤獨。
親愛的,請原諒我,我保證這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