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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經年雨洗又霜殺

  • 西窗
  • 李舍
  • 10524字
  • 2019-11-19 18:56:25

一 誰知屋漏偏逢連陰雨

子墨在離開伊一后的第三天曾給過我電話,向我打聽院方有沒有接到腎源,伊一最終愿不愿意做手術。

我告訴子墨,我信守承諾,并沒有告訴伊一腎的來源。

在醫生的開導勸說下,在她老公、兒子的苦苦懇求下,伊一的態度也突然有了很大的轉變。之前堅持不做手術的她,鼓起勇氣說,既然天不絕她,她愿意接受手術,并讓我想辦法把這一好消息轉告給子墨。

目前,當地作協已發動文友及網友進行募捐,給她籌集做手術的錢,她的單位也給送來了救濟款,子墨那一百二十萬我沒敢告訴她,只想等著急用時悄悄拿給李木,不知他肯不肯接受,或者到時候和作協溝通,向伊一謊報文友募捐的數額。放心吧,我總會有辦法的。

就在伊一情緒穩定,滿懷信心準備接受手術時,李木卻接到了小姨子江山桃打來的電話。嗯啊地客氣了兩聲后,李木快速走出病房接電話,接完電話回到病房,盡管極力掩飾,還是被敏感的山嬌捕捉到了蛛絲麻跡。她說,李木一定有什么大事瞞著她,她逼著李木給她說實話,否則她是不會上手術臺的。

李木難為得抱頭流淚,他覺得無論如何這個謊是不能撒的,因為,剛才江山桃在電話里說,她患血癌的父親最終沒挺過這一劫,他選擇了自殺。山嬌手術時,家里就沒辦法來人了。如果把這消息告訴給山嬌,估計她一定要不顧一切去看父親最后一眼,手術也做不成了。不行,無論如何還是得撒謊。

無奈,李木狠了狠心,告訴山嬌是他自己的父親忽得腦溢血去世了,勸江山嬌不要難過,先做了手術再說。山嬌感激地看著老公,默然地點了點頭。

決定手術后,醫生開始做術前準備工作,首先,醫生根據江山嬌的血壓、心功能,水腫和殘余腎功能等情況,為她做了移植前的充分透析,并在透析結束后給予了相應劑量的魚精蛋白。

最后,卻在移植前是否輸血的問題上,幾位專家意見不同。有人認為移植前輸血,對活體腎移植有益,有人認為移植前輸血會增加病人的致敏機會,淋巴毒交叉試驗陽性率增高達50%以上,使病人等候移植的時間更長。專家們意見不一、爭論不休,只好開始新一輪的會診,再次進行研究手術方案。

沒有早一點,也沒有晚一點。就在江山嬌靜靜等待會診結果時,她那智障的弟弟手里舉著一把刀,慌里慌張,破門而入,徑直走到山嬌病床前,張著大嘴哭道:“姐,姐。咱爹臨死時說讓我給你腎,我給你送來了。我這就給你,我給了你腎,你快點安上,去哭咱爹吧!要不然,咱爹明天被火燒嘍,你就再也看不見他了。”說完,他舉起手中的刀對著自己的肚子就要剖。

此情此舉,把山嬌嚇得尖叫一聲昏了過去。李木則一把奪過他手中的刀,怒目圓睜,一時竟不知說些什么才好。

那傻弟弟卻哭得鼻子一把淚一把,不知是因為爹沒了,還是兀自委屈的。

待江山嬌緩過神來,才輕輕喚過小弟,幫著他擦干臉上的淚痕。然后,指著李木問小弟:“杰子,你是怎么找到這兒來的?杰子,不哭。有姐在,別怕。現在你告訴姐,死的那個人,到底是咱爹還是他爹?”

弟弟眨巴眨巴眼兒,一時反應不過來,眼睛直勾勾地瞪著李木,半天憋出了一句:“是,是咱仨的爹。”

江山嬌虛弱地長出了一口氣,耐著性子再次問道:“杰子,你別急,慢慢說,好好想。聽清楚我問你的話再回答我。我問你,明天要燒的,是李莊的那個爹還是江莊的那個爹。”

這回弟弟似乎弄明白了,他哭著說:“是咱江莊上的那個爹啊!”

山嬌再次昏死過去,李木嚇得趕緊去叫醫生。

小杰子卻使勁搖晃著山嬌,放聲大哭:“姐,姐,你別死呀,咱爹還沒燒呢。你要是死了,誰顧得上去燒你啊?”

再次蘇醒過來的江山嬌,不顧一切哭喊著:“我要去見爹最后一面。”

她用盡全身力氣,試圖從床上爬起來,可是,她已經不能夠。

心已被巨大的絕望撕裂著的李木,緊緊地抱著江山嬌安慰道:“山嬌,你平靜一下,平靜一下,千萬別著急。你放心,我一定會滿足你的心愿。你先等一下,我這就去找車,咱們馬上回家看咱爹。”

二 長女回家葬老父

幾乎就在同時,當江山嬌被擔架抬到回江莊的車上時,忽然響起了一陣警笛,醫院里來了一幫警察,把與江山嬌配型成功并等待手術的腎源“供體”給帶走了。

歸心似箭的江山嬌,已經顧不了那么多,她耳邊響著的是父親喊她乳名的聲音,她根本沒聽到警笛聲。她一路催促著司機快開快開,再快點兒。怎么還沒到家啊?她從來沒感覺江莊如此遠,遠得她走了大半生,走沒了身上的所有力氣,依然走不到父母跟前。

車子終于停下來了。被擔架抬下來的女人,不再是平日里頂著光環回鄉探親的伊一,她是被鄉鄰們同情的江山嬌,她是命運多舛,失去了父親的江山嬌。

她第一次看見了在自己長大的農家小院里搭靈堂、奏哀樂,她肝腸寸斷、欲哭無聲。作為家里的老大,她再也不是那個盡心盡力操持家里大事小情的大姐了,她是一個被人同情的弱者,她是一位行將就木的病人。她已經無法板正正地下地,給父親行祭典大禮。

她被抬到父親跟前。同樣是躺著,父親面南腳北地躺著,抬著山嬌的擔架則橫在那兒,是為了便于她掀開父親的臉,仔細地見上最后一面。

當山嬌的手接近蓋在父親臉上的那層布時,主事的鄰家大嬸悄悄囑咐她:“嬌啊!咱看看就完,不許哭的。咱不能壞了老古留下的規矩。淚滴在你父親身上,會詐尸的。”

伊一知道這是鄉俗里變相勸慰子女節哀的一種方式,傳說中一旦眼淚掉在死人身上,死人就會站起來走路,且只走直路不會拐彎兒,碰到墻墻倒,碰到屋屋蹋,碰到人人死,俗稱“詐尸”。這種炸尸現象被傳得神乎其神,一輩一輩兒的人只是聽說,從沒人親眼見過。

從小就不信鬼神的江山嬌哭得盡情盡意,毫不懼怕。她強撐著揭起頭,半轉身,臉對臉看著父親時,眼淚滴到了父親那再無生機的臉上。

她看到父親的眼睛是睜著的,她驚喜地大聲向周圍人宣告:“你們快看,我爹沒死,他還睜著眼呢!不許你們把他火化。”

一旁主事的人長嘆一聲,對山嬌說:“哎呀,我的傻閨女,你爹那是惦記你,不見著你他不舍得閉眼睛,之前你們家里誰來念叨都沒用。他就這么大睜著倆眼嚇人,魂魄不安呢!你爹臨走時,沒有和家里人說任何囑托的話,只是告訴你弟弟‘杰子,別忘了給你姐捐腎’,就決絕地離開了。”

“來,閨女,你快告訴他,你來看他了。快告訴他你找到配型成功的腎源,回去就可以做手術了,讓他安心地閉眼走吧。嬌啊!說完該說的,你就用手輕輕撫一下你爹的眼睛,他就可以放心地瞑目了。”

那主事的人邊勸江山嬌說完該說的話,邊強抓著她的手輕輕地在父親臉上撫了一下。再看時,父親真的閉上了眼睛,且面容安詳平靜,就像睡著了一樣。

江山嬌的眼淚洶涌而出,再一次打濕了父親的臉,也打破了父親臉上的寧靜。此刻,她多么渴望父親能用手抹一下眼淚,或者是眨巴一下眼睛啊!可是,沒等再仔細看上一眼,她便被強行抬走了。

接著,躺在擔架上的江山嬌就聽到了哀樂陣陣,哭聲震天,父親被抬上火化車拉走了。再回來時,那曾經魁偉龐大的軀體,就會變成一撮骨灰。難道這就是人的一生嗎?伊一內心萬分悲愴。

家鄉的習俗是,即使一把骨灰也要裝進厚厚的棺槨里盛斂土葬。當地農村喪葬出殯的禮節很煩瑣也很講究,往往吸引全村的街坊都來圍觀,看到動情處總要跟著落幾滴眼淚,發幾多感嘆。

他們不光看熱鬧,他們還評點殯葬過程中的“社耗”(紙扎的屋子、家具、汽車、家電及傭人等)的好壞;棺槨的材質及厚薄;“響子”(吹喇叭)的檔次高低;“孝子”(凡穿白孝衣守陵送葬的都被稱為孝子)的多少;來吊孝的親戚朋友拿的帳子(能做衣服的布料)誰家的好;在家祭中,要比試祭臺上的供品誰家的碗面大,誰家擺的燒雞嘴里叼的人民幣面額大(碗面是用醬上色后油光光的帶皮豬肉,一般都是兩個碗面、十只燒雞),孝子中哪個孩子哭得最痛;在路祭中,要觀察哪個女婿的祭拜禮行得最標準、最好看等。路祭中最重要的一節,是把死者生前穿過的衣服放在椅子上,長子抱著死者的照片,次子抬著椅子,嘴里念念有詞地到大街上去,把死者生前所用的枕頭拆開,把里邊的蕎麥皮和枕頭套一起燒掉;擺供上香,念給死者的魂靈來接受焚燒給他的紙錢、香火及衣物,接受各路親朋好友的隆重祭拜。祭拜禮根據祭者與死者的親疏遠近而有所不同,有二十四拜、攬九拜……

其實,江山嬌知道,這一切都是演給活人的節目,是檢驗家底兒是否殷實、兒女是否孝順、人脈是否旺盛的依據,所以,這一習俗無論唯物主義者或是唯心主義者,一輩輩兒代代相傳,從來沒有人違背。

江山嬌的身體狀況已不容許她過多的關注這些鄉俗禮儀。她是個要強的人,要是她好著的時候,肯定會發揮老大姐的權威和作用,與妹妹們商量著好好操辦父親的葬禮,絕不肯落在人家后面。可現在,她關心的只能是弟弟,她擔心弟弟的將來,弟弟現在還能與老母親相依為伴,萬一哪天沒了母親,他那媳婦會不會留在這個家,弟弟又該何去何從。

她還擔心眼下最重要的兩件事兒,弟弟現在能否給父親“扛幡、摔老盆”,如果把這兩樣事兒辦好了,也算當初沒白養他一場,也算沒給父親留下遺憾。

父親曾說過:“閨女再好再孝順,也不能扛幡摔老盆;兒子再傻再無能,能把這些事兒辦妥了,就算沒讓人看笑話。如果像東頭四絕戶哪樣,把幡扔在棺材上、老盆兒也沒人摔,那多沒勁啊!活著不勝人,死后到了陰曹地府也覺得矮人家半截兒。”

在江山嬌的家鄉,“扛幡摔盆”的習俗是鄉村出殯的重中之重,是衡量誰家命好命孬的標準。程序大概是,棺材將要被抬起時,先由主喪孝子也就是死者的長子或長孫,抱起停靈期間放在棺前燒紙用的瓦盆,跪在靈前將其摔碎。按規矩,父死用左手,母死用右手,如果盆兒沒摔碎,就由抬扛者踩碎,忌摔第二次。這一習俗叫作“摔盆”,又稱“摔老盆”。而這個昔日生活中普通的瓦盆,一旦被置于這種場合就有了多種叫法,有叫“陰陽盆”的,有俗稱“喪盆子”的,也有叫“吉祥盆”的……無論它叫什么,這個摔瓦盆的特殊喪儀卻十分重要,能將摔盆者與死者的關系迅速拉近,要是沒有兒子,由侄子或者別人摔,就算確立了繼承關系,跟一道法律文書似的,摔過盆之后摔盆者便有權繼承死者的遺產。

還有個民間說法,據說陰間有位王媽媽,要強迫死者喝一碗迷魂湯使其昏迷,以至不能超生。所以,喪家要準備有眼兒的瓦盆,有眼兒的瓦盆可將迷魂湯漏掉,而打碎瓦盆則是以免死者誤飲迷魂湯而不得超生。

一般情況下,瓦盆就是號令,只要瓦盆一摔,抬棺的杠夫起杠,則為正式出殯。而杠夫們起杠抬起棺槨,摔盆者扛起引魂幡,駕靈而走,送葬隊伍隨行,這一習俗就叫“扛幡”。

在江山嬌的老家,出殯還有個講究,就是棺槨一旦抬起,無論路程遠近,路途是否平順,一路走到墓地,中間都不能停頓,如果出現斷杠停棺等現象,則被視為不吉利。因此,出殯時,摔盆者及杠夫們,都各有各的緊張。而此時此刻,最緊張的當是江山嬌。已經無能為力操持的她,心里急得火燒火燎似的。她這個娘家,這個沒了父親的娘家,再也經不起一點的傷害和不吉利了,盡管她曾是無神論者,但她不想讓人家看她們家的笑話。

在某些情節上,喪葬出殯和結婚時一樣,為了讓死了的人走得順利安然,活著的活得吉祥平安,出殯也要講究吉時,一般都是在中午12點左右起靈。而與結婚不同的是,結婚時新人相見急盼洞房花燭,總嫌時間過得太慢,發喪出殯時,生離死別總恨時間過得太快。

難分難舍、肝腸寸斷。眼看起棺的時間快到了,擔架上的江山嬌再也躺不住了,她央求李木,無論如何都要把她從擔架上抱下來,放到爹的靈前。她要最后跪爹,給爹磕頭,送爹最后一程,她要囑咐弟弟一定要使勁兒把老盆摔碎,不能出現半點兒差錯。

李木心似針錐,卻不得不一一照辦。在親人們的一致反對聲中,李木堅持把山嬌抱下了擔架,而被放下的山嬌卻是一身癱軟。她屏住呼吸,用盡全力,欲用雙手撐地,半臥半坐,行跪拜大禮,卻很是艱難。想做磕頭的動作,頭咚的一聲摔在地上,就再也起不來……此情此景,使現場的氣氛更顯悲涼,姐妹們圍著她、架著她,哭得撕心裂肺。曾幾何時,這個農家小院里的五朵鮮花,如今就像突遇寒霜,凋敗得讓人猝不及防。圍著看出殯的鄉親四鄰,也紛紛沾淚濕巾。一時間,抽泣聲、私語聲響成一片。

一個說,老江家怎么就這么倒霉,“本來是往好處想的,可誰能想到抱養個兒子卻成了個累贅,五個女兒也只有江山嬌一個算是賴賴巴巴脫離了農門,如今又病成了這個樣子。這可怎么好!”

另一個說:“你說這山嬌咋那么傻呢?明明他弟弟與她配型成功,她就是寧死不要他的腎。你說他弟弟那個樣子,以后還不得全指望她們姐妹五個養著,割一個腎有啥了不起的。”

還有人說:“這死老頭子年輕時有那么多相好的,這兒子說是抱養的,還不知是他哪次喝醉酒后,鉆進相好的床上,和哪個浪女人造出來的殘次品?要不然,怎么單就他能和山嬌配型成功呢?”

一個學生腔說:“聽說要想證明是不是親生的,只需做個親子鑒定就可以搞定。”

另一個學生腔說:“你懂個屁哇!他爹都死了,他還跟誰去做親子鑒定?”……

爹的死,山嬌的病和弟弟的腎,讓這些看出殯的鄉親們,掬一把同情淚時,也有了更多的談資。然而,關于山嬌的家庭情況,關于她的弟弟,卻是大家感興趣卻永遠也猜不到謎底的謎。

聽著耳邊的議論,江山嬌心中五味雜陳,她不感激他們的同情,也不排斥他們的非議。她已經沒有力氣顧及那么多了,唯有的一點精力,只能讓她專注于弟弟及弟弟手中的老盆兒。

三聲催魂炮響過之后,在嗩吶一陣陣哀鳴,孝子絕望不舍的聲聲哭號中,杠夫們已分布在棺材周圍,把杠子放在了肩頭,只等著瓦盆摔響的那一聲號令,他們將把棺材中的人送進另一段旅程。

望著這一切,江山嬌眼里已沒有了眼淚,她用盡全部力氣,屏息凝神,一直盯著弟弟。

此時,一臉茫然的弟弟是那樣的無助,那樣的楚楚可憐。他哭得盡情盡意,死去活來,鼻涕流進了嘴巴,淚水模糊了眼睛。

管事的隨手拽過弟弟孝帽后邊拖著的長長尾巴,快速地替他擦了一把涕淚。輕聲告訴他:“杰子啊,別哭了,你現在的任務得把這盆兒摔爛,一定要摔爛啊,使勁摔。”說著,管事兒的引導弟弟去抱盆兒。弟弟用右手抱住盆子,立馬就要往下砸,管事的慌忙制止:“杰子,不對。別慌摔,那個手,用那邊那個手。”管事的只想著摔盆的規矩,大概忘記了杰子左手殘疾,平常他只習慣于用右手拿東西。

弟弟像是被人手把手教著擺弄玩具的三歲孩童,懵懵懂懂地把盆兒從右手倒騰到了左手。差點滑落的當兒,盆卻被弟弟迅速用左手的小拇指吃力地勾住。

山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她擔心,弟弟手中的老盆兒隨時都可能掉落。如果盆兒落地不破,再拾起重摔算不算二次摔盆而不吉利?為什么偏偏非得用左手摔盆兒?弟弟的左手殘疾,小時候放炮仗炸得只剩下了一個小指頭,僅憑這一根小指頭,他怎么才能舉起盆子摔碎?江山嬌緊張極了。別說弟弟,就是智力健全的正常人怕也有一定困難。

弟弟顯然是被指使迷糊了,倒過手后只呆呆地站在哪里,木偶一樣一動不動,眼睛死魚似的直盯著棺材的頭部,好像等待父親的命令。是的,可不就是木偶嗎?

很多時候,江山嬌都在猜想,弟弟的前世肯定是個木偶,要不然不會這么呆,又呆得如此讓人心疼。而父親卻常笑著說他兒子不是木偶,是個磨盤,撥一撥轉一轉,不撥不知道轉。

父親在世時,總是這樣撥著弟弟在轉,弟弟每做一件事時,都得父親從旁指點。讓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從不出錯。父親也總是慢聲細語地告訴他,這個應怎么弄,那個該怎么做。如今,那個溫情指點他的人,再也不會出現在他的眼前了,弟弟有點不適應。所以,他對別人的指點充耳不聞。顯然,他是在等待,等待著父親的指令。

管事的、杠夫都大聲催促著:“吉時已到,摔呀,杰子,快摔呀!”

可杰子像是被釘在了哪兒,就是一動不動。

正在大家急得亂吼亂叫時,嘭的一聲瓦盆飛離了弟弟的手,碎了一地。還沒等弟弟反應過來,已被管事的推著扛幡前行了。

事后,大家都說根本沒看見那盆是怎么摔碎的,杰子站在那里整個一根木頭,手根本就不知道動,盆就那樣不可思議地飛了。大概是江老頭兒不舍得看著兒子為難,暗中幫了他一把吧!事后,當許多獵奇探詢的眼睛圍攏著弟弟問他時,弟弟只是嘿嘿傻笑著說:“俺爸讓俺摔的。”

“碎了,碎了,瓦盆碎了。是弟弟摔的,江家不是絕戶頭,江家有兒子,不用過繼別人的孩子摔老盆,老父親應該九泉含笑了。”一遍遍吃力地念叨著,江山嬌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一直提著的一口氣也在那瞬間泄盡。

瓦盆的一聲脆響,摔碎的是一個人的前世今生,標志著這個人從此就要與世間的一切長相別離。摔出的是一個人來世的期望,期望打翻王婆的迷魂湯后,來世諸事都能夠如愿以償。

如此想著,江山嬌無力地用頭拱了拱守在身邊的李木,用央求似的口氣說:“李木,快,快點抱我去送葬,我要送我爹最后一程。”說完,頭一偏,再一次昏了過去。

三 一縷香魂隨風逝

李木連呼帶喊,再次把她抱起,緊緊地抱在懷里,一路小跑去追送葬的隊伍。結婚那天,身材瘦小的他因抱不起豐膄的山嬌,而被同事們奚落的情景還在腦海晃動,而如今懷中的山嬌輕得就像一片落葉,隨時刮來的一陣風都會把她帶走。

一片烏云飄過頭頂,幾只烏鴉排成隊,呱呱呱不懷好意地叫著,也向送葬的隊伍涌去。

聽到烏鴉的鳴叫,昏迷著的江山嬌,恍惚覺得自己像一塊肉片兒,被烏鴉叼著送入了云端。托著她的云,烏蓬蓬的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她看不到一點兒光明。耳邊是呼呼的風聲,她大張著嘴巴,卻叫不出聲。置身于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呼天不應,叫地不靈,她恐懼極了。

忽然,她聽到了父親的聲音,父親說:“嬌啊,堅持住,前邊不遠處就是光明。”她聽到了子墨的聲音:“伊一呀!你一定要挺住,我一定讓你遠離黑暗,看到七色彩虹。”她聽到了丈夫哭得是那樣無助;她聽到了愛人的呼喚,“親愛的,你看到我了嗎?雖然現實中有太多的不能夠,可我的靈魂一直在你身邊守候……”

“彩虹,彩虹,我看到了彩虹。”江山嬌手指天邊,驚喜地睜大了眼睛,看到的卻是老公李木疲倦不堪的面容,和那盛在絕望眼眸里一直未干的淚水。她想用力舉起蒼白的手,撫摸一下李木那日漸凸起的顴骨,抹一抹李木眼角那始終掛著的淚珠。就在她舉起手的一刻,那片追隨而來的烏云好像在空中劃了個優美的弧線,惡作劇似的,頓時化作了傾盆大雨。

李木本能地使勁把身子往前探,盡量給老婆擋雨。而山嬌卻被泥土的香味兒誘惑著,孩子似的一個勁兒把頭往外拱,她用蒼白的手掌接住雨水。

她想起了和他相約聽雨的種種情景,盡管這相約只是通過電話、短信,并不曾和李木這樣,如此親近的共同經歷過一場雨。但她知道,有些東西她在李木這兒從來都找不著共有的靈犀,撞不出思想的火花。盡管,李木、子墨和她的他一樣都是經過寒窗苦讀走出來的學子,盡管,人們常說“三代培養不出一個貴族”,但不能否認,“情商”的不同,可以讓一個無法選擇出身的人成為精神貴族,也可能令其只會應對俗世中的一日三餐,蠅營狗茍。

李木這個伴侶,在生活中,江山嬌挑不出他任何過錯,只是隱隱的,總有些遺憾在內心深處糾結不清。很多時候,這種糾結讓人幾近窒息,總想不自覺地尋找突破口。

此時,想著那些遙不可及的愛情,面對這個一心一意心疼她、呵護她的男人,她也只能輕嘆一口氣,讓生活重新回到原點。她溫情地對著李木笑了笑,把目光轉向了那個拱起的新土包。

迅猛的雨點把新墳砸出了一個個銅錢大小的坑兒,墳前送葬的隊伍手忙腳亂,等人們給新墳添完最后一撳土,等弟弟扛的幡穩穩當當插進墳塋中。

江山嬌淚水雙涌,卻又有幾分欣悅地說:“李木,下雨了,你快看,下雨了。這雨下得多好啊!打小我就聽人念叨過,說是‘雨打墓,輩輩富’,我弟弟,我弟弟這輩子沒事的,會過上好日子,我爹會保佑他的……”

雖然,臉上掛著淚珠,但此時江山嬌的病痛,仿佛一下子被雨水澆得無影無蹤,她臉上甚至出現了美麗的紅暈,少女般的嫵媚嬌羞。

她好像一時忘記了自己是來給父親送葬,好像聽不見周圍的陣陣哭聲,全身心地沉浸在某種希冀與遐想中。無論她心里在想什么,眼睛卻一直望著那個新筑的墳塋,一分一秒都不曾游離。

李木再次把身子往前探了探,流著淚笑了。他用鼓舞的眼神看著老婆,示意她一切都會好起來,卻眼見江山嬌臉色蒼白,呼吸急促,眼睛上翻……

李木猝不及防,大聲喊:“醫生,醫生,306病房有情況,快點救她!”可是,此時的江山嬌不是待在306病房,而是在一片悲痛的曠野中。這曠野,除了風聲、雨聲和哭聲,沒有醫生的身影。

恍惚中,江山嬌看見一片潔白的光亮從新墳的方向朝著她快速聚攏,她眼前出現了七色的彩虹,彩虹橋上,她的愛人正含情脈脈地朝她招手。

當幾個身著孝衣的弟弟妹妹圍攏過來,想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給她遮風擋雨時,江山嬌虛弱的微笑著,環視身邊的每一個人,她試圖在每個親人的眼中尋找彩虹,結果看到的全是絕望和哀痛。她搖了搖頭,緩緩地嘆口氣,手臂無力地垂下,輕輕地閉上了眼睛,任憑大家怎么呼喊,卻再也沒有回應……

江山嬌像只垂死的小鳥,仿佛沒來得及掙扎,就停止了呼吸。不一會兒,雨過天晴,天邊真的出現了一道亮麗的彩虹。

撕心裂肺的哭聲淹沒了理智,流不盡的悲傷沖撞著清醒。姐妹們無法承受連失兩位親人的劇痛。

李木則壓根就不相信山嬌已經去了,他堅信老婆像之前的每次昏迷一樣,不一會兒就會在他懷里蘇醒,還會沖著她孩子似的甜甜地笑。因此,他阻止眾人的哭號,堅持馬上帶山嬌回醫院搶救治療。

李木的堅持沒有得到任何響應,無論反對還是贊同,回應他的只有哭聲。

江山嬌的姐妹們都哭得天昏地暗,一片混沌,誰都想不到這時候的杰子卻異常清醒。

他脫下自己的孝服給山嬌蓋上,并俯下身子說:“姐姐,你趕緊走吧!咱家不能再死人了,你跟俺姐夫回去吧。”又轉頭拍拍李木的肩膀,小聲說:“趕緊回吧,姐夫。越快越好,這事千萬不能讓俺娘知道。”

杰子的話一下子提醒了大家。是啊!要是讓娘知道了,就真的要了娘的老命。

或許回醫院搶救,山嬌還有獲救的可能。即使她現在是真的去了,終歸也是要跟著李木回去的。因為,她是嫁出去的閨女,是潑出去的水,生是李家的人,死是李家的鬼。此時,即使不怕娘知道了傷心,按照鄉俗,她也沒有資格再回到那個她生于斯長于斯的農家小院了,她必須跟著李木回家。

李木抱著山嬌上了車,沒舍得把她放回擔架,始終緊緊地抱在懷里。

車子絕塵而去時,身后是追著車子奔跑的人群,這人群全都素衣涕淚,傷痛欲絕,這離別就像另一場送葬。山嬌則安靜地躺在李木的懷里,無知無覺,聽不到親人的哭聲,看不到這悲痛的送別。山嬌就這樣永別了她的親人,永別了生她養她的故鄉。

車子走在沙塵飛揚的土路上,車子掠過田野里那一幢幢建得半半拉拉的樓房。村頭那塊寫有紅色大字的牌子,高高矗立,特別扎眼。那上邊寫的是“誰不支持新農村建設,誰就是鹿寨村的罪人”。

李木心頭一陣緊似一陣的難過,并下意識地看看懷中已沒知覺的老婆,生怕山嬌看了這樣的字,又會增加一層罪過。雖然老婆已無聲無息,再也不會為了此事而抱怨他,但這些所謂為新農村建設而規劃的樓房,卻像一根根針扎在他的心上。

不久前,正是關系到買這樓房,山嬌的妹妹打電話和山嬌商量,說全村兩百多戶人家,多多少少都交了點房款,最少的有交一萬元的,相當于定下了房子,有錢的差不多就全部交齊了六萬多元,為了能得到各種優惠。

目前也就十來戶人家分文未交,其中就有她們家。村干部們當初討好加信任似的,把江山嬌的父親封了個“農民代表”,讓他跟著參與建房委員會的一些工作。結果,沒想到他卻帶頭不交錢。

村干部們急了,聲稱只要不交定金的就不蓋她家的樓房,將來老村里停水停電,就看你們孤零零地住在老村,值不值得。

江山嬌聽說后,心里急得火燒了一樣。她和李木商量,先不管村里這樣做違不違反上邊兒規劃新農村建設的政策,現實中,許多事情都是縣官不如縣管,好政策一旦到了下邊實施起來,就全變了味兒。無論怎樣,還得少數服從多數,她作為長女,在這個時候應該出頭為老爹解圍,先拿幾萬交了定金再說,省得老爹在人前抬不起頭,說不起話。而李木卻沒有答應,江山嬌曾因為這事和他吵得天翻地覆。

江山嬌的父親并不知道她們為此事爭吵。他只知道,遇著這樣的困難,大妮兒絕不會不管不問,肯定會想辦法籌錢。為了女兒不為難,他老人家馬上打來電話,說是他不打算交錢,就打算當釘子戶和他們死抗到底了。他不相信,上邊兒要搞的新農村建設,會讓農民負債建房、買房,那豈不是越改越倒退了?

其實,江山嬌知道,這些理由的背后,歸根結底還是她們無錢可交。老爹從心眼里不想讓女兒們為了這傻弟弟影響自己的生活,更不想讓沒有還款能力的傻兒子背上債務,他寧肯那破代表不當,寧肯維護了一世的面子威信掃地,也拒絕貸款交房錢。

如今,岳父帶著遺憾離去,老婆最終也不能釋懷。李木感到深深的后悔與自責。

車子劇烈的顛簸了一下,李木抱緊懷里的江山嬌,生怕她會被顛著似的。而在抱緊的同時,李木分明感覺到了那溫熱的軀體已經開始慢慢變涼、變硬。他卻依然深情地盯著山嬌的臉,好像是對她說,又像是給自己說。

他說,其實,好多爭吵都不是他的初衷,只是他實在沒有能力,沒有能力填充像山嬌娘家這樣的無底洞,無論是金錢或是道義,他的實力都讓他做不到。潛意識里,他更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妻子整天為娘家的事憂愁焦躁。

李木真的錯了嗎?或許真的像山嬌生氣時說的那樣,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倆的結合只是一種“美麗的錯誤”。認識之初,兩個人已不是青澀少年,都是因為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才不得不考慮推銷自己。可為什么就沒有考慮到雙方農村復雜的家庭背景,會給以后的生活帶來多少苦痛。且兩個人只是媒妁之言,雙方情況,介紹人在之前都已講得一清二楚。

按說,在一開始的數次約會時,江山嬌的冷漠與拒絕,應該讓李木清醒。可他偏偏不可救藥地愛上了她那份溫柔中透著的清冷。最終在猛烈的攻勢下,得意地抱回了他的新娘。

迎娶江山嬌那天,走的也是這條鄉村路。那天送別的笑容、羨慕的贊嘆聲,仍歷歷在目。

終于娶到家后,他也從沒后悔過,只是一個心眼兒地疼她、愛她、呵護她,山嬌是他全部的支撐。如今,孤獨的李木茫然四顧,竟找不出一個有能力幫助自己的親人。沒有人,無論在精神上或是物資上,沒有人能幫得了他,更別奢望有人能幫他打贏那場打了一半的賠償官司。

“我只有一個請求,無論我的生命還能延續多久,我都渴望你能和李木聯手使那場索賠官司勝訴。”沉浸在對往事回憶中的李木,耳邊忽然想起了伊一對子墨說過的話。

“要我和他聯手?門兒都沒有。對不起,山嬌,我做不到,請原諒我。我不能讓這個魔鬼一樣的影子壓抑我一生,我要憑自己的能力為你討回公道。從此,我們的生活里再也沒有子墨。從此,我們的生活里再也沒有子墨……”

李木咆哮著搖晃懷中的山嬌,可是山嬌那干枯如柴的身軀,卻冷冰冰地在他懷里僵著,再也不能做出一點點回應,哪怕是厭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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