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中邪了，被魔鬼附了體。

媽是這么認(rèn)為的，從她的眼睛里我讀出了這個信息。

此刻我正坐在書桌前，用一桿黑色派克筆勾畫我小說里的人物。

這支筆是爸給我的，爸說筆是過世的安叔叔送的。他看我喜歡寫作，就把筆送給了我。爸沒把筆送給哥、姐，而是送給我，足見爸是喜歡我寫作的。

媽和爸不一樣，媽煩我寫作，煩的樣子讓我哭笑不得。就像她看見了一只被魔鬼附體的小羊，正興高采烈地?fù)湎蚧鹂印?

“吱呀”，門開了，門縫中擠著媽的臉：月兒，歇會吧！

哎喲，您又來了！

好好，我不打擾你。唉！媽嘆著氣，縮回臉。門沒合上，我知道那是媽故意開的。

我寫寫停停，不時扭頭看門。媽的眼睛躲在門縫里一閃一閃。

“吱呀”，門又開了。我給你把茶滿上。媽的聲音先擠進(jìn)門來。

唉……我把筆扔到桌上，無奈地看著媽。

媽低垂著眼，端茶的手有些抖。

一股酸楚涌到我的喉嚨，我的眼濕了。

媽抬起頭：月，別寫了！

媽，我不累！我把媽哄走，關(guān)緊門。我剛進(jìn)入狀態(tài)，“吱呀”聲又來了，媽擠在門口舉著一個蘋果沖我笑。她嘴角使勁往上裂，眼睛幽深，像兩口枯井，藏著恐懼和憐惜。

您到底想干什么？讓我安靜點(diǎn)好嗎？我崩潰了，大聲地叫喊。

媽沖過來，奪過我手中的派克筆：我干什么？我為你害怕！我害怕得哆嗦！

哼，你為我害怕？我在寫文章，我想當(dāng)作家！

寫，你早晚寫出事來！媽盯著我，渾身戰(zhàn)栗。像看到了魔鬼！

我急了，大喊：愚昧！你懂什么？

我愚昧？我不懂！

好，不懂就不要瞎管！

媽哭了，把派克筆摔在桌上：好，我不管，我不管你！

派克筆還在桌上蹦，媽的背影已關(guān)到了門外。我跌坐在椅子上，淚水奪眶而出。我知道自己太過分了。媽是愛我的，我是家里的老小，哥和姐都插隊(duì)去了。我和哥只差一歲，當(dāng)初插隊(duì)時，我倆可以留一個。別人勸我爸媽，讓我去插隊(duì)，把哥留下?？砂謰寘s把我留下了。

媽從沒跟我發(fā)過火，這是頭一次。我害怕得要命，不停地在屋里踱步，盼望爸早點(diǎn)下班。

爸回來了，我一邊往我房里拽爸，一邊對他使眼色。

爸問：怎么了？神神秘秘的？

我關(guān)緊門，把剛才的事跟爸講了一遍，講完還不服氣地說：媽也是，什么都不懂。我不就是喜歡文學(xué)嗎？她卻怕得要命！

爸脫口而出：她是怕你像你爸一樣，瘋了。

我爸？我瞪大了眼睛。

爸急忙掩飾：啊，我……我說錯了。

我盯著爸躲閃的眼神：說錯了？

嗨，我告訴你吧！爸松垮地靠在椅子上，像被人抽去了筋骨。爸說：你不是我們親生的，安叔叔才是你的親生父親。

什么？安叔叔？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精神病院里，那張清瘦、木訥的臉。小時候，爸媽常帶我去看他。

是啊，你爸媽都是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畢業(yè)后分到同一個單位。你爸迷上了寫作，文章常在報(bào)刊上發(fā)表。他說，他癡迷那種把自己的文章變成鉛字的感覺。那種感覺讓他成了右派，1958年被遣送西北勞教。你媽偏要跟著去。臨走時把你托付給我們，那時你才兩歲，瘦得跟小貓似的。爸拿起桌上的派克筆，眼里閃著淚光：你媽到那兒的第三年病死了，你爸一著急就瘋了……爸把派克筆遞給淚流滿面的我：我把這個秘密告訴你，就輕松多了。我們早就想告訴你，想讓你到他們墓前磕個頭，可又怕你知道了受不了。

爸……我撲到爸懷里放聲大哭?？蘼曀盒牧逊危厥幵?979年深秋那個特殊的夜晚。

（本文發(fā)表于《邯鄲文藝》2016年第5—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