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民醒來時，已是云霞遮日，大地在寂靜中還未醒來，已經(jīng)披上一層薄薄的輕紗，如幻似夢。他動身去縣城一趟，午時才進了胡欣的家，一落座，周冰蕩忙著給他抓果獻茶，對他說：“近來在家忙甚？”胡民說：“正忙于復習功課。但不知啥時候考試？”周冰蕩說：“我曾找過縣委書記，他是浙江人，早年留過洋，能操一口流利的英文和西班牙語，是我哥的戰(zhàn)友，曾到過他家?guī)状危闶怯行┙磺椤！?
人與人之間就那么回事，記得那天，風一陣清涼，渾身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暢，書記將周億一些鮮為人知的故事娓娓道來，那是一個凄悲動人的故事。他幾乎掉眼淚了，他為他們的不幸而憂傷。真的，這一切都是那么實在、逼真。周冰蕩覺得自己十分渺小和自私，那段經(jīng)歷對周億而言，或許自始至終都沒忘過，在他一生中也抹不掉了。
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那年，他跟周億相繼入伍，朋友之間最重要的是投緣，一種自賤的說法就是臭味相投吧，話不投機就拉倒。他跟周億算是十分親密的那種朋友，幾乎沒有任何間隔和沖突。
“在軍營期間，我倆的關系十分融洽，一個漆黑得讓人發(fā)怵的夜晚。突然接到上級下達的一個指示，那天夜里有一次緊急行動，我們一個班潛伏于敵軍據(jù)點。子夜時分，一輪下弦月掛在天空，周圍明亮而寧靜，當我們心里有些失望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滿身血跡的婦女跌跌絆絆地闖入我們的視線，在我們眼前昏倒了。等她醒來的時候，流血的傷口已經(jīng)包扎好，她睜開眼睛驚訝地說：‘你們快撤吧，你們已經(jīng)讓越軍的偵察兵發(fā)現(xiàn)了，我是豁著生命危險來告訴你們的。’我們當場一怔，這次行動幾乎沒人知道，難道有內奸？倘若真有內奸，那又是誰呢？”
“她說：‘坦白告訴你們，你們的行蹤讓人知道了，越軍已經(jīng)將這片密林包圍了。謝謝你們救了我。’果不其然，前面的密林中傳來陣陣吶喊聲和槍聲。‘你們快投降吧，你們已經(jīng)讓我軍包圍了。’頓時，槍聲四起，由遠而近，由小而大，在四周飄飄浮浮著。他大聲吼道：‘班長，你們快撤吧，這里由我把敵人引開。’我說：‘要走一起走，要死我們也要死在一起。’最后，他用力推開我，我含淚掉頭狠心走了，但跑不出多遠，冷不防飛來一顆子彈擊中了我的腿部，瞬息間，我眼前一黑便倒在泥濘的洼地里。待我蘇醒過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將我從泥濘的洼地中扶起來，并跪在我眼前嗚嗚地哭，他哭著告訴我，其余的同志都壯烈犧牲了，僅剩咱們兩個，還處在敵軍的包圍之中。所幸敵軍不知虛實，只顧胡亂往林中開槍，他的左腳受了傷，傷勢并不十分嚴重，他卻不顧一切背著我往前跑，兩個小時后，我們終于突圍了，到一處安全地帶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失聲痛哭，痛哭倆人茍且偷生地活下來，痛哭壯烈犧牲的同志們的悲慘命運。天未亮，那片密林讓敵軍燒毀了，火光一直騰在半空中久久不滅。原來那個女人是敵軍的奸細，他咬牙切齒地罵道：‘讓我去把那個女人碎尸萬段解咱們的心頭之恨。’‘兄弟，算了吧！是我們太輕易就相信一個人。’我制止了他的憤怒，站在一旁許久沒說話，眼淚卻洶涌而出。”
周冰蕩打岔道：“書記，那人是誰啊？果真是一條漢子。”
書記避而不答道：“你猜呢？”
“我猜不出來，書記的意思是滴水之恩，必涌泉相報。”
劉書記干咳了幾聲，揚了揚眉頭說：“讓我告訴你吧！他就是你哥哥周億。”
周冰蕩萬萬也料不到自己的哥哥有著這一段可歌可泣的人生經(jīng)歷，這也是周家最值得驕傲而自豪的事情。其實從周冰蕩懂事那一天起，他就知道哥哥是一位讓人敬仰的軍人。他母親總是告訴他，周億的童年生活幾乎充滿傳奇色彩，他八歲開始寫詩，寫小說，但他的母親不識幾個字，也看不懂詩和小說，便罵他不用功讀書，如果按這樣繼續(xù)下去，不如輟學在家干些家務，還抵半個勞動力使喚。周億十歲那年，他已經(jīng)寫了長達十八萬字的長篇小說《哭泣的海》，但一直沒有寄出去發(fā)表。后來或許是功課過于緊張，周億再也沒有寫小說，卻偶爾寫了一些打油詩，他才華橫溢，只可惜讓那個時代埋沒了，就像深藏在地下的礦藏還未被挖掘一樣。在軍營生活中，再也沒有看見他寫詩和小說之類的東西了。有時看見他獨自一人望著蒼藍色的天空莫名發(fā)呆，一副十分失落的樣子。
對于那次跟劉書記正面接觸，周冰蕩慶幸有了救星。他跟周億是生死之交，憑著這層良好的社會關系，托他辦些事情應該是可以的。
周冰蕩對劉書記熱情滿懷，不停地給他遞煙，最終將話題轉移到有關大學生就業(yè)的問題，劉書記直截了當?shù)卣f：“當今社會直接面臨嚴峻的就業(yè)問題。不過，話又說回來，任何事情都有轉機的一面，譬如一些社會綜合能力強，原來自身素質良好，又敢于向社會挑戰(zhàn)的大學畢業(yè)生，政府可以另行觀之。時代在不斷進步，人們的心里永遠無法滿足自己的欲望。只會給一些就業(yè)難的人們造成一定的負面影響。特別是剛踏出校園大門并且有長遠抱負卻涉世未深的畢業(yè)學生，他們想在社會上立足扎根，必須有較強的適應社會生活能力，它包括人際往來，適應環(huán)境，職位升遷，愛情婚姻……”說罷，劉書記的臉上露出難以壓抑的笑容，一雙貪婪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周冰蕩的臉。他心領神會，也不含糊他的用意，說：“書記，我兄弟日前從成都回來，順路捎來一點特產(chǎn)，雖不成敬意，還望書記笑納。”周冰蕩已經(jīng)將一個黑皮包遞過去了，書記的雙眼已經(jīng)瞇成一條線，說：“別這樣，讓人看見不好，周億回成都時和我通過電話，就瞧在這種情分上，我會竭盡所能讓你如愿以償。”
周冰蕩順水推舟道：“書記果然是個豪爽之人，我也不妨直言，近日我有位弟弟剛大學畢業(yè)，一時間又找不到稱心如意的工作，想麻煩書記通融一下，給他鋪一條陽光大道。”書記咬了咬嘴唇，臉上不知不覺掠過幾絲惶惑和不安，似乎讓周冰蕩的請求擊中要害，不幫嘛，自己已經(jīng)把話說到那種份上了，更何況又撂不下那張老臉，幫嘛，倒是擔憂有一天東窗事發(fā)，會給自己的仕途帶來不少的麻煩。
他心里似乎有些郁悶，站起身略思考了片刻：“行啊！我給你瞧瞧吧！”然后借故走了。
四季在循環(huán)地更替著。它始終遵循著它的循環(huán)規(guī)律。
又是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在這相思的季節(jié)里，胡民卻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徘徊著，整天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胡母也沒有勸他，她只是默默地做著她自己該做的事情。但他心里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感到劉書記并不像周冰蕩所說的那般好，也是個卑鄙小人，非給他弄個人財皆空不可。
有一天，周冰蕩又去找過劉書記。還不到一杯茶的工夫，他鐵青著臉回來了，一剎那間，周冰蕩仿佛老了幾歲，胡須已經(jīng)長起來了，一副憔悴不堪的樣子，那副模樣已經(jīng)告訴了別人，一切都是徒勞。
原來那個書記推諉公務繁忙，又急匆匆打發(fā)周冰蕩走，像打發(fā)乞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