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同學聚會，我開始感到乏味透頂。每當舊友以此名義相邀，我條件反射般發(fā)怯，能推脫盡量推脫。并非我不重情重義，因為我感到人和人之間是存在交集的。我素來散淡，不愿心為形役，扯著若有若無的話題，聽著炫財耀富的話語，看到別人新娶的嬌妻，不由自主做著對比，內(nèi)心則有些局促，恍恍惚惚，極為不自在。與其委屈自己敷衍下去，不如匆匆逃離，少了幾分喧囂，耳根也得以清凈。
或許是我太敏感，可我還是感到如今的同學聚會變了味，變得惡俗，幾乎成為仰望權(quán)杖的展覽臺，成為攫取利益的發(fā)布會，成為推銷產(chǎn)品的大賣場，而我則成了道具的一部分。求學過程中，同學的數(shù)量自然隨著學業(yè)進程而增加，但生命契合、交談不受拘束的人則不是太多，因此才渴望“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當以同懷視之”。有人希望友誼之樹長青，但有的時候友誼的純度卻隨著年歲增加而遞減，而那些停留在青春時代的友情會在心底默默珍藏，直到西天月圓、生命逝去。
當青春遠去，和朋友相聚，所涉話題必然和青春記憶有關(guān)，昔日的糗事或樂事會成為調(diào)節(jié)氣氛的催化劑，讓我們仿佛又回到了激情燃燒的歲月。
回首我的求學歷程，我總共邁進三次大學校門，而最值得珍藏的當然是人生第一次。經(jīng)歷過高考的硝煙，我很不情愿地進入了一所檔次不高的大學去完善自我。記得入學的那個秋季，天氣肅殺、陰沉沉的，我滿腹牢騷，帶著壓抑進入一所師范學院。我知道，就在這所貌似高中的大學，我要將自己的青春時光交代出去。高考志愿是自己填的，學校也已正式錄取，再怎么沮喪也已經(jīng)無濟于事。生米做成了熟飯，不妨端起飯碗開始吃飯，飯再怎么難咽，也強過沒有飯吃而饑腸轆轆。
在熱情的學長和老鄉(xiāng)的幫助下，我完成了報到注冊手續(xù)，開始學會適應(yīng)屬于自己的大學生活。
開始上課之前，我們首先被安排到宿舍棲身。宿舍樓算不上多么體面，一共三層，五顏六色的衣物晾在外面，還不斷滴著水。在宿舍樓的門口，就能聞到一股很濃的廁所味。進入宿舍，首先看到的是兩排鐵架床，分上下鋪，而我被安排在靠窗的上鋪。以后的日子里，每天我都要躥上跳下，不久就鍛煉得如同猴子上樹，彈跳自如。
宿舍共有八位成員，也是同一個班級上課的同學。大家來自四面八方，為了學習，相聚一堂。自我介紹之后，我才了解到其中三位來自周口，兩位來自駐馬店，兩位來自商丘，還有一位來自信陽。每個人都是第一次離開家門，學著獨立迎接生活。在并不算太長的大學時光中，我們共處一室，酸甜苦辣一應(yīng)俱全，如今沉淀下來，都成為心底最值得珍藏的美好回憶。
室友之間性格各異，但是相處的時光還是頗為融洽，盡管有過小小的摩擦，但是很快就煙消云散，不會長久橫亙心頭無法釋懷。由陌生到熟悉，自然有個過程，但是“年相若，道相近”的一群人相處，不久就相談甚歡，無拘無束。友情加深，也就省去了不少繁文縟節(jié)，為了稱呼方便，我們依照長幼順序結(jié)為兄弟，依照江湖規(guī)矩，從老大一直排到老八。于是這些代號就成為我們?nèi)粘５谋磉_，當莫名其妙被稱呼化名時，別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明白在呼喚哪位，我們自然心里面很清楚。同一宿舍的朋友，平時一起進入教室上課，一起去圖書館借書，一起去餐廳吃飯，晚上就寢也是相繼歸來。作為宿舍沒有成文但是經(jīng)過默認而固定下來的制度——晚臥談會都會準時召開，話題不受拘束和牽絆，大到全球風云小到班級情事，都在選題之列。
宿舍八人，雖然算不上“八大金剛”，但也是各具特色，多年的生活經(jīng)歷、不同的家庭背景，也使我們擁有各自不同的愛恨情仇、苦辣酸甜。
老大A君，身材魁梧，荷爾蒙旺盛，骨髂寬大。他本人幽默風趣，擅于長篇抒情，尤其對男女之事情有獨鐘。他素來喜愛撰寫情詩，在一幫哥們的“鼓勵”下（其實應(yīng)該是攛掇，老大很實在，沒有想那么多），自告奮勇給班里每位女生各寫情詩一首。女同胞們很不領(lǐng)情，缺乏劉三姐的風度，沒有像對歌那樣禮尚往來，反而賞給他一個“情圣”的雅號，作為對他作品的評語。老二D君，身量尚小，大方活潑，鐘愛武術(shù)，為人熱情，學習上勤奮細心。熱衷練習英語口語，我和他常出入外教住處。不過，他過于老成世故，鬼點子太多，堪稱人中精靈，因此也照應(yīng)了一種說法，即“濃縮的就是精華”。老三W君氣宇軒昂，臉頰瘦削，發(fā)型一直模仿郭富城。他和老二來自同一區(qū)域，且為中學同學，因此交往甚密。他本人也老成持重，注重儀表，但是口笨舌拙，言談舉止扭扭捏捏，猶如剛出閣的新娘。參與班級活動，本來未登臺之前躊躇滿志，可等到他出場，反而滿頭大汗，兩股戰(zhàn)戰(zhàn)，雙手都無處放。不過，老三對學習很上心，讀書很癡迷，在我們迷茫的時候，他悄悄樹立明確的人生目標，乃至以后在人生的道路上越走越開闊。老四S君是我班的班長，為人誠懇，生活簡樸，眼鏡腿兒斷了，也是用膠布粘住之后，繼續(xù)發(fā)揮它的使用價值。老四高高的個子、憨憨的表情、一抹迷人的微笑，做事一絲不茍，為班集體的服務(wù)盡心盡責，很受大家擁護。牢固的群眾基礎(chǔ)也為他以后拈花惹草埋下了伏筆。老五F君和老四盡管來自周口的不同縣城，但是他們高中卻在一個學校讀書，因此兩人格外熟悉。不過，老五這個人比我們顯得格外成熟，簡直超乎想象，人性的復雜能夠在他的身上得到體現(xiàn)。作為我班的生活委員，他也盡職盡責，盡管沒有和我班的學生出現(xiàn)生活問題，但是他很另類，“兔子不吃窩邊草，有本事就在社會上尋找”。老六正是本人，其實也沒有什么好介紹的。我一開始對于求學的態(tài)度很消極，影響了和大家的交往。后來我調(diào)整了心態(tài)，積極參與校園活動，還被大家選為宣傳委員。固定時間出板報、寫稿件、讀報紙、主持班會等，生活充實而生動。老七Z君是我們的宿舍長，來自信陽，是氣度不凡的白面書生，渾身充滿活力和熱情，不過一口蹩腳的普通話常常讓我們以為他在練習外語。在學習上，他的確很強，為我們樹立了榜樣，曾經(jīng)獲得我院的勵志獎學金，請我們吃了幾天爆米花。他熱愛寫詩，雖然詩歌不合韻律，看著總是和翻譯過來的外國詩歌類似，但是他不以為然，格外自信，常常拉著我要給我朗誦他的新作。他嗓音洪亮，即便上早自習也不忘唱歌，但是他的歌曲都是原創(chuàng)，自己作詞、譜曲，聲音凄厲而恐怖，讓人不忍傾聽，否則會患上心臟病。我們親切地稱呼他為“圣人”，他認為這是對他至高無上的評價，欣然接受了。但是自從大學畢業(yè)，時隔多年，再也沒有見過可愛的老七。不知他的歌技有沒有改進，也不知他當前的生存狀態(tài)如何。老八Z君貌若潘安，是我班男生的形象代言人，他身材挺拔，引來不少女生傾慕。如果依照身高排序，他當仁不讓會成為我們宿舍的老大，然而他年齡最小，只好委屈他處于最末的位置，簡直有點諷刺。作為少數(shù)民族，他多數(shù)情況下和我們保持高度一致。在我們宿舍這個俱樂部中，他的生活是很滋潤的。我們還如同木頭一般望著美女發(fā)呆時，他的風流韻事已經(jīng)通過消息靈通人士不斷流傳，后來一一到證實。積累時日，久煉成鋼，他的影響力遠遠超越宿舍老大，儼然成為真正的情圣，而老大則主動讓賢而保持名義上的稱號。
這是停留在青春時代的記憶，很瑣碎，很荒誕，也很滑稽。當時我們多么年輕，非常純真，除了求索知識，就是憧憬未來，即便偶爾發(fā)發(fā)感慨，也不過書生意氣；即便有些不合時宜的美麗幻想，也應(yīng)該得到理解和尊重。如今無情的時光早就把陽光燦爛的青年漸漸雕琢成為滄桑疲憊的中年男人。從畢業(yè)到現(xiàn)在，我們的人生軌跡再沒有重合過。十多年匆匆而過，我們內(nèi)心深處還懷有當初的美好記憶，然而同宿舍成員的聚會一次也沒有舉行過。斷了聯(lián)系的兄弟們和多數(shù)人一樣，沿著世俗規(guī)范成家立業(yè)、結(jié)婚生子，演繹各自的精彩人生。曾有過的放蕩不羈，曾有過的瀟灑浪漫，已經(jīng)成為天邊一片云煙。我們已經(jīng)面對現(xiàn)實，不再漫無目的地肆意折騰，而是守住一方精神田園，不斷開拓，不斷前進，為了自己和家人，提高生存質(zhì)量，為家撐起更加美好的天空。
畢業(yè)之后，除了老大和我空間距離很近偶有聯(lián)系之外，與其他弟兄見面日漸稀少。前幾年，偶然出差途經(jīng)周口，我見到老五和老八，暢談一宿。后來我供職于鄭州，見到了闊別已久的老三。但是老二、老四和老七就如同飛去的黃鶴，只知道他們飛過，空中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據(jù)我所了解，除了老五之外，我們中的多數(shù)還是繼續(xù)當初的專業(yè)，從事教書育人的工作，只是選擇演繹生命、揮灑自我的平臺不同而已。
目前，老大作為鄉(xiāng)村教師，處于社會最基層，生活上比較辛苦。他在豫東某鄉(xiāng)鎮(zhèn)任教，一個人負責三個學校的英語教學工作，分身乏術(shù)，整天忙得不可開交。但是為了老婆孩子，為了及時還上欠下的房款，無可奈何，只好選擇苦了自己，幸福家人。老二在駐馬店某師范學校任教，早已成家立業(yè)，生活狀態(tài)應(yīng)該也是順風順水，具體細節(jié)不詳。老三經(jīng)過多年對學術(shù)的不懈追求，攻讀了某大學的博士學位，目前已經(jīng)順利畢業(yè)，現(xiàn)在供職于某省委黨校。多年的夢想也終于實現(xiàn)，我們見過幾次面，也有過傾心長談。老四很務(wù)實，自從畢業(yè)就供職于家鄉(xiāng)縣城某高中，前些年曾接到過他的電話，他被派到我所在的城市批改會考試卷。我想他的生活狀態(tài)應(yīng)該也是很幸福的，作為一個默默在畢業(yè)后和班花結(jié)為泰晉之好的家伙，不知讓我們多少人充滿了“羨慕嫉妒恨”。老五很會折騰，用曲線運動設(shè)法把自己留在了周口，手段盡管不敢恭維，但是也能讓人理解。人家給他安排工作，他附加了小小的條件。據(jù)說，他娶了一個文化程度不高、容貌不出眾的女人，那個女人的父親把老五安排到了政府部門當了公務(wù)員。多年之后，老五和原配不知何故離了婚，共同的女兒也歸他撫養(yǎng)。他目前又結(jié)了婚，再婚之后生活艱難，甚至連街上跑三輪的生意都曾經(jīng)嘗試過。我的生存狀態(tài)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有人愛，有事做，對未來也有所期待。和自己所愛的人締結(jié)婚姻，目標就是一夫一妻、一兒一女、一心一意、一生一世。目前，這些都已成為現(xiàn)實，但是還要為生活辛苦奔波，不斷努力。老七徹底失蹤了，常常想起他高聲朗誦詩歌的樣子，簡直就是不用化妝的堂吉訶德。老八吉人自有天相，目前是某中學的No.1，事業(yè)順風順水，夫人也是我們那一屆的，當時他們談戀愛的時候我們并不看好，還嘲笑老八又開始到處留情。結(jié)果人家很嚴肅也很認真，畢業(yè)之前就訂了婚，然后老八從一而終，不失為一段佳話，也讓我們這些發(fā)出噪音的“烏鴉”徹底閉上了嘴。作為老八的直接領(lǐng)導，夫人在該市的教育局工作。據(jù)說，縱然他們家也有不少磕磕絆絆，但是很快就能夠化解，繼續(xù)回到琴瑟和鳴的狀態(tài)。
斷斷續(xù)續(xù)還了解到其他同學的傳聞，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譬如學習委員L目前身居河南省旅游局要職，重權(quán)在握，按照傳統(tǒng)的價值觀，那么她肯定屬于“混”得不錯的。但是，另一個也在鄭州的同學Z就不那么幸運了。他投資數(shù)萬元辦起教育培訓機構(gòu)，結(jié)果經(jīng)營不善，面臨著倒閉的危險。還有一位記不清姓名的同學，投資數(shù)百萬辦起企業(yè)，由于缺乏科學管理，資金流動不暢，以及銷售渠道出現(xiàn)問題，風光幾年之后，目前一切歸零。又如當年有志考研的Y放棄了追求，和我班的另一個女孩談戀愛。畢業(yè)之后，倆人各奔東西，各自組建家庭。但是，多年之后他們鴛夢重溫，彼此都離了婚，倆人再次走到了一起，一波三折，愛情歷程很有戲劇色彩。另外，班里很有才華也很漂亮的女孩Z，畢業(yè)后順利專升本，本科畢業(yè)后到周口市某單位工作，也順利結(jié)婚生子，但不幸的是所生孩子重度殘疾，需要付出常人難以想象的耐心加以呵護。再次見到昔日同學，看到她形銷骨立，與印象中判若兩人，真的不可想象。還有一例更讓我震撼，就是我班團支書H的曲折經(jīng)歷。當時我負責板報宣傳，她擅長繪畫，打交道自然多一些。這個女孩家庭條件優(yōu)越，自然會有個很好的前程。可是畢業(yè)后她在深造途中遇到一個心儀的男孩，兩人情定今生，可是男孩不知何故而薄情，倆人斷了來往，她承受不了突如其來的打擊，神情恍惚，精神異常，至今依賴藥物治療，可仍然恢復不到正常狀態(tài)，更不可能恢復到原來的青春和美麗。
舊日朋友豈能相忘，友誼地久天長。他們的消息有時候就像一粒石子拋進平靜的湖水中，蕩起陣陣漣漪，然后會激起我對往日的回憶。撫今追昔，參照別人的起起伏伏，回顧自己的坎坎坷坷，心潮不會平靜。光陰中的故事猶如散落的珠子，晶瑩剔透，留下幾多歡欣，也生長出幾多遺憾，不過這的的確確就是真實的生活。趙薇導演的《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很精彩，其實我所經(jīng)歷的青春故事一樣曲折、生動、感人，曾經(jīng)的青春時光一點一點遠去，當我偶然把時光之中遺落的“珠子”一一串起來，形成這段心路歷程，還是別有一番感觸。
時光無情，不僅會帶走我們的青春和美貌，也改變著我們對人生和社會的看法。但是，時光也有情，讓我們獲得人生的感悟，也獲得自己微不足道的幸福。幸福是什么？這個問題已經(jīng)被問得太多太多。其實，我認為知足常樂這句話盡管很俗，但的確很有道理。經(jīng)過了歲月的磨蝕，我們應(yīng)該認識到時刻保持一顆平常心，對人對事順其自然、知止當止的重要性。何必錙銖必較？“命里只有四兩米，走遍天涯也不滿一升”，我這么表達并非肯定宿命論的價值，而是要認清楚自己的分量，不至于狂妄而不自量力。該屬于自己的誰也爭不走，不屬于自己的強求也得不到。心態(tài)平和，在已有的基礎(chǔ)上，努力做好該做的事情，到底人生能讓自己有什么樣的造化，不妨隨緣而定，隨遇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