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領著皮卡從村子里往家走，有人看見了皮卡，不知是問奶奶還是問皮卡：“這是誰呀？”

奶奶拉著皮卡的手，很心滿意足的樣子：“二孫子。”

幾乎是在同時，皮卡說：“我是皮卡。”

皮卡一口純正的油麻地口音。皮卡在用油麻地的口音講話時，感覺真好。他很想多說幾句油麻地的話。他很喜歡油麻地話。在北京時，他常和哥哥用油麻地話說話，那時，他和哥哥都覺得，他們是油麻地的小子。做一個油麻地的小子，很不錯呢！有田野，有河流，有高高的天，有新鮮的空氣。闊大、自由、無拘無束。油麻地好！好！

一路上，皮卡毫不費力地就完全恢復了油麻地口音。他和奶奶不停地說著。因為又會說普通話，就有了比較，他比油麻地人還清楚油麻地話的腔調和味道。他知道最地道的油麻地話，是在哪兒拐彎的，重音又壓在什么地方。因此，皮卡說起油麻地話來，比油麻地話還油麻地話。

這時，他才知道，他真正地回到了油麻地。

剛出村子，皮卡看到了一個情景：

不遠處的田野上，一個小女孩手抓半截磚頭，正在追趕兩個男孩。那兩個男孩比小女孩要高出一頭，但卻在小女孩的追趕下，顯出一副屁滾尿流的熊樣。

小女孩跑得飛快。

一個男孩撞到另一個男孩身上，都摔倒了，一起滾到了路邊的水溝里。他們慌慌張張地爬到岸上，水淋淋的，跑得跌跌撞撞，差點兒又摔倒在地上。

小女孩終于扔掉手里的磚頭，然后站住了，隨即罵了起來。罵得很兇。

皮卡都聽得懂。這是油麻地一帶罵人的話，很潑，很臟。

奶奶連聲說：“這丫頭呀，這丫頭呀……”

走過一個伯伯，對奶奶說：“小小丫頭，也不知從哪兒學來的罵人的話？”

兩個男孩早逃得無影無蹤。

小女孩又罵了幾句，終于轉身走了。

奶奶問皮卡：“你知道她是誰嗎？”

皮卡搖了搖頭。

“你小時候一聲尖叫，把誰嚇著了？”

一副驚恐的面孔立即呈現在了皮卡的眼前。

“她是花兒！”奶奶告訴皮卡。

從這一刻開始，皮卡的眼前總是不時地閃現花兒的樣子，耳邊總響著“花兒”這個名字。

吃了飯，皮卡又出門去了。

油麻地的田野，有無窮無盡的魅力。皮卡還不會走路時，就迷上了它。爺爺、奶奶、姑姑們，還有學校的老師們抱他時，他總會用手指著田野，然后從嘴里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大人們總是馬上明白他的意思：他要到田野上去。油麻地的田野怎么看也看不夠。一群匆匆越過田埂的小稻雞，一朵開放在水面上的藍色小花，一群飛在麥田上空的蜻蜓……一切情景，都會使皮卡的眼睛睜大，閃閃發亮。當他會走動時，他總是往田野上跑。小小人兒，常常被麥浪或是蘆葦淹沒。奶奶、姑姑們總會在遠處掛念著他，不時往他那兒看一眼。看不見他人影了，心里稍稍有點兒擔心，但也并不十分緊張，因為，她們知道，過一會兒，他又會冒出來。萬一長時間不見他人影，她們就會一邊叫喚，一邊往田野上尋找。有時，他會答應：“我在這兒呢！”那時，他也許是趴在水邊看一只細長的河蚌在淺水中緩慢地爬行，也許是在觀察不遠處草叢中的一只鳥窩。有時，他會藏在大樹背后或蘆葦叢里，故意不答應她們。他喜歡看到她們著急的神情。最終，他一定會被找到的。結局他也很清楚：她們用巴掌打他的屁股，樣子很兇，但巴掌落在屁股上是毫無力量的。他喜歡跟奶奶、姑姑們在這田野上，沒完沒了地做這種游戲。

皮卡跑到田野上，不一會兒，他又看到了那個小女孩花兒。

稻田邊上有一口不大的水塘，她正用一只木盆把塘里的水往稻田里傾倒。大概已干了好一會兒了，水塘里的水已經不多了。

花兒一身泥水。

“她要捉魚嗎？”

皮卡很熟悉這種場景。

皮卡想立即跑過去，但卻沒有。他顯出一副他在田野隨便看看的樣子，眼睛朝另外的地方看去，沒有很快走向花兒那邊。他一會兒看看天空，一會兒蹲下來看看稻田里有沒有稻雞。但是走著走著，還是走到了花兒的水塘邊。

花兒聽到了動靜，歪過頭來。當她看見皮卡時，眼睛不知是因為汗水流進的原因，還是因為她在回想什么，不住地眨巴著。

那是一對大大的眼睛。

皮卡也在眨巴眼睛。眼前這個小女孩，立即讓他想起他的尖叫、尖叫之后一個小小的女孩在三姑懷里驚恐地哆嗦著。

是花兒，但不太像。

她的頭發有點兒黃，有點兒稀薄，被汗水濕透，貼在頭皮上。

因為皮卡站在岸上，花兒站在水塘里，并且雙腿陷在泥濘里，皮卡看她時，覺得她很小很小。

這樣小的女孩還抓魚！

“你是誰？”花兒抬起細細的胳膊，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

“我是皮卡。”

花兒把眼睛瞪得大大地看著皮卡。

“你要抓魚嗎？”

花兒還在一個勁地愣愣地看著皮卡。

“我也喜歡抓魚。”

花兒忽然不再愣愣地看皮卡了，側過身子，指著遠方：“李大國、二大眼他們欺負我，拿泥塊往水塘里砸，我就爬上岸追他們，我砸死他們！我才不怕他們呢！他們跑掉了！孬種……”她朝遠處看著，仿佛那個叫李大國的和那個叫二大眼的男孩正在倉皇逃跑。

“哼！”花兒皺了皺鼻子，“我誰也不怕。我會咬人，咬得他們流血，咬得他們哇哇直叫……”她用牙咬著嘴唇。

水草下面有動靜。

皮卡用手一指：“魚！”

花兒說：“我過一會兒再抓！”

說完，花兒繼續用水桶把水塘里剩余的水傾倒到稻田里。

花兒很吃力，有幾回，水桶從她手中滑落下來，砸在水塘里，濺了她一臉渾濁的水。

皮卡脫掉了鞋，跳進水塘里，從她手中拿過水桶。

花兒很順從地閃到了一邊，笑瞇瞇地看著皮卡用水桶把水傾倒到稻田里。

皮卡很有力氣，皮卡也很賣力。

水塘里的水正越來越薄，一些個頭稍大一點兒的魚，都已露出了黑色的脊背。它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呆呆地停在那里不動，終于，它們其中的一條意識到了什么，呼地一下，箭一般向前穿行。其余的魚，也都突然覺悟，一時間，都呼呼地穿行起來。水已很淺，它們的肚皮幾乎是貼著塘底的泥穿行，只見水塘里滿是一道道被它們的身體劃出的水線。

這場景，很讓他們興奮。

當一條個頭不小的草魚，以很快的速度向皮卡這邊游來時，他扔掉了水桶，彎下腰來，張開雙手，做成喇叭狀，放進水中，眼睛緊緊跟著它。

皮卡十分緊張，雙手在水中顫抖，抖得塘里的水蕩起一道道細密的波紋。

那魚竟然一頭扎在皮卡的雙手中。

皮卡猛勁將它抓住。

它很有力量地一扭身子，從皮卡手中掙出，在陽光下翻了一個跟頭，跌落在爛泥里。

皮卡一頭撲過去，把它壓在了肚皮底下。

花兒看著皮卡咯咯咯地笑。

接下來，皮卡和花兒開始正式在水塘里抓魚。

這個水塘在許多塊稻田的中間，與稻田相通，而稻田又與一條條水渠相通，看上去很不起眼，但卻藏有不少魚。

皮卡和花兒一陣陣驚喜，一陣陣喊叫。

一只柳條編的簍子里，已裝了不少魚，有鯽魚，有鯉魚，還有草魚、黃鱔、泥鰍、鰻魚，什么魚都有。幾個給稻田上水的大爺走過來，看著兩個孩子在水塘里捉魚，就蹲下來看，不時用手一指：“那兒，那兒有一條鲇魚！那兒，那兒有一條黑魚！”

他們興致勃勃地看著，一半是因為塘里的魚，一半是因為兩個抓魚的孩子。現在，這兩個孩子，已經全身泥跡斑斑，連臉上都是泥，眼睛顯得特別的亮。

魚還沒有抓完，但幾位大爺心里惦記著活，看了一會兒，就走了。

皮卡和花兒又抓了一陣，水塘終于沒有動靜了。渾濁的淺水中，只有一些半死不活的小魚還在游動。但皮卡和花兒對它們毫無興趣。

該回家了。

皮卡找來了一根棍子，對花兒說：“我幫你抬回去吧。”

魚簍幾乎滿了，很沉。

花兒點了點頭。

皮卡把木桶扣在頭上，和花兒抬著沉甸甸的魚簍往村里走去。

但走了一段路后，不知花兒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住了腳步，然后把魚簍放在了地上，對皮卡說：“你在這里看著，我馬上回來。”說完，往水塘跑去。

花兒離開水塘時，眼前曾出現一個情景：在水塘的角落上，有一大團野草耷拉了下來，特別的安靜。在整個抓魚的過程中，這個角落一直毫無動靜。花兒曾用懷疑的目光看過這個角落，但因為總有魚在穿行，把她的目光吸引走了。

花兒越跑越快。

皮卡疑惑地看著跑動著的花兒。

花兒到了水塘邊，沒有馬上跳到塘里，而是用眼睛看著那個被垂掛下的野草完全遮掩的角落。

依然那么安靜。

有風，野草還在輕輕地搖擺。

“你在看什么呀？”皮卡大聲問。

花兒慢慢地下到了水塘里，慢慢走到那個角落后，她彎下腰來，用手輕輕撩起野草。那野草一層一層地垂掛下來，像一道道密密實實的簾子。

簾子被掀到了岸上，露出一小片水面來。

沒有動靜，但花兒的心卻一下飛了起來，幾乎要從嘴里飛出去了：一條長長的黑色的脊背，像一條被水淹沒但又沒完全淹沒的土壩一般露在水面上！

花兒想大聲叫喊，但卻沒有。她身體緊縮，并不住地顫抖，仿佛眼下并不是烈日炎炎的夏天，而是數九寒冬，她只穿一件單衣站在呼呼的北風里。

她看了看四周，然后望著皮卡，朝他招了招手。

皮卡向水塘跑來。

花兒慢慢蹲下身去。她的眼睛瞪得老大。她的心一直在怦怦怦地激烈跳動。那條魚仿佛不是一條魚，而是一只潛伏在淤泥中的千年怪獸。花兒不怕，花兒只是緊張和激動。花兒知道這條魚會有多兇，但花兒今天一定要抓住它！

“抓住它！抓住它！”

花兒一邊在心中吶喊，一邊將雙手張開，并將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到手上。就在皮卡剛剛到達水塘的那一刻，她突然下手了！

她的手實在太小，力量又實在單薄，那條不知已靜靜地潛伏了多久的大魚忽然受到驚動，尾巴一擺，猛地向前穿行，將水和淤泥劃出一道深深的溝痕。

那是一條黑魚。

黑魚是一種十分狡猾的魚，并且有超強的潛伏于淤泥的本領，聽說它們能潛伏在淤泥里好幾年時間。

黑魚又是一種兇惡的魚，有尖利的牙齒，靠吃其他魚養活自己。

花兒追趕上去，然后撲到它身上，并立即用雙手死死抱住了它。

它一個打挺，蹦上了天空，然后翻了一個跟頭，跌落到了稻田里。

花兒一見，跟著追到了稻田里。

稻田有水，黑魚可以游動。它的速度極快，只聽見水呼嚕呼嚕地響。稻子已經長高，非常茂盛，雖然覺察到它在逃竄，但卻看不到它的影子。

花兒不顧一切地追趕著。

皮卡也跳進了稻田。

不一會兒，他們就踩倒了許多正在成長中的稻子。皮卡回頭看了看倒伏的稻子，猶豫地站在稻田中間。

但花兒根本不管，只顧發瘋似的追趕著。

大黑魚忽東忽西，一會兒潛伏一會兒穿行。穿行時，稻子激烈晃動，倒向兩邊。

看稻田的一個伯伯跑過來，看了看倒伏的稻子，向花兒大聲喊道：“死丫頭，你給我停住！”

花兒根本不聽，依然不屈不撓地追趕著那條大黑魚。

伯伯急得在田埂上跳了起來：“停住！停住！”

皮卡站在稻田中間，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他一會兒看看伯伯，一會兒看看一個勁地追趕著大黑魚的花兒。

花兒弓著身子，慢慢地、慢慢地向前走著，樣子很像一只抓捕耗子的貓。

伯伯不再叫喊了，情不自禁地也彎下腰來，慢慢地向前走著。

皮卡也是同樣的動作。

天上，幾朵白云，輕輕地向遠方飄去。

花兒忽地向前一撲，不見人影了，但隨即響起一片嘩啦嘩啦的水聲。

花兒玩命地抱著大黑魚，與它展開了激烈的搏斗。這一回，說什么，她也不會再讓它逃跑了！

花兒死死地抱著大黑魚，隨著它的掙扎在稻田里翻滾。她連嗆了幾口渾水，眼睛被泥水淹得睜不開，但，她卻牢牢地把大黑魚抱在懷里。

伯伯在田埂上又叫了起來：“稻子！稻子！”

皮卡拼命跑向花兒，再也不顧把稻子踩趴下了。

花兒抱著大黑魚在天空下翻滾時，讓人分不清哪是她哪是魚。

大黑魚終于沒有力氣了。

花兒抱著大黑魚，把身子用力壓在它的身子上。

大黑魚還在用尾巴一下一下地掃動著，激起一團團水花。

皮卡趕到花兒身邊時，大黑魚幾乎已經不動了。

花兒抬頭看了看皮卡：抓住啦！抓住啦！

皮卡連忙跪在水中，用雙手死死按住大黑魚。

走過來十幾個人，站在田埂上，往花兒這邊看著。

花兒終于抱起了大黑魚。

眾人驚呆了：一條難得見到的大黑魚，被花兒緊緊抱在懷里時，尾巴幾乎耷拉到她的腳面上！

人們紛紛議論著花兒：

“這丫頭，天不怕地不怕！”

“這丫頭，小辣椒！”

當花兒抱著大黑魚走在田野間的小路上時，老老少少圍過來很多很多人。

花兒抱著大黑魚，樣子很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