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命大
書名: 我的兒子皮卡1:尖叫作者名: 曹文軒本章字數: 5619字更新時間: 2019-11-15 14:58:09
當爸爸媽媽最終搞明白媽媽的身體不適,全是因為懷上孩子時,皮卡作為生命,已經在媽媽的身體里待了整整四個月了……
皮卡很生氣,不愿出世,是完全有理由的。
本來,爸爸和媽媽并沒有打算創造孩子,因為爸爸先前有過一次婚姻,那次婚姻在一個深秋的下午以失敗而徹底結束,但留下了非常了不起的成果:為這個世界創造了一個叫皮達的男孩。這個英俊的男孩由爸爸攙著他的小手,直接被帶入了爸爸的第二次婚姻。事情的結果讓全世界為之祝福:皮達與他的后媽相處極其融洽,無論是家人還是外人,都看不出皮達并非是皮卡的媽媽所親生——皮卡的媽媽完全將皮達當成了是自己的骨肉,萬分疼愛,并且從來也沒有想過再要一個由她自己親自生下的孩子。
一家三口,十分幸福。
除了他們實在無法待在一起的時間,其余時間,他們總是待在一起。一起逛馬路,一起出門遠行,一起看電影,仿佛誰也離不開誰。
媽媽懷上皮卡,純屬偶然。包括媽媽在內,沒有一個人會想到皮卡不聲不響地、悄悄地開始了他生命的旅程。
媽媽有嘔吐的感覺,一些指標也很不正常,去醫院檢查了一通,醫生的判斷十分明確:肝炎。
于是,全家人開始小心翼翼地隔離:碗筷分開、被褥分開,一切都分開。即便這樣,碗筷還要天天沸煮三十分鐘,被褥天天放到太陽下面去曝曬。一家人再散步時,媽媽總是與爸爸和皮達——特別是與皮達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生怕傳染給他。
媽媽開始吃藥——不幸中的萬幸,媽媽吃的都是沒有副作用的中藥。要是吃了西藥,就糟糕了,也許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一個叫皮卡的男孩子了,即使有,也不會是這樣一個充滿活力(整天像擰緊了發條的玩具)、聰明過人(所有的人都說他“聰明絕頂”)的男孩,也許是一個只知道沖人傻笑或翻白眼的傻子。
一劑一劑的中藥,并沒有使媽媽的“病情”有所好轉,反而越來越嚴重,吃什么吐什么,恨不能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人一天一天地消瘦,眼窩越來越深。
眼見著媽媽的“病情”越來越嚴重,爸爸建議媽媽換一家醫院再看看。媽媽同意了。這家醫院檢查的結果很快出來了:媽媽懷孕了!
當爸爸媽媽最終搞明白媽媽的身體不適,全是因為懷上孩子時,皮卡作為生命,已經在媽媽的身體里待了整整四個月了!
要還是不要?
媽媽沒有說不要,但媽媽說:“我們已經有皮達了。”
爸爸不吭聲。
兩天后的一個傍晚,媽媽站在窗口,看著皮達背著書包,手抓一根樹枝,一邊劈劈殺殺、抽抽打打地玩耍,一邊往回走時,一下子作出決定:不要!
晚上上了床,熄了燈,媽媽對爸爸說:“還是不要吧?!?
爸爸還是不吭聲。
“要嗎?”媽媽問。
“還是要吧?!?
“……”
“你不想要嗎?”爸爸問。
“……”
“那就要吧?!卑职终f。
皮達的房間門對著爸爸媽媽的房間門,門開著。
黑暗里傳來了皮達一串含含糊糊、東拉西扯的夢話。
媽媽笑了,爸爸也笑了。
笑了一會兒,媽媽說:“還是不要吧?!?
這樣反反復復地到了后半夜,爸爸媽媽終于作出了決定:不要!
媽媽含著眼淚,用斬釘截鐵、不可調和的口氣強調了這一決定:“不要!”
可就在他們毅然決然地將要實施行動的前夕,住在遙遠的鄉下的奶奶,帶著爺爺以及大姑、二姑、三姑、四姑的一致意見,風塵仆仆地趕到了北京,一進門,就把爸爸媽媽罵了一個狗血噴頭:“兩個就知道胡說八道!好好的一個孩子說不要就不要了,就不怕響雷打頭!”奶奶說,“要!”
爸爸媽媽又猶豫了。其實,他們正想聽到一個與他們的決定完全相反的意見呢!他們的心又活動了,但嘴上還是在說:“不要吧?!薄安灰且粋€好的決定。”“能要嗎?”“不能要?!薄斑€要一個孩子干什么呢?”“是啊,不是已經有一個孩子了嗎?有皮達啊!多好的皮達!”……
這時,外公外婆也從遙遠的西北城市西安趕到了北京,對爸爸媽媽又是勸說,又是發火,又是聲情并茂地描繪有兩個孩子的種種好處:“兩個孩子好!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一個孩子是帶,兩個孩子也是帶!別人家想生兩個還不行呢!一大一小,多好!大的帶小的,小的跟大的,大的小的,兩個都比別的孩子多增添了一份情感?,F在只生一個,沒哥哥,沒弟弟,沒姐姐,沒妹妹,感情多單調!還是兩個好!”
奶奶說:“當然兩個好!鄉下養小豬,還捉兩頭回來呢!一頭不好養,兩頭搶食,養得膘肥肉壯的!”
一家人都笑了。
那么,到底是要還是不要?
爸爸看著媽媽,媽媽看著爸爸。
爸爸想了想,說:“我看這樣,由皮達來決定吧?!?
當奶奶把媽媽懷孕的事向皮達剛講完,還沒有征求他的意見時,他就叫了起來:“太好了!”
“要還是不要呢?”
“要!”
奶奶說:“好,皮達說要?!?
“那就要吧?!蓖夤馄耪f,“還有什么好猶豫的呢?”
“有誰說不要嗎?”皮達不解地問。
爸爸說:“沒有。”
媽媽說:“沒有?!?
“傻瓜才說不要呢?!逼み_說。
一家人都笑。
他們問皮達是想要一個小妹妹還是想要一個小弟弟,皮達想了想說:“最好既有一個小妹妹,又有一個小弟弟?!?
爸爸說:“那我們得賣房子了,賣了房子才能養活你們?!?
奶奶說:“如果是一個孫女,更好!”
外公外婆說:“如果有個外孫女,當然是最理想不過的了?!?
爸爸和媽媽也希望是一個女孩:女孩乖巧、聽話、愿意跟大人談話、黏乎人、好帶。
這樣,從那一天起,一家人開始了等待——等待一個孩子的降臨。
爸爸媽媽在等待中,漸漸地將等待一個孩子演變成了等待一個女孩子。仿佛這已經是一個事實似的。他們處心積慮地給這個小女孩準備下了十多個名字,都是難得的好名字(日后,爸爸把這些名字差不多都用到了他的作品中)。他們甚至無數次想象到了一幅讓他們心醉的情景:
明亮的陽光下,哥哥皮達的肩上,騎著他花枝招展的小妹妹,得意揚揚地走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
但不久,就有了壞消息:媽媽有流產的先兆。
情況很危急,醫院不讓檢查完身體的媽媽再回家,要她立即住院。
在媽媽住院的日子里,爸爸每天都會去看望媽媽。
原來準備放棄要孩子的媽媽,現在卻對腹中孩子的安危憂心忡忡。這顆還未長成的生命,已經強烈地喚起她靈魂深處隱藏著的某種情感。她開始擔驚受怕,日日夜夜。她非常配合地聽從醫生和護士的一切指令,說不讓走動就不走動,安安靜靜地躺著,以便讓那顆還未長成的生命,像一棵樹苗一般在靜靜的土地上生根、發芽、長出枝葉。
媽媽會久久地望著病室窗外的春天:一棵柳樹在窗外飄著柔軟的枝條,就像一個女孩走在春風里,一頭長發被吹起,像黑色的網子撒在空中,實在迷人。
媽媽會癡癡迷迷地想象著一個小女孩從出生到長大,那樣一個漫長的過程。
而爸爸一出現,她就又回到了現實里,總是用擔憂的目光望著爸爸。
爸爸拍拍她的手說:“沒事的,再躺幾天,她想跑也跑不掉了!”
爸爸為了讓媽媽放心,還打了一個比方:“就像一條小船,本來沒有系纜繩,河上有風,它就要漂開去,可是現在,已被拴在了大樹上,牢牢的!”
媽媽相信了爸爸的話。爸爸一走,她就又去看窗外的柳樹,看著看著,就在嘴邊蕩漾出細密的笑紋。
大約在一個星期后,醫院對媽媽做了一次是否可以出院的檢查,而這次檢查的結果,幾乎讓媽媽崩潰:B超顯示,胎兒已無心跳!
要不是爸爸趕緊上去扶住,眼前一陣發黑的媽媽就會癱倒在醫院的走廊里。
檢查結果被送到主治醫生手上。她看了看,一臉傷感,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對爸爸說:“早點兒做掉吧?!?
爸爸呆呆地望著醫生。
醫生一邊寫診斷書,一邊說:“時間長了,會鈣化在里面的?!?
爸爸問:“安排在什么時候?”
醫生說:“今天就可以呀!做完了就出院,回家好好休息。”
爸爸把醫生的話轉告給淚水汪汪的媽媽。
媽媽搖了搖頭:“不!不!……”
爸爸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和勸說媽媽了。
媽媽不住地將自己的東西胡亂塞入一只大包。
爸爸問:“你要干什么?”
“回家!”媽媽抹了一把眼淚,“我要回家!”
其他幾位住院的病人,難過而同情地望著媽媽,但都不知道此時此刻該說些什么。
媽媽根本不聽醫生護士以及爸爸的勸說,連出院的手續都沒有辦,硬讓爸爸打了一輛車,立即回到了家中。
焦躁不安地過了兩天,爸爸委婉地向媽媽說:“咱們還是去醫院做了吧,時間長了,會……會鈣化的……”
剛才還很安靜的媽媽,情緒頓時變得十分激烈:“不!她還活著!”
爸爸連忙將媽媽扶到床上,并順著媽媽的話說:“是的,我也覺得她還活著!”
第二天,爸爸去醫院補辦出院手續,那位主治醫生警告爸爸:“如果鈣化了,再做時,出了問題,醫院概不負責!”
爸爸生氣地吼了一嗓子:“不負責就不負責!”
可是,總不能由著媽媽這樣在她的幻想中沒完沒了地拖延下去,他必須要讓媽媽相信并承認這一事實。他對媽媽說:“這是一家很有聲譽的大醫院,我們沒有理由不相信人家的判斷?!?
媽媽說:“大醫院又怎樣?大醫院就不會胡說八道了嗎?大醫院胡說八道的還少嗎?大醫院才會胡說八道呢!”她蠻不講理地扭過身去。
“那你總得相信科學吧?”
“我只相信我自己的感覺,她還活著!”
此后,媽媽完全漠視醫院的判斷,呈現出一副正常孕婦的樣子:幸福而嬌氣地在家中走來走去。她甚至看上去,更像一個孕婦。走孕婦走的腳步,彎孕婦彎的腰,吃孕婦吃的飯,睡孕婦睡的覺,用孕婦的腔調說孕婦說的話。媽媽還經常站到鏡子前,把手輕輕放在肚子上長時間地欣賞著、品味著。這時,她發現:原來,一個女人最美的時候,竟是在她懷孕的時候!
爸爸也不再勸說媽媽,由她去了。他甚至被媽媽這副神情感動了、迷惑了,十分體貼地照料著媽媽,并很耐心地陪她到樓下公園去散步,慢慢地走,并向所有投來祝福目光的人,點頭致謝。
這天,媽媽的一個朋友——因為她長媽媽十幾歲,媽媽稱她為阿姨——姓顧——顧阿姨,打來一個電話,說很久不見面了,想媽媽了。媽媽說也想她了。顧阿姨在一家醫院辦公室工作,平時事情不多,但又不能離開,于是,兩個人就說好:媽媽去醫院看她,媽媽正好要為皮達買些咳嗽藥。
爸爸不放心,就陪媽媽來到這家小小的醫院。
顧阿姨是個坐不住的人,一有空,就愛竄各個科室與人聊天說事。因為她是辦公室的,各個科室,她都很熟悉。爸爸和媽媽去醫院辦公室找她時,那里的人告訴他們:她大概去B超室了。
于是,爸爸媽媽就找到了B超室。
顧阿姨果然在那里,見了媽媽,一邊往外走,一邊驚訝著:“哎喲,肚子都這么大了!”
媽媽和她肩并肩地走在走廊里,下意識地掉頭看了一眼B超室。
顧阿姨看到了,說:“要不要再做個B超瞧瞧?我們醫院剛剛從國外進口了一臺機器,特先進,一些大醫院都還沒有呢,可以做彩超,可以在顯示屏上讓你自己看個一清二楚……”
媽媽看了一眼爸爸,猶豫著。她不想去做B超。
但爸爸在這一刻突然變得十分理智:我們必須面對事實。他對媽媽說:“做一下吧。難道你不想看一看我們的小寶貝心臟跳動得多么均勻,多么有力嗎?”他那一副毫不懷疑的樣子,迷惑了媽媽——她居然忘記了那次B超的結果,居然忘記了那個主治醫生的告誡,向顧阿姨點了點頭。
“我去掛個號?!卑职诌B忙說。
顧阿姨說:“不用。”她讓爸爸待在走廊的長椅上,一邊與媽媽說話,一邊領著媽媽直接進了B超室。
在媽媽走進B超室后,爸爸難過但又很冷靜地坐在椅子上。他是一個男子漢,男子漢應當像一個男子漢。他要冷峻地面對再一次得出的那個冷冰冰的、讓人絕望的結果。他在考慮媽媽從B超室出來后他應當怎樣上去攙扶她、用怎樣的言辭去安慰她。
時間咔嚓、咔嚓,一分一分地過去了。
爸爸的心情變得混亂。這其中,還帶了一份僥幸:為什么要這么長時間呢?難道不是那樣一個情景嗎?這一念頭從腦海中飄過時,心都激動得顫抖了一陣。他站了起來,先是走到B超室門口,側耳聽了聽——里頭毫無動靜,接著便不由自主地在走廊里走動起來。走動過程中,他不時地瞟一眼B超室那扇厚厚的、有彈性的門。
半個多小時過去了。
媽媽依然沒有出來。
爸爸坐在了醫院的長椅上,將頭靠在了墻上,雙手交叉著放在胸前,閉上了眼睛。他的耳邊不時響起腳步聲和說話聲。偶爾會有一片安靜,他便聽到了窗外白楊樹的樹葉被風所吹而發出的沙沙聲。
又不知過去了多久,媽媽還沒有從B超室出來。
B超室的門響了一下,爸爸立即睜開眼睛:一個護士正從門里走出來。
爸爸站起來,在走廊上又走了一陣,然后看了一眼窗外的白楊樹,急忙走向B超室。他正準備敲門時,門卻打開了。他看到的是媽媽的一張激動而充滿幸福和自豪感的笑臉。
“怎樣?”爸爸問顧阿姨,聲音有點兒發顫,像剛從冰窟窿里撈出來似的。
顧阿姨看了一眼媽媽,一笑:“問她吧?!?
“怎樣?”爸爸問媽媽。
媽媽說:“心跳得可均勻了,可有力了!撲——通!撲——通!顯示屏上的曲線,可好看了!”媽媽一邊說,一邊用手向爸爸比畫著一個又一個優美的弧形,“這樣的,是這樣的!”
顧阿姨說:“特別特別的正常!”
回去的路上,爸爸和媽媽緊緊地拉著手。
媽媽把腦袋靠在爸爸的肩上:“究竟叫什么名字呢?”
爸爸說:“那么多好名字,隨便選唄,選哪一個都是好名字。”
皮卡在媽媽的肚子里一天一天地長大。
媽媽經常在小區的公園里慢慢走動。媽媽很樂意走在陽光下,走在人面前。隨著肚子一天一天地鼓溜起來,媽媽越發地愛走在陽光下,走在人面前。她會不時地與那些關心她的身體和她的小寶寶的人聊天。說話過程中,每每說到那個大醫院的誤診,媽媽會一次又一次地嘆息:“差一點兒斷送了一條命!”每每說到顧阿姨醫院里的B超,媽媽會一次又一次地向人比畫那些在顯示屏上突然升起又悠悠滑落的弧線。
爸爸和皮達已無數次地看到媽媽的這種比畫了。他們經常會學著媽媽的樣子,伸出一根手指頭,十分夸張地揮舞胳膊說:“這樣的,是這樣的!”
媽媽低頭看著尖尖的肚子說:“我們不理他們兩個!”
終于到了皮卡出生的日子了。
皮卡很不高興:什么倒霉世界,我才不想見到呢!
當然,最終他未能拗過所有希望他出生的人,包括整個世界。
他哇的一聲,滑落在潔白的布單上。
與其他孩子不一樣,他一出世,就睜開了雙眼,并很專注地打量了一下圍觀他的人——其中包括醫生護士,還有爸爸媽媽。這一點,讓人感到不可思議。
早守在產房門外的皮達很快就見到了他的弟弟。
這時,在場的所有人都看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鏡頭:皮卡看了皮達一眼。
媽媽對爸爸說:“他好像還沖皮達微笑了一下。”
爸爸譏諷道:“何止微笑了一下,我還聽到他對皮達說了一句:‘哥兒們,我來啦!’”
醫生護士都笑。
隨即,他開始了啼哭。他的啼哭非常有力,并且非常有趣:像吹響的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