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以心挽劫”
- 譚嗣同哲學(xué)思想研究(國家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成果文庫)
- 魏義霞
- 7365字
- 2019-11-21 11:42:14
《仁學(xué)》和仁學(xué)思想對于譚嗣同的哲學(xué)至關(guān)重要,奠定了譚嗣同在中國哲學(xué)史和思想史上的地位。對于寫作《仁學(xué)》的初衷和仁學(xué)的宗旨,他明確聲稱是為了“以心挽劫”。譚嗣同所講的仁是心,又稱慈悲之心。他斷言“仁為天地萬物之源”,其實就是宣布心為天地萬物之源。譚嗣同之所以提升心之地位是為了夸大心的力量,進而“以心挽劫”。既然如此,人們不禁要問:譚嗣同標榜“以心挽劫”的著作為什么命名為“仁學(xué)”而沒有命名為“心學(xué)”?要回答這個問題,必須先弄懂心為何能夠挽劫,挽劫之心與仁是何種關(guān)系。通過進一步探究可以發(fā)現(xiàn),譚嗣同寄予厚望的心不是所有的“心”,而是既與機心截然對立又能化解機心的慈悲之心,而慈悲之心就是仁。由于認定中國的劫難由機心造成,他才將泯滅機心、挽救劫難的希望寄托在具有化解機心功效的慈悲之心上。既然作為慈悲之心的仁可以挽救劫難,那么,“仁學(xué)”便可以達到“以心挽劫”的目的;既然譚嗣同寄予厚望的不是所有的“心”而是仁即慈悲之心,那么,“以心挽劫”之作當(dāng)然應(yīng)該稱為“仁學(xué)”而不是稱為“心學(xué)”。
一、心之力量
正如確立了“以心挽劫”的救亡綱領(lǐng)才有《仁學(xué)》的建構(gòu)一樣,譚嗣同放棄原來的氣學(xué)而轉(zhuǎn)向心學(xué),并“以心挽劫”,是因為他確信心具有無比巨大的神奇力量。為了突出心的力量,譚嗣同常常利用西方傳入的電、力和腦等自然科學(xué)概念來形象地描述、詮釋心。這極大地增加了心的神奇性和靈動性,也將譚嗣同對心力的推崇表達得淋漓盡致。
首先,自然科學(xué)具有實證性,所研究的對象與社會科學(xué)相比更富形象性。因此,譚嗣同將心與源自西方近代自然科學(xué)的概念聯(lián)系起來,增加了心的直觀性。尤為值得一提的是,在此過程中,他把心、力并稱為“心力”,使心力在其哲學(xué)中成為一個主要的哲學(xué)概念,并且借助物理學(xué)知識賦予心力以具體“形狀”。對此,譚嗣同解釋說:“心力可見否?曰:人之所賴以辦事者是也。吾無以狀之,以力學(xué)家凹凸力之狀狀之。愈能辦事者,其凹凸力愈大;無是力,即不能辦事。凹凸力一奮動,有挽強持滿、不得不發(fā)之勢,雖千萬人未或能遏之而改其方向者也?!薄?7】
譚嗣同在將心與力相提并論、合稱為心力的基礎(chǔ)上,借助各種自然科學(xué)對心力進行深入研究和歸類,最終把心力劃分為十八種。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他寫道:
今略舉之,約十有八:曰“永力”,性久不變,如張弓然。曰“反力”,忽然全變,如弛弓然。曰“攝力”,挽之使近,如右手控弦然。曰“拒力”,推之使遠,如左手持弓然。曰“總力”,能任群重,如杠桿之倚點然。曰“折力”,能分條段,如尖劈之斜面然。曰“轉(zhuǎn)力”,互易不窮,如滑車然。曰“銳力”,曲而能入,如螺絲然。曰“速力”,往來飛疾,如鼓琴而弦顫然。曰“韌力”,阻制馳散,如游絲之節(jié)動然。曰“擰力”,兩矯相違,如絞網(wǎng)而成繩然。曰“超力”,一瞬即過,如屈鋼條而使躍然。曰“鉤力”,逆探至隱,如餌釣魚,時禽時縱然。曰“激力”,雖異爭起,如風(fēng)鼓浪,乍生乍滅然。曰“彈力”,驟起擊壓,無堅不摧,如弩括突矢,突矢貫札然。曰“決力”,臨機立斷,自殘不恤,如劍鋒直陷,劍身亦折然。曰“偏力”,不低即昂,不令相平,所以居己于重也,如碓杵然。曰“平力”,不低不昂,適劑其平,所以息物之爭也,如懸衡然?!?8】
據(jù)譚嗣同聲稱,十八種還是對心力“略舉之”;由此不難想象,如果是“詳”舉,還不知道要舉出多少種呢!單獨地看譚嗣同的這段話,給人的感覺不是講心力,而是講心之外的機械力,因為他列舉的都是自然界中存在的各種力之現(xiàn)象,大抵皆機械之力。盡管如此,譚嗣同卻將這些力統(tǒng)統(tǒng)歸入心力的范疇。這個說法既印證了譚嗣同所講的心力具有“可見”性,又預(yù)示了他將包括機械力在內(nèi)的所有力都歸為心力,說成是人之精神作用的結(jié)果。在譚嗣同那里,心之形狀預(yù)示著心的差異性,心力的種類之多則進一步表明了心之力量的豐富性和靈活性。借此,譚嗣同既論證了心的千姿百態(tài)、豐富多彩,又為他關(guān)于眾生心力不同、所造世界懸殊的觀點奠定了基礎(chǔ)。
其次,譚嗣同認為,人的心各不相同,人的感官各不相同,由此形成的人的內(nèi)心世界也就各不相同,人人皆有屬于自己的、不同于他人的內(nèi)心世界。正是由于每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千差萬別,相同的朗日皓月、天下國家組成的外部世界在不同人的眼中才呈現(xiàn)出千姿百態(tài)的情景。于是,他斷言:“自有眾生以來,即各各自有世界;各各之意識所造不同,即各各之五識所見不同。小而言之,同一朗日皓月,緒風(fēng)晤雨,同一名山大川,長林幽谷,或把酒吟嘯,觸境皆虛,或懷遠傷離,成形即慘,所見無一同者。大而言之,同一文字語言,而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同一天下國家,而治者自治,亂者自亂。智慧深,則山河大地,立成金色;罪孽重,則食到口邊,都化猛火,所見更無一同者。三界惟心,萬法惟識,世界因眾生而異,眾生非因世界而異?!薄?9】這就是說,不同的人即使是面對同一自然景物或文化景觀,也會生發(fā)不同的感觸或認識。朗日皓月、緒風(fēng)晤雨、名山大川和長林幽谷相同,在不同人的心中或引發(fā)豪情,或觸發(fā)感傷,彼此之間判若云泥;文字語言相同,卻言人人殊,見仁見智;天下國家相同,在治者的治理下政治清明,在亂者的治理下天下大亂,其間的治亂相去霄壤。這一切都表明,不是眾生因為世界而異,而是世界因為眾生而異。不同的人之所以會有不同的世界,是因為每個人的意識各不相同,從而導(dǎo)致他們的眼、耳、鼻、舌、身等感覺器官所獲得的感覺以及由此形成的內(nèi)心世界各不相同。
譚嗣同進而指出,面對同一世界的不同感觸體現(xiàn)了人之認識的主體差異性,這種差異性無比神奇,突出地反映在人對世界的改造上。每個人感覺的不同決定了他們對待世界方式的天懸地隔,人的感覺以及由此而來的對待世界的不同方式主宰著外物的變化和成毀。于是,在不同的人之手,世界變化著模樣。對此,譚嗣同以烹飪?yōu)槔忉屨f:“庖人之治庖也,同一魚肉,同一蔬筍,調(diào)和烹煮之法又同,宜同一味矣,而或方正切之,或斜切之,或以藿葉切之,或臠之,或糜之,或巨如塊,或細如絲,其奏刀異,其味亦因之而不同矣。此豈性也哉?由大小斜正之間,其質(zhì)點不無改變,及與舌遇,遂改變舌上腦氣筋之動法,味覺有異耳?!薄?0】這就是說,即使面對的外部世界相同,可供創(chuàng)造的條件和環(huán)境相同,不同的人也完全可以憑著不同的好惡和經(jīng)驗創(chuàng)造出各不相同的新世界。
最后,基于心力的巨大作用,譚嗣同將拯救中國的希望寄托于心力,提出了“以心挽劫”的主張。在他的視界中,心力如此神奇、威力無窮,是創(chuàng)造、主宰世界的真正力量。世界是人心主宰、創(chuàng)造的,國家的前途、命運也是心力造就的。譚嗣同進一步總結(jié)說,心力在面對、主宰、改造世界時無比神奇、威力無窮,在面對人或處理人與人的關(guān)系時同樣微妙神奇,產(chǎn)生無與倫比的效果。沿著這個思路,他得出結(jié)論:正如中國近代的災(zāi)難是中國人的心力造成的一樣,西方的強盛緣于西方人的心力。對此,譚嗣同不無羨慕地說道:“西人以在外之機械,制造貨物;中國以在內(nèi)之機械,制造劫運?!矣^中國人之體貌,亦有劫象焉。試以擬諸西人,則見其委靡,見其猥鄙,見其粗俗,見其野悍。或瘠而黃,或肥而弛,或萎而傴僂,其光明秀偉有威儀者,千萬不得一二?!薄?1】這就是說,心力不僅有大小,而且分優(yōu)劣;正如一個人的心力之大小決定了他辦事的能力,進而決定辦事的成敗與遲速一樣,心力之優(yōu)劣決定了所辦之事的性質(zhì)。每個人心力之大小和優(yōu)劣共同決定了不同的人造出的世界天差地別。循著這個邏輯,譚嗣同指出,中國與西方各不相同的處境和命運是由他們各自的心力造成的,是中國人內(nèi)在的“機心”陷中國于亡國滅種的深淵。
在此基礎(chǔ)上,譚嗣同進而指出,心既然可以造劫運,便可以解劫運。既然中國近代社會的劫難是中國人的機心造成的,那么,只有化解中國人的機心,才能挽救中國的劫難。譚嗣同提出的具體辦法是,以慈悲之心化解機心。他公開標榜:“無術(shù)以救之,亦惟以心救之。緣劫既由心造,亦可以心解之也。見一用機之人,先平去自己機心,重發(fā)一慈悲之念,自能不覺人之有機,而人之機為我所忘,亦必能自忘。無召之者自不來也。此可試之一人數(shù)人而立效。使道力驟增萬萬倍,則天下之機皆可泯也。道力不能驟增,則莫如開一學(xué)派,合同志以講明心學(xué)。心之用莫良于慈悲;慈悲者,尤化機心之妙藥?!譀r以天地民物為量、天下一家、中國一人之大慈悲乎?”【62】在譚嗣同看來,慈悲是“化機心之妙藥”,而作為化機心之靈丹妙藥的慈悲原本就是“心力之實體”,慈悲的妙用也是心力的顯現(xiàn),這用譚嗣同的話說便是“心之用莫良于慈悲”。在這個前提下,他提出了“以心挽劫”的主張。正因為如此,“以心挽劫”成為譚嗣同“北游訪學(xué)”的最大收獲,也成為《仁學(xué)》的宗旨。
二、心力之感化
在譚嗣同那里,仁是心,心卻不可籠統(tǒng)地稱為仁。這是因為,他推崇的仁是慈悲之心,“以心挽劫”也就是憑借慈悲之心的相互感通、感化來挽救中國的劫運。
首先,譚嗣同堅信,善念可以傳遞,人之心力可以相互感通、感化。這是因為,當(dāng)人心發(fā)出一善念時,人的這一善念便會傳入空氣之中,從而使空氣中的質(zhì)點產(chǎn)生震蕩,最終傳入眾人的神經(jīng)(他稱之為“腦氣筋”)。譚嗣同強調(diào)指出,即便是人與人之間遠隔千里萬里,中經(jīng)重重阻撓,也遏制不住這種善念的感通。這就是說,只要人有善念發(fā)出,他人就會接收到。人心與人心的感通沒有界限、跨越時空。正因為這種感通和感應(yīng)神奇得超乎想象,所以,通過心力的相互感通,才可以達到“洞澈彼此”、不分人我的“一塵不隔”的境界。于是,譚嗣同一而再再而三地宣稱:
我之心力,能感人使與我同念。【63】
蓋天下人之腦氣筋皆相連者也。此發(fā)一善念,彼必有應(yīng)之者,如寄電信然,萬里無阻也?!?4】
當(dāng)函丈焚香告天時,一心之力量早已傳于空氣,使質(zhì)點大震蕩,而入乎眾人之腦氣筋。雖多端阻撓,而終不能不皈依于座下。【65】
進而言之,在譚嗣同那里,人心之所以可以相互溝通和感化,秘密在于:“心源非己之源也,一切眾生之源也。無邊海印,萬象森羅。心源一潔,眾生皆潔。”【66】按照他的說法,天下人的神經(jīng)是相連的,人與人的心原本就同出一源,相互感通亦在情理之中。對于這個問題,譚嗣同運用西方近代的心理學(xué)、腦科學(xué)、生理學(xué)、解剖學(xué)的相關(guān)成果進一步進行了解釋和論證:第一,就一人來說,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受神經(jīng)支配,而人之周身神經(jīng)又是相連的。因此,如果一根手指受傷,人便會感覺全身不適。之所以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是因為人的四肢、五官、百骸是一體的,彼此由遍布周身的神經(jīng)相貫通。第二,就天地人我來說,它們的神經(jīng)是相通的,因為它們原本就同出一源。同出一源的神經(jīng)將人與我以及天地萬物連為一體,也使人我之間相互感通。這正如人周身的神經(jīng)相通,因而同苦同樂一樣。沿著這個思路,譚嗣同進一步引申并且發(fā)揮說,天地萬物人我由于神經(jīng)相連而相互感應(yīng),彼此休戚與共。因此,人可以對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如果不能感受他人的痛苦或善念,就是麻木不仁;仁就是天地萬物人我之間相互感通,不分彼此。對于仁的這種理想狀態(tài),他概括為“通天地萬物人我為一身”。對此,譚嗣同不止一次地論證說:
天地間亦仁而已矣。佛說:“百千萬億恒河沙數(shù)世界,有小眾生起一念,我則知之。雖微至雨一滴,能知其數(shù)。”豈有他神奇哉?仁之至,自無不知也。牽一發(fā)而全身為動,生人知之,死人不知也。傷一指而終日不適,血脈貫通者知之,萎痹麻木者不知也。吾不能通天地萬物人我為一身,即莫測能通者之所知,而詫以為奇;其實言通至于一身,無有不知者,至無奇也。知不知之辨,于其仁不仁。故曰:天地間亦仁而已矣,無智之可言也。【67】
任舉萬事中之一事,如一言,如一動,如一歌泣,如一思念,其為事亦至庸無奇矣,而要皆合全體之腦氣筋發(fā)動而顯。以我之腦氣筋感我之腦氣筋,于是乎有知覺。牽一發(fā)而全身為動,傷一指而終日不適。疾痛疴癢,一觸即知。其機極靈,其傳至速?!晕抑X氣筋感人之腦氣筋,于是乎有感應(yīng)。善不善,千里之外應(yīng)之;誠不誠,十手十目嚴之?!竞咸斓厝宋覟橐蝗w,合眾腦氣筋為一腦氣筋,而妄生分別,妄見畛域,自隔自蔽,絕不相通者,尤麻木不仁之大者也?!?8】
其次,確定了“以心挽劫”的救亡綱領(lǐng)和路線之后,接下來的問題便是通過“泯機心”來“挽劫運”。循著這個思路,他提出了人人增長心力的主張。譚嗣同設(shè)想:“夫心力最大者,無不可為?!剐牧E增萬萬倍,天下之機心不難泯也?!薄?9】
值得注意的是,心之力量越大,后果也就越微妙。因為心可造福,亦可造劫——正如譚嗣同斷言,中國的劫難就是中國人的機心造成的。這意味著心并不是只可以挽劫,心亦可以造劫。對此,譚嗣同解釋說:“此諸力者,皆能挽劫乎?不能也。此佛所謂生滅心也,不定聚也。自攖攖人,奇幻萬變,流衍無窮,愈以造劫。吾哀夫世之所以有機械也,無一不緣此諸力而起。天賦人以美質(zhì),人假之以相斗,故才智愈大者,爭亦愈大。此凹凸力之為害也。然茍無是力,即又不能辦事。宜如之何?曰:何莫并凹凸力而用之于仁?”【70】由此可見,挽劫之心是仁即慈悲之心。換言之,譚嗣同“以心挽劫”的邏輯思路是,正如中國近代社會的劫難是中國四萬萬人之機心所造一樣,以心力化解機心是中國的不二出路。
如上所述,譚嗣同所講的心力,實體是慈悲,增長心力就是增長慈悲之心,從而使人向仁。依據(jù)他的邏輯,既然慈悲之心是化解機心的靈丹妙藥,那么,在慈悲之心的化解下,“以感一二人而一二人化”,由此執(zhí)著地感化下去,“則以感天下而劫運可挽也”【71】。
問題到此并沒有結(jié)束,為了更好地增長心力、化解機心,譚嗣同又提出了改變?nèi)说摹澳X氣之動法”的主張。依據(jù)他的分析,人我所以不通,是因為彼此的腦氣筋之動法各異。針對這一診斷對癥下藥,有理由相信:通過改變?nèi)酥X氣筋的動法,完全可以泯滅人與人之間的隔閡、掛礙,達到通而平等。于是,譚嗣同自信地宣布:“原夫人我所以不通之故,腦氣之動法各異也?!袂笸ㄖ?,必斷意識;欲斷意識,必自改其腦氣之動法。外絕牽引,內(nèi)歸易簡,簡之又簡,以至于無,斯意識斷矣。意識斷,則我相除;我相除,則異同泯;異同泯,則平等出;至于平等,則洞澈彼此,一塵不隔,為通人我之極致矣?!薄?2】這就是說,斷絕了意識,便可以破除我相;破除了我相,便可以泯滅異同;泯滅了異同,便可以臻于“通天地萬物人我為一身”的絕對平等境界。
三、“惟一心是實”
近代思想家尤其是近代哲學(xué)家大都具有某種程度的唯意志論傾向,譚嗣同的心學(xué)形態(tài)——仁學(xué)亦是如此。他之所以推崇心,就是為了培養(yǎng)勇猛無畏、百折不回的毅力和膽力,讓人在心力的鼓動下“一意孤行”,創(chuàng)造全新的世界。這正如譚嗣同所言:“心力不能驟增,則莫若開一講求心之學(xué)派,專治佛家所謂愿力,英士烏特亨立所謂治心免病法。合眾人之心力為之,亦勿慮學(xué)派之難開也。各教教主,皆自匹夫一意孤行而創(chuàng)之者也?!薄?3】進而言之,譚嗣同之所以“一意孤行”,將拯救中國的希望寄托于心力,是因為他堅信心力威力無邊,沒有做不到的事。只要精誠所至,金石一定為開。正如對“惟一心是實”的認識使譚嗣同在“所愿皆虛”中看到了希望,由此盡棄先前的虛幻之學(xué)(他自己稱為“所學(xué)皆虛”)而轉(zhuǎn)向心學(xué)一樣,譚嗣同建構(gòu)仁學(xué),是為了借助心力,“以心度一切苦惱眾生”。他在回顧轉(zhuǎn)向心學(xué)的情形時曾經(jīng)這樣寫道:“遂復(fù)發(fā)大心:誓拯同類,極于力所可至。京居既久,始知所愿皆虛,一無可冀。……因自省悟,所愿皆虛者,實所學(xué)皆虛也。人為至靈,豈有人所做不到之事?何況其為圣人?因念人所以靈者,以心也。人力或做不到,心當(dāng)無有做不到者?!源嗣臀?,所學(xué)皆虛,了無實際,惟一心是實。心之力量雖天地不能比擬,雖天地之大可以由心成之、毀之、改造之,無不如意?!猛任蛐脑矗阌孕亩纫磺锌鄲辣娚!薄?4】
作為這一認識和思考的結(jié)果,譚嗣同不僅將“以心挽劫”作為拯救中國的途徑,推出了旨在“以心挽劫”的《仁學(xué)》,而且在《仁學(xué)》中反復(fù)重申心力的偉大和神奇。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他宣稱:
夫心力最大者,無不可為。……使心力驟增萬萬倍,天下之機心不難泯也?!鹨幻按鬅o畏”。其度人也,曰:“施無畏”。無畏有五,曰:無死畏,無惡名畏,無不活畏,無惡道畏,乃至無大眾威德畏。而非慈悲則無以造之。故慈悲為心力之實體。【75】
至此可見,譚嗣同頂禮膜拜乃至奉若神明的神奇心力,質(zhì)言之,就是“大無畏”精神。在“大無畏”中,他尤為提倡為了度人而勇于犧牲的“施無畏”。在譚嗣同看來,“施無畏”有五,即“無死畏”“無惡名畏”“無不活畏”“無惡道畏”“無大眾威德畏”。由于確信這五種無畏皆非慈悲之心則無以造之,他在肯定慈悲是心力之實體的同時,大聲疾呼使“心力驟增萬萬倍”,以化泯天下人之機心。不難看出,譚嗣同的這套方案與對心的推崇以及以慈悲之心化解機心的思路一脈相承,同時也從一個側(cè)面印證了慈悲與靈魂不死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這是因為,在五無畏中,“無死畏”和“無不活畏”都指向了不怕死,“無死畏”更是位列其首。他認為,只有洞悟了靈魂不死,才能克服人的好生惡死觀念。
譚嗣同的仁學(xué)始于“以心挽劫”“以心度一切苦惱眾生”的宏圖大愿,終于以慈悲之心度人的大無畏精神。在此過程中,心具有多重意蘊和作用:在人與己的關(guān)系維度上,以善念、愿力化機心,臻于無我;在魄與魂的關(guān)系維度上,輕體魄而重靈魂,在靈魂不死中既督人向善,又鼓動不怕死而勇于犧牲的大無畏精神。于是,他斷言:“好生而惡死也,可謂大惑不解者矣!蓋于‘不生不滅’瞢焉。瞢而惑,故明知是義,特不勝其死亡之懼,縮朒而不敢為,方更于人禍所不及,益以縱肆于惡,而顧景汲汲,而四方蹙蹙,惟取自快慰焉已爾,天下豈復(fù)有可治也!……今使靈魂之說明,雖至暗者猶知死后有莫大之事,及無窮之苦樂,必不于生前之暫苦暫樂而生貪著厭離之想。知天堂地獄,森列于心目,必不敢欺飾放縱,將日遷善以自兢惕。知身為不死之物,雖殺之亦不死,則成仁取義,不無怛怖于其衷。且此生未及竟者,來生固可以補之,復(fù)何所憚而不亹亹?!枪蕦W(xué)者當(dāng)知身為不死之物,然后好生惡死之惑可祛也?!薄?6】由此可以想象,正是對心的膜拜使譚嗣同鼓起了非凡勇氣和斗志,面對生死考驗時勇猛無畏、大義凜然,因而成為思想最為激進、行動最為果敢并且最有道義擔(dān)當(dāng)?shù)奈煨鐔⒚伤枷爰摇?
上述內(nèi)容顯示,“以心挽劫”是譚嗣同《仁學(xué)》一書的主題,既是仁學(xué)思想的理論初衷,也是他拯救中國的綱領(lǐng)和解救中國于苦難的具體途徑。這一主張的背后隱藏著譚嗣同對心的厚望,也證明了仁學(xué)的心學(xué)特質(zhì)和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