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不生不滅與萬物之微生滅
- 譚嗣同哲學思想研究(國家哲學社會科學成果文庫)
- 魏義霞
- 3589字
- 2019-11-21 11:42:14
對于譚嗣同來說,既然不生不滅是“仁之體”,那么,不生不滅便是仁的本質(zhì)規(guī)定。這意味著他宣布“仁為天地萬物之源”之日,便成為肯定不生不滅是宇宙本相之時。正因為如此,譚嗣同不僅在“仁學界說”中開宗明義地突出不生不滅與仁的密切關系,而且在接下來的仁學內(nèi)容中進一步論證、詮釋不生不滅,并將不生不滅作為一種思維方式,從本體領域貫徹到包括認識、人生和知行在內(nèi)的諸多領域之中。按照他的說法,不生不滅即生滅,不生不滅之所以可以理解為——甚至等同于——生滅,是因為不生不滅“出于微生滅”。
如果說譚嗣同所講的不生不滅源于佛教的話,那么,微生滅則是他的獨創(chuàng),對于理解其生滅觀尤為重要。所謂微生滅,是指萬物皆處于“代則無日夜”和“方則無生死”之中,故而“無生死”“無生滅”。這用譚嗣同本人的話說就是“旋生旋滅,即滅即生”。對此,他解釋說:“非一非異,非斷非常。旋生旋滅,即滅即生。生與滅相授之際,微之又微,至于無可微;密之又密,至于無可密。夫是以融化為一。”【200】在佛教那里,不生不滅分為不生、不滅,作為“二不”與不斷不常、不一不異、不來不去一起統(tǒng)稱為“八不”,亦名“八不中道”“八不緣起”“八不正觀”。“八不”由四對相互對立的范疇組成,分別回答了世界萬物的本原、運動以及時間、空間的連續(xù)性和間斷性等問題。“八不”首見于龍樹《中論》的歸敬偈,是佛教中觀派的方法論。佛教講“八不”,旨在強調(diào)世界萬物皆因緣而成,本無自性,故而無所謂生、滅、常、斷、一、異、來、去之類的區(qū)別。世人由于偏于一邊,才執(zhí)著于生、滅、常、斷。只有破除這些世俗偏見,才可能認識到諸法性空之實相,從而擁有最高智慧。很顯然,譚嗣同對不生不滅的論證源自佛教中觀派的“八不中道”,并在其中加入了自己的取舍和理解。在此過程中,他的最大創(chuàng)新便是在“八不”中選擇“二不”即不生不滅,并將不生不滅與微生滅相提并論。在此基礎上,譚嗣同利用以太說、元素說等各種自然科學,一面聲稱自己所講的微生滅并非佛教之微生滅,而是作為“以太之動機”的微生滅,一面通過詮釋微生滅來闡發(fā)不生不滅。
在對宇宙萬物不生不滅的詮釋中,譚嗣同借助莊子的萬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和“日夜相代乎前”(《莊子·齊物論》)等語進一步發(fā)揮說,萬物瞬間萬變,本無生滅之際或日夜相代之可言。這表明,萬物無時無刻不處于不生不滅的微生滅之中。對此,譚嗣同描繪說:
不生不滅烏乎出?曰:出于微生滅。此非佛說菩薩地位之微生滅也,乃以太中自有之微生滅也。不生不滅,至于佛入涅槃,蔑以加矣,然佛固曰不離師子座,現(xiàn)身一切處,一切入一,一入一切,則又時時從兜率天宮下,時時投胎,時時住胎,時時出世,時時出家,時時成道,時時降魔,時時轉(zhuǎn)法輪,時時般涅槃。一剎那頃,已有無量佛生滅,已有無量眾生生滅,已有無量世界法界生滅。求之過去,生滅無始;求之未來,生滅無終;求之現(xiàn)在,生滅息息,過乎前而未嘗或住。是故輪回者,不于生死而始有也,彼特大輪回耳。無時不生死,即無時非輪回。自有一出一處,一行一止,一語一默,一思一寂,一聽一視,一飲一食,一夢一醒,一氣縷,一血輪,彼去而此來,此連而彼斷。去者死,來者又生;連者生,斷者又死。何所為而生,何所為而死,乃終無能出于生死輪回之外,可哀矣哉!由念念相續(xù)而造之使成也。例乎此,則大輪回亦必念念所造成。佛故說“三界惟心”,又說“一切惟心所造”。人之能出大輪回與否,則于其細輪回而知之矣。細輪回不已,則生死終不得息,以太之微生滅亦不得息。莊曰:“藏舟于壑,自謂已固,有大力者夜半負之而走。”吾謂將并壑而負之走也。又曰:“鴻鵠已翔于萬仞,而羅者猶視乎藪澤。”吾謂并藪澤亦一已翔者也。又曰:“日夜相代乎前。”吾謂代則無日夜者。又曰:“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吾謂方則無生死也。王船山曰:“已生之天地,今日是也;未生之天地,今日是也。”吾謂今日者即無今日也。皆自其生滅不息言之也。不息故久,久而不息。則暫者綿之永,短者引之長,渙者統(tǒng)之萃,絕者續(xù)之亙,有數(shù)者渾之而無數(shù),有跡者溝之而無跡,有間者強之而無間,有等級者通之而無等級。人是故皆為所瞞,而自以為有生矣。孔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晝夜即川之理,川即晝夜之形。前者逝而后者不舍,乍以為前,又以居乎后,卒不能割而斷之曰孰前孰后也。逝者往而不舍者復繼,乍以為繼,適以成乎往,卒不能執(zhí)而私之曰孰往孰繼也。可攝川于涓滴,涓滴所以匯而為川;可縮晝夜于瞬息,瞬息所以衍而為晝夜。亦逝而已矣,亦不舍而已矣。非一非異,非斷非常。……夫是以融化為一,而成乎不生不滅。成乎不生不滅,而所以成之之微生滅,固不容掩焉矣。【201】
在此,譚嗣同首先肯定了不生不滅“出于微生滅”,并以微生滅證明了宇宙萬物的不生不滅,也證明了其不斷不常、不一不異和不來不去。這印證了他所講的不生不滅與佛教的思想勾連,尤其是與“八不中道”的淵源關系。盡管如此,譚嗣同特意聲明,自己所講的微生滅“非佛說菩薩地位之微生滅也”。這明白無誤地展示了一個事實,那就是:譚嗣同所講的微生滅在他本人的眼里并非從佛教而來,不是宗教式的,而是從出身于自然科學概念的以太那里來的,故而是實證式的。對于這一點,譚嗣同給出的理由是,微生滅“乃以太中自有之微生滅”。與此相一致,他對萬物不生不滅的論證沿著以太—元素的思路展開,將微生滅說成是以太的存在方式,并從構成萬物的基本單位——元素說起。
接下來的問題是,既然微生滅證明了不生不滅是世界萬物的本性,那么,不生不滅便代表了萬物的本相,也因而成為萬物的存在狀態(tài)。在此基礎上,譚嗣同進一步指出,不生不滅意味著萬物不生亦不滅,既不能被創(chuàng)造,也不能被消滅,故而不增亦不減——縱然有生死,亦沒有成毀,當然也就沒有存亡。對于其中的道理,他以化學中的分解(“析”)與化合(“并”)為例解釋并論證說:“不生不滅有征乎?曰:彌望皆是也。如向所言化學諸理,窮其學之所至,不過析數(shù)原質(zhì)而使之分,與并數(shù)原質(zhì)而使之合,用其已然而固然者,時其好惡,劑其盈虛,而以號曰某物某物,如是而已,豈能竟消磨一原質(zhì),與別創(chuàng)造一原質(zhì)哉?礦學之取金類也,不能取于非金類之礦;醫(yī)學之御疵癘也,不能使疵癘絕于天壤之間。本為不生不滅,烏從生之滅之?譬于水加熱則漸涸,非水滅也,化為輕氣、養(yǎng)氣也。使收其輕氣、養(yǎng)氣,重與原水等,且熱去而仍化為水,無少減也。譬于燭久爇則盡跋,非燭滅也,化為氣質(zhì)、流質(zhì)、定質(zhì)也。使收其所發(fā)之炭氣,所流之蠟淚,所余之蠟煤,重與原燭等。且諸質(zhì)散而滋育他物,無少棄也。譬于陶埴,失手而碎之,其為器也毀矣。然陶埴,土所為也。方其為陶埴也,在陶埴曰成,在土則毀;及其碎也,還歸乎土,在陶埴曰毀,在土又以成。但有回環(huán),都無成毀。譬如餅餌,入胃而化之,其為食也亡矣。然餅餌,谷所為也。方其為餅餌也,在餅餌曰存,在谷曰亡;及其化也,還糞乎谷,在餅餌曰亡,在谷又以存。但有變易,復何存亡?”【202】按照譚嗣同的理解,事物是由元素(原質(zhì))構成的,這一事實本身即證明了不生不滅是萬物的本相,其間的邏輯在于:元素是構成萬物的最小單位,無論化合還是分解,所得出的最基本的存在都是元素。例如,化學家將諸多元素聚合,從而某物生成;將多種元素分解,從而某物消亡。這樣一來,由于元素之間的化合或分解,出現(xiàn)了某物之名、萬物之分以及由此而來的生滅。其實,無論是元素化合而某物生成還是元素分解而某物消亡,都不會對元素造成任何影響,元素本身不增不減。這就是說,無論天地萬物如何生滅、成毀怎樣變化,構成萬物的元素本身都不增不損,毫無變化。因此,從萬物構成的基本單位——元素的角度看,萬物的生成與消亡并不意味著從無到有,當然也不意味著從有到無。水加熱干涸,燭燃盡成灰,都是如此。推而廣之,不但化學家的工作是這樣,礦學提煉金屬,不能取于非金屬類,而只能在金屬類中提取;醫(yī)學防御疾病,使人免遭細菌的感染,而不能使細菌徹底滅絕。這些共同證明,宇宙萬物始終處于微生滅之中,是不生不滅的。至此,譚嗣同得出結論:不生不滅作為宇宙本原——仁的本質(zhì)規(guī)定,表現(xiàn)在萬物之中,故而“彌望皆是”。
上述內(nèi)容顯示,譚嗣同所講的世界萬物的不生不滅包括兩方面的含義:從現(xiàn)象上看,萬物流轉(zhuǎn),無一恒常,始終處于“旋生旋滅,即滅即生”的變化之中;從本體上看,天地萬物本無生滅,因為萬物由元素堆砌而成,所謂生滅并不影響構成萬物之元素,當然并非表明萬物的從無到有或從有到無,充其量只不過是變換了一種存在方式而已,故而不生不滅——如果硬要說生滅的話,那也是生與滅“融化為一”的微生滅。沿著這個思路,以微生滅為突破口,他對生與滅以及對斷與常、一與異、來與去的界定和理解不是注重“不”而是主張“非”,在“非一非異,非斷非常”中將生與滅的關系視為非生滅——即生即滅,非生非滅。借此,譚嗣同彌合、取消生與滅以及斷與常、一與異、來與去之間的界限,最終推出了世界萬物“融化為一”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