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影子銀行內幕:下一個次貸危機的源頭?(修訂版)
- 張化橋
- 3401字
- 2019-12-21 14:27:27
01 跳進影子銀行
在從九龍開往廣州的直達快車上,我收到一位朋友的短信,我跳進小貸行業的消息在網上迅速發酵,十多家網站發布了關于我的新聞……第二天,《經濟觀察報》用頭版和第二版兩個整版的篇幅對此做了報道,題名叫做《張化橋“割袍”》……
2011年6月20日這一天,驕日炎炎。我走出瑞士銀行的辦公大樓。我回頭仰望香港國際金融中心,感到一種自豪和滿足。
我又一次把瑞士銀行炒掉了!
這是我第二次放棄這家頂級投行的搶手職位。五年前,即2006年3月,我辭去了瑞士銀行(UBS)中國研究部主管一職,去一家大型國有控股企業──深圳控股有限公司(0604.HK),擔任首席運營官。該公司1997年就在香港上市,有1 000多名員工,在多個城市設有分公司。
深圳控股的董事長和CEO給了我非常大的自主權。在我任職的兩年半時間里,我們管理團隊使這個有點僵化的國企面貌一新。這得益于港股大牛市和我們的積極改革,2006—2008年公司股票漲了6倍。我們果斷賣掉了很多非核心業務,包括有線電視、發電廠、收費公路、工廠,只專注于房地產開發。借著股價上漲的良機,我們募集了3.5億美元的新股和數十億美元的低息長期貸款。
彭博和各大媒體紛紛撰文報道深圳控股的驚人轉變,以及我所作的小小貢獻。《機構投資者》(Institutional Investor)雜志甚至為此做了封面報道(2007年7月)。雜志封面是我的照片,文章用了一個搞笑的標題──“張家王朝”(The Zhang Dynasty)。
然而,國企的經營難免受到部分的行政干預和社會約束。舉例來說,即使有的地方機構臃腫、人浮于事,我們也很難裁員。員工績效考核基本上就是例行公事,而且國企的決策效率低下。很快,我就發現我無法真正地進行改革,繼續待下去可能只是浪費時間而已。
2008年9月底,雷曼兄弟正在破產的時候,我重新被召回UBS,擔任投資銀行部中國區副總經理,幫助客戶通過IPO和債券融資。UBS和高盛是僅有的兩家在國內資本市場上有全牌照運作的外資銀行。這時的A股市場,看起來像全球資本市場恐慌中的一塊綠洲。我的工作橫跨A股市場和國際資本市場,此外,我還兼任亞洲房地產部主管。后者看起來似乎更有趣。
搶生意!
然而,外國投行努力擺脫次貸危機的過程步履維艱,監管部門和股東們也都變得更加吹毛求疵。2008年年底到2009年年初,至少是亞洲的投行業,交易量觸底反彈。現在回想起來,2009—2011年這三年,可以算是某種意義上的復蘇,或者是虛假的曙光。
投行部的工作與做投行分析師很不一樣。老實講,我不喜歡拉生意,尤其不愿意跟我不太喜歡的人打交道。我對物質生活要求不高,而且我為退休后的生活也做了相當的積蓄。于是,我開始心癢,想再次冒點兒險,去做我真正想做的事情。
我從2010年就開始關注國內迅猛發展的被視為“影子銀行”之一的小額信貸業,陸續拜訪了一些業內人士并和他們成為了好朋友。什么叫“影子銀行”?標準普爾的定義被廣為接受:普通銀行存貸業務以外的所有金融業務都是“影子銀行”,包括銀行的理財產品、信托產品、小額貸款、民間借貸和典當等。
我還讓UBS保薦一家準備在香港上市的典當行。典當行實際上類似于小額信貸公司,只是前者由公安部和商務部監管,而后者由當地政府金融辦監管。
現在,我再次離開UBS,不是另謀高就,而是去擔任一家小額信貸公司的董事長。它就是廣州萬穗小額貸款公司,僅有50多名員工,主要為一些家庭經營的小企業和急需貸款的消費者服務。一般情況下銀行都不給它們提供貸款。近年來,小額信貸行業備受關注,不僅僅是因為大眾對官僚體制下的傳統銀行感到失望,還因為穆罕默德·尤努斯(Muhammad Yunus),一位孟加拉的銀行家,在該領域的研究工作獲得了2006年的諾貝爾和平獎。
不管怎樣,當一個公司的董事長是件很酷的事情。在長期忍受投行工作的折磨并被當作美國次貸危機的罪魁禍首之后,我們投行的人都多多少少有這樣的意淫。
諷刺的是,在那個時候,沒有人能想到(至少我沒有想到),我可能跳進了下一輪次貸危機的發源地。
成功的偵探
在從九龍開往廣州的直達快車上,我收到一位朋友的短信,我跳進小貸行業的消息在網上迅速發酵,十多家網站發布了關于我的新聞,甚至連路透社和彭博都做了報道。我開始不斷接到朋友和記者的電話。
第二天,《經濟觀察報》用頭版和第二版兩個整版的篇幅對此做了報道,題名叫做《張化橋“割袍”》。
幾乎全香港的報紙都報道了我去“放高利貸”的新聞。我猜想其他的投行工作人員跳槽可能不會引起媒體如此高度的關注。媒體之所以對我這般“寵愛”,是因為我在香港工作18年來積攢了相當的“人氣”:一部分源于我在深圳控股大興改革,另一部分源于2001—2002年我做證券分析師的時候,揭發了三起公司詐騙案。其中一家公司是格林柯爾(當年香港上市編號:8056.HK),在我寫了針對它的負面報告之后,它向香港高等法院起訴我和UBS誹謗。我是香港歷史上第一個被起訴的分析師。這場官司和解以后不到兩年,格林柯爾破產,其董事長顧雛軍被捕,以逃稅等罪名入獄并被判刑18年。
另一家威脅要起訴我和UBS誹謗的公司是歐亞農業(控股)有限公司(當年香港上市編號:0932.HK)。2001年,我發現它的賬目明顯夸大,于是在基金經理中廣而告之,導致該公司的股價在短短一天內下挫18%。巧得很,歐亞的董事楊斌2002年被委任為朝鮮新義州特區的首任行政長官,也同樣被判入獄18年,歐亞于2002年破產。遺憾的是,正義姍姍來遲。在此之前,楊斌和他的親信曾公開威脅我的人身安全。
從這兩件事中,我學會了如何在揭露公司欺詐行為的同時自保。2004年,我發現一家上市的食品公司出現很多異常行為。后來我帶不少基金經理去調研這家公司,并表達了我的擔心和疑慮,但我沒有寫公開報告。幾年之后,這家食品公司也倒閉了。我一點都不奇怪,因為這在我意料之中啊!
1998年12月,我突然被匯豐證券解雇。在此之前,我擔任匯豐證券的中國研究部主管。這源于《南華早報》刊登了我反對中國財政部發行揚基債券的評論。我說,中國財政部準備在1999年年初發行的揚基債券是一個“雙輸”行動,而匯豐證券和高盛恰恰是該債券的保薦人。
在我看來,媒體鋪天蓋地地報道我進入小額信貸行業,告訴了我兩點:
首先,媒體(和公眾)把小貸行業的工作看作失敗者的選擇,可能只比按摩院或夜總會稍微好一點點。
其次,它們將投行的工作人員,尤其是高管,看成是養尊處優的闊佬,而小額信貸業的工作人員不過是讓人瞧不起的窮親戚。
有趣的是,我很快就發現媒體和公眾有可能是對的。或許這再次表明智慧掌握在大多數人手中?
1949年后,各行各業迅速國有化,更不用說金融領域了。20世紀70年代后期,中國的經濟幾乎面臨破產。80年代初,政府不得不放松一些不太關鍵的行業,如制造業、零售業和紡織業等,但政府一直牢牢控制著金融領域,從不放松。
在意識形態上,政府和大眾一想到小額信貸和高利率,腦袋里面第一反應就是不道德、危險等貶義詞,而且認為這將對主流銀行體系造成破壞。政府多年的宣傳即使在今天還在影響著大眾。經過多年的辯論和小范圍的試點,終于在2008年,中國人民銀行和中國銀監會聯合發布了《關于小額貸款公司試點的指導意見》,首次正式承認小貸公司的合法地位。
這正是久旱逢甘霖啊,一家家小貸公司如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從2008年起,6 000多家小額信貸公司得到當地政府的批準,得以成立。萬穗是廣東省首批小額貸款試點單位,廣州市第一家小額貸款公司,是信譽良好、管理規范的行業佼佼者。
上任第一天
從九龍登上直達快車,兩小時后我就到了廣州的火車東站。萬穗的司機小李在車站接我,一小時后,我們就到了位于花都區的萬穗辦公室。
萬穗的辦公室整潔明亮,但是簡陋得不可思議。只有廉價的桌椅和電腦。我甚至懷疑那些電腦是不是從二手市場買來的,因為它們的品牌和型號各不相同。為了削減開支,會議室甚至連空調都沒有。盡管此前我已經來過幾次,但我還是很在意這一點,因為廣州的夏天非常熱,這一天更是如此。
我喜歡萬穗的同事們,他們看起來積極上進而且開心。前任董事長蔣曉勤是一位干練優雅的女性,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得多,她在2008年辭去了交通銀行的工作,2009年年初創立了萬穗。蔣女士曾經在江蘇省建設銀行工作,后來又在廣東工作了二十多年,做到佛山分行行長的職位。我在2010年兩次拜訪萬穗時都和她見過面。
2011年6月初的一個午夜,蔣女士和萬穗總經理于文打電話叫醒了我,告訴我蔣女士身體不適需要靜養一段時間。他們邀請我接替蔣女士擔任萬穗的董事長,并極力勸我第二天到廣州詳談。只考慮了一天,我就接受了這份工作。
一年后我才知道,蔣女士卸任背后還有原因,而且,我從未想到一年后還要和她進行激烈的權力斗爭。最后,我不得不請她離開,但這并不是我一貫的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