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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講 陜西十五春秋

報考研究生

關啟匡:請老師談談北大畢業后的情況。

洪漢鼎:由于齋堂勞動兩年,我的畢業從1961年推遲到1963年。[1]作為摘帽右派,當然我也不奢想會被分配到一個好的單位,但究竟何處去呢?恰值當時中國科學院(社會科學院當時未成立,只有哲學社會科學學部隸屬于科學院)招收第一屆研究生。你們知道嗎?我這人從小就有這樣一種品性,“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盡管我也明知一個摘帽右派是不可能被錄取為研究生的,但我仍要硬著頭皮試一試。

究竟考哪位教授的研究生呢?賀麟先生當時招黑格爾研究生,我就想報考賀師,但是否合適呢?我帶著這一問題再次去拜訪了賀師。當時賀師似乎住在沙灘美術館后面一幢小屋內,當我把自己的意思告訴賀師后,賀師認為黑格爾與政治太近,我最好不要考,他建議我考溫錫增先生的古希臘哲學。一方面溫先生剛從英國回國,與國內政治沒有什么牽連;另一方面古希臘哲學遠離現實,可能對我更合適。當時我并不認識溫先生,但我知道他也是一位斯賓諾莎研究者,他翻譯的斯氏《神學政治論》就在該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溫先生當時是典型的英國學者派頭,他的試題全部是英文,當然,這對于我來說倒是一件好事,我也以英語作答,考試的結果當然是令人滿意的。

溫錫增先生的知遇之恩

洪漢鼎:但是,當時的政治形勢隨著反右傾變得更嚴峻,反對白專道路的斗爭已進入白熱階段,像我這樣的人怎么能被錄取為研究生呢?為了不辜負溫先生的期望,我在一天晚上去中關園拜訪了溫先生。溫先生一聽是我拜訪他,很高興出來見我,他的夫人站在他的身后。溫先生一開頭就說,國內哲學系的學生質量太差了,二三十份試卷,只有你一人使人滿意,有些人連英文也看不懂。溫先生的話當時在我眼里凝成感激的淚花,我很感激這位老學者對我的評價,但我又感到,如果不將自己所謂政治問題說出來就是欺騙了他。我躊躇了半天,終于把自己的政治身份告訴了這位尊敬的學者。我說:“溫老師,我感謝您對我的器重,但由于我的政治問題,科學院可能不會錄取我。”我的話剛一落,誰知這位剛回國的教授立即說:“政治問題我不管,我只招收優秀的研究生。如果他們不錄取你,我今年就不收研究生。”我飽含著淚水離開了溫先生的家,微微的涼風反而使我感到一種徹心的溫暖。

很快,科學院就發榜了,我當然是名落孫山的,可是正如溫先生所說,這年他就沒有收研究生,他的第一位研究生是在1964年招收的。當我在1978年重新回到北京再見到溫先生時,溫先生對我說:“漢鼎,你早先的考卷我還保存至今。”夠了,人的一生再能有什么比這種知遇之恩更令人快慰呢?我心里滲透著一股語言無法表達的對這位老先生的感激之情。

臨行前,我再次去賀師家中告別。當時我已將翻譯好的斯賓諾莎的《天人短論》(即《神、人及其幸福簡論》)一書的譯稿交給了商務印書館,并告知想在陜西工作之余翻譯斯賓諾莎的書信集。賀師聽了很高興,由于怕在陜西找不到德文原書,賀師在我臨走時將他的一冊德文版《斯賓諾莎書信集》借給了我,希望我能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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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錫增譯《神學政治論》

層層分配:從省到區再到縣城

關啟匡:最后老師被分配到哪里呢?

洪漢鼎:等了一個月后,學校分配的名單最后總算下來了,我被分配到陜西省高教局,也就是大西北。由于我離開北大后先回了趟家,所以我是在1963年9月初從無錫坐火車到西安的,大概走了20多個小時才到了西安。

我一下火車就去陜西省高教局,原想可能被分配到西安。誰知一到那里,接待人員立即給我開了一個介紹信,讓我到咸陽地區文教局報到。于是我又從西安坐公交汽車到咸陽文教局,可是那里的接待人員一看我的介紹信,又給我開了一個介紹信,要我到他們專區的永壽縣文教局報到。接待同志在寫介紹信時,似乎還害怕我不理解,煞有介事地對我說,他們之所以這樣分配,“情況你自己知道”。此時我已明白了,所謂分配,其實就是下放,從首都下放到省城,從省城下放到專區,再從專區下放到縣城。

我想,很可能我還要從縣城下放到公社,再由公社下放到大隊。我心一橫,大不了,到生產隊做農民,還能再往下分嗎?心情反而平靜了許多。

黃土高原的縣城

關啟匡:聽說永壽縣坐落在黃土高原上,是一個很落后的小縣城。

洪漢鼎:是的,至今我還記得從西安玉祥門車站一早坐長途公交汽車到永壽縣的情景。玉祥門車站位于西安西邊,是個老車站。當時的長途汽車也不是現在的大巴公交車,而是解放牌運貨車,只是上面加了鋼架,圍上一層篷布,篷上有個大網放行李,車廂沒有座位。我把自己的行李和書籍裝到車上的行李網后,就在車上找一個空間席地坐了下來。這種車其實就是我們現在拉豬的運輸車。當時我在車上坐著,心情一下子降到最低點,這就是我未來的生活。西安到永壽有180多公里,途經禮泉、乾縣兩個大站,需三個多小時。咸陽地區這一段乃是著名的黃土高原地區。當時公路不是柏油路,而是所謂的土路,汽車一開起來,后面就會揚起一大片塵土。記得每到一站,下車的人一下來,都要先拍全身的塵土。我大約在中午到達永壽,一下來我滿身全是土,簡直成了一個泥人。

我把行李寄存在汽車站,先走去永壽縣文教局,想他們一定又給我分配到一個什么公社或生產大隊。誰知文教局的同志這次卻沒有再發配我,而是找了一輛手推車陪我去車站取行李,并把我送到縣委組織部,讓我暫時留在縣委,先參加“四清”,過一些時候再分配。這是怎么一回事呢?后來我才知道,永壽縣是個革命老縣,干部大多老誠踏實,他們似乎不太相信,一個年紀輕輕的大學生會反黨反社會主義,而且他們那里從未有過從北京大學畢業的分配生,因此他們領導決定把我留在縣上。

縣委組織部一位干事把我領到縣委院中一幢木式舊樓上的一間小房,說這就是我的宿舍。盡管房子不大,但有書桌和單人床,總算有了一個落腳地了。我立即把行李打開,稍許休息一下,就給我父母親寫信。自1958年以來,我的心情似乎從未平靜過,我不愿意給家里寫信,但現在在這一小間房子里,我感到似乎事情已到了終點,至少肉體上感到終點的來到,我不由地想到家,要給家里寫信。當天晚上我睡了一個很沉的覺。

趙孟的《妙嚴寺經》

關啟匡:肉體放松了,精神也感到安寧了嗎?

洪漢鼎:肉體的安靜并不代表精神的安寧。你們知道,我是想在學術上有成績、有貢獻的人,現在我離開了北京,離開了大學,只身到了這個可以說文化沙漠的邊遠的山區,我還能有所作為嗎?因此接下來,我精神上又煩躁不安。為了暫時平息我精神上的這種煩躁,記得當時我試著臨摹趙孟#的《妙嚴寺經》,寫了一長卷經文。我一生中,似乎只有這一時候才有這種寧靜的時光,之前不幸掙扎,之后生命搏斗,隨時隨地都在不安中度過,因此這時所寫的這卷長篇經文倒是我一生中最難得的生命回憶。

下鄉和工會干部

洪漢鼎:過了幾天,通知我要隨縣委書記下鄉,這是我第一次有機會感性地了解永壽縣的地貌。什么叫作黃土高原呢?最明顯的是一離開縣城,我就看到群眾喝水需要從10多丈,即30多或40多米深的水井取。他們用的是一種木制的轆轤,上面盤了長繩,一頭固定在轆轤上,一頭掛一個小桶。每次取水時,就把水桶放到30多或者40多米深的水井中,然后用手搖轉轆轤,讓繩盤在轆轤上,把水桶吊上來。放水桶要有技術,一開始我還不會放水桶,結果把空桶吊上來。另外,這里無法用交通運輸工具。公社與公社之間大多都有三五百米的很深的溝壑,我們需要從這邊走下溝底去,然后從溝底走上另一邊。這樣一下一上,就要兩三個小時。這就是我最先對永壽縣的感性印象。整個冬天,我就在永壽縣農村參加“四清”。

第二年開春,也就是1964年初,我被分配到縣工會工作,理由是:我是北大畢業,可負責職工業余教育工作。當時工(會)、青(年團)、婦(女聯合會)是屬于縣委部門的三大群眾團體,因而也就設立在縣委大院里。當時每個縣工會有一個工會俱樂部,負責職工的文教體育活動,我就具體負責工會俱樂部的工作。記得一開始就是蓋一個工字型的大活動場所,既有圖書、音樂、體育,又可放電影。這種工作對當時我不安的心情倒也有好處,青年人負責這項工作,使我沒有憂郁,較為樂觀地生活著。在俱樂部里,我認識了好幾位從別的大學分配來的大學生。他們大多也同情我,其中我也似乎找到了一些知音。要知道這種同學知音在我七年大學生活中是找不到的,我只感到他們歧視我,并且以歧視我為理由來達到他們政治上的紅。

人生的目標

關啟匡:當時老師對今后人生有怎樣的考慮呢?

洪漢鼎:陜西省大學畢業生的工資級別是七級,大學畢業生的工資原本是57元,因我是摘帽右派,扣一級成50元5角。這一點工資,我從1963年一直拿到1979年研究生畢業。在這為數不多的一點工資里,我每月給父母匯去25元。作為一個普通人,我生活上非常節省,沒有任何奢想。

但是,一旦工作安定下來,我就開始對自己的前途發生懷疑:我是否就這樣在山區無所事事地度過一生呢?盡管我的工作總算暫時定下來了,但這就是我一生所努力的目標嗎?

我現在先要考慮的是如何安定我的情緒和志向,制定我的生活目標。斯賓諾莎在被逐出阿姆斯特丹來到萊茵斯堡時,最先考慮的一個問題,就是人生目的的問題。在他看來,財富、榮譽以及感官快樂盡管常常為人所追求,但這些都是虛幻的、短暫的和無謂的,心靈應當追求永恒無限的東西,這樣才能使心靈經常歡欣愉快,不會受到苦惱的侵襲。我現在似乎也陷入這種地步,別的同學都進了大專院校做老師,我卻被發配到偏僻的小縣城。我沒有任何榮譽和財富可享,更不用說什么情愛,我只孑然一身,而且是苦難的孑然一身。我現在對人生究竟作何選擇呢?我怎樣面對目前的境遇?

賀麟教授的指示

洪漢鼎:這時我想起了我的老師賀麟教授,我給他寫去了我到陜西的第一封信,把我當時內心的煩躁和不安告訴了他。當時我也未妄想他會回信,我只是想向他表露自己的苦悶。誰知賀教授卻在不久后給我回了信。1964年4月28日,賀師親自以整潔的蠅頭小楷寫給我一封信,信是寄到陜西省永壽縣縣委員會的,賀師寫信地址是北京東城干面胡同15號:

漢鼎同學:

三月中來信,早經讀到,不勝欣慰。能夠抓住政治第一,搞好崗位工作第一,又能對舊專業自修發展,實最好不過。信中暴露了一些環境決定論的不健康思想情緒,表示你平日學哲學于生活修養不很得力,望盡力加強政治學習,發揮主觀能動性,掌握自己命運,利用環境而不為環境所支配。

斯賓諾莎通信集的翻譯最好能和孫祖培商量,早日譯完。《天人短論》據云商務已有顧壽觀譯稿,不能接受。《笛卡爾哲學原理》商務拖得太久,當不免有官僚主義作祟。商務似并不想拒絕此稿,但因一時找不到人審閱,就擱下了。我已催過他們,王蔭庭也可就近催問。

你今后能以古典哲學為重點,深入系統鉆研,很好。但須知德國古典哲學與生活實踐關系密切,要能以堅定的馬克思主義立場、觀點、方法去鉆研探究,才能收批判吸收之益。我年來健康尚佳,唯工作太忙。匆此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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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賀麟先生的信件

賀麟

六四,四,廿八

人與環境的辯證關系

洪漢鼎:看來,賀老師已抓住了我的思想問題癥結所在。此時我的確對自己的前途感到憂慮,人與環境的辯證關系,我沒有把握好。人是主體,環境是客體,因此人主動,而環境被動。可是我把這關系顛倒了過來,似乎感到環境是主體,人是客體,環境主動,而人被動。賀師的提醒,利用環境而不為環境所支配,使我的思想發生很大轉變,我再不能面對環境就壓縮自己,我要像費希特那樣振作精神,不受非我的束縛,而以自我去戰勝非我。費希特曾說過:“在我心里只有一個向往絕對的、獨立的自我活動的意向。再沒有比單純受他物擺布、為他物效勞、由他物支配的生活更使我難以忍受的了。我要成為某種為我自己,由我自主的東西。只要我知覺我自己,我就感覺到這一意向,這意向與我的自我意識不可分離地聯結在一起。”[2]正是在這種精神的感召下,我在陜西艱苦奮斗了15年。

這正是我直面生死的時候。斯賓諾莎有一句話說:“自由的人絕少思想到死,他的智慧,不是死的默念,而是生的沉思!”[3]我就是在那種情境下理解這句話的,當時感到無比的震撼。斯賓諾莎強調“不是死的默念,而是生的沉思”,要振作!我必須以此為自己一生的座右銘。

“文化大革命”

關啟匡:“文化大革命”時怎樣?

洪漢鼎:在永壽不到三年,也就是在1966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開始時我根本不知道這是怎樣一個運動,只看到姚文元寫了一篇批判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的文章,既不知道這篇文章的來頭是什么,又不知道《海瑞罷官》的作者吳晗是誰。隨后又看到報刊批判“三家村”和《燕山夜話》,不久又聲討“三家村黑幫”,斗爭如火如荼。最后《人民日報》登了北京大學哲學系聶元梓等六人的所謂第一張革命大字報,其中有我的一位學弟楊克明。不過我身在陜西,也不知道內中的來頭。

對這場“文化大革命”,縣里的干部當時似乎也不甚知道。我們每星期三政治學習,就是念報紙,他們一般都讓我念,因為我念得快。但過了不久,永壽縣中學的學生起來了,他們組織了一個造反團體,先跑到縣委來找縣委書記,要求他檢討,但檢討什么,他們也說不出來。當時我們還認為他們是在胡鬧,可是不久后,中共中央西北局第一書記劉瀾濤被批判了,而且各大報紙都刊登了大幅照片,加之北京毛主席又接見紅衛兵,永壽縣就立即活躍了起來。我們縣委的大門大開,學生、農民和工人的造反派全進來了,幾位書記被綁,站上審判臺,打倒的呼聲此起彼伏。縣委所有的干部都躲進宿舍,偷偷觀望。最后第一把手縣委書記被帶走。

再下來幾天,縣委的干部大多下鄉,有些可能躲避,整個縣委大院沒有一個人,只有我一人沒處跑。我自己也知道,我的身份也是牛鬼蛇神,我不敢出大院,一到晚上,我一個人睡在冷冷清清的大院,真有點怕。好在這時我認識的一個年輕農民,讓我到他家去住。就這樣,我在他家住了兩個多月,直到造反派成立了所謂革命委員會,掌握了政權。

我回去后,當然縣委不能再留我,立即把我分配到永壽縣中學教英文。誰知我一到永壽縣中學,就被貼了大字報,說我是牛鬼蛇神,不能當老師,結果我被趕了出來。不得已,我再次到革命委員會,請求將我調至工廠。就這樣,我在“文化大革命”中,進了永壽縣機械廠。因為我不是學技術的,廠長讓我任采購員。這樣,在我生涯中有一段工廠生活回憶,這時是1970年左右。

大西北十五個春秋

關啟匡:在大西北老師待了多久?

洪漢鼎:在大西北黃土高原上我整整生活了十五個春秋,在這里我經歷了“四清”、大批判、“文化大革命”種種政治運動,我做過農村干部、工會干事、學校老師和工廠采購員。盡管歷盡了各種苦難的浩劫,但我沒有悲觀絕望、自暴自棄,也沒有怨天尤人、憎恨人生。在此期間,我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時間不停地讀書、寫作和深思。我不僅把《斯賓諾莎書信集》全部翻譯出來,而且寫了自己潛心研究斯賓諾莎的50多萬字的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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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大革命”期間作者在陜西省永壽縣機械廠

當然,這些工作只能在繁重的體力勞動之外進行,有時甚至是隱蔽的。特別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我每在半夜三更,趁人家還在熟睡的時候,偷偷地進行。我為此曾受了不少呵斥和批判,但我始終堅定不移地走著我自己的路。斯賓諾莎研究不僅使我冷靜地忍受了人生的各種磨難,而且也使我得到了最高的理智享受。我常說自己當時有兩位患難的知己,一是斯賓諾莎,另一是香煙,前者使我永遠享受了精神的歡樂,后者使我暫時擺脫了肉體的疲勞。當然,抽煙我以后早就戒了。

何謂哲學?

關啟匡:老師最深刻的感受是什么?

洪漢鼎:盡管歷盡了各種苦難的浩劫,然而這一時期卻是自己哲學深思最為可貴的時期。盡管以前我讀了很多書,但究竟什么是哲學,什么是哲學思考,都是不清楚的。我沒有人生經驗,只有一種天真的執著的追求,因此所理解的哲學只是一種束之高閣的純粹知識。可是在這苦澀的15年中,我懂得了哲學與人生的根本聯系,哲學思考與德性培養的根本聯系。真正的哲學家不是知識的販賣者,而是知識的履行者。哲學家的知識應與哲學家本人的人生經驗相結合,哲學家所追求的理想道德應以指導人生為重點。

這個過程特別使我懂得了人生苦難和背負十字架苦行的意義。捷克著名作家卡夫卡曾經說過,受難是這個世界的積極因素,是人同這個世界最真實的聯系。靜觀這些年來自己智性的發展,我不能不佩服此一真理。一個人承受的苦難越大,就越能洞識這個世界最深沉的一面,就越能凝聚起與命運搏斗的抗衡力。去年我在上海開西方哲學學會年會時,張汝倫的一位學生告訴我,他老師把我排入“悲情的哲學家”之列,我想這可能是對的。但我是悲情哲學家,卻不是悲天憫人,自暴自棄。

斯賓諾莎哲學與處世之道

關啟匡:老師,我還想要追問一下,《斯賓諾莎哲學研究·自序》里,您也提到斯賓諾莎哲學對于“人生目標追求”的關懷:“在他看來,財富、榮譽以及感官快樂盡管常常為人所追求,但這些都是虛幻的、短暫的和無謂的,心靈應當追求永恒無限的東西,這樣才能使得心靈經常歡欣愉快,不會受苦惱的侵襲。”我想問的是,在您面對這么多苦難之時,您怎么還可以相信心靈有能力追求永恒性的東西?

洪漢鼎:你這個問題問得比較深。關于“永恒的東西”,我不是說什么物質方面的東西,我說的是“哲學”,即對周圍世界的理解,對人生的理解,這對我而言是永恒的。盡管世界與人生,對我來說太可怕了,我是處于一個苦難的生活環境中,而且,現在的世界局勢,你更可以感覺到人生的可悲,不管是埃及又或是敘利亞近年來的戰亂,到處都看到紛爭,是吧?但是,雖然人世艱難,你卻不要悲觀,你可以嘗試去追求一種永恒的東西,就是說對這個人世的理解,追求一種永恒性是最重要的。

所以,在我一生中,我不斷地遭遇各種不幸,但我的的確確并沒有被這種種不幸壓倒,因為我愛好哲學!我不斷地把精力花在這上頭,看破人生的真諦,而我遭逢的一些挫敗,都已經忘了,遺忘了!但是,對于永恒,我始終在追求!所以,我感覺到,在我這一生當中,能夠一直地在那兒追求,一直地在那兒生發的東西,對我而言就是生命的意義。我并不認為我們能夠完全改變這種人性的險惡,我只是要求能夠理解到人性的丑惡。就算是對于人性的丑惡,我也是帶著一種理解的心情看待的。有善與惡嗎?沒有,它們只是對情感的觀念。[4]這大概就是斯賓諾莎給我的啟發!

斯賓諾莎講了很多這方面的問題,他說,你們必須要理解,你不要去憤怒,也不要去謾罵,你要“理解”。因為,你憤怒、謾罵,這個世界會變好嗎?也不可能!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為什么有些人生來就是殘疾的?這就是自然給的,你要認清這一點,去理解它就行了,你不要謾罵。這大概是我最重要的人生態度。[5]

坎坷人生的另一種公平

洪漢鼎:我這一生,在我的《斯賓諾莎哲學研究》一書的《自序》里有交代過。我曾說,在我40歲以前,命運很坎坷,40以后,就比較好,這是我在寫斯賓諾莎那本專著時的感受。從現在看來,我又不會這樣寫,無論40歲以前,還是40歲之后,我的人生似乎都是比較坎坷的,不僅受了很多挫折,而且還遇到了很多不平事,我總是用血和淚在做研究。但是唯有一點使我感到安慰的,就是我有一個相當好的身體。我有時安慰自己說:上帝對人還是公平的。

我曾經說過,在大陸由于右派問題,我是不受重用的,工作崗位也不好,也沒有學術資源,更可憐地,沒有自己的學生;但是我認為自己有一個相當好的身體,所以說老天是公平的。這句話可能蠻有天命的意義的。你可以在生活當中遇到不平,但是老天,它讓你有一個較長的生命,在某種意義上你可以感到有點安慰。你們能懂這個意思嗎?我不知道你們能不能感受到。比如說最近臺灣的這位李國修58歲去世了,這就很可憐,為什么?因為太早了。58歲,對不對?我想他也是吃苦過來的,可能晚近比較好,搞了一個戲劇社,取得了很大成就,但是在年歲上感到太可惜。所以,我感到憤憤不平的時候,就慶幸還好老天能夠給我較長的生命,我至少能活稍微長一點,對不對?這也算是一種經驗吧。你們將來琢磨一下,當你對人生憤憤不平的時候,當你感覺老天不公的時候,你問問自己得到長壽了嗎?我認為,這也算是某種意義的安慰。

關啟匡:老師何時又回到北京重搞哲學的?

洪漢鼎:1978年,隨著“四人幫”的倒臺,我的政治生命有了轉折。此時中國社會科學院開始重新招收研究生,哲學所和賀麟教授決定以招收研究生的名義讓我回到北京。


注釋

[1] 1985年北京大學根據國家政策又給我換發了畢業證,我的畢業時間又確認為1961年。

[2] [德]費希特:《人的使命》,79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

[3] [荷]斯賓諾莎:《倫理學》,205~206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58。

[4] 斯賓諾莎說:“善與惡的知識不是別的,只是我們所意識到的快樂與痛苦的情感。”又說“所以善與惡不是別的,只是自快樂與痛苦的情感必然而出的快樂與痛苦的觀念而已。”(《倫理學》,176頁)

[5] 斯賓諾莎說:“只要心靈理解一切事物都是必然的,那么它控制情感的力量便愈大,而感受情感的痛苦便愈少。”(《倫理學》,24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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