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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以道觀之:存在的圖景與存在的視域

“道通為一”從總體上展示了存在的圖景,這種形而上的存在形態同時也制約著物我關系。寬泛意義上的物我關系既涉及人與世界的互動,也指向人我之間的交往。與“道通為一”的本體論立場相應,物我關系也被賦予“通”與“一”的內涵。物我之“通”與萬物之“通”的一致性,同時也展示了本體論與價值論之間的聯系。

在談到彼此(是)關系時,莊子認為:“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22]“偶”含有相互對待之意,“彼是”既泛指物與物之間的彼此關系,也在廣義上兼涉物我之間的相互對待及是非之分;從更本原的層面上說,“此”在與“彼”在之分,唯有在對象與主體的關系中,才呈現其全部的意義,后者(對象與主體之分)即涉及物我關系。與之相聯系,莊子強調“彼是莫得其偶”,不僅趨向于否定物與物之間的對待,而且意味著破物我之間的對峙,如后文將具體論述的,由此進一步引申,則指向消解是非之界。“彼此”的對待,是一種普遍的界限,它所蘊含的物我對峙及是非之分,進一步將存在的界限與人的知、行之域聯系起來;以莫得其偶破對待,相應地也使超越界限的意義逸出了本體論。

揚棄彼此對待,在物我關系上進一步具體化為“無己”:“大同而無己。無己,惡乎得有有?睹有者,昔之君子,睹無者,天地之友。”[23]這里的“同”具有本體論的意義,與“同”相聯系的“無己”,相應地側重于本體論層面上人和世界的統一;在“無己”的形態下,世界不再呈現為與人相對的“對象”,我與物之間也不復橫亙界限。“無己”的意義在此主要不是消解自我,而是解構人與世界的界限;與己相關的“有”,泛指不同規定的各種特定對象,當“己”已有而無之時,與己相對的有界之“在”或存在的界限,也失去了其“分”與“別”的意義。所謂“無己惡乎得有有”,并不是泛泛地否定“有”,而是首先指彼此、物我之“界”的有而無之,莊子以“大同”為出發點(“大同而無己”),已表明了這一點。在莊子看來,唯有達到了上述意義上的“有而無之”,才能使人由天地的對待者,走向“與天地為友”,后者在本體論上意味著揚棄人與天地的對峙,在價值觀上則意味著由僅僅視天地為人所作用的對象,到更多地關注人與天地的相融。

上述意義上的“與天地為友”,在人與物的關系中具體表現為“與物無際”:

物物者與物無際,而物有際者,所謂物際者也。不際之際,際之不際者也。[24]

“物物”在寬泛意義上指對“物”的作用,“物物者”亦即作用于物的人。[25]莊子固然一再要求超越與天相對之“為”,但與《老子》相近,他并不截然否定合于天或順乎道之“為”[26],這里的“物物”,主要便與后者相聯系;“際”有界限之意,“與物無際”,表明以合于道的方式展開的“物物”(作用于物)過程并非與物相互分離、彼此對待。“物際”,即物與物之間的界限,這種存在圖景相應于以物觀之的視域;“不際之際”,也就是以無界限為界限(無界限的“界限”),“際之不際”,則是化界限為無界限,或超越界限而達到無界限。在以物觀之的背景下,物與物之間往往呈現界限,而人對物的作用(“物物”),則以化界限為無界限為其具體內容,后者同時意味著由以物觀之走向以“人”觀之。在這里,人與物的關系,被理解為一個從“物際”走向“際之不際”的過程;換言之,人的作用的引入,并沒有導向物我的分離,而是從另一個方面展示了存在之“通”與“齊”。

在邏輯的層面上,物與物的區分,是對象世界本身的分化,物與人之分,則意味著由對象世界衍化出與其相對的存在形態。就其本來意義而言,“齊物”似乎首先指向物與物的關系(使物與物的分化所導致的界限趨向消解),而人作為對象世界的“他者”,則并不歸屬于上述的齊物過程。相對于物與物之分(“物際”),物與人之別,常常被視為更根本的“際”,所謂究“天人之際”,便指向人與對象世界的如上關系。以“際”為著眼之點,往往容易以分離、對待為主要的關注之點。然而,就其真實的形態而言,物我之際在相分的同時,又總是不斷地通過人與物的相互作用而重建統一;通過化本然的對象為為我之物,人同時也超越了人與物的相分與對待,使已有的界限消解于物我統一的人化之域,莊子肯定“物物者與物無際”,無疑注意到了人及其存在過程的引入,并非僅僅導向分離與對待,這里既蘊含了對人之“在”的關注,也展示了“以道觀之”與“以人觀之”的相互溝通。[27]當然,莊子所理解的“物物”,更多地表現為一個自然的過程,如前所述,物我之辨的以上看法,更具體地展開于天人之辯。

物我關系既表現為存在形態,也涉及考察存在的視域,就后一個方面而言,上述關系又包含人如何看物的問題。從“以道觀之”的形上視域出發,莊子提出了“兼懷萬物”的主張:“以道觀之,何貴何賤?……泛泛乎其若四方之無窮,其無所畛域。兼懷萬物,其孰承翼?是謂無方。萬物一齊,孰短孰長?”[28]從道的觀點看,世界本無差異,事物之間亦無界限(“其無所畛域”),“懷”意謂包含于內,作為人看待物的方式,“兼懷萬物”要求以無差異的立場對待萬物,并將對象普遍地包含于人的存在之域內。就對象世界而言,物與物之間無差異(萬物一齊,孰短孰長);就物我關系而言,廣容萬物,無分親疏。二者都既被規定為存在之境,又展現為存在視域。

從廣義的對象世界引向社會領域之“在”,物我之辨便進一步展開于人我關系。這里的“人我”是就廣義而言的,它并不僅僅存在于自我與他人之間,而是兼涉寬泛意義上人與人的關系。在莊子看來,社會的分化,往往導致了人與人之間各種形式的緊張與沖突,《齊物論》對此做了十分形象的描述:“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構,日以心斗。縵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其發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喜怒哀樂,慮嘆變慹,姚佚啟態。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這里不僅僅有外在的相爭相斗,更有內在精神世界的相互對峙、彼此相斥,從日常的言行舉止,到內心的精神活動,人無時不生活在戒備、畏懼之中。這種對峙、緊張晝夜更替,它不同于具體的行為沖突,其緣由并不直接呈現,但又幾乎無處不在。歷史地看,為不同的利益、地位所分化的個體,在相互交往的過程中往往交錯著彼此的沖突和緊張;在某種意義上,社會的分化似乎構成了人我之間對峙的本體論根源,莊子的以上描述,無疑已注意到了這一點。

如何揚棄人我之間的如上緊張?莊子首先以視域的轉換為著眼之點,并將“以道觀之”的原則引入了社會歷史的領域:“以道觀言,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觀分,而君臣之義明;以道觀能,而天下之官治。”[29]如前所述,“道”體現的是統一的視域,它既以本體論上的“必然”為內容,又蘊含著價值觀上的“當然”,從而在雙重意義上制約著人的“在”世過程。在社會政治領域中,不同的個體往往因利益、存在背景等的差異,提出不同的主張、觀點。“以道觀言”,就是要求從道的角度對其加以考察。“分”既指職能上的區分,也涉及社會地位上的差異,這種區分與差異本來意味著“有對”(君臣之間的相互對待),“以道觀分”則是以統一的道整合以上關系,化對待為和諧之序。政治領域中的個體同時又有能力、才干上的差異,“以道觀能”也就是要求在道的規范之下,使個體的能力、才干服務于治國的統一目標。這里涉及的固然首先是治國過程及君臣之義,但其中也隱含著對人我關系具有普遍意義的看法:在道的統攝下,人與人的交往、相處從觀念層面到實踐領域都將揚棄“分”,走向“合”。

在人與人之間具體的交往過程中,與“合”相對的,是不能容人。從“以道觀分”的前提出發,莊子對不能容人提出了批評:“與物窮者,物入焉;與物且者,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不能容人者無親,無親者盡人。”[30]“與物窮”,涉及物我關系,其特點在于始終與物相通而“兼懷”之,唯其如此,故“物入焉”。“與物且”意味著未能達到與物相通,并相應地難以獲得自身的定位:自身“在”世尚且成為問題,更遑論兼容他人。不能容人的結果,則是無親而盡人,所謂“盡人”,意味著所相處者皆成為與己相對的他人。在這里,物我關系與人我關系相互交織,物我的相分則對應于人我的相斥。對二者關系的如上分疏及對不能容人的批評,從否定的方面展示了“道通為一”與“以道觀之”的意義。

社會領域中人與人的相處,往往以一定的體制、規范系統為其背景,對莊子而言,“禮”便屬于這一類的存在形態。禮作為一種社會的體制和規范系統,首先以“別”為其特點,儒家曾一再地從這一角度解釋禮的社會功能。《禮記》便強調:“禮者,天地之別也。”[31]在具體解釋禮的內涵時,《禮記》進一步對“禮”與“樂”做了比較:“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別。”[32]“別”所側重的,是區分,在人與人的共處中,“禮”通過規定度量分界,將人們安置于不同的社會等級,使之不相互越界。與儒家對“禮”的以上看法有所不同,莊子更多地從相通與相合的層面上理解禮:

蹍市人之足,則辭以放驁,兄則以嫗,大親則已矣。故曰:至禮有不人。[33]

踩人之腳而表示歉意,這往往表現為外在的禮儀形式,相對于此,兄弟之間所呈現的,則是內在的關切;在莊子看來,后者體現了禮的更實質的意義。所謂“至禮有不人”,其意即從終極(“至”)的層面看,“禮”的意義在于不把彼此相處、交往中的“人”看作“他人”,而是視人若我。不難看到,以上論域中的“禮”,已不同于作為儒家政治哲學范疇的“禮”。這里既展示了對“禮”的實質意義的關注,也表現了超越“禮”之“別”、以“禮”建構人我統一的價值趨向。

至禮不人、視人若我,內在地要求以“和”為建立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原則,在談到“與天和”與“與人和”時,莊子對此做了闡釋:“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謂大本大宗,與天和者也。所以均調天下,與人和者也。與人和者,謂之人樂;與天和者,謂之天樂。”[34]“天地之德”,在此指存在的原理,其實質的內涵即表現為道通為一,以此為根據的“與天和”,既涉及物我關系,又不限于物我之域。“與人和”則以人我之間的共在為背景,展開為人與人之間的和諧關系。這里的“均調天下”,似乎不僅僅指寬泛意義上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它同時也包括利益關系等方面的協調;將“與人和”與“均調天下”聯系起來,無疑也使人與人之間的和諧共處獲得了更為具體的內容。值得注意的是,莊子將“與天和”同“與人和”視為“和”的兩個相關方面。如前所述,“與天和”不僅僅以物我關系為內容,作為道通為一的體現,它所指向的,同時是存在的普遍聯系;與之相應,肯定“與天和”同“與人和”的相關性,不僅溝通了物我關系與人我關系,而且也意味著將人我關系置于存在的統一性這一視域之中。

作為人我關系的表現形式,“與人和”隱含著我與人相融合的要求,與后者(人我交融)相應的是“忘己”或“無己”:“忘乎物,忘乎天,其名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謂入于天。”[35]“己”通常被理解為自我,在莊子那里,自我每每又被區分為兩種形態:其一與道(或天)為一,其二則與道(或天)相對。《齊物論》中有“吾喪我”之說,其中便蘊含著兩種自我之分:“吾”可以視為前一意義上的自我,“我”則對應于自我的后一意義(與道相對)。事實上,在同一段落中,莊子即以描述的方式,將“吾喪我”的主體形容為“荅焉似喪其耦”[36],“耦”在此讀為“偶”,表示一種對待的關系,“喪其耦”意謂擺脫了對待的關系;與“喪其耦”相聯系的“吾喪我”,顯然也寄寓著揚棄對待之“我”的含義。在以上語境中,“忘己”顯然不僅僅以“忘乎物,忘乎天”為內容,而且意味著超越有對之“我”。唯其不執著于與道相對的“我”,故能“入于天”;此所謂“天”,即隱喻齊物或道通為一之境。在這里,人我關系上的“忘己”與物我關系上的“大同而無己”,無疑表現了內在的一致性。

物我關系上的“大同”“與物無際”以及人我關系上“忘己”“與人和”,從不同方面展開了“道通為一”與“以道觀之”的形而上觀念。不難看到,無論是前者(人與世界的關系),抑或是后者(人與人的關系),都不僅涉及存在的形態,而且也關聯著存在的視域。就存在形態而言,“無際”“大同”既被理解為本然、真實之“在”,又被視為理想的存在之境;就存在的視域而言,“以道觀分”則表現為“以道觀之”的具體化。在人化的世界中,實然與當然并非彼此相分,實際如何“在”與應當如何“在”,也具有相關性。從實然的層面看,物我之際和人我之間無論在并存抑或互動的意義上,無疑都內含相涉、相通之維;從當然的層面看,化解人與世界及人與人的沖突、對立,不斷達到和重建二者的統一、融合,則構成了人的理想目標。在莊子的“無際”“無己”(“忘己”)之說中,我們似乎也可以看到對物與我及人與我實際如何“在”與應當如何“在”的雙重關注,而“無際”“無己”則既是對實際之“在”的理解,又表現了對當然之“在”的規定。作為存在的視域,“以道觀分”展現為人“看”“觀”世界的方式,世界如何呈現,與人如何“看”世界,往往很難分離,“看”世界方式的轉換,則不僅使世界的呈現方式發生相應改變,而且制約著對當然之“在”的規定。莊子強調以道觀之、以道觀分,似乎表現了通過轉換“看”世界的方式,改變世界的呈現方式并規定理想的存在之境,而貫穿其間的,則是“齊”“通”的形上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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