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五 天人之行本乎天

在天人關系上,莊子以合乎人性的存在形態為關注的目標,同時又以融合于“天”為達到人性化存在的擔保,這一思維路向已在總體上肯定了天與人的聯系;通過強調化“人”為“天”,莊子又進一步展開了如上思路。以此為前提,莊子從不同的角度,對天與人的相關性做了更具體的考察。

相關首先不同于相勝,在描述真人的存在形態時,莊子指出:“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為真人。”[98]“相勝”即相互克服、相互否定,其中包含著彼此排斥的一面;“真人”既指理想的人格,也隱喻著人的真實存在形態。莊子的上述論點表明,天與人之間的理想關系,并不是彼此的克服或否定,這一看法在將天人的相關性區別于相互排斥的同時,也意味著進一步從統一而非對峙的維度理解天與人的關系。

天與人非相勝,當然并不表明二者無區分。在論及“道”時,莊子對此做了如下論述:“何謂道?有天道,有人道。無為而尊者,天道也;有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99]在此,天人關系在“道”的層面得到了更深入的考察,天與人的關系也相應地展開為天道與人道的關系。這里所說的“天道”與“人道”既涉及自在的世界與人化的領域,也對應于“自然”與“當然”;二者分別與“無為”和“有為”相涉。莊子以“尊”與“累”,“主”與“臣”定位二者的關系,一方面依然確認了天與人、天道與人道的相關性,另一方面則強調了“天”以及天道對于“人”以及人道的優先性。就“自然”與“當然”的關系而言,儒家、墨家、法家等從不同的方面突出了人的社會責任及義務,其中蘊含著對“當然”的注重和強化,相形之下,莊子以天道為“主”并將“自然”置于更重要的地位,顯然展示了不同的立場;如果說,前者(儒、墨、法)在不同程度上表現出某種執著“當然”而疏離“自然”的趨向,那么,莊子的以上看法則多少蘊含著以“自然”壓倒“當然”的可能。

天道與人道之別所內含的思維進路,更具體地展開于“與天為徒”和“與人為徒”的區分中。[100]“與天為徒”,亦即循乎自然原則;“與人為徒”則是合乎人道的原則,二者在社會領域獲得了不同的表現形式:“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于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101]大戒即大法,人生在世,總是無法擺脫倫理、政治的關系,也不能不承擔相應的義務,“子之愛親”“臣之事君”便屬這一類的義務,莊子將其視為“不可解于心”“無所逃于天地間”的天下之大法,無疑也注意到了以上關系與義務的不可避免性,所謂“與人為徒”,即以上述關系為內容。不過,莊子同時又對事其親、事其君與自事其心做了分辨,前二者屬倫理、政治的義務,后者(“自事其心”)則涉及自然(天性或本然之性),其特點在于超乎人化的情感(“哀樂不易施乎前”),達到安于必然與出于自然的統一(“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在敘述形式上,莊子由“事其親”“事其君”而論及“自事其心”,但在實質的層面上,前者(履行“事其親”“事其君”的義務)則本于后者(出乎自然意義上的“自事其心”):以安于必然與出于自然的一致為“德之至”,便表明了這一點。“與人為徒”(包括履行倫理、政治的義務)屬人道或“當然”,“與天為徒”則表現為天道或“自然”,以“與天為徒”的原則與進路處理“與人為徒”的倫理、政治關系,從另一個方面體現了“天”(天道、“自然”)對于“人”(人道、“當然”)的主導性。

“天”與“人”的如上關系,在莊子那里同時被置于“內”“外”之辨的視域;“天”的主導性,則相應于“天”的內在性:

故曰:天在內,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躑躅而屈伸,反要而語極。[102]

從天人關系看,人與其他存在物一樣,首先包含本然之性;換言之,“天”性總是“內”在于人,在此意義上,“天”表現出“內”的品格;“人”的作用,則或者自然順乎“天”,或者自覺依循“天”,相對于“天”的原始性、內在性,人的這種作用更多地呈現了“外”的特點。“德”者,得也,表現為存在的規定。總起來看,就“德”(存在的規定)而言,“天”構成了內在本源(“德在乎天”);就人的作用方式而言,“天”又構成了內在根據(“天人之行本乎天”)。從存在的形態,到“在”世的過程,“天”與“人”的相關,展現為“內”與“外”的融合。

內外之辯既確認了“天”與“人”的統一,也突出了以上關系中“天”的本源性,后者在莊子的以下論述中得到了進一步的闡釋:“何謂人與天一邪?……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103]從存在形態看,人所具有的規定、屬性都自然而成。從人的活動看,人對世界的作用,也是一個合乎自然的過程,在此意義上,“人”本于“天”(“有人,天也”);另一方面,“天”性(如人的稟賦、潛能等)不能由人任意創造,它同樣源于自然(“有天,亦天也”)。人無法任意創造自然的稟賦等(人不能有天),這本身也體現了自然的制約(“人之不能有天,性也”),它表明,前文所說的天性之在內(“天在內”),并不是出于人的選擇、努力,而是展開為一個自然的過程。天與人的如上關系一方面表現了二者的相關性,另一方面又顯示了“天”的主導、決定作用:“人與天一”,以二者皆本于“天”為前提。

肯定“人與天一”,意味著反對執著于“天”與“人”之分,莊子通過概述圣人對天人關系的態度,表明了這一立場:“夫圣人未始有天,未始有人……與世偕行而不替。”[104]“未始有天,未始有人”也就是無分于天人。與前文提到的“天在內”相輔相成,莊子同時強調人“藏于天”:“圣人藏于天,故莫之能傷也。”[105]所謂“藏于天”,也就是順乎自然而不慕乎其外,或者說,在自然所規定的限度內展開人的行動。[106]這樣,“天”內在于“人”,“人”合乎“天”,“天”與“人”之間無截然相分的界限,人的“在”世過程,也并不表現為“天”與“人”的相互否定或排斥(所謂“與世偕行而不替”)。

從強調天與人不相勝,到肯定天道與人道的相關;從揚棄“與天為徒”和“與人為徒”的對峙,到以內外定位天人關系;從確認天與人一,到超越天與人的界限(未始有人,未始有天),莊子所理解的天與人既以自然與當然、天道與人道等為內容,也涉及存在的形態與存在的過程,而天與人的統一性則構成了其主要的關注之點。天與人的以上統一,最終又奠基于“天”之上:如前所述,無論是廣義的存在形態,抑或是人的“在”世過程,“天”都被規定為主導的、本源的方面;天與人的相關與互動,在總體上本于天。

由追求合乎人性或人性化的存在,莊子既顯示了存在的自覺,又表現出對人自身之“在”的注重,這里無疑蘊含著深沉的人道意識。事實上,在莊子關于天人關系的討論中,我們可以一再看到對人自身之“在”的關切;盡管“天”往往被賦予理想的形態,但在“天”的外在形式之后,每每又滲入了某種“人”的價值取向。然而,在何為合乎人性的存在與如何達到合乎人性的存在等問題上,莊子又展示了其在天人之辯上的另一面。對莊子而言,人性化的存在,以同于“天”為其實質的內涵。在個體的層面,完美的人格是所謂“天人”(化為“天”或與“天”為一之人);在類(社會)的層面,理想的至德之世以結繩而用等前文明形態為特征。與此相應,走向人性化存在的途徑,主要便表現為循乎天道而回歸自然,這里既有化“人”為“天”(形成第二自然)、走向實踐智慧的一面,又內含對自在及自發形態的肯定,其中交錯著確認目的性(對人性化存在的向往)與懸置目的性(疏離名利以及廣義的文明化追求)、天道與人道、自然與當然等緊張。如何化解以上張力,似乎始終是莊子面臨的一個理論難題。


[1] 《荀子·解蔽》。

[2] 《莊子·齊物論》。

[3] 《莊子·齊物論》。

[4] “‘芒’,暗昧也。”見(唐)成玄英:《莊子疏·齊物論》。

[5] 《莊子·繕性》。

[6] 《莊子·秋水》。

[7] 《莊子·徐無鬼》。

[8] 《莊子·在宥》。“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一句,郭象斷為“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俞樾認為郭“失其讀”,當為“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參見劉文典:《莊子補正》上冊,365頁,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0。按:在文法與含義上,俞之句讀均勝于郭,今從俞說。

[9] 當然,在莊子那里,人對于物的這種主導性,同時又展開為一個循乎自然的過程,詳見后文。

[10] 《莊子·山木》。

[11] 《莊子·人間世》。

[12] 《莊子·駢拇》。

[13] 《莊子·繕性》。

[14] [德]海德格爾:《尼采》上卷,352—353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

[15] 關于《老子》的社會批判思想,可參見本書附錄二《面向存在之思:〈老子〉哲學的內在意蘊》。

[16] 《莊子·漁父》。

[17] 《莊子·大宗師》,相近的表述又見《莊子·天運》。

[18] 由此亦可見,“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一句看似與前段文義不直接相屬,但卻在實質的層面點出了整個寓言的內在寓意。

[19] 《莊子·應帝王》。

[20] 《莊子·大宗師》。

[21] 《莊子·駢拇》。

[22] 《莊子·應帝王》。

[23] 類似的分與別亦見于莊子對“情”的看法。《德充符》曾記載了惠施與莊子關于人有無“情”的對話,惠施認為:“既謂之人,惡得無情?”莊子的看法則是:“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莊子·德充符》)這里即蘊含著對世俗的好惡之“情”與作為人的自然性情之“情”的區分;前者相應于世俗之“人”,后者則與本真之“人”一致。

[24] 在莊子的如下敘述中,我們可以進一步看到這一點:“泰氏,其臥徐徐,其覺于于,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莊子·應帝王》)泰氏為傳說中的君主(成玄英認為即伏羲),亦可被視為莊子理解的理想人格,“其臥徐徐,其覺于于”是自然之境(天)的形象描述,“未始入于非人”則意味著這種合乎“天”的存在方式并非遠離人。

[25] 《莊子·天下》。

[26] 《莊子·庚桑楚》。

[27] “天人”一詞中的“天”具有限定作用,主要用以規定“人”。

[28] 《莊子·繕性》。

[29] 《莊子·大宗師》。

[30] 《莊子·大宗師》。

[31] 《老子·二十五章》。

[32] 參見本書附錄二《面向存在之思:〈老子〉哲學的內在意蘊》。

[33] 《老子·二十七章》。

[34] 《老子·十章》。

[35] 《老子·三十一章》。

[36] 《莊子·人間世》。

[37] 《莊子·天地》。

[38] 《莊子·達生》。

[39] “常守天德,不厭天也。”見(清)王先謙:《莊子集解》,158頁,北京,中華書局,1999。

[40] “幾,盡也。”見(唐)成玄英:《莊子疏·達生》。

[41] 《莊子·徐無鬼》。

[42] 《莊子·天地》。

[43] 《莊子·天道》。

[44] 《莊子·秋水》。

[45] 《莊子·天地》。

[46] 在現代哲學語境中,“自然”的概念已不同于本然或自在,它在相當意義上已與人的知行過程相聯系,并被打上了某種人的印記;在馬克思的如下論點中,這一含義得到了經典的表述:“被抽象地理解的,孤立的,被認為與人分離的自然界,對人說來也是無。”參見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135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與人相分離的自然界,也就是本然、自在的自然,這種“自然”在馬克思看來缺乏現實的品格。同樣,就人而言,“人不僅僅是自然存在物,而且是人的自然存在物。”(《莊子·天地》,126頁)相形之下,在莊子的哲學系統中,天或自然首先與人相對,從而更多地被賦予自在的內涵;即使表現為人的行為方式,也以消除的人作用為其特征(這里似乎包含著人的行為隔絕于人這一悖論)。在超越于人的意義上,“天”的本然性與非目的性又相互重合,它同時也使“天”的自然義不同于現代哲學視域中的自然。

[47] 《莊子·齊物論》。

[48] 《莊子·齊物論》。

[49] 《莊子·齊物論》。

[50] 《莊子·應帝王》。

[51] 《莊子·庚桑楚》。

[52] 《莊子·至樂》。

[53] 《莊子·在宥》。

[54] “‘在’者,優游自在之意。”“‘宥’者,寬容自得之意。”見(宋)林希逸:《莊子鬳齋口義校注》,162頁,北京,中華書局,1997。

[55] 《莊子·田子方》。

[56] 《莊子·在宥》。

[57] 《中庸·二十二章》。

[58] 《莊子·逍遙游》。

[59] 《莊子·德充符》。

[60] 參見劉文典:《莊子補正》上冊,174頁,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0。

[61] 《易傳·系辭上》。

[62] (漢)鄭玄:《禮記注·大學》。

[63] (明)王守仁:《傳習錄中》,見《王陽明全集》上冊,47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64] (明)王夫之:《張子正蒙注·誠明》,見《船山全書》第12冊,115頁,長沙,岳麓書社,1996。

[65] (清)戴震:《孟子字義疏證上》,見《戴震集》,267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66] 當然,如果由強調物與事的聯系而否定其自在的一面,則在邏輯上也包含消解“物”之實在性的可能。

[67] 《莊子·知北游》。對于“夫知遇”句,馬其昶認為:“郭注以知與不知,能與不能并言,似‘能能’上衍一‘知’字。”陳鼓應也以“知”字為衍文,并據敦煌本刪去“知”字。參見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590頁,北京,中華書局,1983。此論似可備一說。

[68] 《莊子·秋水》。

[69] 《老子·三章》《老子·六十三章》。

[70] 《老子·三十七章》。

[71] 《老子·八章》。

[72] 《莊子·在宥》。

[73] 《莊子·養生主》。

[74] 《莊子·天地》。

[75] 《莊子·馬蹄》。

[76] 《莊子·馬蹄》。

[77] 《莊子·馬蹄》。

[78] 《莊子·胠篋》。

[79] 《莊子·在宥》。

[80] 王引之:“吐當為咄,咄與黜同。”參見(清)郭慶藩:《莊子集釋》,391頁,北京,中華書局,1961;劉文典:《莊子補正》,361頁,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0。如王引之已提到的,《大宗師》有“墮肢體,黜聰明”語,用法與之相通,此似亦印證“吐聰明”當為“黜聰明”。

[81] 《莊子·胠篋》。

[82] 《莊子·胠篋》。

[83] 《莊子·胠篋》。

[84] 《莊子·馬蹄》。

[85] 《莊子·人間世》。

[86] 《莊子·齊物論》。

[87] 《莊子·大宗師》。

[88] 《莊子·大宗師》。

[89] 《莊子》一書中的“圣人”往往被賦予不同的含義。在有些場合,他被視為與“天”相對的文明符號或象征;在另一些場合,他又被理解為理想的人格。這里的圣人,是就后者而言的。

[90] 《莊子·齊物論》。

[91] 《莊子·列御寇》。

[92] 《莊子·則陽》。

[93] “師天而不得師天,言以自然為法而無法自然之名,不過與物相順而已。”見(宋)林希逸:《莊子鬳齋口義校注》,401頁,北京,中華書局,1997。

[94] 《中庸·二十章》。

[95] 葛瑞漢認為,“對他(莊子)而言,問題不在于有意服從(obeying)天”,而是自然地(by the spontaneous)順從天。參見A.C.Graham,Chuang-tzu:The Seven Inner Chapters and Other Writings from the Book Chuang-tzu,London,George Allen & Unwin,1981,p.15。這一看法似亦有見于此。

[96] 《莊子·達生》。

[97] 《莊子·天道》。

[98] 《莊子·大宗師》。

[99] 《莊子·在宥》。

[100] 參見《莊子·人間世》。

[101] 參見《莊子·人間世》。

[102] 《莊子·秋水》。

[103] 《莊子·山木》。

[104] 《莊子·則陽》。

[105] 《莊子·達生》。

[106] “不窺性分之外,故曰藏。”見(晉)郭象:《莊子注·達生》。

主站蜘蛛池模板: 丹棱县| 常熟市| 平定县| 丽水市| 民和| 辰溪县| 密山市| 诸暨市| 双流县| 桦甸市| 稻城县| 深州市| 随州市| 都江堰市| 平遥县| 金坛市| 崇明县| 兖州市| 洮南市| 油尖旺区| 太白县| 威远县| 开阳县| 伊春市| 德格县| 广平县| 渝中区| 和平县| 兴城市| 商洛市| 苏尼特右旗| 兴安盟| 贺州市| 巴林右旗| 鹤岗市| 潞城市| 阿尔山市| 个旧市| 隆子县| 霞浦县| 崇明县|